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广
一
黑乎乎的夜色,黑乎乎的村庄,黑乎乎的影台。明晃晃的影窗,明晃晃的影人,明晃晃影台下一片看影乡民的脸。
锣鼓徐疾,弦板抑扬。裴秀的演唱响遏行云,低引流水,情感观众。不少乡民面颊沾泪。李柔耍线儿已入化境,影人像形传神,台上台下没有人认为那是没有生命的毛驴皮,而都看作是活灵活现的人物复活了陈年旧事。
唱影的唱得动情,看影的看得痴迷。唱的看的,都陷入了皮影戏《五峰会》的剧情之中。
突然,演唱中断,裴秀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不得不放下掐嗓子的手,站着咳,蹲下咳,就是咳不出喉咙里的异物。他抠嘴巴,喝热水,就是止不住喉咙里的刺痒。
拉四根弦的盲先生立即扯弦救场。一曲“挂儿”,自然衔接,悱恻凄婉,如泣如诉,让观众觉得不是影匠的演唱出了岔子,而是此刻就该弦子如此奏响。
班主徐老髯低声问:“裴秀,怎么了?你!”
“蛾子……飞嘴去了。”裴秀脸咳得通红,眼里淌出白花花的泪。
“会有这样孬事?真是火烧凉冰窖——该着!沈冰洁正到出彩儿的地儿,你晾场。”徐老髯的驴脸拉得老长:“孙悠接唱——再不接,影就该砸了!”
备角儿孙悠急忙接唱沈冰洁。皮影戏继续往下演。
裴秀端着水碗,无可奈何地转到影台后边,喝水咳嗽,咳嗽喝水,折腾了老半天,才把那只可恶的蛾子咽入腹中。此时嗓子又疼又肿,想唱已经唱不出调。他叹口气,心里话:这是老天爷要砸我的饭碗。不禁悲从中来,眼里的泪水就真的痛从心出了。
孙悠使出浑身解数,竟也博得一二彩声。皮影戏圆满散场。
徐老髯的驴脸开了晴:“哈,看来死了丁屠户,也不吃连毛猪。咱这影班,没谁都成!”
盲先生问:“裴秀,蛾子吐出来了?”
“没吐出来,可让我强咽下去了。大哥,走,回下处。”裴秀接过盲先生的弦子,拉着他的手,下了影台。
裴秀清楚徐老髯是在幸灾乐祸。这个人心胸狭窄,对他和李柔、盲先生在影班里拿高份子早就不满。这影班虽是徐老髯的班主,看影的却都是奔着他唱的“小儿”、李柔耍的“线儿”和盲先生拉的“弦儿”来的。在他们哥仨加盟之前,徐老髯的影没人写(订)。不过徐老髯也不在意,他家豪大富,置套影箱攒班影匠就是贪图乐子:不挣钱,得了快活;挣了钱寻欢嫖妓不掏老本儿,更快活。但从他们哥仨一入伙,影班就声名鹊起了。尤其是他“小可怜见儿”,唱到哪儿红到哪儿,使影班子的台价涨了又涨。挣钱一多,徐老髯忘了根本,露出贪婪,对他和李柔、盲先生分别拿三成、两成、一成半的高份子心生不甘,就想把挣的钱抽出他的影箱底儿之后按人均分。吃张口饭平日苦心练艺,就指着这个收入养家糊口,他们仨自然不答应。更何况他此时正恋着窑姐杏蕊,急需拿钱为她赎身。徐老髯于是就找了孙悠等几个小伙子进班学艺。黑心明露着,就是想等雏鸟羽丰翼健,将他们取而代之。谁知就在这紧关夹要的时刻,他的嗓子眼儿飞进了蛾子,这不要命吗?
