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会首与唢呐王(二题)

2013-04-29 00:44:03孙方友
章回小说 2013年9期
关键词:陈州野鸭架子

孙方友

界首西有一大户,姓柳,先人曾中过双榜进士,门楼自然高大,可算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望门”了。

没想这一年刚过正月初三,柳家老娘死了。老太太得病陡急,家人来不及准备,她竟猝然闭目于二层阁楼之上。

柳家少掌柜是个孝子,认为老娘亲既然在楼上归天,就不得再挪地方,忙派人把“五、六、七”黑漆柏木大棺分别抬到楼上,就此入了殓。

这种“五、六、七”棺材,是底木半尺、箱木六寸、天板七寸厚的棺木。分别抬到楼上勉强可以,若合起来再往里装个胖老太,少说也有两千五百斤。柳掌柜财大气粗,为母行孝不惜金银,订出两条规矩:价钱随要,但一不准用吊绳下棺,二不准用滚木出棺下葬。这一下,镇住了周围的架子会,迟迟三天,没人敢前来接活。

大户人家办丧事,是要做道场的。道场过后,第一紧要的就是架子会。因为架子会不但有一套抬棺的家什,而且有一班整齐的人马,出棺、抬棺、下葬等技术活一包大揽。只要有人肯接活,孝子只哭了。眼下老母离世三日,至今没人敢接帖子,使柳掌柜非常着急不安。尽管他如热锅蚂蚁,但说过的“既定原则”寸步不让,并扬言“为母行孝,决不自食其言”——铁了心了!最后还让人贴了告示,相求于天下豪杰。他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没想这时候,四处相请架子会的家人回来了,说是不必再麻烦,已有人接了帖子。柳掌柜忙问是谁,家人大拇指一竖,说道:“唢呐王的同乡,就是抬过袁世凯老娘的那一班!”柳掌柜正要去责备唢呐王,没想唢呐王双手握笛来到灵棚前,低首一叩道:“少东家,听说颍河镇的架子会首接了帖子?”

柳掌柜说:“是呀!我正要问你,为何不早早向我荐一声?”

没想唢呐王面目一沉,冷笑道:“那好!恕我罗老二失礼,告辞了!”说着,便拽了笛哨儿,摘了笛碗儿,向徒弟们一挥手,扭脸即走。

柳掌柜不知何故,怔了。老家人急忙双手拦住唢呐王,苦苦相劝。三班子响乐陡然停了一班,又一见灵棚前拉拉扯扯,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一时间,鼓乐静场,哭声中断,经声低沉,哼声如蝇,深宅大院内像没了人。柳掌柜不由生怒,正欲发火,突然大门外传来一个高声:“颍河镇架子会到!孝子谢——!”

架子会到,孝子是必须大礼相迎的。柳掌柜喉节上下滚了几滚,狠狠地看了唢呐王一眼,便急急拖起孝衫,率众前往大门外迎接架子会去了……

这地方儿,方圆百里无人不晓唢呐王,颍河距界首百里之遥,柳掌柜第一个就请了他。论名气,唢呐王顶颍河镇架子会首五个,可架子会首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唢呐王姓罗,排行老二,大名就地垒,就叫罗老二。他七岁练笛,可谓童子功。罗老二门里出师,老爹对他要求甚严。寒冬腊月,热秋酷暑,均是凌晨五更起身,把他系到一口枯井里,要求胳膊端平,肘上放碗满水,一个拖音,不数到三十个数不准还气;而且不准鼓腮,不准溅出碗水,不准摇头晃脑。直达到双目不起红筋、面颊不泛红晕方可罢休。然后,随着功夫长进,那拖音的数字开始长到六十、七十、八十……据知情人说,唢呐王一音发开,能撑三袋烟工夫不换气,还有人说,唢呐王拖音之时,连耳、鼻都可协助换气……如此种种,虽含玄乎之意,但足见唢呐王称“王”的招数了。

吹唢呐的原是和文人一个鼻祖,都敬孔老夫子,这大概是因为孔老二干过吹鼓手的缘故。当然,他们主要是敬师旷,“师旷乃调音之师也”。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些出自圣人名家的徒子徒孙竟被列入了“下九流”。下九流里有这么几句:一流高台(唱戏)二流吹(喇叭),三流马戏四流推(头),五流池子六流背,七修八配九娼鸡(娼妓和野鸡)。吹唢呐的排行老二,孔老二,罗老二,排行老二,全“二”在一起了。若孔老夫子在天之灵晓知把他和娼妓排在了一起,准会气青脸皮的!

