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怀雅集时光

包光潜

应保定文静之嘱，赏读陈少梅《西园雅集图》，油然生出许多怀古的情思来，追忆那些心驰神往的雅集。我一向羡慕古人的风雅与真性情，雅集聚会，轮流作东，是常有的事。在这些雅集聚会上，精神完全松弛下来的文人，往往创造出惊世骇俗的伟大艺术品，譬如《兰亭序》。我想画家陈少梅也一定是在一种向往中构图落墨的，他把我们带到一个高雅、清亮的境地，自己也摒弃了俗尘，仿佛心灵在清溪中洗濯过一般。

陈少梅生活的时代离我们很近，不过几十年光景。当看到他的《西园雅集图》时，那种淡雅与平静、从容与修为，恍如隔世，如在千年。其实不然，此时恰逢战火纷飞年代，这就更加令人不可思议了—画家竟然能够处变不惊，一边感慨时事艰难，一边怀想往日的美好时光，委实理智过人。可在流光溢彩的唯美画作中，画家却无处不洋溢着浓郁的感情色彩，真的叫我不知道如何说开去。难怪当下，仍然有那么多人在怀念民国时代的一些老光景。看来，定有其中的道理。

文人雅集，今世渐少，人文式微。主流社会的价值取向在不断地变革，文人在自己的小天地或大世界里应接不暇，自然少了内心世界的宁静和内涵。想想现在如此物化的社会境地，相聚无非同学会、师生会、战友会、亲友会……而已。即便聚会，也是每个人的脸上写满焦虑、浮躁和急功近利。真的有文人雅集，那也一定是在政府的主导下，文化搭台，唱经济大戏；即便是私人雅集，也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为了个人利益。因此，古代文人雅集的精神氛围，有如窖藏千年的老酒，越发香飘万里，醉倒成千上万的追梦人—这个梦，就是文人的不朽风雅。当我们诵读《兰亭序》、鉴赏王羲之的书法时，谁人不啧啧称羡—这是一个多么风雅的时代！

自古雅集多风流，兰亭聚会传佳话。《兰亭序》文书俱佳，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此处不表，让我们回到宋代的那场文人聚会，即西园雅集。

西园是北宋驸马都尉王诜的宅第，占地面积比较大，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景色优雅，曲径通幽，适合聚会、雅集、偕游。这样一个绝妙之所，恰恰是许多文人墨客向往之处。元丰初年，王诜得暇，想搞一次文人大聚会。他邀请了许多当时的名流贤士到府上雅聚，并偕游西园。被邀请的名士中有16人如期莅临，他们是苏轼、苏辙、黄庭坚、米芾、蔡肇、李之仪、李公麟、晁补之、张耒、秦观、刘泾、陈景元、王钦臣、郑嘉会、圆通大师（日本渡宋僧大江定基）、道士陈碧虚。关于西园雅集，可参阅米芾的记文和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据说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有二，一是作于元丰初年的王诜家，一是作于元元年（1086年）赵德麟家。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后者，并有许多后人题跋与钤印。此作被后世画家反复临摹，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南宋马远，明代仇英，清代石涛、华等。

了解了西园雅集的历史背景，我们再来欣赏陈少梅的《西园雅集图》。

与李公麟《西园雅集图》不同的是，李氏采用长卷，人物平展，或赋诗、或作画、或题石、或拨阮（阮，拨弦乐器名，形似琵琶，传为晋代阮咸所造，故称）、或看书、或说经，极尽宴游之乐；而陈少梅选择了明代仇英的布图方式，即将众多宴游人物安排在“之”字形的竖幅当中，但比仇英的画面更加生动、柔婉。最大的差异在于陈少梅没有将画中人物安排在王诜家中，而是将这些名流雅士以及侍女、书童共21人分五组，赋诗、作画、拨阮、题壁、说经，置于松风飒飒、竹影婆娑、蕉荫幢幢的大自然之中。虽然画幅不大，却全然没有逼仄之感，反而让人感觉有足够的空间供大家偕游、纵目，各得其所。从整幅图画来看，无论是空间和时间的安排上，都是恰当的、准确的；无论是苍松、湖石、蕉荫、峭崖、修竹、清溪、人物的布置，都是合理的，它们不仅错落有致、宾主有序，而且画面淡雅、飘逸、唯美，充分体现了画家之长，并让这个长处成为画家绘画的特点，真的难能可贵。

整幅图画，人物居曲水两岸，分五处。小桥流水，时隐时现；曲径通幽，馨香扑鼻。溪流泠泠之声，裹挟在低旋盘绕的拨阮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少凡尘，多少俗态，均被荡涤无痕。

画幅人物的中心落在巨松之下—着红衣侍女，风韵娴雅，引人注目，但读者看到的却是乌帽道服、执笔而书的苏轼，无论旁观者、捧场者、仰慕者，个个都形表于色。亚中心设置在芭蕉丛下、湖石之旁。虽在野外，却简陋而雅，有古玩，有瑶琴……那个披巾持卷而作画者应是擅长人物画的李公麟了，右手倚案、左手执卷而望者应是苏辙了，左边持团扇站立而观者应是黄庭坚了……这两组人物恰好与板桥之侧、桧树之下的拨阮者陈碧虚、谛听者秦观，形成三足鼎立之态势，令画面重心稳定，竖幅如立而不斜。至此，这幅图画基本上算是大功告成了。最耐人寻味的是画面上方，画家布置了一个巨大的岩壁陡坡，昂首提笔、面壁而题者，应是大书法家米芾了；而左上方的板桥之侧、幽篁之下的两个人席地对晤，疑为圆通大师正在讲经说教，旁有一侍伫立，令整个图画得到了雅的升华。

纵览全图，人物动态迥异，衣着冷暖相济；构图繁简相辅，暖色赫然点缀等，都充分地展示了人到中年的陈少梅对笔墨掌控、和谐构图的非凡才能。整个图画既有诗的意境，又有散文的凝炼，还有小说的情节体现。只是感到痛惜的是，这个艺术修养全面、才气过人的画家，却英年早逝。不然，他会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问世。（责编：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