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神在笑声中死去

李昆峰

一、赢来一顶地主帽

拉拉屯地处四脚山脚下，大老远乍一看挺大，然而却离离拉拉稀溜一片，细数也不过百十户人家；尽管拉拉屯这个名字取得不太好听，甚至土得掉渣，然而却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以盛产美女和帅哥著称。

据老辈人讲，闯关东那咱（“那咱”：东北方言，“那个年头”的意思），拉拉屯一共才两户人家，一户姓于，住在河东，来自河北保定；一户姓宋，住在河西，来自山东郓城。老于家祖上闯关东拓荒那咱，便在河东的低洼地上开垦出一片良田，随后又在住处四周用柳毛子围种出一个四合小院，对外称于家围子。而老宋家的祖上则占据了河西一片旱涝保收的高岗地，且依山顺势用大圆木搭建起一排三间门脸的地窨子，对外称宋家窝棚。

刚开始靠天吃饭那咱，老于家的低洼地虽说怕涝，但每逢旱年，收成却出乎意外地好，基本能把涝年的损失全补回来。老宋家的高岗地虽说旱涝保收，但旱年也不少收，涝年也不多收，基本与老于家扯平。所不同的是老宋家靠山吃山，经常能打点野味；老于家则靠水吃水，经常能捞点鱼虾。为互通有无，两家就相互串连着走动起来。因为平等互利才能稳定和延续相互之间的友好往来。

可好景不长，后来日本人成立了伪满洲国，为便于统治，对付抗联，一度曾兴起了归并村屯运动。这时候，因于、宋两家的成功开垦，又逐渐吸引了不少的外来户先后加入，结果几乎将于家围子和宋家窝棚连成了一片。当然，两个屯子归并成一个屯子，就得取一个新名。可是，新屯名到底叫什么好呢？如果叫于家围子，老宋家肯定不依；倘若叫宋家窝棚，老于家也肯定不干。于是，当时的伪镇长灵机一动，就给这个小屯子取了个新名，叫拉拉屯。

拉拉屯地肥水美，物产丰富。不久，小日本的开拓团也看上了这个地方，很快又在老于家的上游开垦出一大片水田，开始试种水稻。结果当年便获得了成功。

白花花的大米，当然要比高粱米、苞米■子金贵得多。这时候，老于家出了一个精明能干的年轻后生，名叫于有道；而老宋家则出了一个身怀绝技、出神入化的年轻赌手，名叫宋富贵。

于有道脑瓜灵活，善于揣摩和借鉴别人赚钱的门道。自从于老爹撒手人寰之后，于有道便真正成了老于家的掌门人。他发现种一亩水田比种两亩旱田还划算，就依仗一个在省城开粮行的大姑父做后盾，当年就把自家的低洼地全部改成了水田。

宋富贵虽说干啥啥不中，吃啥啥不剩，但却是远近闻名的牌场君子，赌场圣手，几乎逢赌必赢。因为在抓牌之前，他嘴里总爱念念有词，神神道道，而且在关键时刻念叨啥牌来啥牌，所以，圈里人便送给他一个响当当的雅号——赌神。

赌神的三叔仅比赌神长几岁，然而却很小就参加了抗联，据说还是部队上的一个什么长。他看中了赌神神出鬼没的好身手、沉着冷静的好素质，就有意想培养他当一个抗联的侦察员。可是，赌神偏偏改不了他那好玩嗜赌的坏毛病，有几回竟险些误了大事，无奈，三叔又将他骂了回来。

赌神嗜赌如命，且牌技高超，虽说手里头从未缺过钱，然而却始终也没有攒下钱。宋家依旧住在用大圆木搭建的地窨子里，生产和生活方式依旧没有跨越性的本质改变。

而刚刚三十出头的于有道，则充分运用自己蚂蚁搬山般的坚韧劲儿，业已成为方圆几十里名副其实的大地主。昔日的于家围子，已不知不觉被众人叫成了于家大院。因为老于家不仅盖起了明三暗五的四合大院，而且还在四角修建了高达三层、坚固无比的砖石炮楼。

赌神的老爹宋大倔子，眼瞅着老于家牛逼哄哄，吆五喝六，而自家仍土里刨食，低人一等，心里就特不舒服。更让他憋气上火的是：于有道这小兔崽子已经连娶了两房太太，而自己的大儿子富贵竟然连一个媳妇也没有整到手。

赌神看出了老爹的那点儿心思，便当即对老爷子夸下了海口：整个媳妇多大个屁事，赶明我一高兴就手拿把掐给您赢回来一个！

别说，赌神放出此话不到三天，当真就从牌场上领回来一个身材秀颀、丰乳肥臀的小媳妇，看模样比于有道最漂亮的二太太梅英还要俊俏几分。

小媳妇名叫小桃红，是教她唱蹦蹦戏的老干爹给她起的艺名。老干爹哪方面都好，就是嗜赌如命，而且认赌服输，从不打赖。这天，当他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便孤注一掷，将自己的干女儿小桃红押了上去。

受老干爹的影响，闲暇之余，小桃红亦经常出入牌场，看个热闹。她发现赌神不但牌风犀利，为人仗义，而且风流潇洒，一表人才，所以就巴不得干爹一下子将自己输出去……

结果，赌神凝心聚力，手到擒来，终于如愿以偿。为抚慰一下赔了女儿又输钱的老干爹，赌神又马上将赢来的钱加倍奉还回去，最终十分体面地抱得美人归。

老干爹欣然笑纳，小桃红心存感激。更让人欣喜的是，小桃红不但人长得俊俏，而且嘴巴就好像抹了蜜，一见面就跪下来管宋大倔子叫爹。

新婚之夜，小桃红虽说对床帏之事特别地主动和从容，可令赌神暗暗称奇的却是，小桃红居然还是一个冰清玉洁的闺中处女。

赌神虽说从未结过婚，然而却是一个令许多风流少妇争相勾引的对象，一个在美人堆里分外受宠的风月老手。兵荒马乱，世事难料，这年头要想在梨园行里找一个美貌处女，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赌神便将这个意外的发现，告知了依旧传统保守的老父亲。

宋大倔子闻听此信儿，一高兴又跑到镇上多贪了几杯，而酒后醉倒在回家的路上，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临咽气时，他居然紧紧抓住儿子的一只手，拼命地摇晃着嘱咐道：儿呀，如果你是你爹的种，如果你真的不负赌神这个英名，就好好待你媳妇，把于家大院给我赢回来，把老宋家的日子给过起来！

爹，你就放心地去吧。您的话孩儿都记住了。宋大倔子直至听到儿子这句话，这才瞪圆了双眼，带着满腹的遗憾，驾鹤西去。

宋大倔子死了，赌神就好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比以前抖瑟得更欢。他先是想方设法准备将于有道引进赌场，可无论他怎样绞尽脑汁，这条狡猾的“鲇鱼”偏不上钩。无奈，他只得剑走偏锋，牌出邪张，居然将自己十分钟爱的小桃红带到赌场，授意她天天为赌友们端茶倒水，取火点烟，递毛巾擦汗。

一个人不怕你在坚守中有多刚强，就怕你性格中有欲望。果然，正在家里猫冬的于有道，终于按捺不住自己那颗日益躁动的心，禁不住美色的诱惑，竟一头扎进了赌场。

恰在这时，东北的辽沈战场上，国共两军鏖战正酣；而在偏安一隅的拉拉屯牌场上，于宋两家亦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对于一个真正的赌神来说，豪赌并不是祈望每局必赢，而是终场大赢。为最终将于家大院赢至自己的名下，宋富贵从一开始就拿捏得恰到好处。他先是中赢，继而又小输；进而大赢，接着又中输，总让人在失望中又看到一丝希望，在希望中又萌生出些许自信，最后才稀里糊涂地输个精光！

眼瞅着一贯勤俭持家的夫君好像吸食了大烟一样，深陷在赌场里不能自拔，于有道的大太太在多次劝说无效后，竟以死抗争，吞金气绝身亡。同时二太太梅英也哭哑了嗓子，大病了一场。自然，人死了得花钱发送，人病了得请医抓药，这样一来无疑又雪上加霜。

直到这时，于有道才如梦初醒，悬崖勒马。可即使这样，在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业已将自己辛辛苦苦开发出的七十顷水田输了个精光，将几辈人积累的财富化为乌有。好在他侥幸保住了后院的几间偏房和几顷旱田，还可以养家糊口，勉强度日。

于有道心有不甘，忙跑进省城，央求粮行的大姑父帮自己把输出去的钱再捞回来。不料，粮行的主人早已易手他人，大姑父竟摇身一变，成了新政权的官员。原来，大姑父早先是借用粮行老板的身份，一直在从事地下党工作，眼下正负责攻打四平的支前工作。

