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斌
一、小小的满洲国,
大大的赵尚志
——伪满洲国民谣
赵尚志二十五岁那年,还没有娶上媳妇。这可急坏了赵尚志的父母,都火烧眉毛似的替他找对象,求东邻,告西舍,上道里,跑道外,忙得像走马灯。结果却仍然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因为什么呢?因为赵尚志的父母着急,赵尚志不着急,介绍的几个女子都被他拒绝了。赵尚志的母亲想不开,便絮叨说,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中,整个浪儿哈尔滨就不够你挑了,再挑都挑成小老头了。赵尚志的父亲并不责备赵尚志,只是摇头叹息,唯有叹息而已。这个读书人从一次次失败中悟出,赵尚志不肯找对象,不是因为挑花了眼,而是因为他正从事着反满抗日活动,怕一旦被捕或者牺牲,坑害了人家女方。事实上,赵尚志比他想得还要严酷,他已暗暗立下誓言,不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东北,他决不找媳妇。而且,他那时已准备走出哈尔滨,去找孙朝阳的抗日义勇军了。
这是1933年2月底的事儿。
投奔孙朝阳要有介绍人。天公作美,赵尚志在珠河大街上碰到了王德全。王德全曾是巴彦游击队的战士。巴彦游击队失败后,他辗转到了孙朝阳的义勇军,做了孙朝阳的贴身马弁。王德全碰到赵尚志时满脸花开,他两手抱过赵尚志的肩膀就喊,哎呀,我的天啊,咋让我在这疙瘩碰到你了呢?赵尚志暧昧一笑,轻着声音说,我想参加孙兴周(孙朝阳原名孙兴周,拉起队伍后报号朝阳,他也跟着叫了孙朝阳)的朝阳队,你给我当个介绍人,怎么样?王德全松开抱住赵尚志的手,愣眉愣眼地看着赵尚志说,李参谋长(1932年6月,赵尚志以满洲省委军委书记的身份,前往巴彦游击队任参谋长,化名李育才)是想滑(收编)朝阳队?赵尚志说,其他的你就别管了吧,你只管介绍给孙兴周就大功告成。王德全痛快地说,嗯哪,到啥时候我都是参谋长的人,参谋长让我干啥我干啥。赵尚志满意地点点头,看看身后,回过头时压低声音说,今后别再叫我参谋长了,这是最后一次。
孙朝阳见赵尚志身材短小,其貌不扬,左眼下还有块铜钱大的伤疤,又两手抱空拳,什么礼物也没带,便耷拉下眼皮,撇撇嘴说,就你这个模样,个头没有马枪高,还想打小日本?走吧,走吧,从哪来的还回到哪疙瘩去吧。赵尚志挺挺胸膛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我个子矮,可行军打仗决不抱下洼地。赵尚志声音豁亮,音质纯正,很是中听。孙朝阳咕嘟咕嘟地吸了一口水烟,缓缓挑开眼皮,朝地上吐一口黄痰,瞥着赵尚志说,行军打仗这碗饭不是谁想吃都能吃的。我说的是好话,你还是找别的地界混口饭去吧。赵尚志铿锵地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抗日救国是大家的事,人越多越好,你既然想打小鬼子,就没有理由不收留我。孙朝阳手端水烟袋,欲吸不吸,一脸诧然地道,说话呱呱的,尿炕哗哗的。看你小子其貌不扬,嘴茬子功夫倒尿兴。好啦,好啦,既然你一心巴火想跟我,那就去喂马吧。孙朝阳是想用放马的活儿逼走赵尚志,赵尚志却心满意足地说,宁给好汉牵马缒镫,不给赖汉当祖宗。只要是打小日本,我干啥都中。
赵尚志刚进孙朝阳义勇军不久,孙朝阳的队伍就被日伪军包围了。眼见得包围圈越来越窄,孙朝阳的脸越来越长,整日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他想打,寡不敌众;想跑,跑不出去;想投降,又不甘心。
这天,孙朝阳正跟几个人商量办法,王德全进屋报告,说是赵尚志要求参加会议。副队长容易便撇撇嘴说,就他那个小瓶塞儿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还是让他看儿马子撅尾巴屙粪蛋吧。容易既然是朝阳队的副队长、孙朝阳的表兄,说起话来也就牛B哄哄。孙朝阳却制止了容易。整天乱呛呛,也呛呛不出眉高眼低,正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对手下四梁八柱已不抱希望,倒想听听赵尚志的意见。
赵尚志进屋,没容孙朝阳让坐,人就大模大样地坐上了孙朝阳面前的木墩子。赵尚志的行为惹来嘘声一片。赵尚志却佯装不知,两眼锁定孙朝阳,等待孙朝阳问话。孙朝阳皱起眉头,冷面冷语地说,你在这个节骨儿眼上来见我,是有什么好招儿要告诉我么?赵尚志挺直腰板,一字一板地说,目前日伪军步步紧逼,我们步步退缩,司令有没有想过,总有一天我们会无路可退。孙朝阳脸上阴转多云,眯缝着眼睛说,依你的意见呢?赵尚志朗朗而言,依我的意见,莫如围魏救赵。孙朝阳眨巴眨巴眼睛,驱散脸上的残云,将水烟袋蹾在木案上,再朝赵尚志移动移动身体,问,说说,啥叫围魏救赵?赵尚志滔滔不绝地说,现在日伪军来攻打我们,宾县城里一定空虚。如果我们趁机分兵去攻打宾县县城,不但可以获得一些战利品,而且还可以引诱围我之敌回头救宾县。如此,我们被包围的局面不战而解。孙朝阳脸上顿时阳光明媚。他再朝前探探身体,说,来,来,到我跟前来,看你小子已是胸有成竹,再细掰扯掰扯,打宾县怎么打?赵尚志站起身,欻欻几步走到厚木案前,抬手将案上的一盒老巴夺牌香烟推向中间,又哗啦一声,将半盒火柴倾倒在桌面上,便一边用火柴杆摆着阵势,一边讲解行军路线,兵力部署,攻城方略,讲得风起云生,滴水不漏。孙朝阳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吧咂吧咂嘴,说,让你去打宾县,咋样?赵尚志说,让我带兵,我敢。但有一条,你要让我带兵,就得我说了算,让我当总指挥。这当然是暂时的,等打过了仗,我还是放我的马,当我的马倌。孙朝阳又蹙起眉头,说,要是打败了呢?我不想打败仗,那样损失太大,但万一打败了,我愿军法从事。孙朝阳猛一拍桌子,吓得烟盒蹦了两个高儿,散乱的火柴杆纷纷四外逃散,说,好,好,就这么着。说吧,你都要什么?赵尚志淡淡一笑,说,我别的不要,就要一匹马,一杆枪。好,你小子尿性,就把我的大红马和驳壳枪给你,打赢了我让你当参谋长,打输了我要你脑瓜壳子。孙朝阳大声喊过,又眯起眼睛审视着赵尚志说,可我想知道,你凭啥对我这么忠心?赵尚志暧昧一笑,说,你是朝阳人,我也是朝阳人,咱们俩是老乡啊。孙朝阳咧开大嘴笑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操,你咋不早放屁呢?
