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楠
楼上切排骨似的咄咄咄咄,吵得仝瑶只得放下她的书本,夸张地捂住双耳,母亲放下老爸刚买回来的外卖烤鸭,装酱油的塑料袋还没剪开,就撂下剪刀,拖鞋啪啪啪地踩上去,哐啷哐啷的铁门声,噼噼啪啪的打门声,接着就一顿吵。
仝瑶坐在沙发上笃悠悠地看电视,把音量调高,她爸笃悠悠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问她要不要喝一点啤酒,她摇摇手,学着妈妈的腔调:“要喝你自己喝。”他也就不说话,傻坐着等。
楼上的吵架声越来越响,有男声有女声,仝瑶继续调响音量,以电视的声色犬马来缓解她被烤鸭香气勾起的饥饿感,实在忍不住就吩咐她爸一声:“怎么吵那么久,你去看看,我都快饿死了!”
“就是啊,有啥好吵头?”不过仝瑶爸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三零六!三零六!”似乎是他们自家的铁门在摇晃,仝瑶一把推她父亲,“快点,是在叫我们!”
“三零六!三零六!”仝瑶给电视机揿了静音,“你是不是三零六家里的男人?快上去!你的老婆要跟人家打起来了!”她爸这才着急起来,还回到房间里的夜壶箱上找钥匙,仝瑶和门口邻居阿叔的声音几乎同时叫嚷起来:“这种时候还找啥东西,快点上去!”
沙发上再也坐不住了,仝瑶木愣地立在房门口,不敢走出去观望上面的情况,怕一阵疾风把房门锁上,也不想回到房间里,满屋的烤鸭味,如坐针毡。楼上的声音渐渐从咆哮化为沉重的呼吸,两双熟悉的拖鞋一前一后回来了。
“我跟你说过的吧,有啥好吵头?”她爸“嘭”地关上门说。
“这家人家不讲道理,不过讲了两句,就挥拳头,还要打人呢!”仝瑶妈除了脸涨得通红,倒没什么不同。她还是不放心,勾着她的手臂。
“妈,有没有怎么样?他们打你?”
“他们怎么敢?”母亲笑了,踢掉脚下的拖鞋,换房间里穿的海绵拖鞋,“快点,我们可以吃饭了!”
烤鸭还是热腾腾的,他们闷头吃过一阵,仝瑶妈突然骂自己傻,“酱油还没倒出来,就叫你们吃!”说着,母亲利索地给塑料袋剪出一个小口子,深红色的酱油服帖地滑进小碗,“来,现在吃!”仝瑶妈把一块腿肉夹进她的小碗里,仝瑶按掉电视机的静音,声音大得刺耳,她赶紧往下调。
“唉,人老了就是不中用,现在稍微吵个两句,面孔就血血红!”不知吃了多久,仝瑶妈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年轻时候的仝瑶妈是吵架的能手,在仝瑶仅有的几次和母亲的同事打交道的经历中,她们都会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半晌大约是为了找出个能和她聊起来的共同话题,“你就是车间主任的女儿啊,哎哟,你的妈妈在单位里凶死喽!”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初二时候中学规定在校学生周末两天一定要上学校额外开设的中考补习班,仝瑶回家绘声绘色地描摹这是怎样一场骗钱的阴谋,“数学老师多好当呀,他一跑进教室,手里抱一摞卷子,一张张从前排往后传,‘做,一个半钟头时间,大家就开始刷刷地写,做完他批也懒得批,报一报答案,最后两道题讲一讲,就算补好了!”
“你不想去对么?不想去就不要去了!”仝瑶等待的就是这句话,一有这句话,她便可大大方方地摆出一张哭丧的面孔:“可学校老师规定一定要补!”
“怕啥,我来跟她讲!”
每到周五,教室里此起彼伏地抱怨双休日的无理加课,仝瑶心里可算美得乐上了天,他们见她不说话,惯性地补上两句:“你说,明天还要上课,是不是烦死了?”
