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门外的孩子

2013-04-29 00:44蒋孝严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3年9期
关键词:新竹赣州桂林

编者按:《蒋家门外的孩子》为蒋孝严(中国国民党副主席)的回忆录,记录了蒋孝严、蒋孝慈波折的人生之路,许多内幕首次披露,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和史料价值。本刊节选一章以飨读者。

一、凄凉身世泪

孤儿竟是蒋家人

直到上了高中二年级,一九五八年冬天我才从外婆的口中获知,自己和一个伟大而显赫的家族有血缘关系。那时外婆年事已高且体弱多病,已是风烛残年,可能自觉来日不多,若再继续隐瞒下去,一旦或有不测而不及向我和孝慈道及“身世”之谜,她将抱憾而终。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外面下着小雨,吃过早饭后,她老人家叫我和孝慈坐到她床沿上。外婆很少吞吞吐吐说话,这次像是有好多事要讲,但总是难以开口似的。少顷,她含着泪,用手摸摸我俩的面颊,脸上虽然挂着安慰和骄傲的笑容,泪水却流了出来;她颤抖着用南昌话说:“大毛、小毛,你们总算长大了。”随后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早已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位灵秀端庄、带着微笑的少妇。

过去一两年里,我和孝慈有好几次在半夜被外婆的饮泣声惊醒。睡梦里我们偷偷眯着眼,在朦朦光线中看到她坐在孤灯下,端详着一张照片,用手绢拭泪,不时发出叹息。我们没敢起身,怕吵到外婆,只有重新闭上眼,缩在被窝里假装入睡,安静得能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沉默了好一会儿,外婆指着照片说:“大毛、小毛,这是你们的亲娘、我的宝贝三女儿亚若……她好命苦,你们半岁大的时候,她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唉,你们也够可怜了,娘死得早,接着到处逃难。你们要懂得争气,要为娘争口气,要用功读书,一切都要靠自己。你们是跟着娘姓,本来不姓章,就是你们娘死得太早才姓章,要不……”

外婆说到这,停了下来,泪流得更多,话都说不下去了。我和孝慈听到外婆这段话,怔住了,站了起来,轻轻抚拍外婆的背,要她别伤心。看着外婆流泪,我们也陪着伤心,虽然已进了高中,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她老人家。

房间里的空气好重、好冷,像凝结成了冰似的。

“蒋经国是你们的亲爹!”

又过了好一会儿,外婆再看着我们,坚毅有力地说:“大毛、小毛,你们要争气、要用功,你们娘死得好可怜。你们本来姓蒋,是蒋家的人……你们的爹是蒋经国!他跟你们娘是在赣州认得的,后来,你们娘孤单单地跑到桂林把你们生下来,你们才半岁她就突然死了。是有人害了她……她的命也太薄、太苦了,怎么会这么短命?你们娘死后,全家好害怕,不敢对外讲,后来还是亚梅把你们从桂林接到万安,躲了一阵子,才又回到南昌……”外婆挣扎在痛苦的记忆里,抽丝剥茧般地总算把几个生命中重要的环节告诉了我们。

当听到“蒋经国”三个字,我心中震撼不小,有说不出来的复杂,脑海里直呼“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那时我在省立新竹中学念书,当然知道蒋经国不仅是“救国团”的主任,更是“蒋总统”的儿子。对我而言,“蒋家”是完完全全存在另一个世界里,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今天外婆晴天霹雳般地告诉我和孝慈:“蒋经国是你们的亲爹!”对还在念高中的孩子,心理上是何其沉重!

外婆像跌进掩埋已久的往事里,轻声地追忆:“……蒋经国在赣州,每次只要有空,大多会在吃过晚饭的时候到我住的地方来看亚若,也和我聊聊天。你娘的命真苦,她说蒋经国答应她,要抱你们回去。你娘一直担心害怕你们将来在外头会受到人家欺侮,所以一直要你们回到亲爹身边……”说到伤心处,外婆的泪水像溃了堤似的。她老人家一再重复地说:“你们要好好读书,要争气!”最后她说:“……我也不晓得能活多久了,等过几年你们上了大学,我再把经过多跟你们说一些。只要你们上进,有了出息,人家才会来认你们,所有的事都要靠自己……这件事以后不准跟任何人提,也不要去问别人!想不到你们娘会那么短命,你们才六个月,她就死了,她怎么放得下心……”

我和孝慈边听边陪着淌泪,只有细声安慰外婆,告诉外婆我们一定会好好用功读书,要她放心。我们握着她的手,将头靠在她肩上,祖孙三人便哽咽地哭成一团。刹时,记起刚读过李密的《陈情表》,其中有两句,“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其所描绘“孤苦无助相依为命”的凄凉状况,也莫此为甚了。我顿时感到前途一片茫茫,等到外婆有天也过世了,这世界上还有谁会真心替我们设想?还有谁真的关心我们到底能不能回到蒋家?

这一幕,距今已有四十多年,每忆及此,依旧泣然。

外婆贫病含悲逝

外婆曾因脚水肿和气喘住进省立新竹医院,但两天后就回家了。我和孝慈在下课后去医院探望过外婆,是一间摆有许多病床且相当嘈杂的普通病房。医生向舅舅提到,外婆是肾和肺有问题,需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但舅舅只让外婆在医院住了两晚。那么快就搬回家调养,当然是住院太贵;另一个原因,是外婆和舅舅对医院有一种莫名的戒惧,这是先母在桂林被害,对他们造成的后遗症。

外婆病情时好时坏,始终没有稳定过。从医院回到家,就改由二舅舅■若到药店买成药回来自行医治,效果当然有限。到后来病情严重时,家里竟然连买药的钱都没有,只好向西药房赊药回来,等有钱时再一次还清。

外婆和我及孝慈,祖孙三人同睡一房,她睡单人竹床,孝慈跟我则睡双人竹床。房间很小,除了摆两张床外,只能加上一张四方形的竹桌子,上面放着一些杂物,有时供外婆生病时单独进膳之用。空间太小,连摆椅子都不够,外婆吃东西只能坐在床边上。每天清晨起床后,由我和孝慈轮流照料病中的外婆。她醒得比较早,而我们都在一大早被她老人家的咳嗽声吵醒,一起床就会将她老人家扶起坐直,用枕头垫在背后,靠墙坐起,然后递杯热茶给她喝,轻轻拍几下她的后背,她就会觉得舒服些。

一九六二年冬天的一个早上,正奇怪怎么没听到外婆的咳嗽声,还以为她病情好转而睡得平稳;可是,当我们朝外婆床上望去,却发现外婆身上盖着的棉被,居然没有随着呼吸而有高低的起伏。我和孝慈警觉情况不妙,趋前激切地叫着:“奶奶!奶奶!”想摇醒外婆,却一点回应都没有,摸摸外婆的额头,居然是冰凉的。顷刻间我俩哭倒在外婆身上,可不管我们怎么哭喊,外婆都醒不过来了!她已在半夜静悄悄地离开人世,丢下她最疼爱的两个外孙。

外婆到底生什么病过世的,不能确知,但可以确定,外婆晚年过得十分凄凉。一生中令她最伤心的,莫过于她心爱、能干的三女儿亚若竟然死得比她早,平日聪颖活泼、体健外向的她,年方三十就猝逝,抛下仍在襁褓中的一对孤儿;而他们的父亲,竟然是当今的“太子”!外婆从一开始就反对女儿卷进这么一个深不见底的情感和政治漩涡。

外婆因女儿的不幸而受到牵连,后半生过着万分清苦的日子。谁晓得,谁又会相信,蒋经国的“岳母”是在贫病交迫中过世,而且留下一对孤独的双胞胎,在人生道路上孑然而行?谁说他们注定会有成就?谁敢保证他们能排除重重障碍找回到亲生父亲的家?外婆临终之时,是悲观的,几乎不认为那是可能实现的,但至少她教会这两个外孙要永远坚强,她女儿的死,才有价值,她自己的泪,才没有白流。在杜鹃泣血的悲情里,她的两个小外孙不仅勇往直前,而且抬头挺胸地大步迈进!

