古艳歌

2013-04-29 00:44朱墨
新青年 2013年9期
关键词:草庐文虎冥界

朱墨

楔子

过了鬼门关,便是黄泉了。一路的彼岸花铺陈着饱满且惊心的血色,泼洒在三途河畔,像千年化不开的积怨哀愁。顺着花的指引,沿火照之路一路下去,那浮云掠不过、飞鸟渡不过的地方,就是滚滚忘川河。忘川河水血黄,虫蛇满布,腥涛翻滚,里面尽是不肯投胎、抛却千年,守候泡影情仇的孤魂。

河上有桥,名唤奈何。桥畔有亭庐,无名,是沈默的居所。

万事万代的尘劫下来,早已经打磨掉她所有的棱角。佛说历劫使她性情圆润是为了让她滚得更远。可惜,她亦懒得再滚。就守在这里吧,守着这亭,守着这桥,挺好。

每天看川流不息有来无回的亡魂面无表情的从黄泉走来,面无表情的登上奈何桥,面无表情的爬上望乡台,嚎啕大哭。然后接过她手里的汤碗,哽咽着情愿或不情愿的喝下,继续去赶轮回,面无表情,像从来不曾哭过一般。

“呵呵”,她冷笑:“所谓情仇,连一碗汤水都敌不过,谈什么铭心刻骨。”

沈墨说,我决定要写我的小说。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年代。

短信发送完毕,放下手机,拿起盛满了温热白水的剔透杯子,微微皱眉,呷了一小口,开始吃面前的一堆中药。

她与药物的诀别已有时日,不想最终还是要相聚的,所谓“孽缘”。

自小体弱,少有间断的药物,无期的隐忍,终于在她高三的一场生病中爆发。她再也无法忍受那种无休无止的折磨,如同一场诅咒。闭上眼,她会看到她的身体、她的血脉里,满满堆砌着药物,这让她前所未有的绝望。她恶狠狠地扔掉了所有药物,说,要死就让我死好了,我再也不吃药。

许多年后回想起来,她才蓦地发现了自己骨子里一直潜埋不露的狠绝。

亦或许她天生就是狠绝的人,只是在那一场与药物的生死格斗里,第一次暴露了行藏。

冥界《有典》记载:彼岸花,又名鬼擎火。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生生不得相见。

沈默来到冥界那一年,恰逢秋彼岸,遍野的花肆虐地染红了整整一座地狱。绚烂、夺目,却又阴冷、湿仄、绝望,像幽灵举着火把,专为指引亡魂。

在这里,她果然再也不曾梦见过那个男人。

冥王的銮驾偶尔会从这里经过,喧嚣热闹,是与地狱极不相称的景致。

随驾的女子偶尔也会瞥向沈默的草庐,带着茫惑的兴味。

没有人知道沈默是谁,从哪里来,未来会去向哪里。她只是冥王碍于毗蓝婆的面子所收留的一只精灵,不笑,不理人,就只是煮汤,煮汤。恍惚她就是为了煮汤而来,亦是为了煮汤而生。

她把汤分给每个往来的魂魄,他们唤她梦婆。因为喝下了那碗汤,所有这里的一切,都会成为一场回不去也记不来的梦。

梦婆,梦婆,也许谁觉得她该有个姓氏,于是就演化成了孟婆。

没人见过她的脸。

她躲在比黑夜更黑黯的巫袍下,终日,终年。

沈墨从浓郁的药味中醒过神来,玻璃窗外的天,正氤氲着一场雨。

这沉闷了太久的北方小城,让人怀疑春天都把这里遗忘了。

春天把这里遗忘,故而迟迟不来,而寒冷竟也恋恋不舍不肯离去。

沈默对X说,也许是春天生病了,在南方的潮湿里输着吊瓶,所以不能及时赶来。

她是怕冷的,她在好几个飞雨的夏天里曾紧紧裹着棉衣,慵懒的人偏偏有冷冽的眼神。

Y说,初见她的那日,雨还未晴,抽抽搭搭地像个怨妇。她裹着宽大的男款迷彩棉服,蹬着细高的跟鞋,少言语,礼貌柔和,却无端有种母仪天下的气质。

其实,沈墨说,那日我高烧刚退,在发着低热。

琐琐碎碎漫漫长长幽幽暗暗的地狱生活,让沈默平复且安宁。

有时候她会对着三生石上终年不褪的苔蘚片刻失神。

这里很好,见不到光。她想,就是这里了,是时候给自己煮一碗汤。

她走回亭子,毒草琼花一一配比,临下锅时骤然发觉,她没有最重要的原料——为谁而流的眼泪。是的,她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哪怕一滴。

她仰起头,又在下雨了,这里的雨几时才会断绝。

“这雨不会停的。”

沈默回头,看见红衣女子俏丽明艳的脸,这张脸时常随驾銮舆。

“我是曼珠。”那张脸说,“这雨不会停,那是人间‘有情人的眼泪,他们的泪不停,这里的天就不晴——你以为,你煮汤用的只是雨水么?”