大姑父听了于有道的来意，当即便泼了他一头冷水：捞？捞什么捞！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你马上回去给我消停地待着！

于有道被大姑父骂得一头雾水，怔了半天没敢吭声，也只有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滚开水烫猪蔫退了。

赌神虽说没有完全实现老父亲临终前的遗愿，可他却利用自己超凡的心计和赌技，将于有道一家折腾得天翻地覆，元气大伤。

于是，赌场圣手一时声名大噪，牌场君子一时叫响东北三省。从此，圈里人便一举将宋富贵推崇为“关东赌神”；就连圈外人也好像一时忘了他的本名，都一致管他叫赌神了。当然，也有人为于有道马失前蹄扼腕长叹，倍加惋惜。

赌神咸鱼翻身，一夜暴富，一时间竟洋洋得意，忘乎所以。于是，他先是买了房，置了地；紧接着又花钱雇了五个长工，一个丫鬟，一个老妈子；然后又请了工匠，垒了一堵高高的砖墙，将老于家仅存的几间偏房生生隔断。同时，他又将于家大院修缮一新，并请人篆刻了一块“宋家大院”的松木牌匾，横悬在刚刚赢到手的于家大院大门前！

拉拉屯的人们几乎看傻了眼，惊诧之余又开始纷纷感叹：天哪，穷不扎根，富不留种，马粪蛋子也有发烧露脸的时候！都说老宋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就连财神爷、灶王奶奶都来为老宋家扛长活、当老妈子来了。

更让人称道的是，小年二十三一过，赌神竟背着一个钱搭子往门口一站，凡是路过宋家门口的乡邻屯亲，不管男女，不论老少，不分远近，一码发给人家一份过年的压岁钱。

正当宋富贵村头摆谱、人前显贵的当口，辽沈战役已经结束，东北全境业已解放，部分老解放区已全面开始了土地改革。可怜的赌神，按照当时的土改政策，一茬子庄稼还没有来得及收，一袋稻谷都没有归仓，一碗米饭也没有吃到嘴里，就稀里糊涂地被划成了地主。而享受了多年荣华富贵的于有道，却因为临土改前输光了老于家几辈人积累的家产和财富，遣散了于家大院的所有长工和佣人，出人意料地被划成了中农。

二、净从秽生腐化萤

拉拉屯的人还没等回过味来，赌神就从天上摔倒在地上，又搬回了原来的宋家窝棚。与此同时，他从赌场赢来的万贯家财不但要全部分给那些穷棒子们，而且他还成了被广大贫下中农批判斗争的对象。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从此以后，他不但烟不能抽，酒不能喝，牌不能摸，就连婚前交下的那几个老相好，也绝对不让他轻易搞了。

好在小桃红对他不离不弃，依然像从前那样实心实意地跟他过日子，而且还对他开玩笑说：这不怪你，要怪就怪你爹妈生下你以后，没有把名字给你取好。

操，宋富贵咋的？我这名哪一点不好？

还哪不好？你都把富贵送出去啦，就这一点不好！

这可咋整，你看我眼下穷成这样，又不能再赌……

啥叫富，啥叫穷？家有良田千顷，日食只需一升；家有广厦万间，睡觉不过三尺宽；穷过富过还不一样过，只要你对我好就行！

赌神闻言，恍然大悟，暗暗佩服媳妇说得在理儿，从此便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开始坦然面对了。

他妈的，人的命，天注定，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没酒喝凉水，管它呢，能活一天就快乐一天！可自己眼下这个样子，还能拿什么找乐呢？

有钱没钱都一样了，吃喝嫖赌都不让了，会几句十八摸也不让唱了，认识几个窑姐名也都忘了。赌神打小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想来想去，这乐子，也只好在自己老婆小桃红的身上找了……

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如果说赌神生来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盛京酒，这小桃红一出道儿便赏的是京都花，攀的是章台柳——即便是掰掉了牙，掴歪了口，揍瘸了腿，打折了手，也挡不住往那穷欢乐的道上走。

于是，在冬暖夏凉的宋家窝棚里，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便会不时传来小桃红一连串幸福的长吟——啊！啊……

小桃红原本就是唱戏的出身，本来就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再加上她对做爱像对做戏一样认真，所以这叫床之声就分外地婉转动听，远远胜过那些普通的乡野村妇，即使过来人听起来都浑身打颤直酥酥。

而与宋富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于有道则充分利用在省城工作的大姑父，一举当上了贫协主席，在拉拉屯里说一不二，呼风唤雨。只要一不高兴，就可以命人为赌神夫妇糊俩大高帽子，将他们拉到村口批斗一番，戏耍一通。

好在赌神牌场得意、手中有钱的时候，总爱助人为乐，且出手阔绰广结善缘，所以在挨批的时候，众人总是心存良知，手下留情，让他免去了不少皮肉之苦。

于有道看在眼里，妒在心里，闷头合计了许久，才决计将村里有名的二愣子找到家里，附在酒桌上神秘兮兮地挑拨道：小子，没发现你媳妇那眼神不对劲儿吗？

二愣子一看饭桌上有酒，便忘记了一切：咋不对劲儿？

瞅赌神那眼神呗。

啥眼神呀？

一整就直勾勾地往人家脸上瞅……

咋直勾勾的？

就这样……于有道说着，竟学着二愣子媳妇如痴如醉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瞅着对方。

去个屁老鸭子吧。我媳妇多咱像你这傻逼样，大眼珠子瞪得跟牛卵子似的！

真事儿。你好好回忆回忆，就昨天斗赌神那咱。

二愣子怔了一下，仍傻呼呼地盯住于有道说：愿瞅就瞅呗，能有啥鸡巴事儿？

哎，这可让你给说着了。如果你媳妇把人家瞅进眼窝子里抠不出来，到时候还真就能有事儿了。

拉倒吧，他一个挨批挨斗的臭地主，还能这么招风这么邪乎？

这你就不如老哥我了。我问你，你都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傻逼都知道，当然是漂亮女人。

那女人都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吃不准。你说呢？

当然是喜欢英俊潇洒的男人呗。

你这意思是赌神比我帅呗？

你以为呢？

二愣子一时间陷入了沉默，怔了半天才缓过神来：那你说这事咋整？

咋整？于有道看火候已到，这才一仰脖干了杯中酒，趴在二愣子耳旁秘密交代了一番。

第二天，按照于有道的授意，赌神夫妇又被捆绑到村口的土台子上，接受全村人的批斗。往日的批斗会，因为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怎么回事儿，所以批斗起来大都是走走过场，应付完事儿。可这一回由于二愣子事先被灌了迷魂汤，居然不几个回合便斗走了样儿。

按照于有道的吩咐，二愣子先是拿赌神跟小桃红做爱叫床说起，断定这是不知廉耻、伤风败俗，毒害和腐蚀革命群众；继而又引伸到地主老爷不甘心失去自己妻妾成群的腐化生活，妄想复辟变天！

一来二去，不明真相的群众逐渐被二愣子挑起了胸中的怒火，一时间打倒地主、打倒赌神的口号不绝于耳。趁众人骚乱之际，二愣子便暗中憋足了气力，瞅冷子朝赌神的裆处下死力踢去……心想，这回我一脚废了你，看你还拿啥来勾引我老婆……

一直在一旁发抖、静观其变的小桃红，吓得连忙闭上了眼睛。

谁知，二愣子一脚踢去，还没等众人明白怎么回事儿，二愣子竟蹲在地上抱住那只鲜血淋淋的右脚，杀猪一样喊叫起来：哎哟，哎哟……

批斗会被迫草草收场，不欢而散。赌神趁乱忙挣脱形同虚设的捆绑绳索，跑回家躲进里屋，偷偷解下一块镶满铁倒刺的特制护具，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冷笑。小样吧，想黑我，你还嫩点儿！

小桃红一直尾随在赌神身后，想探个究竟。当她看到这个秘密后，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天哪，你是打哪儿弄了这么一个宝贝东西？

早先在赌场上为防人暗算，我就请人特制了这个。

为什么？

一个男人这东西要是被人给毁了，就是赢再多的钱还有啥意思……

是嘛。

绝对。饭可以不吃，酒可以不喝，这根脉可不能断了。

挨斗没够……你咋还有这闲心？

那当然了。

还好使咋的？

要不现在就试试。

试就试。赌神这样说着，居然还要饭的耍猴玩心不退，当即便为小桃红宽衣解带。

你呀，千万不要得意得太早，小心他们还把你拉出去狠斗！

嘘……记住，以后办正事的时候，千万别说这些烦心的事儿，多扫兴呀。说说笑笑的，宋富贵竟一跃压住了小桃红，直接进入了女人的身体。

小桃红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说：我快要憋死了，我要叫的！

想叫就叫，想喊就喊，只要你觉着舒服就行。反正于有道总要找借口批斗我的……

太阳还没有彻底落山，夜幕还没有全部降临，宋家窝棚竟然又传出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床声：哟，哟，哎哟！