二、女婿是经国

军舰护送到台湾

外婆后半生,和先母与经国先生之间的情缘纠葛在一起,一开始就被拖累,注定要以悲剧收场。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五日,母亲在桂林亡故,丢下我和孝慈,经国先生当时还在赣州专员公署,第二天就派王升告诉外婆,要她尽快从赣州赶到江西万安县,去接应由四姑亚梅与桂昌德、王制刚等从桂林护送到万安的我和孝慈。两年后,外婆又从万安县搬到贵州的铜仁,去投靠做县长的长子浩若,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才迁回南昌老家,过了三年太平日子。一九四九年又东渡来台。在此之前,外婆的生活原本平静而单纯,虽非优渥,至少称得上小康,不仅子女有成,且孙辈绕膝,正可悠然地安度晚年。

母亲的猝逝,对外婆来说,是永远的痛,让她突然沉默寡欢,一直熬到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得以返乡和战后分散各处的家人陆续团聚,才让外婆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尤其亲手抚养的一对双胞胎外孙,正天真无邪地一天天长大,天下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事物,比这对双胞胎能带给她更大的满足和安慰了。可是,这样的安逸岁月,又被一九四九年的巨变击得粉碎,外婆对未来的憧憬也瞬间破灭。

外婆在来台之前就有预感,往后的日子一定会完全走样,但她并不怕苦,她对“逃难”也习惯了,唯一令她忐忑不安的是这对小外孙,要远渡重洋到一座陌生的海岛,面对全然不确定的未来,他们安全吗?要怎样保护他们,才不会受到伤害?她自己年龄一大把了,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归乡?最初她对举家迁台是有保留的,她不想离开南昌,但经国先生几次派王升来劝说后,她拗不过,才勉强同意和家人再次分手、远离家园。一九四九年七月,王升弄来两部汽车,章、王两家便在酷暑大热天,从南昌一路开到厦门。章家住进一家普通的旅社,稍歇近月,才挤上军舰横渡台湾海峡,在海上过了一整天后抵达基隆港。

五月二十六日,经国先生特意安排我们搭乘的“忠字号一○五”登陆舰,因为船上装有故宫文物和中央银行的黄金,有特别的戒护,他比较放心。起锚前,他还赶到厦门上船,以巡视古物及黄金是否装载妥当为由,来向外婆道别,并看我们这对双生儿子最后一眼。外婆绝没想到,到台湾后,衣食不缺的日子只有短短几年,没多久就发生变化,不仅无法维持起码的水平,连生病都住不起医院,吃顿鸡蛋也成了难得的补品。相隔不到五六年光景,原本身为县长太夫人的尊荣,转眼成空,一下子成了很遥远的往事。现在要自己洗衣、煮饭、缝衣服、做布鞋、看店面。外婆没有因为日子艰辛而怨天尤人,只在寂寞无助时刻,特别思念在大陆的儿女,尤其一想到那最善体人意的女儿亚若时,便会独自躲进房里轻声叹息和偷偷饮泣。

我依稀记得在五六岁时,曾和外婆在南昌一起住过的那幢两层楼房的模样,前面有个小天井,坐落在南昌市章江门井头巷六号,离我念过的宏道小学很近。记忆中,整幢建筑很气派。

落脚新竹

外婆一到台湾,便跌进一个全然不同的环境,生活品质与以往相较,有天壤之别。加上二舅舅■若经商失败,还会与外婆偶生龃龉,精神上难免苦闷,益发使得她怀念没来台湾的子女。

她晓得大儿子浩若相当干练,深受经国先生器重。大舅浩若曾和王永树将军同在东北共事,除了能力受到赏识外,也由于有层“妻舅”关系,经国先生指派他先后出任贵州铜仁县、辽宁法库县和江西浮梁县(又名景德镇)的县长。在南昌章江门井头巷的那幢二层楼房,就是一九四七年大舅在法库县长任内,寄钱给外婆买的。根据先母生前好友,也是在南昌葆灵女中的同学桂昌德事后透露,这一大笔钱事实上是经国先生给的,交托大舅转给外婆而已。经国先生处理先母这段感情,不仅没有避讳,而且是以负责任的态度和章家人来往。

王永树来台后曾出任“安全局”局长,有人指称,若是大舅舅能在一九四九年来台,肯定有一番作为,而我们在新竹的景况,绝不至那么不堪。原本大舅舅有意来台,只因一九四九年初前往浮梁县上任不久,不及交卸赶回南昌与家人会合,只好让妻子纪琛带着长子章修纯与女儿洛洛、铜铜,随外婆先行来台。

大舅妈纪琛的姐姐纪珍与其夫婿黑祥麟,一九四八年就从南京先抵台湾,黑祥麟在新竹机场空军第八大队电台工作,算是章家当时在台湾唯一联络得上的亲戚。这是何以外婆举家在基隆上岸后,决定未来行止时,会选择新竹市作为落脚之地的原因。一伙人还先在新竹郊区叫作“树林头”的空军眷村里挤了两个月。大舅妈的姐夫黑祥麟就是现在主持“卡内基”训练、颇有名气的武器专家黑幼龙之父。我和孝慈早年在新竹生活的状况,黑幼龙一定听过他家人提起,算起来,他和我还是亲戚。

大舅妈在新竹没住多久,生活不惯,心也不定,一直嚷着要回南昌去找丈夫浩若。后来全家搬进新竹市中央路一百五十一号的一间店面房子,两层楼一共五十坪,却住了十几个人,委实拥挤。记忆中每天生活景象,都是乱成一团。大舅妈和二舅舅■若又没相处好,她抱怨二舅舅持家不力,对自己丈夫的生死未明更挂念不已,于是和外婆略做商量,便毅然带着三个孩子循原路回南昌。

自一九四九年和大舅妈在新竹分开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一直到二○○二年我在“立法院”率团访美,于当年九月三日经过洛杉矶时,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探听到她的住址。当晚参加侨界欢迎餐会之后,我和美伦专程探望久未谋面的大舅妈,那已经是五十三个年头之后。

当年大舅妈从新竹由十七岁的章修纯陪同,带着两个稚龄女儿,千辛万苦地坐船重返南昌,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动乱中和大舅舅重逢,还非常意外地发现大舅舅比她先回到了南昌。

但是,好景不长,一年多之后,一九五○年十二月在“镇反”运动中,大舅被捕,被判了十年劳改,服刑期满后辗转从东北黑龙江的劳改营回到南昌老家。几年后,“文化大革命”爆发,一九六九年八月,他又再度以“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受到批斗,未几,因承受不了打击,服农药自尽身亡。远在台湾新竹的外婆,因为音讯隔绝,对发生在长子浩若身上的悲惨结局,茫然不知。