沈默一直以为,凡人的汤,只是雨水煮的,她不知道凡人也会哭。她以为,三界五行里,只有她一个人品尝过眼泪的滋味。

从高中那次与药物的决斗以后,沈墨只吃两种药——止痛药和退烧药。说来也许顺理成章,她的身体本质上或者并未曾更加健壮起来,然而总也没有更坏过。

她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头痛起来如同山倒天塌凶猛,脸色惨白的像被揉皱又抚平的白玉兰花,冷汗涔涔渗透滴落。那头痛让她恶心并且寒冷,整个人瘫坐在马桶旁,为随时而来的呕吐待命,像个中蛊的幽灵。

然而一觉过后,一切会像从没有发生过。除了,偶然浮现在脑海里的,她呕吐后扶病起来,镜子照见的冷冽眼神,尖刀一般地眼神,仿佛随时会刺向谁,随时会沾血。那样嗜血的眼神,她不只一次怀疑过那是不是自己。大病中的人,眼光不该是哀楚缠绵的么。

曼珠说:“我见过你。”一边抚弄着三生石上湿仄的苔藓。

“是,我见到过你不止一次望向我的草庐。”

“不,不是那些,我是说,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你知道欧丝之野么,大踵东。”

“你到底是谁?”沈默与曼珠忽然双脸相对,同时发问,语气却都沉静,仿佛本就知道答案一般。

沈默说:“我是煮汤的”。

曼珠说:“好,我陪你煮汤。”

就这样被惊醒了,一段讳莫如深的往事。

那只是沈墨的头痛,不是她經久不愈的胃寒,更不是她的高热。

一年总会有那么一两次,她高热超过39度。

“那是心火燃爆了灵魂的温度,是以魂魄做燃料的。某一时我不再患高热了,便是我的灵魂已燃尽成了死灰。”沈墨说。

X说:“那只是有炎症才会发热而已。”

沈墨说:“谁说不是——魂魄都溃烂了呢,怎么会不发炎?”

X摇头不语。

这女子的偏执,任谁都要无言。

曼珠于是便日日到草庐来陪伴沈默。尽管沈默根本不需要陪伴,甚至厌恶有人陪伴。

终于忍不住的一天,她问:“你为什么纠缠不休?”

“为了解开一个谜团。”

“什么谜团?”

“无病。”

那个曾经刺得沈默的心血淋淋的名字,就这样被毫无防备的赤裸裸地拎了出来。

无病。

无病。

“他死了。”

“不可能死。”血红的樱唇里吐出断定的字眼,犹如盛开的曼陀罗。

“他的确死了,大踵东有他的坟,杏花树下边,你可以刨出来验证尸骨。”

“你不介意有人刨他的坟墓?”

“那是他的坟,又不是我的,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曼珠幽幽叹了口气。曼陀罗花再一次开放:“但是你还是介意了,若你不介意,你什么都不会解释——一个字都不会解释。”

语毕,拂袖而去。

沈默看去时,彼岸花已经有了凋败的症兆——开得太盛的时候,就是凋败的前奏。

快一千年了。

沈默仰起头,雨水打在她脸上,顺着脸庞的弧度,滑落。

这无根的冥界的雨,曼珠说破了它的根在有情人眼里。

何时会停呢?

“何时会停呢?”

“什么?”

“无限不循环的噩梦啊。”沈墨说。“我总是做噩梦,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我总是梦见被人追杀,或者,我在杀人。”

在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的赋闲与等待的日子里,沈墨开始做女红。她设计、绘画、刺绣、缝纫,在一针一线里放逐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想。

她的手机总是静音着,或者干脆关机。

就像一只失魂落魄的猫,蜷缩在垃圾环围的角落里,瑟缩,哪怕一声鸟鸣都能让她战栗。

她是个乖戾的人,然而,几乎没有人知道。

那就像《夜访吸血鬼》的桥段——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吸血鬼,只有他们自己。

她会无端的大发脾气,会无休无止的索取物质、宽恕和爱,对于她认同的个别人。

她从不让不相干的人察觉出她的乖戾,她让他们看到她是乖巧的、妖冶的、大气的、坚定的,抑或柔弱的,让他们以为她也是普通人类,她也常常就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类那样活。

在做一只羊的时候,她便信自己是一只羊。

欧丝之野大踵东,一女子跪据树欧丝。

沈墨读《山海经》的时候还很小,断简残编里,总隐隐觉得夹杂了自己某一世的记忆,譬如“欧丝之野”,譬如“三桑无枝”。

那的确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了。

有个地方叫做“三桑无枝”,它西边的地方叫做“欧丝之野”,东边的地方叫“范林”。

欧丝之野从前不叫欧丝之野,叫白杏。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杏花,白色的,秋霜一样。

有个女子,叫抚烟。

杏花雪一样纷纷飘落的时候,她见到一个男人乘文虎而来,后来知道这个男人叫“无病”。

彼岸花开得如此绚烂奢靡,地狱沁在它的味道里。

秋分前后三天,人间唤作“秋彼岸”,是上坟的日子。

又是一个秋彼岸了。

这一夜沈默梦见了那座坟冢,杏花血红,片片凋落在她的发上、她的肩上、她的裙上,拂了一身还满,拂了一身还满。

《有典》载:鬼擎火花香妖媚,闻之可忆前世。

“沈墨,催眠可以让人记起前世,你想不想试试?”