附近的几家邻居，不论男女一听到这幸福的长吟，尽管嘴里骂着，口里呸着，可手中的活儿却全部撂下，整个人儿泥塑一样纹丝不动，支着一对大耳朵忘情地倾听，就像在欣赏一曲人间最美的原生态音乐。

三、知足常乐善有报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头顶上便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阴云，天地间便斜织起一片白茫茫的雾雨。大田里无法下地做活，村民们一时闲得无聊，于有道当机立断，马上又组织起批判赌神的斗争会。而且，从历次批斗会的状况对比上看，凡是将赌神夫妇拉到一起批，多数人都会怜香惜玉，绳索便捆得特别松懈，言行上也显得分外文明，几乎都嘻嘻哈哈，不痒不痛。所以，于有道这次就授意单独批斗赌神一个人。

二愣子上次吃了个哑巴亏，所以这次就不敢再在赌神的下三路上打主意了。想了半天，他决计用绳子将自家做豆腐的那块小磨盘拴好，然后挂在赌神的脖子上，让他站在雨中低头认罪。

别说，这一招还真损，居然让从不服输的赌神吃尽了苦头。眼下虽说是夏秋时节，可长时间暴露在风雨中的赌神，仍然被冻得瑟瑟发抖。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该死的连阴雨居然下了十多天，所以批斗会也就跟这鬼天气一样没有转晴的意思。日复一日，原本十分硬朗的男子汉，居然被斗得一病不起。

赌神先是头晕耳鸣，眼冒金星，继而便后背酸麻，直不起腰来。

小桃红托人遍请当地的名医，可治来治去却总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

赌神一气之下，竟撕毁了大夫开好的处方，破罐子破摔起来：能他妈咋的，该死该活屌朝上，我还不鸡巴治了！

过了好多时日，赌神终于佝偻着身子，再次出现在拉拉屯的村口。只见原本十分标致的美男子，已然被批斗成一个名副其实的丑罗锅，走路居然直不起腰，就连站在原地都有些打晃了。

东院邻居王老七对此深表同情，分外惋惜地问：风湿呀，还是伤了筋骨岔了气？

他妈爱咋咋的，只要不伤着小二哥，好使就行。

好使？好使这几天咋没听见你老婆唱歌？

还没等唱呢，就幸福得不行，浑身都抽了。

这么说，这些天你在家里净干这个了？

那可不。

那干完这个以后呢？

歇一会儿还干。

吹吧。

吹啥，真事儿……

真要这样，那你可就裤兜子里耍镰刀——

咋的？

——够鸡巴戗了。

不信搁你老婆试试？

拉屁倒吧。就你这破体格子，我还想帮你侍弄侍弄你家那片芳草地呢。

操，累折你的驴梁骨，抽干你的狗肾油……两个人正口无遮拦地贫嘴斗气，梅英竟突然迎面走来。赌神见状，忙将后面的脏话咽了回去。

梅英在拉拉屯号称第二美女，属于那种大身板大脸盘大眼睛的富态美女。要说不足之处，仅仅只是胸脯子没有小桃红挺得高，臀部没有小桃红往上翘，小脸蛋没有小桃红俏，另外装扮得也不如小桃红妖。

梅英虽说早已由二太太晋升为于有道的大太太，然而却依旧保持着为人谦恭的好作风，待人亲和且富有同情心。梅英对赌神被于有道斗成眼下这个样子，早就动了恻隐之心。趁王老七不备，她迅速将一张纸条塞至赌神的手中，走出很远又回过头来给他一个迷人的微笑，瞬间便消失在院门外榆树墙的拐角处。

赌神扔下王老七，朝梅英送去感激的一瞥，急忙离去，行至家中忙打开纸条，原来是一个治罗锅的偏方。

想想刚才在村口与王老七的神吹，那才是打肿脸充胖子，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要说罗锅这破病，不治不耽搁事儿，纯粹是胡说八道。好在这偏方上面写的中草药，宋家窝棚后的山顶上就有。管它有没有疗效，不妨先采些药试试再说……

第二天一早，赌神瞒着小桃红，备齐各种采药的工具，佝偻着身子便出了门。这时候，小桃红正在下屋，喂一头刚刚捡来的小熊崽儿。她扭头望一眼心事重重的赌神，仍全神贯注地忙着手中的活儿。这小熊崽儿似乎感觉到女主人一直都在真情地呵护它、关爱它，所以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不停地跟小桃红嬉戏撒欢儿。

宋家窝棚背后的山，人称四脚山。站在高处远眺，一道道山岭就好像打小兴安岭南麓伸出来的一只只兽爪，将拉拉屯夹在其中的一对脚趾缝中，把整个山势点缀得多姿多采。

赌神一进深山，就好像远离了喧嚣的尘世，心情便格外地舒畅。一时间，他感觉水清了，天蓝了，就连混合着林木和花草气味的空气也倍觉新鲜了。

依照梅英的偏方所记，什么党参、刺五加、柴胡、大蓟等野生草药遍地都有，唯有一味比较名贵的灵芝一直没有采到。无奈，赌神又继续朝深山里进发。

宝贵的灵芝，一般都生长在山坡顶上的针阔混交林里，而且大都寄生在离地不足一米的松树根干上，不十分细心就很难发现。于是，赌神便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地认真寻找。

突然，在离他不远的一株松树干上，两片红得发紫的灵芝，分明真真切切地定格在眼前。

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并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确认这不是在做梦，便迫不及待地奔上前去。不料，刚把灵芝采到手里，竟忽然感觉有一只毛茸茸的兽爪子，重重地搭在了他的背后。

赌神心下一沉，并没有马上回头。凭直觉，他已经断定这是一只成年黑熊的巨掌。目前，自己一切反抗都徒劳无益，只有听天由命了。

那黑熊似乎也感觉眼前的对手对自己构不成什么危险，并没有采取过激的攻击行动，仅仅只是将他放倒在地，反复扒拉了几个来回，居然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后背上，随心所欲地蹂躏起来。

赌神紧闭双眼，一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只感觉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险些令他昏死过去。

多亏赌神的身旁有一株半搂多粗的腐倒木，为他减缓了大部分承重，不然他的肋骨早就被几百斤重的熊瞎子压折了。赌神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眼看自己就要陷入生命的绝境，不料这时候熊瞎子居然轻轻地欠了一下腚。赌神顿觉身子与熊之间有了缝隙，于是，身体慢慢向外移动着。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为确保万无一失，赌神就好像豪赌时手握一把好牌，尽管已胜利在望，仍不敢掉以轻心。他屏住呼吸，稳住阵脚，认真地观察着四周的地形，突然用力从熊的腚下抽出身来，纵身一跃，爬起来便朝山下跑去。

熊瞎子猛然睁开眼睛，似乎对此很生气，一躬腰便四脚抓地，奋力朝赌神追来。眼看又要落入熊瞎子的魔掌，不料一头憨态可掬的小熊崽儿，竟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而小熊崽儿的后面，竟然临风屹立着小桃红。

紧接着，奇迹居然出现了。只见那小熊崽儿撒着欢儿，十分亲密地朝老熊奔去，而那头老熊自然也放弃了对赌神的追杀，竟十分亲昵地领着小熊，温顺地朝大山里走去……

赌神遥望着黑熊渐渐远去的背影，再看一眼面前的娇妻，心里头就好像打翻了一只五味瓶，不知道是酸是苦还是甜？

赌神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当即便忘情地与小桃红紧紧相拥在一起，喜极而泣。许久，林间吹来一股凉爽的风，他们才如梦初醒，马上分开，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大山。

由于赌神的后背受了皮外伤，不能仰面睡觉，只能敷些草药趴在炕上静养。不料一周之后，赌神试探着下地活动了一下，原本十分突出的大罗锅，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四、审时度势趋利害

经过解放初期的土地改革，又熬过了镇压反革命，赌神一家就好像坐着过山车，成天提心吊胆，七上八下。

这时候，赌神和小桃红已先后生育了两个儿子，老大取名叫爱国，老二取名叫爱民。尽管上面的政策是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可一回到现实中来，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也分别给戴上了地主崽子的破帽子。

这可咋整？听说曾经参加过抗联的三叔，目前已经是邻市一个军分区的司令，小桃红就想让赌神去走走门子，看能不能动用现有的关系，再给重新界定一下成分，免得无辜的孩子也跟着受牵连遭罪。