他们过年后的头一桩生意,出发前要放鞭炮,名曰“发市炮”。爆竹声中,对着“大诚至圣文宣王”孔老夫子三叩头,再对着师旷三叩头,然后亮笛。亮笛就是吹打一阵,以求新春大吉大利,可谓发市了!这第一桩活很有讲究。若遇红事,一年大顺;若遇白事,甚为不妙。出门碰上头顶白,无论怎么解释,是绝不会寻出“吉利”二字的。所以,他们对头一桩生意很慎重,一般不接白事。谁知今年刚过初三,就碰上了这桩事。柳家业大势大,唢呐王只得让步了。

三天前,唢呐王接帖子的时候就有些犯疑:大家办丧事,棺木定是又厚又重,这种活路一般架子会是不敢贸然接帖的。后来听说柳家不但是“五、六、七”柏木棺,而且棺木是在二层楼上,心想颍河镇的架子会前去无疑了。于是,他想装病辞帖,可又一想,颍河镇距界首百里之遥,远处难道没有称雄的架子会吗?几经周折,他才带领徒弟前往。眼下,一切都成了真的,果然是颍河镇架子会来干此活,果然是“出门碰上头顶白”,大不吉利!刚才,他决然辞退,却又退不掉。这种时候离开,自己是输理的,也是不道义的,尤其是刚才柳掌柜的那一眼,使他毛骨悚然,像是大有吃官司的味道!此时,他极心虚,心想:我与曾大力有仇有气,主人何曾晓知?这么一想,更觉理亏,便顺势向家人道:“老先生,你不知,弄不好,我怕陪他们丢人嘞!”

没想这老家人十分精明,听得话中话,忙问缘故。唢呐王看了老家人一眼,像是有苦难诉,摇头一阵,便领着徒弟们入了吹席。

这更使老家人起疑,正欲追上去问个究竟,没想柳掌柜已领架子会入了大厅。主持人大声吆喝道:“孝子谢!”唢呐齐吹,锣鼓齐鸣,哀乐声中,柳家众男女,头顶白绫,身穿孝衣,哭哭啼啼,排着长队进了大厅内。

如同一片梨花落地,孝子们跪在了架子会首面前。架子会首稳坐厅前,举止大方,硬是结结实实地受了三个头。

这架子会首姓曾名大力,虽年近半百,但神清气爽。他六尺高的个子,红光满面,两道眉毛又宽又浓,一双亮眼透出傲气,可算是目空一切了。他两岁就随父出门,二十五岁独树一帜。当年,袁世凯老娘下世时,就是由他率领颍河镇架子会前往项城应事的。

袁世凯虽说臭名远扬,但有一条很使家乡人服气:孝敬老娘。据传袁世凯极有家乡观念,他从京城回乡为母亲行孝,进入河南地就轿帘大开,过了陈州城,又由坐轿换骑马,任一路两行的农家人观瞻。为母亲做道场期间,百里之外的人前来观望吊孝,亦一律管饭。他下令流水席上不准等菜,八人落座必得上盘开席。这一下难坏了大师傅,浑身是手也做不及呀!后来还是烧火腿的祖师爷宋泽托梦于掌锅师傅:烧筷子——筷子不齐可不上菜。这才算免了几十位大师傅一灾。

架子会首入大厅的时候,袁世凯虽未叩头,但面见了曾大力。曾大力当年正值血气方刚,二目炯炯,鼻直口阔,一根黑漆似的大辫子盘在头顶,像戴了顶八角英雄帽。圆领玄色对襟外罩,纳膀尖,纳衲头,四个衣襟纳绣球。十三太保的朱红桃扣,一堆仨,一堆仨,三六一十八,整齐得不错半分厘。胶泥色的土布大裆裤,勒紧了腰,扎紧了腿,露出脚下的双领挑尖儿便靴,威武英俊。仗着年轻气盛,见到袁世凯一点儿也不怯,犹如今日一样气气派派地落座用茶。他遥遥望到那用八箔围起来的鼓乐班,听到唢呐王那揪心的《大哭场》,嘴角儿处不由露出一丝得意。

这一带有个规矩,办红事的时候,吹唢呐的不准露脸,更不准看新娘子;若赶上大户人家办白事,均要用八箔把吹唢呐的围起来。除去吃饭和送殡外,均不得越雷池一步。每逢吃饭时刻,鼓乐班自家一桌,就是三个人,谁也不愿入伙,哪怕这边挤得下不了筷儿!往往这时候,吹鼓手才越显出“下九流”的低贱来。

架子会引以自豪的就是这一点。所以,这曾大力十分瞧不起唢呐王,常常竖起大指拇,夸耀道:“怎么样?再大的官也得给咱叩头!”