陪同大舅妈从台湾回大陆的长子修纯,也被扣上“国民党特务”、“反革命”的罪名判刑劳改,一九八六年获得平反。

南京父子曾会面

一九四九年整个国家发生翻天覆地的大变局,“老总统”几乎是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被迫引退。美国政府更在关键时刻抽身,发表“白皮书”,使得恶化中的局势更是一泻千里;几经慎重考量,最后认定只有台湾这片土地仍可固守。父亲更在紧要关头,竟日追随“老总统”,参与整个“政府”东迁的计划,挑起了无比重担。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却还能惦念到两个双胞胎儿子的安危,曾明确指示王升如何亲自妥适照应外婆带领家人尽速赴台。父亲在万般困境里,并没有逃卸为人父的责任。

父亲只知道王升陪着我们从南昌逃到了厦门,厦门之后的情况,他就不清楚了。从军舰抵基隆靠岸到选择新竹市落脚,并不是父亲的交代。当时他可能已自顾不暇,就是有心也难有余力。

父亲情感浓郁,虽然母亲早逝,他总不时挂念着这对遗孤。一九四七年春,我们和外婆住在南昌,父亲突然差人带来口信,说很想念大毛、小毛这两个孩子,想看看最近的模样。于是外婆特地要大舅妈带着我们,乘火车专程到南京和父亲见面。我和孝慈才五岁,模糊的印象中,去过后来从书本上读过的中山陵和玄武湖,至于和父亲在什么地方见面,见面时父亲如何抱起我们,以及年轻的父亲长得什么样子,则是完全没有任何残留的记忆。这一段南京父子会面之行,大舅妈纪琛亲口在二○○三年九月三日于洛杉矶寓所见面时,向我和美伦转述。

二舅与王升不合

外婆算是经国先生的岳母,一九四九年来台,一九六二年过世,在台湾整整住了十二年。在四千多个日子里,她不仅没有因为女儿为经国先生生了一对双胞胎,而攀龙附凤地享受过荣华富贵;相反,这一层关系带给她的,却是一连串心理上的惊吓、恐惧、忧虑和不安,以及好多年物质生活上的煎熬与痛苦。有几次在她对许多事物感到心灰意冷时,曾幽幽地跟孝慈和我说,她真想住到庙里去。外婆是信佛的,在南昌时她供拜观音菩萨,到新竹后住的地方实在人多空间小,连好好摆座观音菩萨像的架子都没有。当她说想带发修行,我们感受得到她内心有多苦。

初抵新竹两个月后,二舅舅■若一味地想要做生意以免坐吃山空,外婆拿他没办法,只得把从大陆带出来的所有首饰细软,全数拿出来变现,才勉强买下中央路一百五十一号的房子。有关费用全是父亲要王升在我们离开南昌前,交给外婆的盘缠和安家费,里面有大头银洋和黄金金条,一共勉强凑到二十万左右的新台币,买下那幢只适合做生意并不适宜住家的店面。

然而,二舅想做买卖的点子是随兴而起的,并没有详细地思考或规划,而且又不在行,一路下来,不到两三年,从开委托行、卖烟酒杂货、代售《香港时报》、《青年战士报》,到开碾米厂,转行好几次,没有一件做成功,所有的钱全赔尽了并开始举债;加上他刚愎的个性,后来又和王升不睦,还和当时唯一的表叔周仲超闹翻、吵架,甚至于对簿公堂。周仲超是外婆的亲侄儿,外婆要我们喊他表叔,当时他官拜陆军上校,穿上军装来到新竹时显得非常神气,《新新闻》杂志社董事长周天瑞就是他的长子。

表叔周仲超曾经在一九五四年带天瑞、天琪两兄弟,到新竹来向外婆拜年。天瑞和我是有血缘关系的亲表兄弟,小时侯见面的情形,相信他会依稀记得。当时我念初二,他比我们小几岁,可是他们的衣着很光鲜体面,还穿着皮鞋,比我和孝慈好多了,令我们心生羡慕。上校军官的生活在当时至多只属中等,但和我们在新竹过的日子相较,就风光富裕多了。天瑞、天琪两兄弟就像是大城市里孩子的典型,我和孝慈反倒像是乡下小孩。外婆对于有这么一位上校侄儿,颇觉骄傲,且军官有固定月薪,经济状况看来就宽松多了。

二舅和王升之间,在五十年代中期就无法相处,后来几乎停止了交往,原先父亲通过王升过年过节一年三次送来的生活费用,也因此中断。于是,在日子几乎快撑不下去时,二舅只好硬着头皮向表叔周仲超伸手借了一万一千元应急,这在四十多年前也不算一笔小数字。根据外婆说,二舅曾每月支付一些利息,可是当借款到期,展延了几次仍无法还钱,后来连利息也止付了,为此,表叔还来过新竹讨债。由于无法解决,和二舅发生过口角,当然不欢而散,随后二舅被告到法院。当然表叔也是克勤克俭才会有点积蓄,看在和外婆这一层难得的亲戚关系上,才冒险将辛苦钱借给二舅,却没想到后来会血本无归,他的激烈反应是可以理解的。但对外婆来说,夹在一个事业有成的侄子和一个举债度日的儿子中间,真是苦不堪言,难怪外婆会有到庙里去住的念头。

二舅舅■若来到台湾时,和不少其他外省乡亲所持的看法一样,对于住在台湾,都认为只是“暂时”避难性质,就像抗战期间躲日本鬼子一样,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顶多住上三年五年,最长十年八年,很快就可以重回老家了。他来台之初,根本没有久居之念,连购置家具都以“应急”为先,愈简单愈好,最好是买一些用了一段时间便可以弃置而不觉可惜的东西,以免不久之后要回大陆时带不走。他只准买所谓“第一优先”的生活必需品,凡是比较贵一些的,都成了不予考虑的“奢侈品”。依此逻辑和界定,在新竹家里所用的物品,其简单和简陋就可想而知了。

“逃难”一词,也给了二舅舅■若很好的说词与借口,用来解释为什么我们家不能和本省籍的左邻右舍在物质水平上看齐。因为我们不久是要返乡的,住在新竹就像暂住旅馆一样,同时可以借此用来对他没有赚钱的本事做很好的掩饰。常常听到他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就是:“现在兵荒马乱、国难当头,大家都要节衣缩食,一切都要简单。”这句话,他讲了几十年。

因此从一九四九年我进新竹东门国小念小学三年级,到一九五九年自新竹省中毕业后,十几年当中,家里所谓的家具,就只有两张竹桌子,一张放在楼下作餐桌,一张放在楼上堆放东西,加上六张竹椅;两张竹床,一张外婆睡,一张我和孝慈合睡。全家的家具,仅此而已。二舅一家人,更全部挤在一间三四坪大的榻榻米小房间里,省掉了桌椅、床铺。至于沙发、电风扇、电熨斗、收音机、吹风机等等,当然是二舅口中的“奢侈品”,不用去想、也不会去买。

后来,二舅舅■若不幸得了青光眼,由于他对医院和医生根深蒂固的恐惧与不信任,而延误了就诊,导致双眼全瞎,直到二○○一年过世。临终前,他内心会不会还在奇怪这次“逃难”,怎么会这么久还没结束?