“哦,对哦,你不用来上课,你开心死了!”话里满是酸溜溜的醋意。
得到庇佑的还有仝瑶那懦弱的父亲,有一段时间他又和仝瑶妈吵起来,那次争吵与平常的略有不同,不如以往的翻天覆地,而是窸窸窣窣的,还是被她听见了,“你的加班费要回来了吗?”
“要回来了,他们都晓得我的老婆凶得很,往后拖欠谁的工钱都不敢再拖我的了。”
但是半年前的那场吵架却没有改变任何事情,楼上依旧乒乒乓乓,克克托托,咚咚锵锵。临近春节时仝瑶妈解释说楼上来了好多个小小孩,“大概是乡下送到上海来过年的!”可响声直到元宵也没有休止的意思,仝瑶妈也连说奇怪,“该说小孩子要开学的呀!”接着又改口称她看错了,领孩子来的不是她们家楼上这户,而是五楼的一户人家,仝瑶妈说楼上这户人家大概是帮人家洗菜切菜,所以每天斩砧板似的吵,没过几天她又推说那是踩缝纫机的声音,大概家里太穷,帮别人家做衣服,日夜无休,也怪作孽……
原谅她们如此猜度她们的邻居,这或许是她们自己人生的写照。如果走在路上突然间碰上仝瑶的小学同学,或父母的老邻居,那些知根知底的人会寒暄似地问上一句:“你还住在八村啊?”此言一出,她们的心里仿佛咽了口苦药,也没别的办法,尴尬地点点头,有时会下意识地问候一下,“你呢”,她们将要为自己的没事找事而后悔——“早就搬走了,搬走大概……”他们掐指算着,眉头紧锁,“有十年了,对,至少十年了。”
十年间,但凡有点本事,总是该搬的搬,该走的走,留在这里的人各有各的酸涩,像被淘汰的零部件,新来的住户于她们而言太过陌生,操着各地的乡音,卖菜的卖鱼的,理发的洗脚的,在郊区工厂打工的……
——仝瑶妈再也没有上去。
仝瑶和她爸之间几乎只剩下三句话:“吃饭了”、“吃好了”和“睡觉了”——“吃饭了”,他会把三菜一汤挨个放进微波炉,哐地关上门,热一热,先捧电饭煲进来盛碗饭给她,摆好筷子和调羹,然后每听见微波炉“叮”一下便出去端个菜进来;“吃好了”,他就曳步进来把桌上的碗筷收走,再拿抹布进来擦两遍桌子,轮到他吃饭,他躲在灶头间里,轻轻阖上灶头间的门,仝瑶以前经常数落他咀嚼的声音太吵,像把整个曹杨八村都含在嘴里;“睡觉了”,仝瑶已经钻进她的被褥,他会进来把沙发拉出来,铺好他的铺盖,关上日光灯,先退到门外一平米的亭子间(那是他不顾邻居反对,用一扇门硬生生拦出来的)里稍坐片刻,拿本图书馆里借来的《隆美尔传》或《罗斯福传》装个样子,仝瑶以前总是抱怨他打呼的声音来得太过匆匆,她都还来不及入睡。
仝瑶爸现在把一切都收拾得妥妥当当,天衣无缝,她自然也省却说话的必要。每天都很静,只听得见楼上乒乒乓乓,克克托托,咚咚锵锵。
仝瑶还是不能相信。
人家都说这种事情亲人之间必定有感应,而且家里一定会有预兆,真的什么都没有,母亲生前养的植物全都生气盎然,仝瑶很久没有打理过它们,那些富贵竹、发财树、幸福树什么的都还在倔犟地生长,旺盛得几近没肝没肺,从无半点衰亡的意思。
仝瑶的外婆去世之前家里一连数日都进老鼠,一直听说工人新村的老公房容易闹鼠灾,走到楼下也冷不丁地遭遇老鼠横尸,还可从陈尸的方式判断死亡原因,药死的鼓鼓囊囊像活体标本,打死的血肉模糊、保全了一根尾巴,粘鼠板胶死的有一面烧伤般沾满粪便色的胶质……不过老鼠进他们家还真是头一回。起初只听见外面咯吱咯吱响,也有克克托托的声音,仝瑶直以为是做梦,第二天才发现灶头间台子上放盐放糖放味精的小瓶小罐被打翻了,白色的晶体撒了一桌,仝瑶妈奇怪的是:“这老鼠来是来过了,不过好像什么物什都没啃!米袋就在台子下面,怪了,没被动过!”