赌神知道三叔的脾气，如果他认为这是违反原则的事儿，就是天王老子出面他也不会买账。可禁不住小桃红软磨硬泡，赌神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趁一个连阴雨天，冒雨求到了三叔的门下，决心赌一把试试。

初见三叔，赌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乍一看似乎比自己长得还年轻。只见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得体的军装英姿蓬勃，宽阔的肩膀上扛着两杠四星，根本就不像四十多岁的人，

好在三叔对他还算客气，不但亲自陪他吃饭，而且还吩咐三婶为他再加两个下酒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当赌神拐弯抹角地说明了来意，三叔果然一口回绝，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当初我一心想把你培养成抗联部队最优秀的侦察员，可无论怎样，你却赖狗扶不到高台上，偏偏沉迷在赌桌上，结果咋样，自个儿把脚上的泡走出来了吧？你真是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赌神无言以对，只得顺着三叔说：千错万错都怨我，我知道错了。

你还知道错了？如果你当初一直跟我在抗联好好干，你至少也可以扛上两杠一星了！你瞅你现在，你咋还成了革命的对象，咋还出息成地主了呢？

赌神被逼无奈，只得如实回道：临解放那年冬天，打赌场赢回来的。

活该！没想到，你到底毁在这牌桌上！

不管怎样，脚上的泡是我自己走的，我认了。只是我那两个可怜的儿子，一出生就戴上了地主的帽子，太不划算。

三叔闻听此言，沉默半晌才长叹了一声：唉，成分已经定了，就再也难以更改。既然这样，我就以部队的名义，给你出一份曾经参加过抗联的证明，也许关键时刻能对你和家人起到一些保护作用。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赌神怔了半晌，就再也不好说什么。他怕天一放晴，生产队又要点名出工，所以第二天一早便动身赶车往回返。

赌神坐了一小天的火车，而后又顶风冒雨跋涉了三十几里，终于在夜半时分赶回了拉拉屯。

宋家窝棚已坍塌过一次，眼下居住的房子，是他和小桃红用捡来的石块垒成的。

夜深人静，西屋里的两个孩子早已经入睡，唯有东屋的油灯还亮着微弱的光。赌神心下一热，忙轻轻地推开屋门，小心翼翼地朝室内摸去。

不料，等他掀起门帘，却猛然发现一个光腚的男人，正骑在老婆那令人炫目的裸体上恣意轻薄。

见此情景，赌神来不及多想，顺手打门后操起一个大锅盖，对准那男人的黑腚，便狠狠地拍了下去……

只听那男人闷哼一声，然后便浑身抽搐勾成一团，哏喽一声竟伏在小桃红的身上，一动也不动了。

赌神趁势扑上前去，一把将那人从炕上拽了下来。借着微弱的灯光定睛一看，才发觉这赤身裸体的男人，居然是一队之长于有道。

自从大跃进以后，于有道便摇身一变，由贫协主席改当了生产队长。这两天，他发现小桃红就一个人在家，便偷偷地溜过来，软磨硬泡，连唬带蒙，这才了却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多年夙愿。

小桃红本想抗争到底，可一想到自己一家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这个屯大爷的手里，最后竟长叹一声，委曲求全了。

好你个于有道，你身为生产队长，竟敢仗势欺人，强奸良家妇女！

什么良家妇女，你老婆充其量就是一个地主婆！

地主婆你就可以强奸吗？

什么强奸？我本来想中止跟你老婆行房，不料却被你一锅盖从背后砸下来，硬是生生将我那东西拍了进去……

你他妈还敢狡辩，看我不劁了你个骚炮卵子！赌神嘴里说着，手下当真就取出一把剔骨的尖刀，非要阉去于有道的孽根。

慢着！小桃红见状，忙迅速穿好衣服，迎面拦住赌神说：干吗非往绝路上赶呢？难道我们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

对，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嘛。

于有道也不想把事情搞大，以免自己下不了台，收不了场。

于是，两个男人经过讨价还价，于有道便当场写下以后不再随意批斗宋富贵夫妇的保证，并承诺两个孩子可以随时插班入学念书。

小桃红怕于有道反悔以后报复，忙暗中给赌神使了个眼色。赌神心领神会，忙顺坡下驴，见好就收：既然这样，我就不再打扰你们俩了……

于有道怔了一下，目送赌神躲出了东屋，这才回过身来，重新又搂紧了小桃红。小桃红无奈地苦笑一下，很快又曲意奉迎。

赌神本想到生产队的饲养员那儿对付一宿，可一想到深更半夜若是吵嚷出去，怕被别人当成笑话讲，当即便改变了主意。

不知不觉，好像是鬼使神差，他居然径直来到于有道家，悄悄地拨开门闩，轻轻爬上了于有道的大床，钻进了于有道老婆的被窝。

此时，梅英一个人正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上了自己的床，还以为是自己的男人从外面回来，竟一头扎进了男人的怀里。

赌神鼓足勇气，便顺势将自己的一只手，游蛇一样从女人的胸前一直滑下去，不料这女人居然一丝不挂脱得精光，似乎早就在等待梦中的男人。

女人的身体开始不停地扭动，这更加激起了赌神的色胆，立马纵身压住身下的女人，竟不顾一切地猛打猛冲起来。

随着情欲的不断高涨，女人的意识也在不断清醒。渐渐地，身下的女人便开始不停地呻吟，密切地配合。直至高潮过后平静下来，这女人突然感觉身上的男人有些异样，才小声问道：你是谁？

赌神说我。

你胆子也太大了，你不想活了，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万一……

没有万一。赌神见梅英这样担心自己，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他这个人咋这样呢……既然这样，咱也大可不必担心了。女人这样说着，暗中又捧住赌神的脸，轻轻吻了起来。

赌神说梅姐你真行，感觉就好像小姑娘一样年轻。

梅英说老了，不过我有一个习惯，每回例假走了之后头几天，就特别想做这种事儿。

是嘛，赌神心下一热，下面的东西不觉又膨胀起来。

五、肥水不流外人田

自从赌神的手里有了三叔和于有道分别开具的两张护身符，一家人倒是平安无事地生活了好几年。

令人欣慰的是，小桃红又十分争气地为赌神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眼瞅着就像一个欢蹦活跳的虎羔子，一天天在眼皮子底下疯长。

赌神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便与小桃红商量，为孩子取名叫爱党。

可等到孩子五岁那年，屯里细心的人一看，竟忽然发现这孩子一丁点儿也不像赌神，反而越长越像于有道了。

赌神起初还不以为然，可他一旦留意起来，竟发现拉拉屯有好多小孩子，长得都像于有道……更何况，在那个风雨之夜，自己曾亲自将于有道堵在老婆的床上，这还有什么奇怪的呢？

于有道暗中更是得意，心想，你不是爱跟老子赌嘛，老子就让你一辈子憋气窝火当王八，完了你还得费劲扒拉地为我养活儿子！

可好景不长，于有道有一个跟爱党同岁的女儿叫小红，一开始还看不出啥来，可长到六岁那年，居然越看越像赌神了！

碍着于有道是一队之长，拉拉屯的人都心照不宣。可于有道偏偏咽不下这口气，有事没事总爱逮住梅英胖捧一顿来撒气。好在之前于有道已有两个儿子，小红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再加上小女儿长得聪颖漂亮，活泼可爱且嘴儿又甜，于有道再不喜欢也狠不心来虐待她。

而赌神却恰恰相反，他认为不管是自己撒下的种儿，还是别人造下的孽，好歹都是自己老婆身上掉下的肉，都是自家的孩子，都得管自己叫爸，还用分什么远近亲疏，彼此你我？因此，他偏偏对小儿子疼爱有加，关爱备至。

拉拉屯风平浪静了好几年，于无声处，“文化大革命”竟突然来临了。这一回，不用于有道亲自组织批斗，只要他一个点头示意，红卫兵小将便会从赌神的身上扒下一层皮。

为推波助澜，于有道又适时将自己的大儿子于东，二儿子于兵、小女儿于红的名字依次改成了于卫东、于卫兵、于卫红。意思是红卫兵小将永远捍卫毛主席，坚决保卫毛泽东。

而于有道的三个儿子——爱国、爱民和爱党，却没有资格加入红卫兵，反过来却只有挨斗的份儿。雪上加霜的是，主要还坏在赌神为儿子们取的这三个名字，被于有道断章取义一演化，居然被曲解为爱国爱民爱党就是爱“国民党”。这就充分说明地、富、反、坏、右妄想复辟变天的狼子野心没有改变，咱们红卫兵一定要狠批猛斗，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好家伙，赌神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批斗居然比以往的任何一次运动来势都猛，后果都严重。他们不但斗赌神，而且还要小桃红来陪绑。为保护小桃红，赌神不顾自己的安危，替小桃红挡住了斜刺里打来的一根黑棍。而这一棒，居然打折了赌神的两根肋骨。