有一次,一户农家办丧事,见唢呐王的饭桌上只有五个人,便央求曾大力调过去几个架子会员。曾大力一拍桌子站起来,同着众人吼道:“你把我们当成了什么人?我跟你说,连袁世凯都看得起我嘞,少见!”话音一落,领着弟兄们扬长而去……从此,唢呐王再不愿和曾大力一同出门。

唢呐王和曾大力都住在颍河镇里,一个住西街,一个住东街。先辈很要好,交往甚密,到了他们这一辈子,竟出现了裂痕。原来唢呐王的女儿暗爱着曾大力的儿子,几回托媒,皆被曾大力骂了回去,并当面对唢呐王说:“想和我结成儿女亲家,除非死了再脱生,别再吹响器!”

唢呐王屁都恼臭了,回家把女儿毒打一顿,最后全家痛哭一场。

从此,唢呐王的女儿忧郁成疾,患了女儿干病,二十二岁便含恨离世。

唢呐王在寻找着复仇的时机……

这地方儿埋人的风俗是:埋男不过午,埋女到后晌。午席过后,柳掌柜派人在楼梯下顶了数根木桩,绑牢之后,对曾大力说:“出棺吧!”

四八三十二台的大架子放在大门外,彩色木罩上插满了金鸡银人,一只亮闪闪的大彩凤立在轿顶前方,流苏飘挂四周,彩绸横七竖八,看上去鲜艳夺目。大架子后面,纸扎的车、马、楼房,彩纸糊成的家禽和摇钱树、聚宝盆,排了老长一大溜儿。孝子们蜂拥而出,哭天嚎地,缓缓走到十字路口送亡人之灵。灵棚前鞭炮齐鸣,鼓乐高奏,纸烬飞舞,香烟缭绕,远亲近亲开始了二十四拜大礼。唱礼歌的穷文人像木桩一般立在灵棚一旁,阴阳怪调地报叫着什么,和尚道人敲磬打钟,手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超度亡灵,嗡嗡之声铺天盖地……一时间,柳家庄院里像滚了锅。

那个精明的老家人一直跟着唢呐王,连连相问,唢呐王就是不说。唢呐王越是不说,老家人越是起疑,最后向柳掌柜说了这件事。柳掌柜派人唤来唢呐王,倒茶递烟,客气一番,说:“刚才你可差点让我下不来台呀!”

唢呐王急忙解释:“不不不!我……我是看不惯这曾大力!”

“你吹你的笛,他抬他的棺,你们有何相干?”柳掌柜顺藤摸瓜地问。

“你不知!这人太看不起我们这吹响器的!他……他害了我的女儿……”唢呐王想起女儿之死,气得语无伦次,面色都泛白了。

“那你还不把他要干的丢人事说出来!论说,这些掏苦力的人和你是一样的,不应该相互瞧不起。来到我的府上,谅他们也不敢干出见不得人的事儿!”

“少东家……你不知!唉……”唢呐王又想借机复仇,又怕于良心不忍闯出乱子,吞吞吐吐,老半天没吭声。

“只要你说出来,我要同着架子会的面,让你们同席用饭!”

“不不不……”唢呐王头上浸出了汗水,疲倦的身子晃了一下,听到同席用饭四个字,不由想起当年曾大力对自己的污辱,猛地站起,盯着柳掌柜好一时才说:“出棺的时候,你让他们都绾起了袖子就得!”

“袖子里有什么?”柳掌柜如猜谜一般瞪大了眼睛。

“这个……你甭问!”唢呐王擦了把头上的汗水,匆匆走出了大厅。

平常出棺需要十人:两人捧棺头,两人撵后尾,六人一分两开挎耳旁。出棺是个挤劲,因为全部用手,棺底平平,没什么可抓摸之处。捧棺头的朝后使劲,撵后尾的朝前用力,挎耳旁的朝上猛抬。领头人一声高喊,十人同时拍天板,“啪”的一声,号子随力而出,把棺木挤了起来。稳棺之后,那棺木便一高一低,颤颤悠悠,犹如逆水行舟,顶风驰车,远瞧极像棺内的亡人不想离家一般,被众人拉拉扯扯,出了院门,放进花架子内。

颍河镇架子会精选的十名出棺人,多是个头般配,身高马大,力量均匀。他们训练有素,步伐整齐,合作默契,脚下很见功夫。这十位大员专是出棺下葬,不抬花架子。这回出远门,早已在家化了妆,一身玄黑,紧扎裤腿,足蹬便鞋。只有上衣肥大,而且衣袖儿过长,盖住了手指的中骨节。可万没想到,柳家阁楼的楼梯偏窄,两边走不下挎耳旁的壮汉。曾大力沉着地看了地形,当即决定两头接应,中间几步由棒头的与撵尾的硬撑过去。这就是说,十个人的活计要落到四个人身上。那几步虽少,但前后四个人同时要承受五百多斤的重压。其实,若在平常,这两千多斤的棺木他们是不怕的。十个人齐下手,力往一处使,每人只有二百来斤的气力即可。只不过这力气不是用肩,而要全集中在两只手上,而今这两只手增力一倍之多,是够令人心寒的!