仝瑶妈为家中进老鼠追查到的首要原因自然是仝瑶爸的搁板。不知是不是年少时候碰上过饥荒,穷得怕了,仝瑶爸最喜欢拾掇垃圾,废的五金,不全坏的三夹板,钢管,水泥,油漆,电线……他都会趁仝瑶和妈妈不在家时一个劲儿往家里搬。上小学时的她童言无忌,把这事儿都跟同学说,害得班里最坏的小男生指着校门口别人家扔的一张裸露出海绵和弹簧的破沙发说:“喏,让你老爸捡回去给你坐!”那天放学回家仝瑶就钻进妈妈怀里哭,之后但凡看见灶头间台子底下或者房间里床底下多出个什么,妈妈都会勒令他丢出去,她也积极地向妈妈打小报告,爸爸虽然一直以来扮演着唯命是从的妻管严角色,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倔犟得很。
“家里那么小,你还尽搬进这些垃圾!”母亲说。
“有用的呀,你不懂!”
“有啥用,你讲啊!”
“有用的,以后可以做吊橱!”
“还说做吊橱呢,灶头间上头的这排吊橱到头来还不是我寻外面的人回来做好的?等你做,不晓得等到哪一天呢!”
“这些东西终归有用的,跟你怎么讲也讲不清楚!”
……
小时候仝瑶父母间的战争几乎全是由这些物什的去留而引起,有一次仝瑶妈发了狠,操了把菜刀立在房门外边砍父亲的一块三夹板,青白的脸,青白的刀,仝瑶爸畏缩在一旁看,一言不发,把三夹板砍得支离破碎后母亲冷冷地撂下一句:“离婚!”刚满十岁的仝瑶霎时哭成个泪人。
没多久爷爷就闻讯而来,拍仝瑶的大腿让她别怕,他跟母亲道歉说是他不好,怪他自己喜欢捡垃圾,所以她爸才成了这副腔调,他低声下气地哀求仝瑶妈再原谅父亲一次,母亲很长时间不哭也不说话,过了大约五分钟,仝瑶妈点点头,操起菜刀在砧板上切起了青菜。
那以后仝瑶爸在统共十多平米的家中建造了属于他自己的小型仓库,厕所间的顶上增了搁板,里面藏他捡来的三夹板,房间门上方也搭了几块搁板,藏他拾来的其他物什。仝瑶妈自然不答应,可始终心软,最后落得眼不见为净。
一出老鼠的祸乱,仝瑶妈终于找到期盼已久的把柄,“把你的几块搁板里的物什清理清理干净!”