连浴室都没有的窘境

二舅舅■若工作无着,一事无成,孩子却接二连三地生出来,他后来一共有四子五女,共九个孩子。在新竹中央路上,全家人数最高峰曾达到大小十三口之多,而只有一个自来水龙头可以用。光是解决每天一大早洗脸刷牙,就颇费周章,后来只好各自分别用脸盆、水壶等盛水,用痰盂来接漱口水解决。

另外,整幢两层楼的房子,只有楼下一间木板钉成的蹲式简陋茅房,如果不用几个夜壶,是没有办法解决这样多人的如厕问题的。每隔两个星期,还要找专门挑粪的乡下农夫,推着水肥车来挑走快要外溢的粪便,事后这位农夫好像会支付五块钱给二舅,可能是买水肥的费用。每当这位晒得黝黑来掏粪的老农夫出现时,整幢屋里至少一个多钟头会臭味熏天,久久不散,连路人都要掩鼻而过。

我们连一间所谓的浴室都没有,孝慈和我只有在靠屋后的厨房旁,将原来装肥皂用的空木箱一个个堆起来,做成简易的隔间,这些小木箱原是二舅在卖烟酒和肥皂等杂货时剩下来的。要沐浴时,就把一个铝制的洗澡盆,摆在两排堆得一个人高的空肥皂木箱背后,然后用水壶倒进冷热水冲匀,人就坐到里面洗澡。一九六一年初,在“救国团”任职的宋时选,有天突然到新竹来看外婆,曾亲眼看到我们那间简陋的浴室,他真的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说那两排空木箱堆那么高太危险。他做梦都没想到,我们的日子会过得那么糟。

那十几年所过的日子,真只能用“难民生活”来形容。经过了那段人生路程,再怎么样清苦的日子,都难不倒我,对任何低劣的物质条件,我都能很快适应而甘之如饴。同学们都觉得当兵很苦,在成功岭的预官训练期间,很多同学叫苦连天,但对我来说,比起新竹的状况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有餐厅用膳、有床铺睡觉、有浴室洗澡、有干净的厕所如厕,我倒觉得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二舅的几个孩子,当时分别在小学、国中念书,比我小八九岁,都已有了记忆力,包括现在创业有成的两个表弟章修纲和章修绩,以及考取律师的表妹章修璇等,都是一同走过这段艰辛路。修纲和修绩是台北医学院药剂系毕业,白手起家,和同学一起创设“瑞安药厂”,目前分别担任董事长和总经理的职务,业绩不差;修纲还是“生宝脐带血公司”的董事长,在开发脐带血的领域里,已是首屈一指。他们都很清楚地记得这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外婆未曾找蒋家接济

宋时选一定不会把那天亲眼看到的惨状,向父亲报告,因为他不敢。假设父亲真的晓得两个流落在新竹的儿子,竟然会三餐不继地过了好几年,他该会怎么想?又该会多么自责?他一定会气得去严词责备王升或宋时选。这种生活上的困顿,一直到我和孝慈大学毕业服完兵役,搬离新竹,有了自立能力后才渐次告结。

二舅后来由于沉重的债务,只好把中央路的房子贱卖掉,先搬到城北街,最后迁到郊区靠近青草湖的明湖路,但是景况不仅未见改善,更由于眼睛失明而每况愈下。修纲、修绩几个表弟妹们,持续受了好几年生活上的折磨,幸好他们均知努力,天资又不错,大学毕业后因为没钱出去深造,就决定在台北创业。相信直到今天他们回想起过往种种,一定仍有不少感慨。

外婆在二舅与表叔因借款而对薄公堂期间,可以说心都碎了。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们会常在半夜被外婆的起床声吵醒。外婆有坚毅的个性,她始终咬着牙在苦难中撑下去,我没听她说过任何一句话要二舅舅■若去台北找蒋家接济帮忙。

外婆从南昌到新竹,像是刹那间从云端跌落下来,在这新环境里,不仅语言不通,习俗有异,少了昔日的亲朋好友,更没有专门服侍她的人。外婆幼时念过私塾,知书达礼,缠过小脚,思想保守。在大陆时,虽非大户人家,至少日子还过得去,现在却要抛头露面地照顾店面,而且是卖杂货、摆香烟摊和委托行,对年逾花甲的外婆来说,委实难堪,她还是努力去适应。外婆曾建议二舅舅■若以大专毕业的学历,凭本事去考公职,找一份固定的薪水,家计才能稳定,在当时台湾大专生尚不普及的情况下,应非难事。但二舅舅■若对重拾课本兴趣缺乏,执意开店,却愈做愈赔,最后负债累累,又和王升不睦,才让整个家庭陷入愁云惨雾当中。

外婆为了把我们拉扯大,付出了所有心血,让我们在成长过程中没有欠缺过亲情的爱,或感受过是没有爹娘的孤儿。念国小时,外婆曾叮咛我们若是有同学问到,怎么没见过你们的爸爸妈妈时,就说爸爸当县长,还在大陆,现在生死不明,别的就不必多说。同学们对外婆传授我们编造的说辞也不觉有异,因为当时在同学当中,有不少的家庭也是这样支离破碎,对这种讲法早就见怪不怪了。

到新竹住定后,二舅舅■若为我和孝慈到市公所办理户口登记,使用的学名是“孝严”和“孝慈”,但仍沿用“章”姓。另外把孝慈和我的年龄刻意拉开相差一岁,孝慈登记的一九四二年出生是正确的;我则多报了一岁,为一九四一年出生,旨在蒙混外界,不要把我们看成是双胞胎。刚到台湾时,有关户籍的申报,由于制度不完备,登录的内容很马虎,根本不需缴交证明文件,随意填写即可。

必须刻意借由“不实登录”的方式,来掩盖若干事实的做法,可以看出外婆和舅舅内心的压力有多大,真的深怕“蒋家关系”会让我和孝慈受到无辜的伤害。出于这种无以名之的恐惧,章家大小在新竹过的是一段隐姓埋名的日子。

再不见“女婿”身影

外婆最懊恼的,应当是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却不见父亲的身影。一九四一年前后,在赣州时还能常常和他碰上面,父亲时常会从行政专员公署走到相隔才六百公尺之遥的章家去看亚若,进门后都很礼貌地喊她一声“伯母”,并且请安。外婆搬到万安县之后,父亲还在一九四三年千里迢迢地去探望过她和两个双胞胎。一九四九年在厦门军舰上向外婆道别,是最后一次见面,此后就再也没在她眼前出现过了。外婆虽然读书不多,仍是明理之人,当然知道他担负的责任愈来愈重,处境也日益困难;但是外婆的痛苦处境,身为“女婿”的经国先生竟被完全瞒住,直到贫病而终,都未再见面,她就是有话想跟他说,也只能抱憾九泉了。

二○○三年九月,我曾偕美伦专程前往赣州参访。这是先父母定情之地,一草一木在我眼中均别具意涵。我们专程去到父亲工作长达六年的行政专员公署,地址是米汁巷一号,全幢大楼只剩下面街的一扇大石门;随后驱车到他和方良女士,孝文、孝章一家人住过的小洋房旧居,维修得不错,保持了原貌。

在我的提议下,台办系统人员另外陪我去到一九四○年,外婆和先母居住过的那幢坐落在“大开新路四十三号”的两层楼民宅。当天路口围了不少闻风而来的好奇民众,因为他们听说蒋经国的儿子今天会出现。在人群中,有位五十来岁个子瘦小的中年人,突然挤出人群走过来很兴奋地要和我握手,我并没有让维护安全的公安人员阻止他,他自我介绍姓王,是原来这幢民宅所有人的儿子,他很激动地跟我说:“我爸爸在世的时候,是你外婆的房东……我爸爸好多年前还偷偷地跟我说,你父亲蒋经国从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这里来看你母亲和外婆。”

赣州很多人都知道,六十年前母亲在专员公署上班和到“青干班”受训期间,曾到“蒋公馆”去帮忙照顾过孝文、孝章,而且教他们认字,也教过方良女士唱平剧。到今天赣州老一辈的还在谈论着。

被遗忘了的“贵族”