颍河镇架子会接活的消息早已惊动了四方八镇的村民和周围的架子会,他们都来瞧热闹。柳家大院外的房上、墙上、大树上,黑压压全是人头,有的怕见不到出棺,竟跑到了坟院里等候下葬。曾大力也想到了这一层,当下吩咐,活要干得干净、利索,给同行们亮一手!说完,他又认真检查一遍,给大伙鼓气道:“这棺好出!只要下楼梯,如走平地!今日有我捧头,不必怯场!”直说得众人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他才大手一挥喊道:“出棺——!”

“慢!”柳掌柜突然出现在楼下,高声呼叫道,“慢慢慢!”

众人不由一怔,曾大力在木走廊上,对柳掌柜大声问道:“少掌柜有何吩咐?”

柳掌柜笑了笑,拱手说道:“别无他求,只求众位绾袖亮手!”

架子会首愕然,另九位出棺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脸都变了颜色。

曾大力沉思片刻,心想这定是有人告了密,瞬间他想起了唢呐王,因为这种事儿除他知内情外,外人是决不知晓的!原来这曾大力有一绝招儿,他让铁匠偷偷打了十把鹰爪,那鹰爪三个短短的利齿,柄处带一圆环,环上绑牢了丝线绳子挎在肩膀上。由于鹰爪很小,放在掌心里不易被人发觉。出棺之时,众人一拍天板,“啪”的一声,鹰爪同时扣紧了棺底,膀与手一齐用力,不易脱手,出棺自然保险。当然,这些都是特殊情况下用那么一次,因为主家知道是决不会罢休的!柳掌柜连滚木、吊绳都不准用,这鹰爪让他知晓更是犯忌!可他为何让我等绾袖子呢?是他听人说过,还是唢呐王告了密?若是唢呐王说了实情,柳掌柜为何不上楼来查一眼?是给我留面子,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曾大力颇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深知,若去了鹰爪,把这柏木大棺抬到楼下实在吃力……这如何是好呢?他下意识地朝楼下望去,柳掌柜正诡秘地盯着他,楼前的大院里,月亮门外的人群都朝他投来了疑问的目光……不能再推迟,应当机立断,不然会让人起疑的!拼上一回吧!想到这儿,他马上镇定了,用威严的、鼓励的目光扫视了弟兄们一眼,然后对柳掌柜说:“好吧,让诸位开开眼界!”说着,双手猛地往上一扬,觉得那鹰爪滑到了胳膊肘儿,便急忙把左右衣袖儿绾了,掖实,这才放下胳膊,给另九位弟兄递了眼神,命令道:“绾袖!”九人应声跨前一步,学着曾大力的样子,同时扬起双臂,把衣袖绾了掖了,退回到原地。曾大力走到楼栏前,问道:“柳掌柜,还有何吩咐?”

柳掌柜见他们都高绾了袖子,没发现什么异常,心中不由暗骂起唢呐王来,好一时,才无力地说:“出棺吧!”

曾大力又威严地扫瞄九位弟兄一眼,喊道:“出棺!”尽管他用足了力气,但声音不免有了颤音。

十人各站好应在的位置,互相审视一眼,双手各抓一团火纸,左手放在天板上,右手垂下,然后严阵以待地盯着曾大力。

曾大力面若冰霜,用严肃的目光给众人酝酿情绪。好一时,他才憋足了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低音:“起!”

“啪!”——众人一拍天板,同时吼道:“起!”只听“呼”的一声,那棺木被“挤”了起来。

小楼似在摇!