好在赌神的三叔作为军代表下来支左，极时纠正了这种过激的革命行为，才避免了更大悲剧的发生。同时，赌神又被迫将爱国爱民和爱党的名字，依次改叫为：宝天、宝地、宝成。可约定俗成，拉拉屯的人们早就对原来的名字叫顺了口，后改的名字大伙儿都不认可。

多亏有了三叔的暗中保护，赌神歇工调养了两个多月，才得以基本康复。转眼已到了初冬时节，赌神才最终弄清那个打黑棍的人，居然是痴傻蔫坏的二愣子！

这个傻蛋呀，咋偏偏跟我过不去？赌神这样想着，一个人拄着根棍子，正胡思乱想地在田埂上散心，忽然听到河套里传来救命声。

赌神来不及多想，便寻声朝河套奔去。原来竟是在河套里镩冰打鱼的二愣子不慎掉进了冰窟里，此刻正在冰冷的河水里拼命挣扎。

河水刚刚被冰封住，冰层不到两寸厚，而且还很脆。二愣子一不小心掉进冰窟里后，仗着自己会点狗刨，起初想凭一己之力爬上冰面。无奈他一用力，冰面就坍塌一片，几个回合下来便将他折腾得精疲力竭。眼瞅着两只手不听使唤，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往下坠，这才喊起了救命。万没有想到，他喊了半天，竟然喊来了自己的冤家死对头赌神！

赌神径直奔向河套的冰面上，望着正在冰窟里垂死挣扎的二愣子，他真想像痛打落水狗一样，再劈头盖脸给他一棍子。想到这儿，赌神当真就举起了手中的棍子……

二愣子见此情景，连忙紧闭住双眼，心想完了，这个时候我咋把他给喊过来了，这不纯粹是屁股眼上拔罐子，作死吗？

不料，就在二愣子彻底绝望的时候，赌神竟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手里的木棍竟稳稳当当地伸过来，直接送到了他的手上，并提醒他道：快，抓住它用力往上爬！

二愣子绝处逢生，借助赌神伸过来的木棍，终于从冰窟里爬了出来。不知被冻木了哪根神经，还是压根儿就不懂知恩图报，二愣子居然连一个谢字也没提，弯腰拎起事先打上来的几条鱼，跌跌撞撞地朝村里跑去。

赌神摇头苦笑了一下，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朝家走去。可坐到炕上刚暖热身子，小桃红却突然跑进屋来，极其神秘地对赌神说：你猜咱拉拉屯人谁死了？

赌神心下一沉，忙问谁呀？

二愣子……咱的大仇人。

净瞎扯，刚才我还看见二愣子欢蹦乱跳地往屯里跑呢，这一会儿的工夫咋就死啦……

咋就不能死。刚才我们都在场院里干活儿，老远地看见他从河套那边湿漉漉地跑回来，说是掉进了冰窟窿，自己先烤烤衣服，完了再给大伙儿熬鱼汤喝……

那他咋就死了呢？

是啊，关键就在于他拎着鱼往厨房走的时候，几条饿狗围住他乱咬。情急之下，二愣子顺手抄起一把扫帚，一边招架一边后退。不料整个人儿却掉进了水井……等大伙儿将他捞出来，手脚都硬了……

看来，二愣子命里就该水里死呀！

六、悲喜不知愁滋味

恬淡的生活一般都索然无味，而困苦的日子却总是让人难以忘怀。到了“文革”后期，社会动乱已基本得到控制，整个局势已逐步趋于稳定。与此同时，特权和腐败也在不知不觉中普遍滋生。

于有道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先后将卫东安排到公社的供销社里，将卫兵送去参了军。剩下一个老姑娘卫红，则在高中毕业不到半年，就被推荐上了省城的医科大学。反正从上到下所有的好事儿，于有道就没有一件落在别人后面的。所以，拉拉屯的人便给于有道取了一个别名——于大合适。

如此这般，在拉拉屯方圆几十里，一提起大名鼎鼎的于大合适，哪个不当面伸出大拇指，背后直呸！就连于有道自己也感觉有些事情做得太过分了，竟私下里问梅英：上面总在提倡要狠批私心一闪念，你说我是不是偶尔就有一点儿私心一闪念呢？

梅英说你哪是偶尔私心一闪念哪……

于有道似乎还挺高兴：那你说咋的？

你是一肚子坏水儿，满脑子私心，那私心根儿都扎到你八辈子祖坟里去了，还闪啥呀！

于有道本想发火，但细一想梅英的话绝对是一针见血一步到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可是，由于成分不好，赌神的三个儿子尽管学习成绩十分优秀，可没等念完初中就被勒令退学，先后回乡劳动改造。别看三个儿子都一表人材且聪明好学，偏就没有一个姑娘愿往赌神家嫁。

好在赌神的三个儿子打小都是喜欢读书的好材料，即使辍学在家，劳动之余仍聚集在一起读书。等看腻那几本红色经典后，爱国竟领着两个弟弟，硬着头皮啃起了马克思的《资本论》。

好事者将此事汇报给于有道，于有道闻言不假思索，说学习《资本论》，这不是执意要走资本主义道路吗？批，马上组织革命群众，召开批判斗争大会。

多亏卫红正待在家里休暑假，见状忙出面阻止说：批？批什么批？《资本论》是马克思的代表作，《资本论》跟《毛泽东选集》一样光耀全世界，你不问青红皂白乱批一气，想当反革命呀！

于有道闻听此言，顿时感觉头皮发麻，当即便打消了这个十分愚蠢的念头。

难道就这样便宜了赌神父子几个？于有道眯着一双大眼睛想了许久，很快又决定将他们父子几个全部派到公社的红星水库去劳动改造。一开始，他还对爱党动了点恻隐之心，可一想这小子处处跟自己作对，经常在众人面前让自己下不来台，气就不打一处来。谁让你瞎目糊眼投错了胎，他妈活该。

由于连日的阴雨天气，造成红星水库水位猛涨，险情不断。为安全起见，公社决定集中人力、物力，抓紧加固堤坝，以防万一。

赌神虽说人在屋檐下，郁郁不得志，但却从骨子里是一个喜欢热闹、不甘寂寞的人。他巴不得一直留在工地上，天天跟大伙儿有吃有喝，有说有笑，自在逍遥。再说，几个孩子正年轻力壮，只要工地上管饱饭，就有的是气力，去就去。

这天一早，赌神正和王老七忙着在堤坝的下端铺摆石料，忽听得坝顶一片惊呼：快闪开，快闪开！

还没等王老七反应过来，只见一旁的宋富贵疯一样冲过来，竟一下子将他扑倒在地。

好险，一块巨石打头顶呼啸着滚过。如果不是扑救及时，王老七的一条命非扔在这儿不可。

真难想象，平时最爱挖苦讽刺自己的宋富贵，居然能在关键时刻舍命相救，这太让王老七感动了。大恩不言谢，他只能将这段救命之恩铭记在心底。

由于赌神的性格开朗且干活舍得出力，刚在工地上干了一周，正赶上工地食堂民主选举炊事员。王老七当众提出宋富贵有一手炒菜做饭的好手艺，民工们便一致选举他做了食堂的大师傅，负责大家的伙食。

赌神上任以后，果然不负民工们的期望，总是想方设法让饭菜花样翻新，把最普通的粗粮做得香甜可口。他发现大伙儿出力流汗太多，偏偏肚里的油水儿又太少，于是就想办法弄来鱼网，天天下水库逮鱼。

没想到，赌神头天晚上喂好的鱼窝子，第二天一网撒下去，居然能打上几十斤鱼来。食堂的餐桌上自从有了鱼，伙食质量便自然有了明显的提升。换句话说，大伙儿的肚子里有了油水，身上有了气力，劳动效率自然也就有了大幅度提高。这样一来，就连工地上的总指挥都对赌神刮目相看，竟当众称赞道：好一个关东赌神，简直就是一副麻将牌里的大宝，搂到手里咋使唤都行。

工地总指挥姓黄，是由公社下派的一位水利助理，专门负责水库的全盘工作。赌神自从戴上了地主帽，除去挨批斗以外，还从没有任何一位领导这样当众表扬过他，这的确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于是，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加倍努力，认真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可时间一长，民工们很快就厌恶了那种腻人的鱼腥儿，便想换换口味。好在工地上的一头毛驴，不幸累瘸了一条腿，从此便丧失了劳动力。黄指挥认为再喂养下去已毫无使用价值，当即便下令宰杀吃肉，改善伙食。

