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
【我们】
十五六岁,乍听上去是非常美好的数字。这句话是林池池告诉我的,当时她走在我左手边,捧着一本刚刚买来的学习资料。我沉默着,等待后面半句,可她却思虑半晌后再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后来她把这句感慨写在了作文本上,依旧没有往后接,反而删去了“乍听上去”四个字。这篇作文被当做范文在班上朗读,坐在倒数第三排的我被林池池清亮的声线包裹着,仿佛一只被圈在雪白的茧里的愚钝的蛹。
那篇作文我终究没有听完,甚至不太清楚其中心思想,于是理所当然被点名,被问,然后被罚站。林池池走下讲台时向我投了一记安慰的眼神,我全心全意地低着头。
我和林池池是小学同班同学,五年级时做过半学期的同桌,升初中后便顺其自然成为了朋友。等到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差距时,新班级中的好友模式已经成型,于是我和林池池持续这种关系直到现在。
不是没有各种尴尬,但总好过各自分开再去讨好他人的狼狈。
和林池池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听她口中精妙绝伦的笑话;顺着她的话题畅聊某个我并不熟知的男生;或者观摩她书包里偶尔浮现的情书。这些都是日渐养成的习惯,称职地担任着右手边捧哏的角色,在不知所云的欢笑中度过三年时光。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
像是弹簧,无法用外力将两端合并,也无法使它们分开,长久以往地攥紧某种微妙的弹性,在大多数时候彼此维持着那段平衡距离。
都是习惯了已经。
直到一个月前。
【不得不说到的人】
在一款网游上认识那个叫做Micheal的男生,字里行间,我感觉到他是一个非常优秀而且温柔的人。
他说自己17岁,梦想着骑单车周游世界。
我说我15岁,单车上的风一定很美好。
从游戏中的组团打怪到网络上的相濡以沫,今天是第29天的21小时47分。
我穿着睡衣蜷缩在键盘前,显示屏上不停闪动的光芒在我脸上铺设来去,我知道此刻既葱绿又憨傻的我一定很丑——我听人说,网聊最大的优点就是聊天框对面的人看不见自己的脸。而我,正在把这一优点发扬光大。
在虚拟世界里,我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内心所希望的少女模样,使用那些现实生活中无法使用的语气词与后缀。我展现自己所有的幽默与美丽,格外努力。
“哎,丫头。”
“嗯?”
“我想看看真正的你,好吗?”
我怔怔地看着那行黑体字,它们在我的眼里膨胀,绽放出丑陋的我的脸。我下意识地准备拔下电源——明天我会解释说自己家突然停电,这样就好了。
但理智阻止了我,因为这样太假太假了。我觉得喉咙格外干涩起来,蜷缩的脚趾也不冷了,开始发红。好在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好吗?”他再一次发来消息,滴滴的声音敲击碎我的停顿。
“下一次吧,我手边现在没有照片呢。”格外艰难地,我在一分钟后回过去。用一根食指一个个挑选出的字符站成一排跳跃出去,然后归于平静。
20秒钟后,他说:“哦。”
【短信】
“213名?王云,我和你爸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就考这个名次来回报我们?你看看人家林池池,天天跟人家一起就知道玩,都不知道跟人家学学,你以为人家真的天天不学习?那是诳你的!就你这么笨才会信!你说说你,你考成这样我怎么见同事?啊?!”