天门前的赤色大“福”字被曾大力占去了大半个。他的助手个头与他同样高大,二十五六岁年纪,正值当年。棺木稳了片刻,二人不约而同迈了一小步。迈步的当儿,棺木前低,顿步的时候,那棺木后低,眼见黑漆大棺出了房门,如波浪一般,向楼梯走廊而来。院里院外一片叫好声、喝彩声,加之那哭叫声、吆喝声、鼓乐声、鞭炮声……汇成一个巨大的声浪,冲撞着十个抬棺人。

由于安排得当,那棺木顺利地磨向了楼梯口。前面挎耳旁的悄悄松开,迅速跑到下楼梯口准备接应。后边挎耳旁的亦悄悄爬进了棺底,猫腰帮着力气。总共十八个台阶,但极陡,棺材一磨正,前低后高,重量一下涌到前棺头,两个捧头的面色骤然苍白,豆大汗珠啪啪直滴……全场哑然,连孝子们也止了哭声。众人屏气敛容,眼睁睁盯着黑漆大棺。

那棺木像蛹虫一般在前进,一个台阶,两个台阶……

曾大力毕竟上了岁数,力不随心,巨大的重量全凭八个手指头和后背支撑,他双手僵直木麻,瞳孔涨大,汗水淋淋,气喘吁吁……但他仍紧咬牙关,极力挣扎,尽量使发软的双脚挺直……五个台阶,六个台阶……楼梯的木板发出了“吱吱哇哇”的叫声,揪人心肺……唢呐王早已止了吹打,眼睛直勾勾盯着曾大力。开始的时候,他心里颇有快意,当望见曾大力那颤抖的双腿,深感懊悔,不由替他担心起来……但愿平安无事——他暗自祷告着。突然,人们一阵短促的“咦”声,但戛然而止。唢呐王抬头望去,只见那棺木猛地一抖,又恢复了平静。

当下到了十七个台阶时,曾大力只觉眼冒金花,胸部绞疼,不由右腿一软,那棺木陡然低下一角,重力偏向他处压来。随着众人的第二次短促的“咦”声,他猛然一挺,想尽力把棺木平衡,但用力过猛,只觉心口一热,喉头处一股热腥逼着他张口——“哇”的一声——那鲜血喷了五尺开外……

曾大力立即软了下去……

众人大哗,场里场外一片呼救声。柳掌柜声嘶力竭地叫道:“小心棺木——!”

那棺木止了前进,接应人迅速接下曾大力,挎耳旁的已经搭上了手。架子会员们抬过老会首,放在了花圃旁。

曾大力睁大双目,眼球充红,鼻口流血不止。他的周围站满了架子会员,悲怆的呼叫声压倒了一切……

内行人一眼便知,曾大力的心落了!

这时候,忽听一声唢呐长啸——久久,久久……唢呐王双目暴出,那唢呐仍在长啸,渐弱,没了声息,再看唢呐王,已口角流血,倒在了围棚里……

内行人一眼便知,唢呐王的肺炸了!

陈白脖儿和

薄白脖儿

陈州有个陈白脖儿。

陈白脖儿真名叫陈企霞,家住东门里的城湖边,三面环水,一面着陆,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只是夏日蚊子老多。

据传当年包公铡四国舅就在那地方,虎头铜铡落下,人头滚地,血溅四野,从此那儿的趴地虎草变成了殷红色。陈白脖儿家的院里院外长满了这种草。所以,每到春夏季节,去陈家瞧看“血草”的人络绎不绝。

陈白脖儿因而有了名声。

陈白脖儿的脖子并不比众人白多少,只是稍长了点儿。“白脖儿”原是他母亲的绰号。他母亲是白俄,不但脖子,连肤色皆是粉白如藕。至于她如何沦落陈州,又嫁给了陈企霞的老爹,不得而知。只知道她生下陈白脖儿这个混血儿之后不久便不见了。陈州人(尤其是男人)像是极怀念她,便臆喊陈企霞为“陈白脖儿”了。

陈白脖儿经营烤鸭,专烤城湖里的野鸭。店铺设在东十字街一侧,三尺长的生意幌子上有陈州书法家刘湘茂先生的鸿爪:陈州陈氏白脖儿烤鸭店。

陈州四围是万亩城湖,合起来比杭州西湖还阔。虽少“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的气势,但也一望无际,浩如烟海。湖内长满芦苇、蒲草、荷叶……从春到秋,一片碧绿。芦花炸绽之际,银白炫目;蒲棒饱熟之时,满湖飞金;荷花盛开之日,芙蓉清香四溢,能飘十里之遥……可谓人间天上、天上人间了!据传当年陈胜、吴广建都于此,一是局势所迫,二便是这城湖的魅力了。

湖内盛产野鸭。

野鸭为两栖动物,适应性强。凡属适应性强的动物,极难逮擒。用枪打它下水,用网撒它着陆,深夜摸鸭窝,一触便飞了……湖里的渔民多以逮鱼为生,擒野鸭为捎带。也有为生计专打野鸭的穷汉子,整日奔忙于芦蒲之中,但多得死货,极少活鲜的。“店好开,鸭难逮”说的就是这种矛盾。