赌神一高兴，竟当众许诺：大家先好好玩着，今天我保证让大伙吃上驴肉馅的饺子。说着，他居然当众从铺底下翻出一副小扑克，非让大伙儿玩三打一，说最好能把晚饭的酒钱给齐上来。

由于平日里活儿太累，工地上唯一的娱乐活动，莫过于打扑克了。别看小小一把牌，却能在某个层面上，折射出一个人的生活态度和脾气秉性。有些人工作严谨，打起牌来也十分认真；有些人精打细算，想赢怕输，所以打起牌来就十分保守，不温不火；有些人虽牌技不高，但却敢打敢要，要么赢好，要么就输靠。而黄指挥就属于那种激情四射的人，有时牌打得既巧又妙，有时则打得又臭又糟，虽说赢多输少，但嘴上却经常说牌这玩艺儿赢了对不起朋友，输了对不起媳妇，他妈不输不赢难得糊涂。果然，黄指挥在连赢之后抓了把破牌，便有意瞎要，准备再回赠给大伙儿……众人见状，竟连声怪叫。

赌神在厨房里听到动静，忙撂下手中的活儿挤过来看热闹。只见黄指挥一揭牌，底下居然趴了六张小黑桃。底牌上啥打啥不挨抠，赌神建议黄指挥改变初衷打黑桃，结果满手没有一个硬吊，居然还打了个六十五成。

众人群情激奋，吵闹了许久，黄指挥不觉又抓了一把牌。赌神技痒难耐，见状竟抢了黄指挥的牌，居然喊了个七十：你先歇会儿，大哥替你玩一把……

结果，这把看似一般的破牌，赌神居然十分轻松地剃了一个七十光。

这样连玩了三把，赌神的手风一直很顺。可到了第四把，尽管赌神又抓了一把好牌，却突然皱紧了眉头，不住声地喊道：坏了，坏了，瞎扯蛋，净瞎扯蛋呢……自言自语着扔下牌便跑。

众人不知何故，忙随着赌神追到厨房，只见灶下的烈火正熊熊燃烧，锅里的滚汤沸沸扬扬，一锅驴肉馅饺子漂淤了一地，煮烂的饺皮凝固了半锅。

赌神似乎傻了，怔在一旁仍不迭地嘀咕着：瞎扯蛋，瞎扯蛋……黄指挥哭笑不得地沉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喊道：你他妈个赌神，你多咱能戒赌，多咱能让人省点心呀！

可骂归骂，黄指挥一看赌神那副窝窝囊囊的可怜样，心又软了。长叹一声竟取个盆儿，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饺子。

大伙儿见状，忙帮着一起往盆里捡，捡到盆里又用清水洗净，准备食用。黄指挥又拿碗盛了锅里的饺片汤，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突然跳脚骂道：这驴肉馄饨很好吃嘛，你还愁你爹那个卵子！

见黄指挥这样一说，大伙儿便一笑了之，谁也不好再说什么。赌神自然也就避免了一场不必要的批斗。

事后，赌神私下里问黄指挥，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黄指挥高深莫测，含笑不语。事后经多方打听，才得知黄指挥曾当过三叔的警卫员，比较了解赌神的过去和现在。

这消息传到了拉拉屯，于有道的肠子都快悔青了，直怪自己不该把赌神父子一起派到工地上去，让他们如鱼得水，顺心遂意。

于有道正一个人生着闷气儿，却忽然发现小桃红只身迎面走来，当即便由阴转晴，心下暗喜。当小桃红打他面前经过时，竟不遮不掩地明示道：今儿个晚上给我留门，我去……

小桃红闻言，一拧脖竟背过了脸去：你给人家戴绿帽子，就不怕人家也让你当王八？

嘿，千年王八万年龟，当把王八也不吃亏！

我呸！

嘿嘿，呸就呸。晚上我去。

做你的白日梦吧……小桃红从牙根里挤出这句话，回家忙完自己的活儿，不等天黑便插紧了门闩。可是，她刚刚躺在床上，于有道就顺势扑了过来：宝贝儿，没想到我早有准备……这回看你往哪躲……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喊人了！

你喊吧。看你能喊出个啥来？孩子们眼看都大了，眼看都要娶媳妇了，你一个地主婆还嫌丢人不够，还要背上一个破鞋头子的烂名！

你……小桃红被于有道一刀捅到了痛处，当即便软了下来。

于有道如愿以偿，得手后居然又提出了一个令人难堪的要求：你说你，跟你男人做爱时总爱大喊大叫，跟我咋就喊不出声呢？

咋喊呀？

咋喊都行。

那我可喊了？

你喊吧。

这可是你让我喊的。

小桃红恨透自己身上的这条癞皮狗，当即便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喊道：大家快来看啦，于队长搞破鞋啦！于队长搞破鞋啦……

于有道闻言心下一惊，当即便从小桃红的身上滑下来，雪人儿一样化了。

七、枯木逢春萌新芽

转眼间，赌神已过了花甲之年，拉拉屯的人们早已对阶级斗争那一套深深厌恶了。可为了报复赌神和小桃红，于有道竟别出心裁，每到逢年过节，人们都在欢度佳节之时，他便在村里的高音喇叭上大声吆喝：贫下中农同志们过节好——遵照上级指示，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以及家属子女，马上到生产队集合，统一参加劳动改造！

于是，赌神的一家，每次一听到这样的广播，就不得不肩扛扫帚铁锹，一起到村口扫路或清雪。更让人于心不忍的是，一个年三十的除夕之夜，于有道居然在村里的高音喇叭上老调重弹，故伎重演。

对此，梅英实在是看不去了，居然当众跟于有道大闹了一场，骂他缺德作损带冒烟儿，大过年的让人一家人去劳动改造！于有道怕激起民愤，见状只好作罢。

花开花又落，春去春又回。盼望中，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胜利召开，戴了将近三十年的坏分子帽子全被摘掉，这又让赌神焕发了人生的第二春。

爱国、爱民和爱党，面对这大好的发展机遇，便一起跑到城里去闯荡。兄弟三人先是合伙兑下一家冷饮厂，专做冰棍和小白桦冷饮，后来又提档升级增加了冰糕、冰点和冰淇淋，生意越做越大。

同时，三个儿子怕赌神在家耐不住寂寞，又出钱承包了红星水库，让父母亲一起负责经营。

这时候，由于身体原因，于有道已逐渐淡出了拉拉屯的政治舞台。可他的大儿子于卫东却摇身一变，当上了拉拉屯的最高行政长官。同时，二儿子卫兵已转业分配到县税务局工作，端起了吃皇粮的铁饭碗；而他的小女儿卫红，则直接被分配到省城的一家医院，做了一名内科医师。

于有道对此十分得意，几乎逢人便夸：这个行当好，等大伙有个头疼脑热的看病方便。其实，在拉拉屯里的男女老少里面，从上到下就他一个是病秧子。

这天，正赶上于有道要过七十大寿，于卫东一大早便带着几个人，径直赶到红星水库，名义上说是宣传三中全会精神不留死角儿，检查和部署村里的下一步工作，实质上是想勒几条大鱼招待客人，白吃白喝。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水面上一片死寂，岸边只有一条小船在左摇右晃，不断地向四周荡漾起层层美丽的涟漪，隐约还可以听到几声幸福的长吟。

众人寻声望去，一猜就知道船里人在干什么……于是，于卫东便刻意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你个没有正形的老骚神，在里面瞎鼓捣啥呢？

赌神闻声，很快就提着裤子从船舱里出来，边系裤带边敷衍道：这不，我听说，咱拉拉屯的最高行政长官诞生了，老百姓想庆祝一下，没有别的，只有这个了。

少废话，今天我爹过七十岁大寿，你赶紧给我弄几条大鱼拿走，先记在我账上……

记在账上还不是废纸一张吗？莫不如送一个顺水人情。赌神想到这儿，忙一连声道：记啥记，我跟你爹是一辈子的交情了，拿几条鱼就当我给你爹随寿礼啦。

于有道自从过了七十大寿，身体状况更是大不如从前，稍远一点的路都得梅英搀扶着走。中医说他这是心思过重、淫欲过度所致，只能靠自己慢慢调养了。

于有道七十一岁这年冬天，天气特别冷，雪下得特别大，这个苦心钻营了一辈子的贪婪男人，终于一口气没上来，撒手归西。

给于有道出殡这天，赌神特意精心穿戴了一番，显得格外精神。他腰身硬朗，骨骼健壮，一点儿也不像年届七旬的庄户老汉。更让人惊讶的是，他居然手持一根柞木大杠，非要亲自把老朋友抬到坟地去下葬不可。