神兵天降。赵尚志带领几十人突然出现在宾县城外时,宾县城里一片慌乱。伪县长想打,兵力不足;不打,又不好向日本人交代。正当他焦头烂额之际,赵尚志已骑着大红马冲到了城门前。他左手勒住嘶鸣吼叫的大红马,右手横起小马鞭,遥指城头高喊,赶快告诉你们县长去,就说朝阳队的李育才让他把大门打开。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我保证进城后一个不杀,一个不抓;倘若不让我们进城,那就是汉奸,等我们攻进城后,把你们一个个都按卖国贼定罪。
伪县长听了报告,诡谲一笑,便让人打开城西门。按照山林规矩,土匪最忌讳走西门,认为走西门不吉利,是死门。伪县长这样做,是想一举两得:既可以满足赵尚志的要求,又避免了赵尚志进城。可没想到赵尚志既非胡子,也就不信那份邪,偏偏带领队伍进了城,找到了伪县长。这让伪县长胆战心惊,脸上一阵子红,一阵子白,两只小眼睛像老鼠见猫,围着赵尚志滴溜溜转。更让伪县长惊恐的是,赵尚志抚慰他几句之后,又让他派人给日本人送信。伪县长顿时额头大汗淋漓,哆哆嗦嗦地说,这个……不……敢……赵尚志微微一笑,说,让你派你就派。
日本人听说宾县县城被破,果然连夜回兵增援县城。孙朝阳的围不战自解,乐得个孙朝阳拍着赵尚志的肩膀说,还是咱们朝阳人杰地灵,出他妈的人才。随后,他将手下召集到一起,当众宣布赵尚志为参谋长。副队长容易不满意孙朝阳的任命,他用不屑的口吻说,李育才个头太小,不挂架,让他当参谋长,有损咱朝阳队的面子。孙朝阳一挥手说,得了,得了,你给我找地方眯一会儿吧。秤砣虽小,能压千斤,我只要他胸中韬略,管他个高个矮干啥?
赵尚志任朝阳队参谋长不久,又有七个珠河县(现在的尚志市)人参加了朝阳队。他们是共产党珠河县委派进来改造朝阳队的,为首的人叫李启东。李启东被孙朝阳任命为秧子房掌柜的(旧中国土匪兴绑票,他们管关押肉票的地方叫秧子房,负责人就叫秧子房掌柜的,属四梁八柱之一)。
李启东一人进队后,行为规矩,不喝大酒,不抽大烟,平时说话谨小慎微,这引起了赵尚志的注意。他猜测他们是共产党派进来的。自打被满洲省委错误地开除出党籍后,赵尚志总是觉得委屈,总想找省委负责人争辩是非,为自己辩护,不依不饶,结果遭到负责人的厌烦,跟他玩起了躲猫猫。他一气之下走出哈尔滨,参加了朝阳队。但他的心还是跟党贴在一起的,也总想找到党组织。
这天,李启东刚把传单塞到一个战士手里,自己的手却被人薅住了。他一回头,就看到了赵尚志,顿时头皮一奓,气喘得就有些粗重:你……干啥……李参谋长?赵尚志并不回答。他将李启东拉出窝棚,躲在西房山下,压低声音问,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共产党?李启东眼睛审视着赵尚志,不置可否。赵尚志脸上腾腾火起,烧得像关云长,又紧逼一句: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共产党?李启东事到临头,便也无所畏惧: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赵尚志嘿嘿一笑,直截了当地说,你知不知道巴彦游击队?李启东疑惑地点点头说,我的知道。你知不知道有个赵尚志?李启东上下打量打量赵尚志,恍然大悟,立即眉开眼笑地说,啊,果然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啊,厉害!厉害!赵尚志眼眶就有些湿润,说,这么说,你真是共产党派进来的?李启东说,我的是珠河县委组织部长,是珠河县委派进来的。赵尚志紧紧拉住李启东的手,上下摇动着说,我想托你办件事情,行不行?李启东说,什么事情,你的说?李启东是朝鲜族,汉语说得不太流利。赵尚志说,我请你将我的情况向县委做个汇报,并请县委向省委汇报,就说我赵尚志要找党。李启东说,你的要求我一定会满足。但我是县委委员,我代表县委,希望你能积极配合我的工作,共同完成党交给我们的工作,争取早日的将朝阳队掌握在我们手里。赵尚志说,让我接受县委的领导可以,但有一条,你们不能再执行打土豪、分田地、建立苏维埃的那一套,像巴彦游击队那样,失败了把责任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李启东愣了愣,说,你的性格还是这样?赵尚志嘿嘿一笑,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嘛。李启东也腼腆一笑,说,这个的,我要先向县委请示,然后再回答你。但眼前,咱们一定要互相支持。赵尚志说,请你放心,我赵尚志人虽不在党,但心还在党。
很快,8月16日,珠河县委将赵尚志的情况汇报给了省委:孙朝阳的书记官(实际是参谋长),听说他从前在巴彦游击队时当过政委,那时有严重错误,因此被开除。他对某同志讲要找关系,(是)很勇敢的。8月30日,团珠河县委也向省委请示:关于赵尚志的问题,他现在在部队里面。他非常欢迎我们,接受我们的主张。他在朝阳队伍中很有威信。我们在上层中的工作须经过他(非同志的关系)。可是,他对省委仍然表示不满意,省委应指示我们对他应采取什么态度。
这边,赵尚志正在积极寻找党的组织;那边,朝阳队里又发生了新的情况。
中秋节的前两天,一个人来到了朝阳队。来人西装革履,大分头抹得油光锃亮,连落个苍蝇都会滑跟头。他说他受北平国民抗日后援会的委托,邀孙朝阳一起进京,跟张少帅共同商量救国大事。说过,他呈上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孙朝阳。信是用一块方绸子写的,上边既有国民党某大员的签名,又盖有公章,邀请孙朝阳到北平参加义勇军首领会议,共商抗日大计,并领取军饷。孙朝阳看罢来信,一脸踌躇满志,信手将绸子递给赵尚志,咧开大嘴说,参谋长看看,这可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啊。说罢,又端起了水烟袋,咕咕咕地吸了起来,满脸自在。赵尚志先看看信的内容,再看看签名盖章,最后把绸布翻过来倒过来看看,觑着眼睛对孙朝阳说,一块绸子不足为凭。这可能是日本人的奸计,我们不能上当。孙朝阳不以为然地说,他人是从关里来的,又有签名,又有公章,能有什么诈?赵尚志仍坚持说,上北平要经过哈尔滨,我担心你会在那里出危险。孙朝阳鬼迷心窍,执意要去,临行前交代,在他离队期间,由副队长容易行使队长的权力。
孙朝阳离开朝阳队当天,赵尚志同容易发生了争执。按照赵尚志的意见,他要把队伍带到西北方向石头河子一带,这样进可以出击日伪军,退可以隐蔽自己队伍。但容易不同意。他要躲避日伪军的围剿,把队伍带进西南方向的丛林里猫冬。两人各不相让,吵得昏天暗地。最终在众人的劝说下,同意第二天再商量。