我垂着头,鼻腔里充斥着妈口中的韭菜味。没有哭,这种训斥已经司空见惯,所以即使哭出来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知道她希望看见我忏悔的泪水,她坚信只要哭就还有救,就没到不要脸的地步。但我死也不能哭,至少这点自尊心还是有的,哪怕用右手把左手掐出白色的凹痕,也不能哭。
“你听我说话没?低着头,就知道低头,你有没有点志向?妈妈这么……这么多年……”越往后声音变得越断断续续,最后化成连绵的哭声。一直在卧室旁观的爸爸赶紧开门,摟着她说着每月必进行一次的安慰词。
我自觉地走出去,从外面关上厚重的防盗门,把妈的哭泣排拒在那张低矮的沙发上。泪水应着关门声落下来。我坐在黑黝黝的楼梯道里压抑着声音大哭,像是头濒临死亡的野兽。两只手向上翻,不知所措地放在膝盖上,脸拉扯成丑陋的弧度来承接落下的液体,双眼紧闭,泪水滚烫得我无法睁开。
5分钟后,把身体里所有的悲伤排泄出去后,我看着楼外昏暗的灯光,拿出口袋里劣质的按键手机。我多么希望可以给心中的男生发一条写满脆弱的短信,然后他在路灯下飞奔过来,紧紧抱着我说不要怕。
但还是习惯性地,收件人选择了“林池池”三个字。
【红色发卡】
我们约好在商场楼下见面,她带来了一包纸巾和一瓶温凉的绿茶。
“你妈妈她……”商场的LED字幕屏翻滚着的红色把林池池的担忧照耀得格外妖娆,也掩盖住我眼睛里刺目的血丝(但愿如此)。
三年来形成的默契,她知道我会在月考后受吵然后大哭,然后约她在商场见面。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而我们两人悲哀地演绎着一出三年时长的恐怖片。
我乏力地摇摇头,接过她手中的绿茶仰脖喝下去,泪水又不自觉地返还出来,我只能用力地吸气。人真是种犯贱的生物,只要一有人关心下,就霎时变得委屈和感伤,而刚才明明还好好的。
我们在商场一楼逛了半个小时,我感觉走过的人都在奇怪地打量着我,后背不自觉地佝偻下去。
路过精品专柜时,我停驻在通透的橱窗前,怔怔地看着躺在众多饰品中的一只发卡。
亲吻鱼的形状,红得像水晶般璀璨——我记得Micheal说过他觉得我戴红色发卡会很好看,尽管他从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想要啊?”林池池碰碰我的胳膊。
“……嗯。”最后,我还是无赖地说出来。
我觉得自己很无赖,因为每当这个时候,付账的都是林池池。
“今天回去啊,我妈妈给了我三百块,说是奖励哦。”林池池付账时对我说,姿态优雅地掏出钱来。
突然她意识到什么,充满歉意地望着我。其实不必啊,即使你习惯性地炫耀自己,我也不会生气。我说了多少次了,还要说第几次呢。
都习惯了,所以无所谓。
发卡在睡觉时被我妈从口袋里翻出来,被愤怒地摔成两半。我看了她一眼,然后翻开被子躺了下去。
【我的样子】
我的手机里保存着我和林池池那天在商场的照片,是我要求的,我们各自戴着那只发卡照张相。第二天我删掉了自己的。
星期五的晚上,我敲开聊天框。
“在吗?”
“嗯,双休啦?”
“是啊。对了,上次你问我要的照片……”
“可以了吗?”
“对呀,我现在就发给你哦。”
我看着林池池笑颜如花地跳过输入框与聊天框之间的界线,吸了吸鼻子,冷空气进到脑袋里,我确定自己有多冷静。
“很漂亮啊!丫头。”他说。
“呵呵。”我回。
后来我们又开始了往常的聊天,但我感觉他比几天前卖力许多。我毫无理由地这么认为,我觉得证据确凿。
【不要再】
星期一早上9点5分,班主任把练习册摔到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颤了下膝盖,然后用手接住。在我手心,无意而略显讽刺地,抖落出满目的红色交叉,像是无法撕下去的刺目的封条。
她问我周末两天在干什么,一字一句都从胸腔发出,带着毋庸置疑的高度。
我摇头,缄默不语。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仿佛被浸在果冻里,被令人窒息的糖浆包裹,有过挣扎的念头,但却不舍得满目琥珀色的通透浪漫。
周末我一直和一个叫Micheal的男生聊天玩网游。我不会这么说的。
对我来说,这只是表象,而果冻之类的话才是真相。可是对于大人,无论表象还是什么的,都会当做呈堂证供吧。我不会说的。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勇士。
回到教室的时候数学课已经开始了,老师在讲台上瞪了我一眼,然后回过头继续她的二次函数,我回到了座位上。林池池从第三排传来一张淡粉色的便利贴,撕开接口处并不牢固的粘性,她清秀的字体问我怎么样。我的脑袋里莫名其妙联想起穿着淡粉色连衣裙的她站在微风中,裙角轻摆,发丝被吹拂成优雅的弧度,是一个高贵的公主。
没有回纸条,我把它揉成一团,握在冰凉的手心,抬头直视着黑板上的两段函数图象。
“它们无法相交。”我听见数学老师这么说。
放学后我摒弃了以前的习惯,飞快地收拾好书包后逃也似的奔出教室。
但林池池还是在公车站牌前拽住了我的胳膊,毛绒手套抓在羽绒服上的声响在一片嘈杂中格外清晰。
“你怎么了?”她有些恼怒,但还是格外抑制地保持温柔。
我没有说话,镇静地直视前方,像个聋哑人。5路公交车上化妆品的广告沾满我的视线,玻璃里反射着我的脸,又透出车上乘客浓稠灰暗的轮廓,我在其中找到了刚刚上车的林池池,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10分钟后我收到了她写满问号的短信,大体的意思就是希望我还好。
我站在15路车拥挤的夹缝里,打下了很多字,但又逐一删去。那一排排符号站成多米诺骨牌的形式被我推倒,好像每一个都在大声咆哮着:“骗人的,借口!”