外婆一家人在慌乱中来到台湾后,父亲和章家的直接联系就愈来愈少,有关生活费用的提供,完全假手王升和宋时选,曾任“救国团”主任的李焕先生反倒没有参与。

外婆在新竹过世一个星期后,王升穿着军装到新竹来,在家里十分简陋的灵堂行礼,并转交一小笔治丧费用给二舅,仅此而已。他鞠了躬交代几声,留下一包钱,就离开了,未做多留,显然和二舅舅■若间的嫌隙依旧。

外婆走在人生道路尽头的最后几年,就像是一个被遗忘了的贵族,不仅昔日光环全失,一度还要在饥饿和生死线上挣扎。父亲对她如此凄凉的晚景,竟未能为力。

三、章亚若死亡之谜

不止一次为了母亲的死因不明,我和孝慈相对唏嘘。

最初感受到母亲并非自然死亡,是在外婆告诉我们身世的那晚。外婆一口气说出许多难以置信的往事,当她吞吞吐吐地说到:“……纪琛只是你们的大舅妈,亚若才是你们的亲娘……”时,她再也无法抑止长年累积的哀伤,掩面而泣,痛苦地喃喃自语:“……我的心肝女儿亚若才是你们的亲生娘,但是她死得好惨哦,你们一定要为娘争口气!如果亚若还活着,日子不会这么苦,你们要争气哦……”

我流着泪追问外婆,母亲是怎么死的?外婆难过得直摇头,只重复地哭着说:“……你们娘死得好惨哟!死得好惨哟……”

桂林医院奇猝死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五日上午,母亲在广西桂林医院暴毙时,外婆一家人远在江西赣州,毫不知情。

母亲出事当天早上,从丽狮路住所前往省立医院就诊,到被推入太平间的整个过程,有三个人很清楚:四姨妈亚梅、母亲生前好友桂昌德(又名桂辉),以及专程到桂林陪母亲的大姨妈懋兰。她们都到过现场,事后也分头详尽地向外婆转述,但她们对母亲的真正死因,莫衷一是,更未敢言明系由何人主使。亚梅阿姨甚至怀疑母亲的死,桂昌德有所参与。

事隔五十年后,九十年代初期大陆对外开放,桂昌德可能听到此一传言,特地出面否认,并设法和孝慈取得联系。她对外宣称自己是母亲弥留时唯一陪同在侧的人,只有她知道母亲的遗言,想转告我或孝慈。我因公职在身,无法前往大陆;孝慈后来以大学校长身份,于一九九三年到大陆时,桂昌德已过世,但见到了她年迈的丈夫吴鹏。

吴鹏向孝慈说,他太太生前就是想要告诉我们,母亲在桂林抚养我们半年多的日子里,每天挂在心上和挂在嘴里的,就是怎样让这两个孩子回蒋家,交由父亲经国先生亲自教养。母亲还说,经国先生非常孝顺毛太夫人,一九三九年十二月获悉毛太夫人不幸被日机炸死,悲痛逾恒,连夜赶往溪口料理后事,还手书“以血洗血”四个大字,并刻石立碑以明志。事后,他返回桂林告诉母亲,原本一直计划要带母亲去溪口拜见毛太夫人,却遇此变故,天人永隔已无法如愿,内心很歉疚,所以特地从溪口带来一床毛太夫人生前亲手缝制并绣有鸳鸯被面的丝棉被,交给母亲作为纪念,以弥补心中的愧憾。

母亲把这一段经国先生的心事,告诉了桂昌德和四姨妈亚梅,桂昌德后来透露给丈夫吴鹏,吴鹏也就在和孝慈见面时作了转述,但他只字未提母亲过世的原因。

母亲在赣州怀孕后,照父亲的提议,由桂昌德陪同前往大后方的广西桂林待产,以避人耳目。抵达桂林的安顿事宜,全由省民政厅长邱昌渭打点,连在丽狮路上的栖身之所,也是由他觅妥。邱昌渭太太周淑娟女士后来移民美国,有人向她打听桂林往事,她证实说:“……蒋经国写亲笔函给毅吾(邱昌渭之号),拜托他必须照顾章亚若……”

桂昌德原是母亲葆灵女中的要好同学,又很意外地在赣州异地重逢,交往就更加密切,几成莫逆,这是为什么母亲在赣州怀孕搬往桂林待产时,会要桂昌德陪同前往的原因。经国先生还为桂昌德事先在桂林安排了一份工作。

四姨妈亚梅告诉外婆,母亲生病当晚,是从外面用餐回来,回家途中就曾呕吐。正巧那几天大姨妈懋兰从贵阳赶到桂林作伴,母亲生病当夜,懋兰也在场。她看见母亲从外面回家进门时就跌跌撞撞,路都走不稳,而且脸色苍白,嘴角还有一小块饭菜残渣,显然先前呕吐过。懋兰阿姨原以为母亲喝醉了酒,走近身边却闻不出酒味,所以并非酒醉,而是得了急病。母亲进房后,她便急忙在屋内找出“济众水”、“万金油”等成药给母亲服用,总算熬过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清晨七点多钟起床后,母亲再次呕吐并腹痛,匆忙间决定到省立桂林医院看诊,同时通知桂昌德前来,由她搀扶母亲前往,亚梅阿姨则留在家里照顾双胞胎。懋兰姨妈后来跟外婆说,她才到桂林不久,因为自己身子也有病,另外看不出当时二妹的病情有那么严重,所以便在家里帮亚梅照顾孩子。她怎么样都想不到,二妹竟然就此死在医院里,头都不回地丢下两个心肝宝贝。要是她看得出任何征兆妹妹亚若的病会有生命危险,无论如何她也会陪同着去的,而且一定还要抱着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一道去。

母亲是上午近九点步行到医院,手续办妥后,原本精神略见好转,住进单人病房,还和桂昌德与闻讯赶来的桂昌宗两兄妹聊了不少话,谈到“大毛小毛的教养和总要归宗”的事。桂昌宗是桂昌德的哥哥,留学日本,返国后投入抗战,不久和许多青年一样辗转到赣州“青干班”追随经国先生。母亲在桂林的生活费用,是由桂昌宗负责定期从赣州汇交,后来经国先生干脆也把他暂调桂林工作,就近负责照料母亲。

神秘的王姓医师

桂昌宗和桂昌德两兄妹事后分别向懋兰和亚梅阿姨转述,那天上午母亲在病房稍歇之后,有位王姓医师由一位护士推着药车陪着进来,说是要为母亲打针,也没说是什么针,或是母亲害的是什么病,直接撩起母亲的袖子,就扎进左手腕血管,打完针随后一言不语地迅即离去。几分钟后,母亲还在用右手按着左手打针处,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漆黑,叫了一声:“不好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随即昏了过去。

在旁见状的桂昌德急得大声嚷着要那位姓王的医生回来,一会儿来了好几个医生,七嘴八舌地围在母亲病榻前,但那自称王姓的医生已不见踪影。其中有位大夫要桂昌宗去买冰块,说是病人体温太高,需要冰块。桂昌宗随即上街去找冰块,半个小时左右回到病房时,气氛已完全不对,几位医生正在为母亲进行抢救,医院院长杨济时闻讯也赶来现场,并且交给他和他妹妹一张病危通知书,说母亲是“血中毒”;未几,即宣告急救无效。母亲就这样孤零零地,在没有任何亲人在旁的情况下,孤独地、含冤不白地走了!