父亲有没有清理仝瑶不晓得,他只说老鼠是煤气管里爬进来的,倒是很麻利地立即改造了煤气管,晚上关掉煤气总阀,锁掉厕所间的窗户,打保票说老鼠绝对不会再进来。
的确没再进来,一连几天,老鼠都在外边用牙齿磕碰着厕所间的窗户,像冬夜一截煞白的手指有规则地叩击着窗扉,仝瑶和母亲躺在床上瑟瑟发抖,像两具冰冷的活尸,可谁也没说一句话,仝瑶伸手给母亲,母亲紧紧握着她的。
十多天后,外婆离世了。
“你外公是属老鼠的。”仝瑶妈说,忙完了丧礼,老鼠果真就没有再来。
老鼠再次光顾的时候仝瑶住读在大学,纺织厂倒闭以后,妈妈迫于生计又跑到南汇替人管理工厂(仝瑶爸已经下岗过两次,在小区里安分地做保安,为上海政府提高最低工资而欢声雀跃),起早摸黑,和农民工一起吃十块钱一天的伙食,熬到周末才能回来一趟,可每周五回家的时候总被仝瑶爸打理下的凌乱场面一扫团聚的温馨。仝瑶刚放下书包,沙发和大床之间的地板上有只灰褐色的小家伙呆呆地蜷伏在那里,它的眼睛像玻璃珠子,大而澄净,身体才半个拳头般大,生着蓬松的短绒毛,尾巴细细长长打了个卷儿,像极了儿童画上的猪尾巴,仝瑶被它可怜巴巴的眼睛所欺骗,半抬在空中准备踩下去的右脚犹豫了,小家伙乘机一溜烟窜逃。不多时候,靠窗的电脑台下也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俨然成了这个家的外人,不敢轻举妄动,蹑手蹑脚地跪爬着挪到床头柜旁打电话给妈妈喊救命。
仝瑶妈也没多大的能耐,打电话把老爸臭骂了一通,他回家过一趟,持个扫帚左捅右碰也没什么结果,扔下两张粘鼠板又去值他可以睡觉看电视的晚班。
那晚仝瑶偏不争气要上厕所,母亲挽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打开厕所间的电灯,仝瑶夸张地用脚蹬地,还惶恐地学着蹩脚的猫叫,灯开了,似乎没什么,她一溜烟滑到马桶上,小解完看见角落里的粘鼠板上有黑麻麻的一团,尖声嚷着妈妈,母亲也怕,随手飞了一份《新民晚报》过去盖上,“不要看,走!”
第二天仝瑶爸还指责她们的不是:“是谁拿报纸盖在上面?这块粘鼠板本来撕掉上头的一层还可以继续用!”
一夜之间死了三只老鼠,两大一小,很像一家三口。而第二周去世的便是仝瑶的爷爷,死于脑梗。
仝瑶妈手术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医生反复强调切除脑膜瘤是个小手术,可仝瑶还是被术前的危险分析吓得六神无主,见家里人都聚全了,年轻的值班医生拿着份薄薄的小册子不动声色地宣读:如果碰到脑干会造成半边风瘫,如果碰到右下方某条神经会失忆,如果第一刀开不清楚需要开第二刀,到时候有可能会引起大出血……刹那间陌生如噩梦,这些话那些眉开眼笑的医生从来没有说过!仝瑶哭得稀里哗啦,姨妈叮嘱她抹干眼泪再回病房,姨妈搂着她的肩,劝慰她道:“现在开个盲肠都说得吓死人,不用多想,没事的。”回头看姨妈,姨妈也带着泪。
仝瑶有心地留存着从得知母亲生病到手术那天期间母亲发给她的所有短信,担心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起码这也是纪念,然而还是在等待手术结束的漫长的几个小时中统统删除,怕什么?只是小手术,不要留着徒添晦气。
据说是同样的原因,母亲把写好的遗书撕掉了。
仝瑶寻思如果母亲有机会给她留几句话,会留什么。平时仝瑶妈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让她别跟爸爸吵,“爸爸虽然没什么本事,到底是你爸爸,人也老实本分,跟楼下那些整天搓麻将的比比到底一个天一个地,你乖,听妈妈的,让让你爸爸。”仝瑶妈说着,好像她爸反倒是她的小弟弟。
这一点仝瑶一直恪守,说实话他们现在想吵架也吵不起来。今年的夏天开始得尤其早,五月初气温已经蹿上过三十多度,买了一趟菜回来,爸爸打起了赤膊,仝瑶只白了他一眼,他立马报告:“我稍微用毛巾擦一擦,马上就把背心穿起来。”
“才五月份就赤膊,到大热天怎么办?什么样子?快把衣裳穿起来!”