所以,陈州城口有两处烤鸭店铺。

陈氏烤鸭色金黄,摆开来,一溜溜儿,一排排,个个黄中透亮,只只闪烁油光,别头盘翅,形状如睡熟的天鹅。若拎只腿一抖搂,便骨肉分离。味儿又鲜又美,筋道且烂,实属陈州一绝。外地人来陈州,临走只带三样鲜:蒲根儿、烤鸭、黄花菜。据传当年孔仲尼厄于陈蔡,主要靠蒲根儿度日,于是蒲根儿成了名菜。别地黄花儿多为六芯,而陈州黄花为七芯。至于如何这样奇特,据传这里边还有个很悲惨的故事,说陈胜起义称王,建都张楚(即陈州)。后来由于其独居王宫脱离群众,再加上轻敌,导致义军失败。剩余的义军退到城北被包围,经过一场厮杀,最后只剩下七个护旗的卫兵。他们的头颅被砍落了,但双手仍紧握滴血的战旗不肯倒下。一场狂风暴雨掩埋了忠骨,来年春天,城北的金针花长得格外繁茂,夏天迎着轰隆隆的雷声,金针花怒放出七蕊金黄的花朵……传说是真是假,不可考究。但野鸭能跨入大雅之堂,要全属陈白脖儿的功劳了!

陈白脖儿卖鸭也与众不同,一天只开张不多会儿,外边队伍排老长,他却不慌。烤好鸭,一只只规整地摆在柜台上,然后方悠悠闪开店门,目的是先给人一种图案美。任你钱在兜儿里蹦,他却不急,佯装寻东找西,磨蹭不迭。直到你馋涎欲滴了,他方开张。几十只鸭卖光,便打烊。想尝鲜,必得等到明天此时。

陈氏野鸭烤得绝,内有五味珍药不说,最可信服的是活烤。枪杀或药杀的鸭子他一律不收,拎出一只,必得“嘎嘎”乱叫。他给价高,卖价也高,羊毛出在羊身上。

活鸭难擒,看着是钱挣不得,挺急人。也有智者,逮了鸭,活的卖给陈白脖儿,死的就卖给另一家。无奈,另一家烤鸭店也只得死鸭死卖。从早到晚,那熟鸭老摆在柜子里,一副死相,专等赚外地人的小钱儿。生意做到这份儿上,已够那个,但一年也只能干三季,每到深秋,逮鸭更难,只得停业等待开春。

陈家烤鸭店却一年四季不断鲜货,很令人生奇!

常年供应陈氏烤鸭店活野鸭的人姓薄,皖北亳州人。姓薄的皮肤黝黑,尤其脖子,色如炭墨。人们反其道而行之,戏称其“薄白脖儿”。

薄白脖儿的真名叫薄二,会气功,早年间闯江湖,后来落根于陈州西关。他的挂牌生意是卖膏药卖大力丸。早上中午人多之时,也在街上出摊儿,先用流星打圆场,接着就光膀子练气功,等浑身满是疙瘩了,再高声吆喝着兜生意,气跑尽,药卖完,然后再挪一处,挪得多了,显得陈州城里到处是“薄二”。

那时节,陈白脖儿的生意刚开张,也烤死鸭,生意不好,他常满街溜达,有一日,见薄二在店对门出摊儿,也围了上去。那薄二先表演气功,接着拿出膏药叫卖:“灵膏灵膏,快买灵膏!包治包好,不信这里瞧!你爹的腰疼贴这儿!你爷的腿疼贴这儿!”说着又拍腰又拍腿。陈白脖儿见薄二刁骂人,有心整他一回,便趁薄二叫卖大力丸时买了一粒,当众吃了,大叫一声:“妈呀!”就跌倒闭目不吭了。众人大惊,纷纷退药。薄二更为惊慌失措,急急蹲下给陈白脖儿揉胸拍腹,呼叫不迭。有人问:“你用了甚鸟药,把人吃成这样儿?”薄二哭丧着脸说:“我只用了红薯面和蜂蜜,没用什么药呀!”陈白脖儿一听,“忽”地坐起,叫道:“唉呀,甜死我了!”

薄白脖儿被陈白脖儿踢了场子,一肚子好气,照天去陈氏店铺吃烤鸭。反正卖不掉,陈白脖儿便尽其吃。一来二往,二人竟成了莫逆之交。

一天,陈白脖儿对薄白脖儿说:“你能不能帮我逮活鸭?”薄白脖儿膏药卖不出,生意也难维持,想了想回答:“让我试试!”