从母亲进到医院,一直到临终,都没有亲属在场。当懋兰和亚梅阿姨接到电话后,才从家里心惊胆战地急忙先后赶到医院,但母亲已被推进了停尸间。

到底什么是“血中毒”?又为什么好端端地会“血中毒”?毒从哪里来?医院没有人做进一步的解释。当时在桂林陪伴母亲的两姊妹,都是二三十岁的妇道人家,没有人懂,也没有人敢去问,“血中毒”是母亲患的急病所引起的并发症?还是由于那位自称姓王的医生打了“那要命的一针”造成的?

我记得小时候外婆和二舅都曾很认真地叮嘱我们,不要在外面随便打血管针,二舅还说,如果把空气注入血管就会要命的。是不是他们探听到母亲就是被自称王姓医生的人注入药剂或大量空气而死亡?我问过一位刘姓内科大夫,是我竹中同学,关于空气注入血管的问题,他肯定地说只要注入五至十CC进入肺部后,就会阻塞血液循环造成缺氧死亡。外婆与二舅的恐惧不是空穴来风,这反映出他们相信母亲是在打针时被害,但不能确定被注入何种毒液,连注入空气也在他们怀疑之列。

四十年后,当时在桂林任职广西省卫生处处长的翁文渊,被问到母亲可能死因时,就质疑说,桂林医院的设备和杨济时院长等医生,依大后方的水准,都算是一流的,怎么会无法救治看似罹患急性肠胃炎的母亲?又怎么会送到医院不到半天,就猝然而逝?他说,当然有问题。其他在桂林事后闻讯的人,均表示难以置信。但是,没人敢公开作声。

为爱情付出代价

母亲被诊断死亡后,很快便被推进太平间。在家里照顾我们的懋兰和亚梅阿姨,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信息,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懋兰阿姨还是鼓足勇气,赶到医院见了母亲最后一面。等她哭着回来后,亚梅阿姨才赶到医院,看到断气多时的母亲竟然已静静地躺在太平间,怎么也不敢相信,早上她还可以自己走到医院看病,中午就宣告不治。懋兰阿姨真的吓坏了,深信这是一桩谋害,有不祥之感,便连夜收拾简单衣物,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不平静的桂林,丢下亚梅阿姨一人看顾这对没爹没娘的双胞胎。

亚梅阿姨后来带着我和孝慈赶到万安,一见到外婆,就抱头痛哭,进到房内哭诉说,三姐死得很凄惨,到医院太平间看到她露在床单外的脸和手臂,都呈深褐色,几近黑色,一定是被毒死的。精明能干的三姐是她的偶像,平日生龙活虎、身手矫健,怎么会一下子工夫,就冰冷地躺在太平间?当场既难过又害怕地嚎啕大哭起来。她跟外婆说,她一个女人家,无亲无故只身在外,又能怎么办?外婆听到这些,真是伤心透了,很后悔没有及早阻止亚若和经国先生交往,她告诉亚梅阿姨,她预感早晚会出事的。

一九二九至一九三○年,经国先生在赣州专员公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其不意地造访外婆,主要还是去看母亲。有次外婆和邻居正在客厅玩小麻将,住在一起的小孙子修纯从门外匆匆地跑进来说:“阿哥来了!阿哥来了!”外婆还连忙把麻将牌藏起来,因为父亲在赣州雷厉风行,禁烟、禁赌、禁娼,连麻将都不准打,外婆也不能例外。“阿哥”是外婆、母亲等家人在父亲背后的称号,是源于母亲私下对父亲的称呼;另一个较为不雅的封号叫“麻子”,则是家人发觉他鼻头上有点凹凸不平而取的谑称,也多少反映出,外婆对已有家室的蒋专员和女儿交往,一开始就不以为然。

母亲速下葬

父亲于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五日晚,接到民政局长邱昌渭从桂林亲自电话报告母亲业已过世的恶讯,至为惊愕与悲伤,但又不敢形于色。父亲接受王升的意见,要外婆一家迁到比赣州还偏远落后的万安县去。第二天即派王升前往开新路,劝说外婆尽速搬离赣州,到一个完全陌生且单纯的环境,去抚养这两个孤儿。王升告诉外婆,如果一家人仍然留在赣州,假如把这对六个月大的双生子,从桂林带回来交给外婆抚养,对她来说当然方便很多,但一定会惹来言语、蜚短流长,何况父亲和方良女士及孝文、孝章也住在赣州,必然纸包不住火,迟早会引起外界议论,对父亲会很不利,这是无论如何不可以的,必须快速远赴万安县去躲一阵子。父亲要王升交给外婆一笔款子,并且为刚从商专毕业的二舅舅■若在万安县税捐处安排了一个主任的职务,要他从南昌赶去万安当家。

就在这样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外婆连街坊邻居都没辞别一声,收拾行李就上路了。先前王升建议父亲安排母亲只身去到桂林待产,现在又要外婆迁到偏僻乡下去扶养两个孙儿,理由只有一个,无非都在掩人耳目。母亲为爱情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外婆受到的牵连,更超过她所能负荷。

同时,父亲随即指派办公室亲信王制刚连夜赶赴桂林,和邱昌渭研商母亲的善后事宜,还找了一位风水先生,在桂林市郊,漓江东岸马鞍山西侧,名叫凤凰岭的地方,景色极为秀丽,将母亲匆匆安葬,墓碑上刻有“章亚若女士之墓”,以及“不孝子蒋孝严蒋孝慈泣叩”等字。当天没有通知母亲生前在桂林的故旧好友,除了桂氏兄妹、王制刚和邱昌渭的几个部属等少数知情人士外,就只有亚梅阿姨在大热天六神无主地抱着这对半岁大的孤儿到场送葬;墓碑上所刻的文字,就是亚梅阿姨告诉外婆的。

后事处理完,王制刚便一路护送亚梅阿姨,与桂昌德和我们前往江西万安。一路长途跋涉,经过湖南和广东边境,才抵达比赣州更北边的万安县,比外婆和二舅他们晚到了两天,把外婆急坏了,以为路上发生了事故。亚梅阿姨见到自己母亲后,不仅悲痛地告诉外婆:“三姐是被害死的!”还偷偷跟外婆说:“桂氏兄妹和母亲的死亡有关。”因为母亲最后一晚是由桂昌德陪同出去吃晚饭,饭后即感不适,也是由桂昌德送回家;母亲撑到第二天清晨,仍然是由她陪伴就医,随后其兄桂昌宗赶到医院陪伴,未几,即告出事。这四五个钟头当中,只有桂氏兄妹全程参与,后来所谓一位王姓医生如何为母亲打针的经过,也都是桂氏兄妹片面描述的。

外婆默然承受

母亲从病发到命绝气断,前后只有五个小时。外婆惊悉女儿死讯,明知事出有因,但以章家绝对薄弱的家境以及社会现实来说,若要追究,全然无力。内心的冤屈,只有往肚里吞。外婆在赣州接获爱女在桂林死亡的噩耗,已是事发后一天。

但是,眼泪还来不及擦干,父亲就指派王升由行政专员公署专程登府劝说,要她尽快举家搬离赣州前往四五百里之遥的穷乡僻壤江西万安县,去和分头把我与孝慈连夜从桂林送到万安的亚梅阿姨等人会合。无法想像外婆需要多大的忍耐力,丧女之痛未及平抚,又要她马上挑起独力抚养两个遗孤的担子!