就在当天晚上,孙朝阳又出乎意料地回来了。原来他走到半路,听到远方有大炮响,认为不吉利,便打道回府。容易便添油加醋,讲了赵尚志一番坏话。孙朝阳张嘴就骂,你的权力是我给的,谁他妈拉个巴子的敢不服从你,你就收拾谁,他赵尚志也不例外。容易见孙朝阳为自己撑腰,便眉头一皱,又说,赵尚志总和李启东那伙子人勾打连环,我看他们都有共产党的嫌疑,说不定就是来滑咱们的。孙朝阳眯起眼睛说,那你说,咋办?容易盯着孙朝阳的脸,试探着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们先把他们扣起来,咋样?孙朝阳嘴角一扭:扣起来又怎么办?容易说,还能咋办……
隔墙有耳。他们的密谋恰好被王德全听到了。王德全便溜到赵尚志的窝棚,将孙朝阳的密谋告诉了赵尚志。赵尚志火速通知李启东等人,当晚就脱离了孙朝阳,带着一挺捷克造轻机枪,五支汉阳造马步枪,五支德国造手枪。
10月10日这天风和日丽,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边的五花山七彩叠韵,赤橙黄绿青蓝紫,煞是壮眼。就在这一天,珠河东北反日游击队成立了。哈尔滨反日总会的代表、珠河中心县委和农民自卫队的代表,都参加了这次大会。赵尚志带领全体游击队员鸣枪宣誓:我珠河东北反日游击队全体战士,为收复东北失地,争取祖国自由,哪怕枪林弹雨,万死不辞;赴汤蹈火,千辛不避;誓必武装东北三千万同胞,驱逐日寇海陆空军滚出满洲,为中华民族的独立解放奋斗到底。
珠河东北反日游击队名头虽大,其实成立时的队员仅有十三人,除了赵尚志从朝阳队带出来的七个人,珠河县委又给他派过来六个。队长赵尚志,副队长王德全,政治指导员李启东。也就是从这时候起,赵尚志不再隐姓埋名,而是堂堂正正地使用本来的姓名。
我以前在巴彦游击队曾化名李育才,从今而后,我赵尚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看他小日本能把我怎么着。赵尚志这么说。
东北反日游击队是抗日的队伍,但在游击队成立之初,当地老百姓却将它与山林队混为一谈。在他们眼里,那些掌握武装的,不是胡子就是兵。如此,保长便挨家挨户齐钱,齐烧酒,齐鱼肉,甚至齐大烟膏,送给赵尚志,图希的是过安生日子。赵尚志浅浅一笑,说,我们不是胡子,是打日本鬼子的游击队,我们的纪律要求我们不收老百姓的礼物,请你把这些东西收走,从谁家齐来的,再送回谁家去。保长眼睛滴溜溜转,眼角挤出一丝笑说,赵司令要是嫌少,我回去再齐。赵尚志哈哈大笑,说,我不是嫌少,我是不能收。保长张着的大嘴就半天合不上:自古以来兵匪一家,这天下哪有不收礼物的队伍?他一时犹豫不决:到底是拿回去,还是不拿回去?赵尚志理解保长的心思,便诚恳地说,现在已到冬季了,我们还都穿着夹鞋,如果你有心思,就帮我们买十双靰鞡吧(靰鞡是黑龙江冬天穿的一种皮鞋,用生牛皮做成,又肥又宽,穿时在里边垫上靰鞡草,哪怕是光着脚板,数九隆冬也不会冻脚,而且不生脚病)。
第二天午后,保长笑眯眯地送来了十双靰鞡。这样既少花了钱,又溜须了赵尚志,他心里很是滋润。不料,赵尚志竟拿出了钱。保长立时瞠目结舌,鼻翼丝丝地沁出一层细汗。过了片刻,他才醒过神来,颤颤巍巍地说,我不敢收钱。赵尚志说,你不敢收我的钱,我就不敢收你的鞋。这回保长彻底地信了。他直起腰板,索性得寸进尺:我说赵司令啊,这两年可让胡子把咱老百姓祸害惨了,贵军能不能帮我们整治整治那帮斜岔子、小绺子呢?赵尚志说,我们打小日本就是为了保护老百姓。但现在情况比较复杂,有的山林队虽然是胡子,但也打日本鬼子。所以,我们要区别对待。对那些肯打小日本的胡子,我们要团结;而对那些不打小日本专门祸害老百姓的胡子,我们也要像打小日本一样打他们,决不手软。
赵尚志说到做到,果然就接二连三处决了十几个土匪,又攻破几个伪警察所,镇压了几个汉奸。一时间百姓拍手称快,土匪汉奸闻风丧胆。一些土匪看游击队真的打日本侵略者,也来投奔赵尚志。
这天,赵尚志接到了容易的一封信。他展开看过,立时皱了眉头。李启东诧异地问,有什么的,坏消息?赵尚志将信递给李启东说,你看看。李启东接过信再看,原来是孙朝阳在去北平开会的途中,走到哈尔滨时让日本人逮住枪毙了。容易在信中说:你赵尚志在我队拿枪出来,能真正抗日,现在名誉很好,我和你合绺子,将队伍归你带,给我表弟报仇。李启东看过信后,说,这是好事啊,老赵。赵尚志瞥李启东一眼,说,好什么好?李启东愣愣,问,什么的不好?赵尚志睁大眼睛说,你忘了他要害咱们了?我赵尚志不灭他,他就算烧高香了,岂能收留他!说罢,他从李启东手里夺过那页竹黄纸,唰唰唰地撕出几声尖叫,再随手一扬,那些碎纸片便纷纷扬扬飘了起来,像一群蝴蝶。李启东皱起眉头,抿抿嘴唇说,省委现在的政策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结成最广泛的统一战线,共同打击日本侵略者,你的这样做,不应该。赵尚志激动地说,你别拿省委来吓唬我好不好?要说省委,我赵尚志也当过军委书记,也曾经是特派员。归期末了咋样,明明是他们执行左倾路线,偏偏批我赵尚志是右倾路线,还开除我的党籍。李启东脸红脖子粗地说,老赵啊,你这样的态度不对啊。我比你的大十二岁,我以大哥的身份再劝你一句,不知你能不能听进去?赵尚志爽直地说,你说你的,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不喜欢绕弯子。李启东说,那我的就照直说了。我觉得你这个人思想不对头。过去,你的在巴彦游击队,当时省委执行土地革命路线,让你打土豪,分田地,建立苏维埃政权,你不同意,说是东北跟关内不一样,已经被日本人占了,情况特殊。现在的省委执行中央《一·二六指示信》精神,让我们结成广泛的统一战线,你又把送上门的力量推出去了。这是毛病啊,老赵。赵尚志拉拉下脸子说,别人行,容易不行。何况他这个人见东西朝前跑,见鬼子朝后跑,我信不着他。李启东仍然劝赵尚志说,总得有个改造过程啊。我说老赵,只要我们的加强教育,我想他会变好的。赵尚志轻蔑地说,是狗改不了吃屎。李启东一摊两手,睥着赵尚志说,那好吧,你不允许容易跟我们打小鬼子,就让他跟小鬼子打咱们吧。赵尚志瞥李启东一眼,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启东说,在目前的情况下,一切的山林武装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跟我们打小鬼子,一条是跟着小鬼子打我们。再则说了,你现在不收留容易,让别的义勇军和山林队听说了,以后谁还敢投奔我们。赵尚志翻翻眼睛,嘿嘿一笑,说,好吧,照你说的办。