盲先生安慰他:“兄弟,别着急,明天去药铺买些胖大海啥的,吃了就会好的。”
“嗯,明天我去县城。”
二
路两旁都是大庄稼,静寂的田间小路像一条望不到头的绿胡同。
“小可怜见儿,你站住。”
蓦地,路旁站起一个年轻女子。红扑扑的脸蛋儿挂满汗珠,像一只沾露的苹果。汗水湿透上衣,翘翘的双乳颤颤地动。她挥舞着两把高粱叶,拦住了去路。
“我最爱听你唱影了,天天追着你的影台看。你唱的怎么那么好啊?逗得人心里酸酸的、苦苦的、愁愁的、痛痛的,眼泪一劲儿流,可却是越听越爱听,越听越想听,越听越听不够。”
“谢谢大嫂夸奖。”裴秀深施一礼,想绕开她赶路。
“谁是大嫂?人家还没找婆家呢——我真就长得这么老吗?哥哥,我让你好好看看。”那姑娘一听这话,非但不让路了,还伸开两臂走到他跟前。
“小妹妹,对不起。”裴秀用眼一溜,人家可不是个大姑娘?就又连忙行礼道歉,脸也红了。
“小可怜见儿,你也别不好意思。今儿咱们有缘,你得给我唱一段《五峰会》的沈冰洁。”那姑娘提出了要求。
“真对不起,我嗓子哑了。我就是为治嗓子,到县城去抓药的。”裴秀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那姑娘一听就着急了:“我说呢,昨晚的沈冰洁前后怎么不一个声音,原来是这样。那你可得赶紧治——要不我听不见你的唱儿,会想死你的。”话一出口顿觉语失,羞得捂住了嘴。
“谢谢。”裴秀也觉得这个姑娘泼辣得有点野,忍不住抿嘴笑了。
“你笑什么笑?”姑娘的脸更红:“小可怜见儿,你这样笑我,也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想。”裴秀问:“小妹妹,你叫个啥名儿?”
“我叫灵芝,叶灵芝。”姑娘正容正色起来:“小可怜见儿,我在影台根下打听清楚了,你叫裴秀。我们庄和你们庄,也就十里地的道儿,不远。实话儿告诉你吧,从你到徐老髯影班,我每晚追着台子看,都被你迷住了魂儿。我这辈子的心愿就两个:一是拜你为师,学唱影;二是……二是……嘻,张不开嘴,我就不告诉你了!”姑娘害了臊,闭住嘴,脸更红。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裴秀被这个姑娘的爽朗大方所感动:“你的第二个心愿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有了人。你的第一个愿望,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去找我。”
“那你就等着。”姑娘往旁边躲躲,让开了路,痴痴地望着他走出好远,也不进高粱地打叶子。
路要拐弯了,裴秀朝她挥挥手。
买了药,裴秀就去满堂春找杏蕊。刚到徐老髯影班,徐老髯为拴住他,趁在县城边唱愿台子的机会,带他到满堂春吃花酒。妓女杏蕊喜欢他,把他灌醉了,和她做了露水夫妻。杏蕊年轻漂亮,白白嫩嫩,他的魂儿就落在了她身上,几天不见就思念。大半年了,他的份子钱除了寡母的生活费,都花在了满堂春。他多次提出赎她做妻室,老鸨最近才答应。杏蕊本是富家女,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她父亲染上毒瘾赌瘾败了家,才被债主卖入风尘。
杏蕊搂住了他的脖子:“哥,你真是我心里的虫儿——我一想你,你就来了。”
裴秀说:“好妹妹,我也想你。”
“你嗓子怎么这样沙哑?病了?”
“没有。我身体棒着呢,不会有病。”他和她亲作一团。
“馋猫!”老鸨进来拍了裴秀一巴掌:“小爷呀,虽说我答应女儿随你从良了,可你的赎金还没交上,今天你还得先付了嫖资,才能搂抱——偷腥可是不成!”
“妈妈,我这就给,这就给。”裴秀忙掏出银票递上。
“这么馋,这么想,早早把钱交齐把她领回家,还不是爱咋的咋的?”老鸨出去。
杏蕊忙不迭地铺床温被。
裴秀吃了几天草药,嗓子还是不见好。影当然就唱不成了。徐老髯借机发难,要降他的份子。李柔和盲先生说了话:“徐班主,你不能过河打艄公。裴秀实在,教会了孙悠,我们耍线儿拉弦儿的功夫你的小崽子们可还都没学会。你要降他的份子,我们哥仨一起跳槽!”徐老髯只得作罢。
裴秀就回家收拾新房。母亲一听他说话的声音,心疼得掉下泪来:“孩子,你咋这么不当心?从小我就嘱咐你,有的毛蝴蝶有毒,飞到面前要抿上嘴。你忘了?”