盛情难却，于卫东亲自跪在赌神面前磕头致意，表示感谢。可岁月不饶人，赌神到底是年纪大了，在将棺材即将抬出大门之际，脚下一滑，不小心竟撞在了大门柱上。

只听“砰”的一声，整个棺材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棺材内居然也有了明显的震感。众人见状，当即撂下棺材四下逃去。

赌神不慌不忙地伏下身来，趴在棺材板前仔细辨听了片刻，才让人找来撬棍，当即将棺材盖打开。

不料，棺材盖打开以后，于有道却突然挥舞着手里的拐棍，从棺材里爬出来破口大骂：操你个妈的，我还没死呢，你们这帮王八犊子，想要活埋我呀……我饿了，你个死老■还不给我做饭去！

梅英以为老头子诈尸了，正不知所措，闻言忙躲迸厨房忙活去了。

赌神将于有道又撞活过来，很快就成了拉拉屯的头号新闻。可于有道自从还阳以后，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天到晚总是骂骂吵吵，几乎是看谁烦谁，逮谁骂谁，不想给任何人留一点儿念想。

馒头做软了，他说没有味道；米饭蒸硬了，他说硌牙；走路重了，他嫌太吵；走路太轻了，他又骂像鬼一样吓人。反正无论你怎样做，他都能挑一堆毛病。

可怜的梅英成天以泪洗面，不知道如何是好。女儿小红闻讯特意从省城赶回来，悉心地宽慰母亲：别着急，我爸这是回光返照，心理和生理反常，不会再活多久了。话又说回来，这样也好，如果他一直这样穷作没完，一旦真的死了，您就一点儿也不会想他！

相反，水库一解冻，赌神便一直蹲在渔船上打鱼、卖鱼，成天忙得不亦乐乎。而且，他依然像年轻时那样乐善好施，出手大方，每逢年节都要给屯里每户人家分一条活鱼，让大家伙高兴。这些年他虽说没有挣到什么大钱，但却活得有滋有味，有情有趣儿。用他三个儿子的话讲：这玩艺儿一毛钱买，一毛钱卖，不图赚钱只图快，扒房子找蛐蛐儿就是个玩儿。

人一旦有了这种放松的心态，工作起来就特别快乐，生活起来就特别愉悦，在别人的眼里就特别从容，在自己的心里就特别幸福。唯一让赌神挂牵的是：三个儿子早就到了谈婚娶妻的年龄，可由于兄弟三人一直抱成一团忙自己的事业，竟一直心无旁骛。

眼瞅着宋家三兄弟好像是憋着气儿跟自己较劲，买卖越做越火，摊子越铺越大，于有道的内心里就不寒而栗。更让人生气的是：哥儿仨回乡都开着小汽车，见人就发一百块钱见面礼，那做派就跟他们那死爹当年一个味儿。一看见这些，他心里就一个劲儿地诅咒：光有钱有什么用，让你们都娶不上媳妇下辈子绝户，就是挣再多的钱也没人帮你花！

可是有一天，宋家兄弟就像事先商量好一样，三个人同时领回了自己的对象。更让于有道接受不了的是，宋家老三领回的那个女朋友，居然是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卫红！

这怎么能行，一个医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居然要嫁给一个没有文凭没有正式工作的个体户，真是丢死人啦！

于有道对这门亲事坚决反对，可于卫红就好像喝了什么迷魂药，居然铁了心要嫁给宋家三小子做媳妇。

这样一来，于卫红简直就像捅了一个马蜂窝，点着了一只火药桶，搞得于有道像中了魔一样，一天到晚逮谁骂谁，抓啥摔啥。

说起来也怪，卫红本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可因为她从小就成长在自己的膝下，反而对她疼爱有加；相反，宋爱党虽说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可他从小就受赌神的影响，以至脾气秉性一点儿也不像自己，于有道一看见他就不烦别人儿。

就这样，于有道不顾一切地大吵大骂了七天，最后才精衰力竭，气绝身亡。

谢天谢地，于有道起死回生又遗祸二年，害得一家人鸡犬不宁，这回总算是一命呜呼了。

出殡这天，梅英执意谢绝了前来帮忙的赌神，特意将抬棺之人全部安排成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而且在棺椁将要抬出大门之时，梅英竟一个劲儿地嘱咐大伙儿：小心门柱，小心门柱！真怕将自己的老头子再撞活过来。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眼见死者的亲属如释重负，没有一丁点儿悲伤，看热闹的人自然更不会悲痛，一旁就说说笑笑闹成一团。在所有送葬人的队伍中，唯有赌神独自哭成了一团，让人看了感慨万端。

八、江山易改性难移

拉拉屯自从没有了于有道，赌神就好像生活里少了点儿什么，一时竟有些迷惘恍惚，索然无味。好在他的三个儿子经过自己不懈的努力，固定总资产已超过亿元，业已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企业家。如果有朝一日再划一回成分，扣个资本家的帽子一丁点儿都不冤。

儿子们都很懂事儿，儿媳们也都知道老两口儿一辈子活过来实属不易，所以就分外地孝顺，从不惹二老生气。

小桃红虽说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可身材一丁点儿也没有发胖，皮肤依然保养得很好，且头发依然又黑又密，像是焗染过一样，蓬松自然。特别是，三个儿媳争相为她买一些高档时装，穿在身上跟几个儿媳妇一比，几乎跟妯娌姐妹儿一样。

细算一下，梅英虽只比小桃红大两岁，可相比之下，两个人若从外貌上看就像是两代人，谁也不会相信她们在解放初期会发生那么多有趣的故事。

梅英的头发早已经白了，人虽说显得有些苍老，可身体却十分硬朗，从没有生过太大的毛病，有个头疼脑热喝碗姜汤就能好。

小桃红表面上从来不说，但从内心里却一直感激梅英。在那些特别艰难的日子里，如果不是梅英多次暗中照应，还说不定于有道会怎样欺负他们呢。

所以，小桃红就一直把梅英当作亲姐姐一样处。有时候，她会故意把自己的衣服买得肥大一些，拿回来暗中送给梅英穿。

可万没有想到，原本健康状况一直很好的小桃红，会突然感到胸口发闷，身体不适，被卫红接到省城医院里一查，居然是肺癌晚期。

小桃红苦了大半辈子，如今刚赶上好年头，竟然患上了这么一个不治之症，正应了红颜命薄那句老话，真让人心痛不已。

为了挽救母亲的生命，宋家兄弟不惜花费重金，遍请名医，最终也没有如愿以偿，病情仍一天天加重。

一家人苦苦为此支撑了一年，小桃红的病情仍没有丝毫好转。眼瞅着儿女们为自己苦熬苦撑，小桃红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就决计放弃治疗，不再贪生。

为此，她拒绝进食，拒绝服药，只求速死。

赌神最明白小桃红的内心想法，背后不知哭过多少回，人前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刻也不愿离开小桃红。

整整一夜，小桃红已处于半昏迷状态，似乎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可天亮时分，她却显得兴奋异常，非要把三儿媳叫到床前不可。

赌神愣了一下，只得出去把卫红叫了进来。小桃红轻轻拉住卫红的手，示意老头子先回避一下。

病房里只剩下婆媳两个人，小桃红这才语重心长地对卫红说道：我快要不行了，你们都别难过。我只有一件事儿托付给你……

卫红感觉婆婆的临终遗言一定十分重要，所以早有准备，当即便打开了微型录音机。

……你爸打年轻时就被错划成地主，几乎遭了一辈子的罪；你妈梅英她是个好人，这辈子虽说当过咱拉拉屯的第一夫人，可没真正享过啥福……他俩都老了，老了就更得有个伴儿，你要真是我的孝顺媳妇，我去之后你就把他俩撮合到一块儿，让他俩相互搀扶到老……

儿女们闻讯都先后赶来候在病床前，可小桃红此刻已说不出话来，带着满腹的遗憾，无限的眷恋，离开了她所牵挂的所有亲人……

好端端的一个小桃红，从患病到去世，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好像挥手一瞬间。赌神一下子很难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竟好长时间连一句话也不说。

儿女们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这时，卫红才不得不拿出了那盘录音遗言。

儿女们含泪听完这段情真意切的临终遗言，竟情不自禁地哭成一团。这段感人肺腑的临终遗言，似乎字字句句都闪烁着母性的光辉，凝结着母爱的无私和博大！

不能再等了，为了让九泉之下的母亲得以安息，为了能让孤苦的父亲重新点燃起生活的希望，儿女们很快便统一了认识，并决定马上付诸行动。

于是，儿女们精心准备了一分厚礼，一起赶到了梅英的住处。不料这时节，卫兵和卫东兄弟俩，却因为赡养梅英的费用分配发生了分歧，妯娌俩正吵得不可开交。宋家兄弟见状，竟一时不知所措。