容易接到赵尚志的信,连夜带队投奔游击队。巧不巧就与接他们的游击队遭遇了。容易以为是遭遇了冤家红枪会,便率先开了枪。副队长王德全想到对方可能是容易的朝阳队,便站起身子高喊,我们是反日游击队,不要开枪……他的话音刚落,一颗子弹穿胸而过,将他打倒在地。容易再跑过来看,顿时傻了眼,两腿哆嗦不已,上下两排牙咯吱咯吱敲个山响。赵尚志先是趴到王德全身上喊,再用右手背贴向王德全鼻孔,断定王德全已是气断身亡。如此,他呼地一声从地上站起,薅过容易的衣领,驳壳枪对准容易的下巴,气急败坏地喊,我毙了你……我毙了你。容易两眼一黑,身体就筛了糠。说时迟,那时快,李启东一个箭步蹿过去,架起赵尚志的胳臂,说,老赵,千万的……别冲动……千万……赵尚志大喊一声,突然间把手枪砸向自己的脑袋,而后两手抱头,嚎啕大哭。哭了好久,他瞪大两只眼睛,撕心裂肺地喊,你先走吧,容易。如果你真心抗日,今后再来投我;如果你敢帮小日本,我就灭了你。
赵尚志性格豪爽,敢作敢为,是个性情中人。因此,尽管他暂时没有收留容易,但各地的抗日队伍还是信服他。一时间,好友、北来、金山、太平、三江好等义勇军和山林队纷纷而来,接受反日游击队的改编,或者是接受赵尚志的领导。从此,珠河反日游击队迅速壮大,在哈东地区掀起了打击日本侵略者的风暴,吓得日本侵略者和伪政权惊呼:小小的满洲国,大大的赵尚志。并悬重赏通缉赵尚志:无论何人如将匪首赵尚志拿获送案,奖赏国币壹万元,并允许从匪者能改过自新,免究其责,如有投诚者,不咎既往。如此,社会上又有了赵尚志“一两骨头一两金,一两皮肉一两银”的传说。
二、江北的胡子——不开面
——伪满洲国民谣
这事儿发生在1934年夏天。
那天,天上突然传来了嗡嗡嗡的怪叫声,震得木棚左右摇晃,像是喝醉了酒;震得森林起伏翻动,像是大海上的波涛。赵尚志走出木棚,眯起左目跟着声音察看,就见一架飞机正低空盘旋,鬼头鬼脑,一忽儿低,一忽儿高,盘旋一圈,又盘旋一圈。当盘旋到第三圈时,它脑袋朝天,尾巴朝地,抛下了雪花般的传单,花花绿绿,飘飘洒洒。赵尚志正思忖着日伪传单的内容,有个战士已手抓一张传单,慌慌张张跑到他面前说,司令,你看,你看,小日本劝你投降呢。原来,当时赵尚志领导的珠河游击队越打越大,范围越打越宽,珠河东北反日游击队也扩大为哈东支队。这让日伪当局惊恐万状。于是,他们逮捕了赵尚志的父亲,威逼赵父给赵尚志写劝降书。那战士捡来的传单,正是日本侵略者的劝降书。
赵尚志从战士手里接过传单,两行黑字就刺进了他的眼帘。那两行加粗大字印的是:《赵父告不孝子赵尚志及其兄弟书》。赵尚志当即头皮发奓,额上冒汗,胸口怦怦乱跳。他定定神,抬起左臂,揩去额上汗水,再眨巴眨巴眼睛,抖落睫毛上的汗珠,这才急匆匆地读了下去,想从中寻找到两个字。这两个字就是:乱命。
原来,赵尚志的父亲深知赵尚志的抗日心志不可动摇,便在赵尚志离开哈尔滨时,眯着眼睛对赵尚志说,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我也知道你一旦选择了,就会一条道儿跑到黑。你做得对,我不拦你。但有一句话我得说到前头。赵尚志仰起头,注视着父亲脸上沧桑的皱纹,水着两只眼睛说,你说吧,我听。赵尚志的父亲说,你打日本人,日本人不会饶了我。我拿摸着他们为了治你,八成会把我抓去,让我写信劝降你。所以,我预先跟你约好,如果你接到我的信,看到有乱命两个字时,就说明这信是我在被逼情况下写成的,你完全可置之不理。赵尚志诧异地问,为什么是乱命呢?赵父微微一笑,反问赵尚志,说,难道你不记得老人结草坑杜回的典故么?赵尚志如梦方醒,噙在眼睛里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老人结草坑杜回是春秋时的故事。故事里说,晋国魏武子在患病之初,曾嘱咐儿子魏颗,等他死了以后,要将他的一个爱妾嫁人。可再过几天,到临死的时候,他又叮嘱儿子,让魏颗将那个爱妾殉葬。结果,魏颗将那个爱妾嫁了人。别人对此表示疑惑,就问魏武子的儿子魏颗,你为什么要将那个爱妾嫁人,而不是殉葬?魏颗说,疾病则乱,吾从其治也。他说这话的意思是,魏武子病重时说的话是乱话,也就是糊涂话;而在病轻时说的话是治话,也就是清醒话。他要按父亲清醒时说的话去做,而不是按父亲糊涂时说的话去做。后来,秦国派兵攻打晋国,魏颗带兵迎敌,兵败被追,有个老人用草结了个草环,绊倒了追将杜回的马匹,结果反倒让魏颗捉住杜回,反败为胜。据说,这老人就是那爱妾的父亲。
很快,赵尚志就在信中找到了,“现在父亲身患重病,神昏治乱,命在旦夕”的话——他的父亲巧妙地将乱命嵌在信中,警告赵尚志不要去哈尔滨探病,以免中了日本人的诡计。
这时,赵尚志的身边已围了一群人,有的咒骂,有的叹息,有的深思,都在为赵尚志担心。赵尚志则抬起头,手里咔哧咔哧撕着传单,嘴里斩钉截铁地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赵尚志既然要打小日本,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日本人见一计不成,又施一计。
这天,一个面目清秀、举止文明的年轻人来到游击队,要求见赵尚志。赵尚志见来人斯斯文文,面相不恶,心头已先是喜欢,便问,你是来投奔我的么?那年轻人不慌不忙地说,我是哈尔滨的青年团员,现在组织被破坏了,我失去了联系,只好来参加哈东游击队,跟着你打侵略者。赵尚志点点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周光亚。那年轻人大大方方地回答。赵尚志说,好。我这里正缺知识分子,你就到司令部当秘书吧。周光亚立时眼睛放光,啪地给赵尚志敬个礼,激动地说,谢谢赵司令对我的信任。
不出赵尚志所料。周光亚加入哈东支队后,表现果然很是积极,很是活跃,也很会处理人际关系,博得了一致的好评。谁又能想到,这个文质彬彬、相貌堂堂的读书人,竟然是日本人派进来的特务,执行着伺机暗杀赵尚志的任务呢。
也是人算不如天算。这天,又有几个人从哈尔滨来投奔赵尚志。周光亚发现其中有自己的熟人。他怕暴露了自己,不得已提前采取了行动。赶巧,那天经济部长李启东要去外地办事,周光亚便主动要求护送他。当俩人走进一片小树林里时,周光亚便趁李启东不备,在背后放冷枪,打死了李启东。
消息传来,赵尚志痛哭流涕,懊悔不已。也就是从这时开始,赵尚志更加仇恨汉奸,并时时提防汉奸,甚至防卫过当。但最终,他还是牺牲在了汉奸之手。这是赵尚志之殇,也是中华民族之殇。如果不是那么多的中国人给日本人办事,日本人能侵占中国东北十四年?只能是痴心妄想!