外婆事后听到女儿惨死经过的叙述,内心的悲恸、矛盾、挣扎与打击,何其之重,但她选择坚强默然地承受一切。她有无比的痛楚与不甘,但为了女儿,无论如何要把这一对原本就不足月的早产儿带大。况且,这两个孩子的生父又是蒋经国,压力之大,非常人所能想像。她从不想要高攀什么名门世家,只祈求菩萨保佑,等这一对外孙稍微长大后,能够回到生父家,对死因离奇的女儿来说,才有交代,女儿也才能死而瞑目。

外婆坚韧的个性,在我和孝慈人格塑造上有莫大影响,刻凿出深刻的痕迹。她教育我们遇到挫折或打击,绝不退缩,更学会在跌倒时,含着泪水笑笑,爬起来挺直身子,拍掉身上的尘埃,转而勇猛向前,不仅抓住新希望,更要打造未来。“希望”,只属于乐观进取而有自信的人。这种积极态度,成了我和孝慈在遭遇逆境时的一种本能反应。

四、是谁杀了章亚若

外界对母亲的死亡,有不少穿凿附会的推测,近二十年来坊间有不少专书和专文作不同角度分析,归纳起来,不外将元凶的关连指向四个方面:一、祖父;二、父亲经国先生;三、军统局特务;四、父亲死忠干部。

蒋中正:亲自取名孝严、孝慈

父亲从年轻起,就至为同情生母毛太夫人的处境,曾和祖父之间有过间隙。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七年在苏联留学和充当人质的十二年期间,一度对自己父亲作过公开批判。但自莫斯科返国后,原先对祖父的误解才逐渐烟消云散,转而极端孝顺;终其一生,他对自己父亲的孝顺,诚非一般为人子者所能比,父子情感之浓,从《风雨中的宁静》一书即可窥知一二。

父亲在赣州与母亲相知相爱之初,暂时瞒住了祖父,但祖父对一九四二年母亲远赴桂林产下一对双胞胎的事,则知之甚详。父亲身旁有祖父的眼线是极自然的事,根本不是秘密。

母亲曾要父亲尽快将身怀蒋家骨肉一事禀报祖父,并要求接纳。父亲于一九四一年十月为此专程前往重庆,伺机做了禀报。返回桂林后非常兴奋地跟母亲说,委员长对整件事表示了解,而且很高兴又有了两个孙儿,并立即按照家谱排辈亲自取名,一个叫“孝严”、一个叫“孝慈”,涵意是一个“孝顺父亲”,一个“孝顺母亲”。母亲闻此,至为快慰,毫不犹豫地照着祖父的意思,为我们取学名为“蒋孝严”和“蒋孝慈”。母亲也很兴奋地把这个过程与喜悦,和在桂林帮忙的大姨妈懋兰和四姨妈亚梅分享,并且告诉了远在赣州的外婆。

祖父不仅接纳了母亲,更欣喜获得一对纯中国人血统的孙儿,而亲自取名。祖父与经国先生父子情深,且又欣然接纳了这对孙儿,但外界不察,却凭空臆测指称因祖父顾虑到父亲的政治前途,而下令派人向母亲下毒手。另有不明就理的人宣称,祖父对整件事,完全被蒙在鼓里,若果真如此,则更没有任何逻辑推论,他会以血腥手段杀害一个无辜弱女子了。

蒋经国:蒋章情深意浓

父亲是个用情很深的人。

一九八八年元月父亲辞世后,秦孝仪院长多次约孝慈和我到他布置典雅的台湾故宫办公室,除了安慰我们,还说了些尘封多年、鲜为外界所悉之事。他说,父亲在过世前两年左右,糖尿病日重,常感不适,有一次连发高烧数日,睡梦中居然断断续续喃喃地喊着:“亚若!亚若!”在身旁负责照料起居的孝勇,完全不懂是在喊谁,又不敢问父亲,等过了一阵子,实在按捺不住,便面询秦孝仪,秦孝仪才就其所知的,把有关赣州与桂林的事告诉了孝勇。

父亲和母亲共同生活的日子尽管不长,但情感极深。外婆、舅舅、姨妈等亲人,以及曾和母亲在赣州与桂林交往密切的几位同学,如王升、萧昌乐、桂昌德、倪豪、王蕙莉等人,每谈到父母亲过往的片段,无不称羡父亲对母亲用情之深之真,超乎想像。母亲怀有身孕后,恋情渐渐公开,动身到桂林待产之前,经国先生还约了一桌亲信在饭馆设宴,为母亲饯行。母亲曾告诉大姐懋兰,一开始就预见到和父亲的爱情是有风险的,或许会付出相当代价,万一要有所牺牲,她也心甘情愿。

父亲过世前一年,一九八七年五月三十日上午九时三十分,我到台湾故宫去看秦孝仪院长,因为接近端午节,特别托他转送父亲一条我到法国访问后带回来的领带贺节。那天他谈性很浓,说到在不久前单独到七海官邸去晋见父亲,父亲心情看来极好,忽然有点激动地跟他提到赣州的往事,并且说母亲和他之所以在一起,除了男女私情的相互倾慕外,母亲更看到父亲并无纯中国血统孩子之后,而愿以身相许等语。那天秦院长强调,他之所以说出这一段,是想让我晓得,母亲对先父有一种情操,是不止于男女私情而已。

父母亲在赣州曾私下取了亲昵的小名,父亲自称“慧风”,母亲则自称“慧云”,取“风云际会”、“风云不离”之意涵,情深意浓。一九五八年我念高三,在新竹家中不经意地看到一封二舅舅■若用毛笔很工整写好、摊在桌上尚未寄出的一封信,内容大意是报告家里的近况,并且希望早日拨下生活费用等语。这封信一开头写的是“慧师吾兄钧鉴……”,信封上的收信人却是“退辅会蒋主任委员经国先生钧启”。当时我纳闷不解,数十多年后,才理解到“慧师”指的就是经国先生,这也证实了父母亲之间确曾以“慧风”、“慧云”互称。这是一段纯净而浓密的情感,母亲一定是后来也将此一私密告诉了外婆、舅舅和姨妈,所以到台湾后,二舅舅■若写信给经国先生时,才会用外界鲜为人知的别号“慧风”,并为示尊重,则以“师”称之。

八十年代,当我和经国先生的父子关系,在台北不再是秘密后,有次遇到长期追随经国先生并担任机要秘书多年的王家骅,他告诉我,的确在办公室收到过好多封二舅舅■若直接寄给经国先生类似的信件,除了少数几封转交王升外,其他的都很难处理。

先父母相爱逾恒,但却有人指称经国先生为了保护自己,而遣人加害母亲,这是一种想当然而毫无证据的推论,更昧于经国先生对母亲用情之深的事实。若真要狠心下手,实在无需等到桂林产子之后了,何况人工流产当时已非难事。外婆、舅舅和姨妈等家人只要提到赣州的事,无不表露对母亲冤死的悲痛和气愤,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在我和孝慈面前表示过对父亲的任何不满或暗示性的怀疑。假设外婆认为母亲被害与父亲有涉,就绝不会要我们争气,为的是有天能回到父亲身边。

有若干研究历史的人推演,举证父亲在铲除政治异己上心狠手辣,要去除一个弱女子,应是易如反掌云云。但是,母亲除了是个弱女子之外,更是他唯一流着纯中国人血液的两个孩子的母亲。

二○○○年八月我第一次返回桂林,曾探索先母六十年前住医院的病历未果。随后数次前往大陆,无不乘机寻找资料。大陆政府对历史材料的搜集不遗余力,巨细靡遗,有关先母死亡之谜,也当成重点研究,已有结论,只是尚未公开。