“穿不起来,你看呀,汗这么多,怎么穿得上身?”
“过不了多久又感冒,还传给我!”
“生毛病生毛病,人就有这么容易死啊!”
“你就是这副腔调,关心你两句,嘴巴里不干不净,恶毒毒的。”
想起母亲在世的场景,仝瑶觉得现在独自面对父亲的懂事太过残酷。
“天气要热了,把家里收拾收拾干净吧,不然要引虫。”仝瑶猜母亲还在的话一定会这么嘱咐她爸。他点点头,没等她具体说,他便像犯了过失的孩子一样承诺:
“我会把上头的搁板拆掉的。”
原来父亲也在想母亲如果在世会对他们说些什么。
“爸,如果你早点拆……”仝瑶没法说完,就逃进房间摸餐巾纸。
小时候仝瑶爸谈起过他捡这些东西的用处。仝瑶那时候迷恋画画,他便说要给她做一块画板。
“我裁一块三夹板给你,这么大合适了吧?”他比画出报纸版面大小的长方形,“上头弄个大铁夹,把你的铅化纸夹上,就好了,我跟你讲,简单得不好再简单了!”
仝瑶等这块画板,足足等了十年。最后还是她和妈妈偶然兜福州路的书店踅进美术用品商店,“妈,老爸以前答应给我做块画板。”
“老爸答应的事情,外婆出嫁也完不成!”仝瑶妈打哈哈说,然后问她要不要索性买一块,她的生日也近了。仝瑶笑着说不用,小时候喜欢画画,也不过一时兴起。
仝瑶爸还答应给她的表弟在他家底楼的天井里建一架滑滑梯,“告诉你哦,这些东西我都有,而且啊,造起来不要太简单哦!再讲,一分钱也不用花,还好你舅舅我拚了命把这些东西保留下来,否则早就给你的舅妈扔掉了。”
这件事情和仝瑶爸承诺过的其他东西一样最终沦为童年时代至今老生常谈的笑话,她表弟至今还记得,“小舅舅以前还答应要帮我搭个滑滑梯呢!”表弟搬到莘庄的三室一厅一晃也已经十年,原本曹杨二村沿街的房子早已拆掉造了地铁十一号线。
也许是因为这样,母亲对父亲的小仓库喊打喊杀时仝瑶总要在一旁帮腔,“有啥用?等到外婆出嫁也没有用!”
“这次你放心,老爸一定把上头的搁板拆掉!”仝瑶爸头一次照应到她的伤悲。
这一次父亲真的说拆就拆,他骑车到江桥问过去街道厂的老同事借来冲击钻。仝瑶问他要不要她扶,他说最好她能搭他一把。
很难想像仝瑶竟然会主动提出帮他,过去父亲爬到高处,没好气地命令她给他递个螺丝刀,她假装听不见,他越是大喊大叫,她越是不睬他。末了他更换策略,“来,帮老爸递一递,老爸给你五块钱!”
他的说辞一声比一声温柔委婉,等价码涨到十块钱的时候她便给他找着递过去。
“你看你的钞票多少好赚!老爸在这里汗流浃背,你递一递螺丝刀就十块钱进账!”
没多久仝瑶爸逢人便说她有多爱钱,要给钞票才肯稍微帮一点点小忙,惹得好管闲事的两个姑姑争相数落她。
“小姑娘不能这么喜欢钞票,要被外面的人骗走!”
“就是,小姑娘一忌馋,二忌贪!”
“来,帮老爸扶个椅子,老爸给你十块钱!”下一次仝瑶爸索性开门见山地跟她谈价钱,她就此没再理他。纵使每个月初他通过母亲的手转给她三十块钱的零花钱,她也啪一下把纸币飞到他脸上,“谁稀罕你的钞票!你以为你赚多少钱?你赚得到,妈妈要这么苦,白天在厂里上班,夜里回来还要帮人家绣花?”