诱降不成,暗杀不成,日伪再施诡计,策反了丑殿五和李春山带领的两支小队伍。赵尚志得到情报后,火速带人抓来了丑殿五和李春山。
经过商议,丑殿五很快被拉出去枪毙了。但到处理李春山时,左右却面面相觑,无人发言。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李春山是赵尚志的远房舅舅。赵尚志见此情形,有些光火,便催促左右说,你们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被窝里放屁照直崩,别顾及我。这时,就有人吞吞吐吐地说,念他是初犯,拉出去打一阵棍子,饶了吧。赵尚志不动声色。又有人说,既然丑殿五走铜了(枪毙),他李春山也不能例外。赵尚志微微一笑。李春山立时周身筛了糠,哆哆嗦嗦地说,你……我可是你舅啊。赵尚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说,别说你是我舅,你就是我爹,只要当汉奸,我也不饶。说罢,就让人把李春山拖出去枪毙。
从此,社会上流传出一个民谣,说是江北的胡子——不开面。这是因为当年的巴彦游击队活动在松花江的北岸,一般老百姓称之为江北的胡子。当年的老百姓很少分得清抗日队伍和胡子的界限,他们将游击队和土匪混为一谈,赵尚志也不例外。这个民谣虽然说得有些片面,但也从另一面反映出赵尚志对汉奸的态度:不管是谁,不管他有没有功,只要投降日本人当汉奸,赵尚志决不开面,包括曾跟他并肩战斗,并与他结为把兄弟的于九江。
于九江原名于海云,当土匪后报号九江,人称于九江。日本侵略中国东北后,他在赵尚志的感召下,与赵尚志结拜成兄弟,跟赵尚志一道打击侵略者,并在1937年担当了抗联第三军第七师的师长。也就是在这一年,他暗地里跟日本人勾结,接受日本人旗帜,企图消灭第三军。
赵尚志得到情报后不动声色。他先派人给于九江老婆送去一百块钱,说是当伯父的给侄儿侄媳的零花钱。于九江老婆将此事告诉给于九江,于九江暗暗叫好——他以为他做的那些事赵尚志不知道呢。
没隔几天,赵尚志又派人找到于九江,说是有事商议,另外再送给他一些金子,作为活动经费。于九江得信儿后,喜不自胜,便带着几个人,乐颠颠儿地直奔赵尚志的驻地。殊不料,他刚走到半路,就被赵尚志埋伏的人缴械了。这回于九江是蚂蚱眼睛——长长了。他万万没想到他的结拜哥哥还有这一手。
赵尚志对汉奸是江北的胡子——不开面。但对抗联战士,普通百姓,却有情有义,情同手足。他平时喜欢和战士们开个玩笑,打哈哈凑趣,并跟战士称兄道弟。战士们平时也不把他当司令,人前背后都叫他老赵。老赵老赵的一口口叫着,既亲切,又温暖。
有一次,赵尚志住在一个老乡家。他穿着旧棉裤,光着个大膀子,又是烧火,又是做饭,吃饭时还到战士的碗里抢豆吃。这个老乡看着心里纳闷儿,便当着赵尚志面问,你们这么闹,要是让赵司令看见可咋办?赵尚志的副官就问她,你认识赵尚志么?老乡摇摇头说,不认识。副官说,他都在你家吃两天饭了,你咋还不认识他呢?老乡就瞪大眼睛,挨个战士看,看谁都像,就是看赵尚志不像。于是又问,到底哪个是赵司令啊?副官说,刚才抢豆吃的那个不是么?副官说过,哈哈大笑,赵尚志跟战士们也笑成一团。唯有那老乡不笑。她眨巴眨巴眼睛,又揉揉眼睛,凑到赵尚志脸前,看了看,看了又看,惊奇地说,就他这个油渍麻花的样儿,能是司令?我还寻思他是小马倌呢。
老乡的话道出了赵尚志的一个特点,那就是不太讲究卫生。他的脸经常是三天两头不洗,头经常是三天两头不梳,衣服油渍麻花,脖子上皴黑得像车轴。人家劝他要讲卫生,他还振振有词地说,蒋介石和张学良放弃东三省,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我还要脸有什么用?或者说,作为堂堂的中国人,连小日本都打不回去,还有啥脸啊?!
有一次,赵尚志带十几个战士进一个村子,恰巧碰上了赵一曼。那阵儿,团政委赵一曼正在给伤员洗衣服。她见战士们个个脸上黑漆溜光,便手指着小河说,你们都给我下河洗洗脸。战士们则嘻嘻哈哈地说,我们赵司令说了,国都丢了,要脸还有啥用?赵一曼再打量打量赵尚志,皱起眉头说,什么官带什么兵。怪不得战士们这么窝囊,原来都是跟你这个司令学的啊!赵尚志的脸上顿时忽啦啦地烧起了两团大火。他有些挂不住面子了,便扯着脖子喊,都给我下河,都给我下河,中国的脸让蒋介石、张学良给丢尽了,你们把我的脸给丢尽了!喊过,他率先走下河床,痛快淋漓地洗了一回脸。
三、奸老奤,傻老赵,
谢文东跟着瞎胡闹
——伪满洲国民谣
1935年新年伊始,有两个山里人走进了赵尚志的草屋。前边的那人刚开口,赵尚志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说,我知道你是谁了:李司令,李华堂,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
来人果然是李华堂,另外一人是他的马弁。
原来,早在1934年初,日本人占领依兰之后,便向中国东北派开拓团,妄图永久霸占东北。为了安置开拓民,防止中国老百姓反抗,他们开始征地、收枪。说是征地,又不按市场行情运作,而是生占硬抢。原本每亩五六十元的差地,他给你一元;原来百八十元的好地,他还是给你一元。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你讲理么,无处可讲;你想反抗么,我收你枪。这种强盗行径理所当然地遭到了中国老百姓的反抗。保长景振清就串联另外几个保长,共同成立了民众救国军,谢文东任总司令。
谢文东是土龙山地区最大的地主。他人长得身材居中,脑满肠肥,属于车轴汉子那种。1932年那阵儿,依兰镇守使李杜组织抗日自卫军骑兵旅,谢文东曾当过几天团长。后来,李杜兵败退进苏联,谢文东也回家躲了起来。这回土龙山农民暴动,几个保长考虑到谢文东的经历、谢文东的家产和谢文东的声望,共同推举谢文东当了总司令。谢文东也不负众望,初次交战,便带领民众救国军击毙了日本大佐朝吾饭冢,引起了世界性的轰动。但最终却是民众救国军兵败,景振清等人战死,谢文东仅带着十几个人跑进大山,投奔了李华堂。
李华堂是河北省乐亭县人。在旧中国,一般百姓管这一带的人叫做老奤,李华堂由此得了个李老奤的外号。李华堂原是东北军李杜部下的一名军官。1932年,日本人打到黑龙江,他收编了满天星、爱国、合作、双龙等几股土匪抗日,成立了中国自卫军吉林混成旅第二支队,抗击日寇(老百姓嫌这样的称号太长,口头上称之为李华堂支队)。
李华堂当时只剩下了六十多人。他见谢文东来投,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他喜的是,谢文东来投,显示了自己的威望,扩大了自己的势力;他忧的是,自己连打败仗,日子也不好过。谢文东见李华堂愁眉不展,便问李华堂是怎么回事。李华堂长长一声叹息,将自己目前的处境如实地告诉了谢文东。谢文东沉吟好一会儿,才眯着眼睛问,那你说怎么办?李华堂说,我到有一个好去处,不知你想不想去?谢文东肥脸放光,连忙问,你说去什么地方?李华堂说,我听说赵尚志的第三军发展得挺大,我们去投奔他,你看行不行?谢文东犹豫地说,行倒是行。我就怕他不开面,把咱们当靠窑的绺子给吃了。再则说了,谢文东摇摇头又说,我听说他好像是共产党,我们不是一个草窠里的虫,找他,能行么?李华堂说,行不行总得见个面才能见分晓啊。谢文东此时已是山穷水尽,便答应了李华堂,和他一起到宾县去找赵尚志。临见赵尚志时,李华堂又多了个心眼,他对谢文东说,还是由我一个人先去见赵尚志吧,假如我出了事,你好带人捞我。谢文东自然是满口答应。