“妈,过几天我就会好的,你老不用担心。”裴秀安慰母亲。
在盲先生和李柔的帮助下,裴秀凑足了赎金,把杏蕊娶回了家。
三
然而他的嗓子再没有了以前那响遏行云低引流水的音域音质。他着急苦恼自怨自艾。想他“小可怜见儿”的艺名可不是轻而易举得来的。那是他借鉴京剧、莲花落、梆子旦角的演唱技巧,学习大鼓艺人的表演艺术,在著名老影匠可怜见儿唱腔的基础上,慢慢提炼改进而成的,其中还有他清明节趴坟头偷听妇人哭亲得来的切身体会。他唱的凄凉调、大悲腔和平调大甩腔,是经过千琢万磨、千锤百炼,才到了今天人见人爱的程度,才有了今天人闻人哭的魅力。莫非就因为一只小小的蛾子而彻底丧失?他不甘心。
盲先生说:“贤弟,老哥劝你一句话。你的嗓子总也好不起来,是不是与你和杏蕊过于亲密有关?说书唱影用的是丹田之力,你却天天失落真元。不戒女色,我怕你嗓音永难恢复。”
裴秀说:“是吗?要是这样,我就再不回家。”
李柔笑:“大哥净出好章程。新郎倌不回家,让新娘子守空房?”
盲先生也笑了:“我就是提个醒儿,回不回家,还得新郎倌自己做主。嘿嘿。”
裴秀果然就不再回家。就在影班里吃药医治将养嗓子。然而一个月不见起色,两个月不见好转,三个月仍没复原。他彻底失望了,失魂落魄,无精打采。
盲先生长叹一声:“唉,你是小可怜见儿,可老天爷他不可怜见儿你。哥服了你的诚心。我说的话作废,你快回家睡媳妇。”
裴秀到家,还没到做午饭的时候,母亲下地没回来。院里落的一帮家雀,呼的一声飞上树,瞪着小黑眼珠望着他。裴秀推门进屋,立刻被眼前的场面气炸了肺:徐老髯和杏蕊正光赤条条地在被窝里苟合。“好你个老狗!”他抡起拳头打向徐老髯,徐老髯鼻子立刻鲜血迸流,蹬上裤子想跑,又被他一脚踹到地下。“说!你从何时到我家偷她?偷了几次?”徐老髯这才抹抹鼻子,抹了个满脸花:“好兄弟,这是头一回,请你高抬贵手,饶过哥哥。”“你还有脸称哥哥?天底下有你这样做人的吗?”裴秀又是一顿拳打脚踢,难消其恨。徐老髯磕头哀求:“好兄弟,你爱杏蕊,我更稀罕她。我嫖她是在你之前。”“那我不管!她现在是我媳妇,你还来干这事,就是牲口!”裴秀又要抡拳打时,披上衣服的杏蕊把他拦住了:“裴秀,得饶人且饶人吧。我是你媳妇,也是他情妇。你老不回家,他来找我快活快活,掉不帮儿坏不底儿,你至于这么小心眼?要知道,你娶的可不是贞节烈女,我就是干这个的。”裴秀顿时心头冰凉,闹半天人家跟他从良,心还念着柳巷烟花,打人的豪气一下就没了。徐老髯趁机穿上衣服,逃到屋外:“听到了吧,裴秀?杏蕊是你的,也是我的。我要还你赎金,娶她做小!”“贱人,我成全你们,你跟他走!”裴秀厌恶地把杏蕊推出了门。他这才明白自己做了一桩天大的傻事,后悔莫及。
母亲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又馋又懒的媳妇,回家听说,夸他做得好。
傍晚,李柔牵着盲先生来了,带来了徐老髯的赎金。他们都劝裴秀不要烦恼,说这是好事是解脱。裴秀问他们为什么不在徐老髯影班干了,盲先生说:“一个连朋友媳妇都染指的人,会对朋友讲义气?这样的人还和他打交道?”李柔说:“盲大哥我俩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裴秀说:“是不是想买影箱,成立咱们自己的影班?”盲先生一拍大腿:“就这!裴秀,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干吧。因为没这个影箱,咱们受了徐老髯多大的气?李柔兄弟置办影箱最内行,明天就去操持——钱,先花这笔赎金!”
四
盲先生拉弦儿,帮裴秀练唱。他沙哑的嗓子怎么也唱不出旦角那种阴柔细腻激越之音。两个人干着急没办法。
“这是裴秀家吗?”屋外有女人声。
“是。谁呀?”裴秀迎出去。
“我,叶灵芝。”叶灵芝站在过道屋:“裴大哥,你不认识我了?”
“认识,认识。快屋里坐,屋里坐。”裴秀很感意外:“你真来……”
“我来实现我的心愿——那天,我不是和你说过么?你也答应了。”
“一个姑娘家家,你真要学唱影?”
“你以为我是逗你玩儿呀?”