薄白脖儿一去半月方回,竟背了一布袋活鸭。陈白脖儿听着“嘎嘎”鸭叫,大喜过望,望了望黑瘦的薄二,不解地问:“你用么法逮这般多?”薄白脖儿苦笑一回,没吭声。

这以后,薄白脖儿每天晚上便送来活鸭,一过手,取了钱便走。陈白脖儿整日如猜谜一般,问了几回,但薄白脖儿就是不说。陈白脖儿生怕别家抢鲜,便把鸭价抬高不少,更不敢向外人透露薄二会绝招儿逮鸭。

于是,薄白脖儿成了无名英雄。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谁也不晓薄白脖儿是如何逮得活野鸭的。随着陈氏烤鸭盛名中原,薄白脖儿的日子也活泛起来。当然,为了生计,他也从不向外人说他会逮鸭;为遮人耳目,他又开始打起了卖膏药的幌子。大力丸他是不做了。

每天太阳落,他就悄然下湖,七拐八磨,一直驶船到湖的深处。

当年为逮活野鸭,他在此处蹲了半个月,细心观察野鸭的起居和活动范围。等摸准了脾性,他才开始下手,先在湖水里撂上葫芦,然后坐在暗处窥视。开初,野鸭望着飘浮的葫芦,不知何物,均不敢近前。尤其葫芦随风荡动时,野鸭便惊飞。不想过了几天,野鸭们见葫芦“黔驴技穷”了,便开始试探性戏弄。再后来,竟能站在葫芦上耍闹了。薄白脖儿见时机成熟,便喝了烧酒,头顶一只带眼儿的大葫芦悄然下水。他悠悠游到葫芦群里,野鸭们并不防。于是,他开始从水肚里下手,拽进水里一只,塞进布袋里,易如反掌……野鸭自然识不破这阴谋,还以为伙伴儿下水逮鱼哩!当然,薄白脖儿为广开财路,并不光在一处抛葫芦。

因而,薄白脖儿一年四季是光头。

逮拿术如此神秘,却又如此简单!钱财专找有心人。这种活路人人都能干,就因为太容易了,所以必得绝密。尤其对陈白脖儿,薄白脖儿更是守口如瓶。

为了保密,薄白脖儿上水之后便换衣换袋,而且多是天黑后出湖:寒冬腊月,湖水结冰之际,他就用药熏,等鸭子昏迷了,拾一布袋背走,到家又活蹦乱跳。他整天在芦苇内游荡,摸准了鸭的归宿和习性,简直如他喂熟的一般,至于他用的是何等熏药,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久闯江湖,弄熏药并不难的。

熏野鸭不犯法,也不必去追究。

日寇侵华的第四年,陈州沦陷。日本鬼子在城墙四周修了碉堡,扯了电网,四门设岗,太阳不落便关城门,有事儿放吊桥。一般老百姓出不得城也进不得城。

渔民下湖逮鱼更难,必得按规定日期出船。出船那天小汽艇在四周监巡,一声哨响,按时返航。

薄白脖儿为保饭碗,生怕泄密,因而再不下湖。逮不得活野鸭,陈氏烤鸭店也只得关闭。二人百无聊赖,整天坐在店铺里借酒浇愁。

有一日,二人皆喝多了,陈白脖儿瞪着通红的双目问薄白脖儿说:“仁兄,你我共事二十几年,为何信不过我?”

“哪里话?”薄白脖儿青筋暴出问道,“我何时信不过你?”

“为啥不对我说你是如何逮鸭的?”

“我怕你断我的财路!”

“我若坏那良心天打五雷轰!”

薄白脖儿见陈白脖儿真诚,便说了。二十几年来,他时刻都想说,他时刻都想炫耀。陈白脖儿听了,一下笑出了眼泪,费他二十几年的心思原来竟这般简单。人迷一张纸,别看那么薄,但你就是捅不破!

人去了神秘的氛围,也便减轻了分量。陈白脖儿端起一杯酒笑道:“薄兄,你在我心中神秘了二十几年,今日一捣破,你还是那位卖大力丸的薄二!”

薄白脖儿郑重地说:“那就请老弟为愚兄留碗饭!”

“我一定守口如瓶!”陈白脖儿也郑重说道,“俺若抢你饭碗,犯咒神!”