李华堂见赵尚志抬举自己,脸上容光焕发,便实打实地说,我李华堂现在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只好求赵司令拉帮一把了。赵尚志拉过李华堂的手说,不能这么说,只要是抗日,不能说是谁求谁,谁拉帮谁。来,来,你坐,咱们慢慢唠。李华堂摇摇头,还是坐了下来。他两眼看着赵尚志说,早就听说赵司令的英名,相见恨晚啊。赵尚志爽朗一笑,说,哪里,哪里,比起李司令来,相差甚远啊。李华堂脸上就是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说,马尾拴豆腐——提不起来了。我眼巴前只要赵司令不嫌弃,能收留我,就感恩不浅了。赵尚志说,现今抗日反满不是这个将军那个大帅的事,而是咱东北老百姓自己的事。只要咱们大家抱成团,我就不信赶不走小日本。还有土龙山的谢文东,谢司令,我听说他目前情况也不太妙,得机会也要扶他一把。李华堂听赵尚志说到谢文东,立马借坡下驴,说,谢文东也来了。赵尚志满脸花开,说,他也来了?怎么不进来呢?李华堂忸怩地说,他怕赵司令不给面子。赵尚志哈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说,都说我赵尚志是江北的胡子——不开面。其实,我不开面的只有鬼子汉奸,对那些肯抗日的人从来都是高看一眼的。走、走,他谢司令不好意思,我们去接他。李华堂嘴唇嚅动两下,想说句什么,却没有说出口,眼睛一红,竟流下泪来。那年他已年近天命,赵尚志二十多岁。
如是,1935年春天,赵尚志带队来到方正大罗勒密,与谢文东、李华堂、祁宝堂等一起成立了东北反日联合军,并任总指挥,李华堂任副总指挥,谢文东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
反日联合军成立后,很快打了几个胜仗,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一些抗日的山林队也纷纷而来,投靠反日联合军。一时,反日联合军声威大震,同时,一句民谣也不胫而走,李华堂心眼多,吃亏的事不干,打仗时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躲,是尖;赵尚志一心一意抗日,敢吃硬,并出枪、出物、出人扶助李华堂和谢文东,是傻;而家大业大的谢文东上山当胡子,跟日本人作对,完全是瞎胡闹。这当然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或者说是一些老百姓的糊涂说法。不管如何,后来的结果证明,因为有了赵尚志的帮助扶持,李华堂和谢文东的抗日队伍得以壮大,并发展为抗联的第八军、第九军,乃至到赵尚志牺牲时,已经投降了日本人的他们,对赵尚志犹怀有感恩之情。
据说,赵尚志战死后,日本人先找来谢文东,辨认赵尚志的真假。谢文东走过来时,一个伪警察怕谢文东看不清,便用脚踢赵尚志的脑袋。谢文东立即翻起了眼珠子,伸胳膊将那伪警察推倒在地,恶狠狠地说:“妈了屄的,你没长手啊!”而后,他弯下腰去,只看了一眼,便直起腰说,“赶紧给他准备口好棺材,别让他在这冰天雪地里露着。听见没?”谢文东走后,日本人又找来了李华堂。李华堂见到赵尚志,眼泪立时哗哗地流了下来,哽咽着说:司令!你不也这么着了吗,你不也这么着了吗!
反日联合军的节节胜利引起了日伪政权的恐慌。1935年7月,他们纠集六县日军、伪军,共三千多人杀向珠河根据地,气势汹汹,企图一举消灭赵尚志。赵尚志为了突破敌人的包围,除留下两个团牵制敌人外,自己则带着大部队向勃利、依兰方面东征。
11月,赵尚志东征到勃利县青山里时,碰到了李延禄的东北抗日同盟军第三团。第三团团长叫苏衍仁,原来也是山林队的首领,报号小白龙,后来接受了李延禄的收编。赵尚志刚到勃利,便得到情报,说是苏衍仁欲投降日寇。赵尚志人生地不熟,又没有时间核实真伪,便默许部下击毙了苏衍仁,收缴了他卫队的枪。
当时,李延禄的第四军归宁安县委管辖,赵尚志的第三军归珠河县委管辖。两支队伍虽然同为共产党的武装,却接触甚少,由此有了这场误会(也有资料说苏衍仁是真投降)。赵尚志对此十分内疚,见到李延禄便先行道歉,说,我对不起你啊。你们在青龙沟的第三团让我缴了枪。缴枪之后才发现是个误会。听赵尚志说缴了苏衍仁的枪,李延禄一时愣怔。他思忖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说,这件事好说。大敌当前,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怎样对付敌人的围剿吧。最终两人决定,带领大部队渡松花江,与江北汤原游击队会师,再图发展壮大。
12月下旬,赵尚志和李延禄找到了汤原游击队,会见了队长夏云杰,并商定将夏云杰的游击队扩编为第六军。
扩编队伍要有枪。李延禄就建议收缴亮子河金矿护矿伪军连的枪。但夏云杰却不同意。他说他跟伪军孟连长有过密约,双方互不侵犯各自利益。李延禄只好征求赵尚志的意见。赵尚志开诚布公地说,我们要干革命,要打日寇,就不能讲交情。你夏云杰要是抹不开面,由我出头收拾伪军连。夏云杰犹豫不决地说,过去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游击队,我哪好意思先动手打他。赵尚志果断地说,我们只问他抗不抗日。只要他不抗日,我们就缴他的械。最终,夏云杰见赵尚志和李延禄都主张收缴孟连长的枪,也只好退了一步,说是先找孟连长谈谈,先礼后兵。
孟连长应约来见夏云杰,结果见到了赵尚志和李延禄。李延禄先向他宣讲了一番抗日救国的道理,而后动员他倒戈,共同抗日。孟连长满脸乌云,吞吞吐吐。赵尚志脾气上来了,瞪起眼睛说,咱们就来干脆的,孟连长。你就说你是想当抗日英雄,还是想当狗熊吧?孟连长吭吭吃吃地说,当英雄,我当不起,因为我喜欢抽口大烟,受不了那个罪。赵尚志快人快语,说,你怕遭不起罪,我们不怕。你就把枪交给我们,由我们替你打小日本,好不好?孟连长人到此时,身不由己,只好同意带赵尚志他们去缴护矿连的枪。但他有个条件,就是让赵尚志多给他一些钱,足够让他带着两个老婆回关里老家过日子。赵尚志等自然是乐而从之。
从此,又一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诞生了。这就是东北革命军第六军。第六军刚刚成立,赵尚志他们又约来李华堂和谢文东,聚会汤原吉兴沟,召开东北民众反日联军军政联席会议,成立了东北民众反日联军和联军总司令部,赵尚志任总司令,将东北抗日游击战推向一个新高峰。