梅英发现来了这么多客人，竟当场对两个儿子训斥道：你说你们俩，你爹精明了一辈子，咋就传下来你们这两个不奸不傻的糊涂蛋呢。你们养我啥呀？我又不是吃干饭的，我到你们谁家不能当个保姆使唤，不能看家做饭？你们还这疙瘩当皮球来回踢我……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卫红闻听此言，马上将礼品往二位嫂子面前一放，当即表态说：太好了，我正好缺个妈帮我看家，你们不要我要了！

于家兄弟闻言，当时就愣了；宋家兄弟见状，立马就围上来，一起将梅英簇拥到门外，扶上车走了。

于家兄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赌神与梅英登了记，在城里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如梦初醒。

这样一来，于卫东作为拉拉屯的最高行政长官，丢人可丢大了。大伙儿并不夸宋家兄弟如何孝顺，如何开明，只是骂于家兄弟如何没有人性，如何不仁不义不是人揍！

于卫东本想说几句好话，将母亲再接回来。可木已成舟，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自从娶了梅英之后，赌神很快便从失去小桃红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不久就恢复到比较正常的生活状态。真是怪了，一般情况下癌细胞都会转移，没想到人的感情也可以发生转移。

宋家兄弟见此情景，悬在半空的一颗心很快就平稳着陆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兄弟三人在做好冷饮业的同时，经过周密考察和论证，又开始向机械制造和电子产业延伸。

事在人为，如果一个人能把最简单的事情做好就不简单，那么复杂的事情只要你不厌其烦地将它分解开来再按简单的去做，就更不简单了。

海不辞水，山不辞土。随着原始财富的不断积累，宋家的“兄弟公司”越做越大，员工不断增加，随即更名为“宋氏集团”，同时还成立了职工医院。

这时候，卫红已辞去了原来医院的工作，回到宋氏集团职工医院担任院长。父母的年纪都大了，卫红想把他们接进城里享享清福，可赌神却一直舍不得四脚山和拉拉屯的一草一木，居然在红星水库旁盖了一幢小别墅，四季流连于山水之间。当然，自己家里的日子过好以后，他也十分关心和留意外面的事情。

乡中心小学由于年久失修，早就被教委划成了危房，可由于资金短缺，至今未能开工重建。怎么办呢？管儿子去要，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自己很难张开嘴。想了半天，赌神决定重操旧业，一咬牙又走上了赌场。

赌徒们听说闻名遐迩的关东赌神又重现江湖，一双双贪婪的眼睛顿时都放出了绿光，都想放手一搏大捞一把。这不仅仅因为“关东赌神”如雷贯耳的名号，更因为赌神的三个儿子，都是腰缠万贯的大款巨亨。

可是，几场豪赌玩下来，赌徒们才总算明白：什么叫生姜还是老的辣，“关东赌神”并不是浪得虚名！

玩到最后，赌徒们基本上输得快当裤子了，这才不得不俯首称臣。

赌神依然还像年轻时一样性情豪爽，出手大方。他像撒纸片子一样给每人扔过去一万块钱，这才将桌上的巨款拢在一起正色道：这钱也不是我的。你们三位明天一起跟我到乡中心校做个见证，我要把它全部捐出去建学校！

麻将学校？赌徒们闻言，当即全都傻在那儿，感觉这事儿既神圣又可笑。神圣的是赌神慷慨解囊，捐款助学；可笑的是这捐款现金居然全部来自赌场。

可赌神不管这些，硬是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生生将这笔巨款捐给了学校。他妈你管它是咋来的？同样是两摞百元大钞，你能分辨出哪一摞高尚，哪一摞龌龊？关键看它干啥用！

九、但求无悔过百年

赌神刚刚捐助起一所学校，忽然又心血来潮，非要重出江湖，再为拉拉屯赢一个养老院回来不可。大儿子爱国怕他一把年纪再舍出老命到牌场上去拼杀，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当即就给了他60万，让他在水库别墅的基础上，扩充改建敬老院。

于卫东一看这是往自己身上贴金、往自己脸上搽粉的一个好机会，自然大力支持，鼎力相助，一再号召全屯各户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有力出力。

工程很快就破土动工，并在当年的重阳节前建成和投入使用。

拉拉屯敬老院傍水依山，景色宜人，环境优美。赌神对外宣称：凡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只要年满70岁，就可以无偿入住；残障人不论男女老幼均可报名。就连曾经被自己救过一命的王老七，以及对他有过恩惠的黄指挥，都在赌神的特殊邀请范围之例。他本还想邀请三叔和三婶来安度晚年，无奈三叔已病故，三婶又改嫁，便只好作罢。

敬老院开业的当天，卫红代表宋氏集团前来参加揭牌仪式，并主动承诺担任敬老院的健康顾问，定期回拉拉屯为大家进行健康体检和医疗保健。

二愣子的老伴闻讯之后，哭着跑到敬老院，非要赌神答应将自己残障的儿子收到门下不可。

大伙儿都知道，二愣子在世时，曾做过许多对不起宋家的事，如今又求在赌神的门下，最后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不料，赌神竟不计前嫌，满口承应。梅英最看重的就是赌神这一点，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心怀坦荡，所以也就全力支持赌神，一心一意地要将敬老院办下去。

赌神似乎忘记了一切，整个身心都投入到自己的养老事业中。不知这一义举是感动了上苍，还是激励了自己的儿女们，宋氏集团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不断翻番，甚至正在酝酿公司上市。有了这么一个实力强劲的经济实体做支撑，进而确保了拉拉屯敬老院越办越好，越办越红火。

敬老院的院民，眼瞅着比自己还年长的赌神夫妇一天到晚忙得脚打后脑勺，着实有些过意不去，私下就争相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真正把敬老院当作自己的家，把自己当作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赌神在家里把敬老院办得红红火火，于卫东却在外面四处作获奖发言，风光无限。就连梅英对此都看不下去了，时不时就抱怨说：我说老宋，你说咱都是八十多岁的人啦，成天还忙忙碌碌图个啥呀？

赌神说啥也不图，就图个乐呵。

光图乐呵，你就不知道图个清静，享点清福？

啥是福啊……要我看得到是福，舍出是福，付出才是真幸福。你说眼下的日子，要多享福有多享福，这要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

眼下还有啥不敢想的？只要你感觉这样快乐，我就陪你一辈子幸福……

可是，这种承诺没过几年，梅英却因操劳过度，一头栽倒在敬老院的厨房里，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享年84岁。

梅英死后，由赌神做主，很是大度地将其和于有道合坟一处，赢得了于、宋两家老少亲朋和拉拉屯上下的一致好评。

宋家儿女见老父亲年事已高，怕弄出意外，便一致要求将老父亲接进城里颐养天年。

赌神拗不过儿女们，只得把敬老院移交给乡政府全权负责管理，跟随儿女们进了省城。

可是，赌神仅在省城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几年，总觉得身边还缺点儿什么。到底还缺点儿什么呢？想了半天，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想念梅英，更怀念小桃红；他身边缺少的正是那种久违的、难以割舍的女人气息。于是，他执意又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拉拉屯。

乡敬老院闻讯后，特意为赌神倒出一处面朝水面的二楼窗户，让老爷子长期居住，并派专人护理。从此，赌神仿佛一下子又年轻了许多，成天像个老顽童，领着大伙儿下象棋，打扑克。如果有人动钱，他就当即出面，立马劝阻：他妈我十万八万都不稀耍了，你们这块儿八毛的还嘚瑟个啥！

众人闻言，也不好说啥，只得天天陪着赌神白磨手指头。

春去春又回，花开花又落。平静的日子在手指间不经意滑过，赌神就天天在湖光山色中看云卷云舒，看日出月落。当然，他每天还要抽出大半晌的时间，在牌场上快快乐乐地享受生活。眼看要过清明节了，这一天，赌神突然心血来潮，非要玩把大的。

众人问玩多大的？

于是，赌神就把准备上坟用的冥币当作赌资，组织起一帮老头老太太，玩起了打五亿漂十亿的大麻将。

不料，一气玩了大半天，最后一圈快要结束的时候，赌神竟一连搂了三个大宝。眼瞅着桌上的“钱”快要被赌神赢光了，最后又搂了一个宝中宝，一下子竟赢了三百多亿。

众人目瞪口呆，暗暗称奇，赌神则欣喜若狂，仰天长笑，可笑着笑着，突然脖子一勾，两腿一蹬，双眼一翻，竟乐死在牌桌上了。而且嘴里头还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他妈人活百岁古来稀……知足啦……

赌神就这样死了，享年一百零一岁，是拉拉屯第一位最长寿的寿星佬儿。

责任编辑 咏 红

插 图 王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