“不想。”

“为什么?”

“已经过去了,没必要知道。”

男人乘文虎而来,毛发凌乱,络腮胡子里藏着的嘴如同伺机捕猎的兽。

行走的兽不可怕,奔跃的兽不可怕,甚至撕咬猎物的兽也不可怕,可怕是沉默的兽——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发起攻击,不知道他看中的猎物是谁。

他在文虎上叫她:“范林怎么去?”声如沉雷。

她失语,尴尬地指向东方。

他和文虎于是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

“喂!”她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叫他,说:“别去那儿,有猛兽,很多很多猛兽。”

他不答话,径自去了,无视她的忠告,或者根本就是无视她这个人,好像她就只是个路标。

黄昏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黄昏开始,冥界的雨就小了,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沈默听见一只鬼婴问另一只鬼婴:“你说,这世上有‘人类存在吗?”

曼珠站到她面前,手里拈着一支彼岸花。

沈默忽然明白彼岸花为什么又叫“鬼擎火”了,还真是阴魂不散。

沈默不理她,继续煮汤,曼珠忽然把手里的彼岸花扔进汤锅里。

沈默端起汤锅顺手泼到忘川河里。

曼珠大叫“你干什么?”

这不应该是我问你的么。沈默抬起头来,目光冷冽。

“疯子!”曼珠掷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沈默继续煮汤。

我是曼珠。

没错,当年爱沙华爱得死去活来的曼珠,如今冥王的膝上承欢人。

那日銮驾过了奈何桥,经过草庐,我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不知道她怎么也沦落到了这里。

我的天生的好记性让我忘不掉任何人任何事,何况是她,莫说是几生几世,就是千世万世也不会忘。

沈墨想去泰山,她说要让所有的愤懑压抑都变成汗水,洒满整个泰山,最后在一场日出里蒸发干净。

病毒H不声不响的降临在这个国度。像一个操控着梦魇见不得光的采花贼,肆意地“临幸”一条又一条生命,把他们蹂躏至死。

它像一阵风里藏着的影子。

它的出现把沈墨的旅行碾成了粉末,落在尘埃里,发出一声叹息。

“沈默,沈默,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说话。”

“你究竟还记不记得我是谁,我是曼珠。”

若干天以后,文虎驮着那具庞大的有着浓密毛发的男人回来。他瘫在它的背上,像一堆泥,遮羞的野兽皮已经碎烂,身上有腐臭的属于死亡的气息,殷红晦暗的血痂验证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的身份。

徹头彻尾的失败——人生里像这样的失败,一次就足够了。

文虎蹒跚走到抚烟的腿边,轰然倒下,它已经太累。

抚烟把那具庞大的躯体从它身上拽下来,她感到他的脚一颤。

他还没死。

抚烟于是给他喂水,给文虎也喂水。

抚烟采来野草嚼烂,用指甲剜掉他的腐肉,把草糊给他敷上,也给文虎敷上。

她更期待醒来的是文虎。

然而,文虎太累了,睡下去,就越睡越沉,再没有醒。

毛发人却一天一天的清醒,并且健壮起来。他剥下文虎的皮来做了新的围裙,撕下它的肉来做了一餐又一餐的果腹之物。

自始至终,没对抚烟说过一句话。

他让抚烟感到恐惧。

抚烟决定要走了,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她醒来,看到自己已经肢体不全,而毛发人正在光影里大嚼着她的手脚,无数次她梦见她就是文虎。她决定要走了,她不能让自己无端忍受这样的恐惧威胁,只要安全,她宁愿让出自己的领地,退出本属于她的世界。

她要到大踵国去。

彼岸花终于开始枯萎了,曼珠必须得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去,度过下一个千年。

她再一次来到草庐,站在沈默面前,看着她。

看着她抱柴,看着她配药,看着她熬汤,看到星官传谕地府:“夜至。”

这是冥界赖以知道晨昏的唯一途径。

曼珠说:“你看,我得走了。”

曼珠说:“沈默,不管发生过什么,你得知道,你是很好的。”

猜你喜欢
草庐文虎冥界
满江红·草庐吊古
《中华文苑》作品小辑
一只羊
听 秋
从《荷马史诗》看荷马时代古希腊人的生死观
敢拍蒋介石肩膀的华侨领袖
油菜花开的时候
佛教传入后中土冥界观演变研究
唐代冥界题材文学研究之开拓——读邵颖涛《冥界与唐代叙事文学研究》
遭遇“魔鬼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