四、“显示无愧于
匪中魁首之尊严,
而终于往生”
——日伪审问赵尚志资料
1937年11月,赵尚志给苏联写了一封信,目的是从苏联得到一些物质帮助,并通过第二国际恢复同党中央的联系。那时他的身份是北满省委执委主席、抗联第三军军长。赵尚志的信是写给布留哈尔元帅的。布留哈尔是苏军远东地区司令。赵尚志之所以写信给布留哈尔,是因为他与布留哈尔元帅有师生之谊。大革命时期,赵尚志在广州黄埔军校读书,曾听过布留哈尔的课。
12月底,赵尚志接到了苏军的回信,说是同意北满省委派主要领导过江,共商抗日大计。北满省委经过研究,决定派赵尚志到苏联。谁知,赵尚志过江之后,苏军又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并将赵尚志扣留下来。这一扣就是一年半的时间。
说到苏军扣留赵尚志的原因,现在可知的有四种说法:
第一种是,当赵尚志写信给布留哈尔时,布留哈尔还是苏军元帅,而当赵尚志过江之后,赶上苏联肃反,布留哈尔被斯大林处决了。如是,苏军只好矢口否认,直到斯大林发话,才放了赵尚志。
第二种是,日本关东军为了打击赵尚志,打击抗联,买通了苏军的某个军官,诓陈绍滨传假信,骗赵尚志过江,以削弱抗联力量。陈绍滨曾是赵尚志的部下,抗联的师长,苏联给赵尚志的信就是由他带回国内的。
第三种是,苏军本来就没有信,是陈绍滨自己杜撰出来的。
第四种是,当时苏联跟日本订有《日苏友好条约》,他们怕支援抗联激怒日本,引起争端,不但软禁了赵尚志、戴洪滨和祁致中等人,还将抗联三军第一师运到了新疆。
不管哪种传说为真,哪种传说是假,有一个不争的事实却千真万确,那就是苏联扣押赵尚志,无论对抗联事业来说,还是对赵尚志本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
1939年6月,日本诺门罕战争后,苏联人释放了赵尚志,并委任他为东北抗日联军总司令。赵尚志回国后,因出师不利,只好退回苏联参加伯力会议。不料,就在他作为北满省委执行主席,代表北满省委出席会议之际,却被国内的几个北满常委永远开除了党籍,直到1982年,黑龙江省委才重新恢复了他的党员身份。
1941年10月,受苏联军方的派遣,被关押后的赵尚志第二次回到了东北(在此之前的1939年,他曾带队回东北一次,结果无功而返),执行搜集日军情报、并在日军对苏联开战时,炸毁兴山(鹤岗)发电厂和佳木斯大桥的任务。那时,德国法西斯对苏开战已三个多月,苏联分析日本可能要落井下石,从背后捅刀子,不得不早作准备。如此,赵尚志多次争取回国抗日的要求才得以满足。赵尚志此次回国的身份相当于一个班长,只带着四个人回国抗日。这四个人是,原抗联第三军留守团团长姜立新,原抗联第三军第三师第三团团长张凤岐,原抗联战士赵海涛和韩有。苏军只允许他们在中国呆三个月,三个月一到,无论能不能完成任务,都要返回苏联。但赵尚志左脚迈上黑龙江的右岸,右脚就不准备再踏上黑龙江的左岸。我就是死,也死在抗日战场上!他对自己的部下和战友说。
赵尚志上岸后,直奔梧桐河畔的姜把头趟子房。他把姜把头趟子房作为今后活动的据点(趟子房是猎人打猎时居住的小屋,也叫椎营。这是因为打猎的工具叫椎)。赵尚志之所以选择姜把头趟子房,出于两点考虑:一是他认为姜把头这人可靠,二是因为那里离兴山近,执行任务方便。兴山就是今天的鹤岗。
赵尚志一行五人走进姜把头趟子房时,姜把头没在屋。赵尚志便自作主张,张罗着烧炕做饭,如同趟子房的主人。赵尚志等刚刚做好饭菜,姜把头回来了。他见满炕上坐的都是穿日本军装的人,又惊又怕,一时愣在地上,手足无措。赵尚志就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说,怎么,连老伙计都不敢认啦?姜把头眨巴眨巴眼睛,抖落掉睫毛上的雪水再看,不是赵尚志还能是谁?于是,他跨步冲到炕沿前,当胸就给赵尚志一拳,说,我操,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老赵啊。可你也是的,穿啥不好,偏穿这身狗皮,吓人八道的。说过,不等赵尚志回话,他拉过身后一个小青年,手指赵尚志,眉开眼笑地说,你不是见天唠叨要见赵尚志吗?他就是赵尚志,赵司令。那小青年想说点什么,又没有说出口,只憨憨地笑,垂着双手,搓得两只老羊皮裤筒咔巴咔巴山响。姜把头颇有些自豪地对赵尚志说,这小子叫王永孝,是到山里投靠你的。我看他中用,就给你留下了。赵尚志看看王永孝,点点头说,好啊,好啊,我刚一回国,就有人投奔,这可是好兆头啊。
趟子房的屋小炕也小。晚上睡觉时小炕上只能挤下五个人,除去一个站岗的,还有一个人无处安身。赵尚志便说,你们都在炕上睡,我在地上眯着。说过,人就坐在烟囱桥下,脑袋耷在膝盖上,两手抱腿,准备睡觉。姜把头过意不去,就说,得了,得了,我的大司令。这些年你净蹲旮旯睡光地了,今儿个就上热炕头烙烙吧。他这么说,顺手从炕上拉下王永孝,让王永孝去替换赵尚志。王永孝憨厚一笑,走到烟囱桥前,腼腆地说,你……上炕,赵司令。赵尚志笑眯眯地说,别叫我司令,就叫我老赵,咱队伍里的人都这么叫。说过,他拍拍王永孝肩膀,上了炕,挨着姜把头躺了下来,头朝里脚朝外。山里人的习惯,夜里睡觉面对门窗,为的是应付随时发生的情况,闯进的野兽,或者是敌人。
赵尚志刚刚躺下,姜把头身上的酸臭气便肆无忌惮钻进了他的鼻孔。赵尚志说,人家都说我窝囊,我看你比我还窝囊,这身上的味道能把人熏死。姜把头撇撇嘴说,我一个老轱辘棒子,能有啥鸡巴好滋味。赵尚志沉吟片刻,劝姜把头说,这样的日子有啥意思。我看有相当的,你就办个伴儿吧。姜把头叹息一声:办个伴儿?说得好听。谁家有姑娘舍得跟我在深山老林里喝西北风啊?可你也是的。你们队上有那么多丫头片子,咋就不办一个呢?赵尚志说,我已立下誓言,不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就不结婚。姜把头眉毛一挑,说,我操,要是一辈子赶不走小日本,你还打一辈子光棍咋的?赵尚志说,那哪能呢?你等着瞧吧,不出三年五载,我们准能把小日本打回去。姜把头欠起上半身,瞅瞅赵尚志,再瞅瞅另外几个人说,就你们这几头蒜?赵尚志说,我们的人多着呢,你看到的只是眼前这几个人,你看不到的人更多,他们都在别的地方战斗着呢。再则说了,现在苏联跟德国人开了仗,一旦苏联战胜德国法西斯,就会出兵中国打小日本。那样,我们的胜利就会来得更快一些。姜把头摇摇头说,我不知你咋想的,要是我,就在老毛子那边猫着,等到胜利再回来■干货多好!赵尚志说,你说的也可以是一种选择,可那不是我赵尚志的性格。姜把头似懂非懂,便眯着眼睛说,其实呢,我一个老山狗子,也不明白那么些大道理。早先年中华民国时,我是打猎赶趟子;现今儿个‘满洲国,我还是赶趟子打猎。谁当皇上我都是这么过。赵尚志听姜把头这话说得不顺耳,立刻反唇相讥说,那你还跟我赵尚志打小日本干啥?姜把头想也不想就回敬赵尚志一句:我不是看你赵尚志够交么!