我最后打,“结束了。”特意加上句号,显得隆重一些。三个字带着决然又浪漫的气息,被无形的力量推出重围,然后手机屏幕暗下去,寂寥无声。
【真实】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林池池和一群女生说说笑笑,Micheal站在旁边微笑着看她。我看不见自己,像是,自己化成了一个虚无的灵魂。
那群女生是灰色的,只有林池池和Micheal身上涂满了鲜艳。他们不经意地相视一笑,深情注视,我看不清Micheal的长相,但他的轮廓,是挺拔而英俊的。他们很般配。
被闹钟吵醒后,我像解脱一样叹了口气,也可能是吸气。
比往常还要早地起床,洗漱,吃早餐,到学校时校门甚至都没开。其实原因很简单,我只是不想比林池池晚,否则必定要经过她的位置,和她对视——真的,连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的执拗,却要去坚持。我觉得自己快无药可救了。
自嘲地扯了下嘴角,突如其来的撕痛让我的意识回到凌晨,抿住嘴唇,才发现出血了。很自然的事吧,毕竟周末几天都没怎么喝水。
我走进校门口旁的5元店里,然后看见那双眼睛。猝不及防地,林池池看着我,笑了出来,好像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买了一管廉价的唇膏,自己付的钱,林池池这次没有娇嗔我不把她当朋友,只是又一次欲言又止,像是昨天在公车上一样,我们隔着层玻璃。
唇膏涂起来火辣辣的感觉,反而更加不舒服。
林池池站在我左手邊给我讲起《老友记》里的笑料,校门开启的时候,我们随人流走进去。林池池说:“Boy friends and girl friends come and go,but best friends never change.”
我说:“什么意思啊,我英文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保持惯性的微笑。
【回格】
隐藏在文档里的游戏还是被老师和妈妈发现。
我妈愤怒地把显示器向外拖拽,那些往日藏在电脑桌后,落满灰尘的线暴露在视野中,我看见一只小巧的蜘蛛迟钝半秒后飞快地消失在黑色线条之间。
妈没有像先前所说的砸掉电脑,只是停掉了网。
自始至终我都坐在床沿,看着一出剧目开始又落下,呆滞地望着那只蜘蛛消失的地方,脑中只是凝固着Micheal的名字,像是失恋一般——即使一切都是我单方面制造的幻境。
我出去后,没有叫林池池,而是进了一家网吧。
里面布满了烟尘味和令人炫目的游戏画面。我付了5元钱后坐下,娴熟地登陆上聊天系统。他在线。
“今天不是周四吗?还有时间啊?”他问。
我说:“你想看真正的我吗?”
“嗯?”
“我给你看。”
在点开“接受”之前,我掏出了那只唇膏,格外细致地抹上嘴角,觉得自己是要去约会的,无比幸福的女生。
意料之中的,他的头像突然暗了下去。
我如释重负,即使心中那点微薄的希望都已经被击碎,也觉得如释重负。
我在输入框里打了“再见”两个字,想了想,又按下回格,让光标归零。
【我们】
星期五的晚上,我如期被班主任教育一番,然后回去。
站在公交牌前,我抱着林池池大声哭泣,引来无数路人侧目。很解脱的感觉,像是把这一个多月的压抑都托付给了空气。
“别哭了……就是被训嘛,没关系没关系。”她有些尴尬地拍着我的肩。
“谢谢你。”
“我们是朋友嘛。”
5路公交车闯入黑暗中,耀眼的车灯伴随鸣笛滑翔过来。灯光折射过泪水,进入我的眼里。我笑了出来。
【我们的故事】
……
编辑/李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