我曾在北京私下与一位相当高层级的领导有所谈论,他很谨慎,听的多,说的少。我告诉他,我之所以锲而不舍地要查明桂林那段故事的真相,只是求个心安,我不仅不会追究一甲子以前的往事,更会以宽恕的心胸去看待。他同意我的看法,“母亲是死于非命”,但如果把矛头指向父亲经国先生,他说:“是没有根据,也很缺德的。”我希望也相信大陆方面,有一天对这件事会有官方的公开说法。

军统局:添油加醋的天方夜谭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全案是军统局介入,是蒋介石下令主动策划谋害。其中有位自称是情报头子戴笠手下的张建国老先生,长期住在加拿大,没有人知道他退役前的真正军阶,但人们都以“将军”称之,是歌星张敏的父亲,几年前九十多岁才过世。

十四年前张老先生写了封信给我,透露母亲被害的“密”,说了一大串,直指“军统局”是幕后杀手,且说自己就是电影中的“长江一号”,直接参与了军统局的“刺章行动”,要约我见面,以报告更多的“内情”。由于所述内容只是一种拼凑的“谍报故事”,与我早已掌握的资讯偏差太大,我就设词婉谢了。类似想像中的“资料”,过去十多年里从不同来源涌出,我接获不少,以后还可能层出不穷。

我在“政府”里担任几项较重要的职务期间,包括“外交部次长”、“部长”及国民党秘书长,因公务上有机会和“情治首长”接触,曾利用工作之便,多次探听数十年前“军统”人员涉案“刺章”的可能。有位宋姓首长以负责任的口气断然回说:“那是添油加醋的天方夜谭。”

我和孝慈十八九岁时就为母亲命运的不幸而不平,甚至于怨忿,血气方刚之年确曾兴起过寻凶复仇之念。随年事增长,阅历渐广,凡事均能从理性切入,报仇的冲动日淡,转而设法去搜集更多的材料作研判。最近几年多次前去大陆,每一次只要有机会,我都会不露痕迹地打探并搜寻有关母亲死因的蛛丝马迹和佐证,包括和各地曾直接或间接与母亲有过接触的人士一一接触,只要有关联的叙述都不放过,更收集到谈及父母的书籍达十七种之多。

有位好友听说我探究母亲死因心切,私下建议何不开棺验尸,一定会找到具体结果,但被我一口回拒。母亲生前已经够苦,无论如何我不忍如此做。我的努力,只是出于纯孝。事实上物换星移,事过境迁,就是查出元凶,也改变不了过去。

王升曾多次刻意向我和孝慈强调,母亲是在酷暑感染急性痢疾,抢救不及而终,但我和孝慈从未采信。王升后来还找了一位自称当年在桂林医院任职的医生,并要这位医生写了一份治疗母亲经过的报告给他,再转交给我及孝慈。我们对这份报告的内容没有兴趣,因为这位医生拿不出任何文件,证明他确于一九四二年在省立桂林医院服务过。我可以体会也感谢王升在这个问题上,为了要我和孝慈宽心所做的种种,但我们心中的疑云不仅未消,反而为之加深加重。

好多年前,当我和孝慈谈到这件事情时,就感觉到它会是一桩无头公案,千年难解,因为牵涉到了政治。经过对日抗战的大迁移、国共内战的大变局,加上“文化大革命”,二○○○年后我多次到桂林、南昌等地,试图寻找直接证物,均无所获。当年在赣州若是有人蓄意抓住机会,有计划地前往桂林进行谋害,当然不会允许留下任何启人疑窦的病历或资料了。二○○一年,我曾亲赴原省立桂林医院查询,被告知一九四二年前后所有病历全在战乱中被毁。

专员公署护主心切

二○○四年我偕美伦到桂林扫墓,因为已替先母换立墓碑,上面刻有“显妣蒋母章太夫人亚若女士之墓”,感触颇深,晚间回到饭店,我跟美伦谈到母亲的死因,我就告诉美伦说我确定母亲是被谋害的,主谋就在赣州专员公署,父亲身边的人,且深受经国先生器重和绝对的信任,出于对经国先生极端的忠诚和崇拜,自认站在国家利益和民族大义上,必须趁早去除经国先生政治发展的遗患——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章亚若。

对章亚若在桂林的生活情况,专员公署派有专人自赣州前往桂林,以照料之名,同时可以监控,得以了若指掌。孝严、孝慈在桂林医院出生后,平常母子三人凡遇病痛,均系前往该院看诊,所以认定医院应是理想下手之地。只要让章亚若住进医院,就可以做得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四日晚,由主其事者指派在桂林的人员,邀约章亚若外出用餐,席间,趁其不备,于菜中下药,使母亲呕吐、腹痛必须送医。翌日见其前往桂林医院就诊,初步诊治虽无大碍,但强迫其住院治疗,于是当机立断,趁无任何亲人在旁,旋由同伙的医师,以注射特效药为由,用针筒对准血管注入致命药物,在几无挣扎情况下即告不治。后来进行的抢救,只是做给医院内不知情医生看的幌子,一项夺命任务于焉完成。主事者认定,只要手段干净利落,并且下令医院封口,不引起怀疑、不留下痕迹,事后经国先生绝不致责备,亦不敢追查,反可就此立功。邱昌渭事后说,经国先生对母亲猝逝一事的对外态度,是一种压抑性的“不再过问,也不追究”。但是他在赣州身边的几位贴身机要和亲信,包括黄中美、王制刚、高理文、桂昌德、桂昌宗等人,在先母过世后,不久均被一一调离赣州,担任闲职,不受重用,且未再与他们见面,只有少数的例外,日后平步青云,位居要津。

六十年前的桂林,是抗日期间的大后方,短短几年涌入几十万的难民,社会秩序和价值观,受到严重破坏和扭曲,治安败坏可以想见。母亲在如此复杂的情势中,很早就担心过自己和两个稚子的安危,她在一九四二年曾去信给北大中文系毕业的大姐懋兰,提到她内心的不安,所以懋兰姨妈赶在七月下旬就到了桂林做伴,她有轻度肺结核,也正好来养病。只是才住三个礼拜,她最担心的事,竟然还是发生了,却束手无策。

母亲之死并非一人所为,系一位极端聪明的人出于护主动机,另找了三四位同伙来进行。主谋指出先母在桂林产子之后,即以蒋夫人自居,且经国先生又多次前往探视,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事实上,在当地政治圈已引起谈论,并传到赣州,所以在事态扩大前,必须予以“铲除”。这一番话,立即得到死忠者的附和与配合。几经密商,最不露痕迹的做法,就是在医院动手;而让被害人受痛苦最短的方式,便是在血管注射毒液。主谋认定,只要家属不敢提出解剖验尸的要求,即能立即下葬,全案就此完美无缺地永远埋在黄土之下。

这项任务在短短几天当中,即交付桂林的同伙利落地执行完毕。原本考虑两个娃儿也不放过,但唯恐引起经国先生震怒而缩手,况且后果冲击太大,可能引起全国性的注意,反而难以收拾,才放过两条小生命。

“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的恐惧,是事发第二天就逃离桂林的懋兰大姨妈发自内心的感受,她把这种在现场的认定面告自己母亲后,就变成了外婆终生难以摆脱的梦魇。

我已没有年轻时复仇的怒火,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悲剧性的故事并不足取,冤冤相报只会造成仇恨的扩大和衍生。让我为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作最后的辩解,并将不负责任的推测就此打住;让我完全原谅凶手的错乱、自私、凶残和冷血;让我借此文,把母亲的不幸和悲苦,化成宽恕的爱,相信会是母亲所乐见。

愿母亲在天之灵得享恒久的安息。

〔本刊删缩〕

〔本刊责任编辑 柳婷婷〕〔原载 九州出版社

《蒋家门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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