1942年新年伊始,赵尚志收到苏军电报,让他带小部队回苏联。赵尚志便派张凤岐带韩有和赵海涛回苏联汇报,他则留下姜立新和王永孝,与他一起继续抗日。那阵儿,王永孝已成为赵尚志小部队的一个成员。
这天近午,赵尚志走出趟子房,去接遛趟子的姜立新和姜把头,突然就看到远处有个生人朝趟子房走来。他回头就喊,小山东子,快拿枪出来。小山东子就是王永孝。
王永孝闻声,迅速拿着手枪跑了出来。赵尚志从王永孝手里接过手枪,眼睛盯着小山东问,你猜,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小山东子说,天这么冷,别人谁稀罕进山,俺想这家伙不是好东西。赵尚志拍拍小山东的肩膀说,不赖,小山东子。眼巴前日本人看山看得这么紧,就是一只老鼠想进山都不容易,何况一个大活人。
赵尚志与王永孝正说话间,那人已在离赵尚志十几步远的雪窝里收住了脚。他掀起狗皮帽子,看赵尚志手里的枪正对着他的胸膛,便大声喊,别开枪。我是来投抗联的。赵尚志用怀疑的目光审视那人,沉沉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那人答,我叫刘德山,是梧桐河金矿的矿工。赵尚志又紧盯一句:说吧,你进山的目的是什么?刘德山说,前几天我跑丢了两匹马,矿上让我进山找马,说是找不到马就要我的命。我死逼无奈,只好进山找抗联。
如果刘德山不说进山找抗联,赵尚志警惕性会放松一些;刘德山一说找抗联,赵尚志反倒认为内中有诈。哪有当着生人面说自己要找抗联的?赵尚志这么想,又将本来已收起的枪指向刘德山,说,编得挺像。不过我告诉你,刘德山,你这套话只能唬弄小嘎子。走吧,我送送你。刘德山顿时脸色煞白,两腿哆嗦不已。赵尚志嘲弄地说,走吧,既敢当汉奸,就别装孙子。我赵尚志平生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汉奸。
刘德山正懊悔得肠子都断了的时候,姜立新和姜把头回来了。刘德山一见姜立新,两眼立时放出求生的欲望。他跨上一步,扯过姜立新的皮袄,哆哆嗦嗦地说,立新……你可得救救我啊。姜立新看那人是刘德山,便对赵尚志说,老赵,别误会。刘炮是好人。赵尚志说,你怎么认识他?姜立新说,他叫刘德山,刘炮,也是咱珠河人,是我的老邻居。刘德山听姜立新替自己说好话,立时两眼放光,结结巴巴地说,立新……你可得救救……我啊……姜立新说,你先进屋歇着吧。
赵尚志目送刘德山进屋,回头问姜立新:你就那么有把握?姜立新皱起眉头:老赵啊,你的疑心病猴年马月能改掉啊。想想看,这两年因为疑心重,你吃了多少亏啊?赵尚志神色尴尬。他抬起左手捂住脑门,右手搓得脖梗上的黑皴嘎嘎响,深深叹息一声:我们的人死在汉奸手里的太多了,我不能不防啊。姜立新当即顶了他一句:那也不能草木皆兵疑神疑鬼啊。都像你这样来一个怀疑一个,来两个怀疑一双,谁还敢跟你打小日本啊!
刘德山投靠赵尚志不久,又有一个叫张春玉的找到了姜把头趟子房。张春玉说他是刘德山的表弟,受刘德山老娘的委托,进山来找刘德山的。他向赵尚志献计说,我进山时路过梧桐河金矿警防所,看那地界没鸡巴几个人,防备也稀松巴唧的,咱是不是打他个狗日的,搞点嚼果过大年。
这正中赵尚志的下怀。那几天他也在考虑,想打开敌人几个据点,一是给小日本点颜色看看,造造声势;二是搞些给养,快快乐乐过大年。结果就中了张春玉的计。赵尚志哪里知道,这张春玉也是特务。他是日本人派来接应特务刘德山的。
1942年2月8日这天,是中国传统的小年。就是在这一天,赵尚志踏上了攻打梧桐河之路。他把人员分成两组。他和王永孝、刘德山为第一组,攻打梧桐河警防所;姜立新、姜把头和张春玉为第二组,袭击梧桐河金矿警察队。赵尚志这样安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把刘德山和张春玉分在两个组,是想万一刘德山和张春玉真是奸细,他们两个人对付一个绰绰有余。赵尚志是个襟怀坦荡的人,但残酷的对日斗争环境,迫使他变得谨慎起来,特别是在防范内奸方面,他总是谨小慎微,甚至是疑神疑鬼,误将好人当坏人。他想克服这个缺点,结果矫枉过正,最终还是遭到内奸的暗算。
2月12日午夜,赵尚志小组接近了吕家菜园子。
刘德山知道机会到了,便对赵尚志说,这疙瘩离梧桐河只差两里多路了,咱们是不是先派张春玉了解了解情况再打?赵尚志赞成刘德山的建议,便回头喊第二组的张春玉。张春玉呼哧带喘地跑到了赵尚志面前。黑暗中,他看不清赵尚志的面容,只能看到赵尚志熠熠的目光。张春玉问赵尚志,司令,喊我?赵尚志说,你熟悉梧桐河的情况,先进去摸一下,我们在菜园子等你。张春玉巴不得早点脱离赵尚志,听到赵尚志的命令,便屁颠屁颠儿地朝梧桐河跑去。
刘德山盯着张春玉的背景,突然间又后悔了——他怕让张春玉抢了头功。为了抢得第一功,他决定先下手。于是,他对赵尚志说,你们先进屋,我屙泡屎。说过,他收住了脚步。等到赵尚志走到前边,他突然抽枪朝赵尚志勾动了扳机。赵尚志身体摇摇,就在倒地的刹那间,甩手给正在朝王永孝射击的刘德山两枪。刘德山当场毙命。不幸的是,王永孝也受了伤。
姜立新和姜把头闻声跑了过来。姜立新恶狠狠踢了刘德山一脚,见刘德山已经断气,这才弯腰抱起赵尚志。赵尚志睁大眼睛,悲愤地说,我赵尚志只想死在小日本手里,没想到……死在他刘炮手里……汉奸咋就这么多啊……姜立新哭着喊,老赵,老赵,你不能死啊。赵尚志哆嗦着说,我不行了,你们马上走吧。姜立新说,我不走。要死就死在一块,要走就一起走。说着,强行把赵尚志抱进了菜园子土屋。他的后边跟着姜把头,怀里抱着王永孝。
吕家菜园子有两男两女。四个人见闯进四个穿日本兵服的人,一时目瞪口呆。姜立新将赵尚志横放在炕上。赵尚志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嘱咐姜立新,让姜立新一定要告诉那边的人,就说他赵尚志是抗日死的,让那边的人恢复他的党籍。姜立新泪下如雨,却不动步。赵尚志声嘶力竭地喊,你能不能……听我的话啊……我们总不能都死在这儿吧?!赵尚志说完这话,周身已凉成了一坨冰,上下两排牙咯吱咯吱地敲成一片。他转过脸苦苦一笑,对帮他绑扎伤口的妇女说,大嫂,你给我捂捂手……
姜立新刚刚离开,张春玉便带着日本人和伪警察包围了吕家菜园子,将昏迷不醒的赵尚志抓走,并带到梧桐河伪警察所审问。一个伪警官问,你是赵尚志么?赵尚志说,不错,我就是赵尚志。你们和我不一样都是中国人吗,却当了卖国贼,该杀。除此之外,他不再说一句话,一直到死。
赵尚志至死没有闭上眼睛。他的眼睛翻得又大又圆,像两个白色玻璃球,对身边的日本人和伪警察不屑一顾。伪满洲国审讯资料里说,赵尚志一直睨视审讯官,置刀枪痛苦于不顾,显示无愧于匪中魁首之尊严,而终于往生。
赵尚志牺牲那年只有三十四岁。牺牲的时间是1942年2月13日,而不是12日。因为他是12日子夜到的吕家菜园子,待到八小时后牺牲时,已是13日的早晨。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 图 高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