一年之后,日寇换防,新调来位小队长,叫田中。田中进陈州,第一件事儿就去朝拜人祖,接下来,竟允许当地百姓去伏羲太昊陵烧香磕头。后来他听说陈白脖儿的烤野鸭久负盛名,就派人去陈家店买烤鸭。去的人是个汉奸,狗仗人势,很霸道,见陈氏烤店没烤鸭,就命陈白脖儿明天一定烤一锅。陈白脖儿申辩说:“巧媳妇难做无米炊,没鸭我烤个鸟!”那汉奸说:“没鸭你买鸭!烤出来又不是不给你钱?”陈白脖儿哭丧着脸说:“有钱难买不卖物!城里没人卖鸭,你叫我去买谁的?”那汉奸双目一瞪,蛮横起来:“原来有鸭,皇军一来没鸭了,你他娘什么意思?原来你买谁的就让他下湖擒嘛!赶巧明天放船,弄不来烤鸭我宰了你!”汉奸说完扬长而去。陈白脖儿呆如木鸡,好一时魂才附体。他当下去求薄二,哭丧着脸说了来由。薄二一听也犯了难:若不去逮鸭,明天放湖;若去逮鸭,自己不愿白天随众下湖去泄密……他想了一时才说:“看样子没鸭子是过不去关了!那样吧,我现在下湖,天明再回来!”

“能行?”陈白脖儿担心地问。

“不怕!”薄二说,“现在太阳还未落,我出城在湖里过一夜,想来没问题!”

陈白脖儿怔了好一时也未想出更好的办法,便答应了他。

关城门以前,薄白脖儿带着烧酒、布袋和葫芦出了城,等到夜深人静,便悄然拉出自家船,偷偷驶进了芦苇荡。到了湖心处,寻到场地,抛出葫芦,他才安然地抽了一袋烟。正赶热天,野鸭热得多在水中戏闹,见到久违的葫芦,便又戏耍开来。蚊虫团团,叮得薄白脖儿不停拍打。他下了船,取出烧酒喝两口(过去这种天气他是不喝酒的,眼下岁数不饶人,必得借酒暖身)。酒劲儿上来,他拎了布袋悄悄潜入水中,没想到刚接近葫芦群,不小心惊飞了一只鸭。往常惊飞鸭,只消停顿一时便可。今日非常,一鸭鸣、万鸭惊,“嘎嘎”之声惊动了城堡上的鬼子,即刻打亮了探照灯。那灯光白银般泼来,照到浮浮动动的葫芦上,以为是水上游击队潜水攻城,机枪吼叫开来,子弹如雨,湖水里顿时泛起一片血红……

陈白脖儿家住东门里,距城墙极近,昨儿黑枪声大作时,他就为薄二担心。天明不见薄二回转,更加疑惑,急忙出城,划出一叶小舟,随船队下了大湖。他划到湖心,几经寻找,终于寻到了薄白脖儿的小船,又见湖水里皆是打烂的葫芦,其中有一片水冒出殷红,一下傻了!他慌忙下水,捞出薄二,呼天叫地。薄二头部中弹,鲜血从后脑勺处流出来,淌流到那炭墨般的脖颈里,像褐色的喇叭花儿……

陈白脖儿愤怒之极,抱起尸首,直奔日本队部。薄二之死,不一时便传遍陈州城。陈白脖儿抱着薄白脖儿头前走,后面跟着成群结队的镇民助威风。到了日本队部,哨兵蛮横地横过刺刀。陈白脖儿怒目圆瞪,要闯哨而入。日本哨兵后退一步,眼见就要发生流血事件,赶巧田中走了出来,见有人抱尸闯门,忙止了哨兵,问道:“你的干什么?”

陈白脖儿说:“我要面见田中!”

“我就是!”

一听说是田中,陈白脖儿怒不可遏,双目充红,叫道:“为你吃上烤鸭,又让我们白白丧了一条性命!”

田中像是很惊讶,望了望愤怒的人群,沉思片刻,突然掏出一些钱来,说:“很是对不起……把他埋了吧!”

这一着,很使陈州人意外。被侵略者能获得如此殊遇,实属破天荒!因而有人说:“此鬼子厉害,会侵心!将来必成大器!”

后来,田中果然当了日本首相。到底是否这个田中,不得而知,但陈州人皆说就是他——当然,这是后话。

田中如此会弄,也是陈白脖儿始料不及的。他原想破命与鬼子拼一回,出口气便了结,未想田中与别家鬼子不同,便也无话可说。他望了田中一眼,抱着薄二走了。

薄二无后,陈白脖儿便厚礼葬了薄二。从此便断了绝技,再不烤鸭。

对薄白脖儿的擒鸭术,他一直守口如瓶,连性命一同带进了墓门。

后来,在豫东、鲁南、皖北一带,便出现了一首妇孺皆知的绕口令:

亳州有个薄白脖儿,陈州有个陈白脖儿。亳州的薄白脖儿找陈州的陈白脖儿比白脖儿,亳州的薄白脖儿没有陈州的陈白脖儿的脖子白。

平头百姓能捞到此种口碑的极少,因而有人说陈白脖儿和薄白脖儿来世一遭也算值得!

责任编辑 纪科佳

插 图 李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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