他从来不理解,还一个劲儿在那里犯嘀咕:“小时候不是很眼红钞票的嘛,一看到钞票双脚跑了快咧!”
仝瑶妈本想批评她对待父亲的无理,听了这句立刻调转枪头对准父亲:“你的女儿从来不像别人家家里的孩子那样死要钞票,她只不过想你好好开口跟她讲话!”
父亲拖了个接线板搁在鞋柜上面,准备先拆房间门上方的搁板间。他把一只绿面子的小方凳架在一只黄色掉漆的靠背板凳上面,仝瑶一边扶住上面的方凳,一边喃喃叮嘱着“小心”。他逞能似地说:“放心,老爸别的本事没有,干这活儿熟练!”他确实猴子般灵活地爬了上去。冲击钻刚刺拉拉钻进去,她又听见天花板处咚咚锵锵的响声,震耳欲聋。
“老爸,我要上去跟楼上的人家去讲,你要不先下来?”
“算了,不要去讲了,楼上的人家你又不是不晓得,不讲道理的。”
“不讲道理也要跟他们说,一直这么吵下去怎么行?”仝瑶说着便趿着拖鞋往楼上赶,父亲似乎不放心,他取走钥匙紧跟在她后边。
开门的是个胖女人,穿了件宽敞的无袖全棉连衣裙,白色的肉如炼乳般从背心里铺张开来,她蓬头垢面,睡眼惺忪,这条连衣裙大约也当睡觉衣服。
“对不起,你们能不能稍微轻一点儿?这里的房子快六十年房龄了,隔音差,我们楼下声音很大,吵得很!”她尽量做到礼貌。
“俺们在睡觉,没有做啥子呢!”她操的大约是山东口音。
“但我在楼下能听见类似铁器掉落或者重重踩地的声音。”
这个胖女人努力地思索起来,她左边的眉毛抬高了,左边太阳穴的肉似乎比右边绷得更紧,因为在反光。“这样子,小妹妹,要不你进来瞅瞅?俺们这儿真的没有做啥儿呢!”
仝瑶随着山东女人跨进房门,爸爸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后。山东女人的家里几乎谈不上有什么装饰,墙纸撕掉了一大半,靠窗的一角还印着水,地上铺了陈年的木地板,退了色,走过时几块地板积木似的滚出来,房间里的家具少得可怜,就一张床和一个衣橱,还有两把塑料板凳,像菜市场里十块钱一把卖给小孩的——真没有什么会噼里啪啦掉落在地上的东西,仝瑶再低头打量山东女人脚下的拖鞋,虽说是塑料的,可也不至于产生如此喧然的响声。老爸主动到灶头间仔仔细细搜寻一番,对着她摇了摇头。
“奇怪了,那么声音会是从哪里来的?”下楼的时候仝瑶问父亲,父亲答不出。
开门回去,他们继续拆他的搁板,他的劲道又回来了。冲击钻的声音刺啦啦响起来,接近天花板的位置那种无法形容的响声同时骚动起来,仝瑶不知为何拉了拉父亲的卡其布裤腿。
“爸……”
“怎么了?”他停了停冲击钻,那一处声音更喧哗了。
“别拆了。”仝瑶注意到自己的唇齿都在打颤。
“什么?”他微微一笑,笑得她恻恻然,“老爸答应了你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他说着又开启冲击钻,钻了没一会儿,原本合起来的两块木门面掉落,两三只灰褐色的老鼠箭似地直窜下来,扑腾过凸起的电风扇开关盒,沿着木质鞋柜和墙纸的棕色腰线向不同方向飞窜,拖着电线样的长尾巴,笔笔直。仝瑶只抬头望了一眼,黑黢黢的搁板间里至少数十双小眼睛在闪动,大大小小,伴随着闪动,乒乒乓乓,克克托托,咚咚锵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