“这、这你可要慎重考虑。那、那天我是忙着赶路,随便一说。你要知道,唱影很苦,我怕你一个姑娘家受不了。”
“裴大哥,我喜欢唱影,多苦也不怕。”叶灵芝殷切地说:“其实,我追着台子看你演唱,都把你的调调学会了。不信,我唱给你听听。”
没等裴秀同意,叶灵芝就唱起来了:
沈冰洁又是为难又是着窄,
又是难受又不能磨车(回转之意)。
只憋得粉面通红流香汗,
只急得泪珠含在眼窝窝。
……
盲先生操起弦子给她伴奏,一段唱罢,连声夸赞:“裴秀,这姑娘的嗓音细腻圆润,高可登云,低可入水,凌厉如宝剑之锋,柔软如蚕丝之绸,可塑性极强。稍加点拨,唱小儿必在你之上。”
“是的。”裴秀也听得呆了,喜欢得不得了。姑娘的演唱果然已得他精妙,活脱脱就是他的翻版。忽然,一个念头灵光闪现,他走过去拍拍盲先生的肩头说:“大哥,就叫灵芝姑娘加盟我们的新影班吧,由她担纲唱小儿。这样,她能把我的凄凉调、大悲调、平调大甩腔等等唱功都继承下去。而我呢,则改唱花生儿(丑),这样就再不用为嗓子发愁了。你看怎样?”
“太好了,就是这个主意!”盲先生连连点头。
叶灵芝高兴得蹦了一个高儿:“裴大哥,你答应收我做徒弟了?”
“答应,我答应了。”裴秀说:“灵芝,你听着,现在我就给你说说你刚才演唱的不足。”
“师父,你也不让我行拜师礼?”
“那些俗套免了!”裴秀兴致勃勃给她讲解起来。
叶灵芝天分极高,一点就透。乐得盲先生扯弦大叫:“就别清唱了,有弦子扶着学得更快!”裴秀干脆拿来鼓板伴奏。立刻,丝竹悠扬,锣鼓铿锵,一台皮影戏就开了场。叶灵芝学完沈冰洁,又学《二度梅》的陈兴元、《武家坡》的王宝钏、《飞虎梦》的李三娘,兴致高高。
李柔买来了影箱。追慕小可怜见儿的名声,几位影匠奔来加盟。唱小儿、唱生儿、唱大儿、唱髯儿的四梁八柱很快齐全,就可以开台演出了。
盲先生对大家说:“咱的影班得起个名字。我琢磨来琢磨去,就叫‘秀灵芝!裴秀和灵芝是主角,以他们的名儿命名,又贴切又豁亮。大家看怎样?”
“太好了!”众人都同意。
五
叶灵芝的小儿很快就唱红了,比当时裴秀还红。秀灵芝影班很快就出名了,想写影得提前一个月预订。
在下处,裴秀、盲先生、李柔住一个屋。这天午后,叶灵芝来找裴秀。李柔一见,拉起盲先生:“我和大哥去河里洗洗澡,你们呆着。”回避了。
叶灵芝笑:“两位哥哥好像知道我找你要说什么。裴秀,你知道吗?”
裴秀故意摇头:“我不知道。”
“你是假装,是糊弄我。”叶灵芝秋波闪闪,“你不知道,我也竹筒倒豆抖给你:我是来问,你现在愿意不愿意答应我的第二个心愿?”
“不愿意。”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配不上你。”裴秀诚心实意地解释:“我的嗓子哑了,不是过去那个你崇拜的小可怜见儿了。我不愿意你明珠暗投。”
“我不嫌你嗓子哑。”叶灵芝扑过来欲拉他的手:“你这是借口!没有你领道儿,我哪有今天?我不能忘恩负义!”
裴秀拨开她,说:“这样吧,你且等我把花生儿这角色唱响之后再说——那时我问心无愧。”
“好,那我就等着。”
裴秀又说:“不过咱还得有言在先——我要唱不响,你就得把这个心愿收回。”
“哥,我相信你的才气。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叶灵芝信心满满,深情地望着裴秀笑。
裴秀一心一意琢磨起花生儿的唱法。他把各影班花生儿影匠的唱腔进行了归整,吸取众人之长;又把各影卷故事中的丑角逐一进行分析,按人物个性设计了唱腔;再根据自己的嗓音特点扬长避短进行演唱。结果他的演唱既滑稽幽默富有美感,又改变了以前花生儿只是插科打诨的浅薄。以致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只要影戏一开场,观众就热切地盼望他这花生儿出来演唱。
盲先生喜形于色,对叶灵芝说:“姑娘,角儿得靠影卷树,影卷一树角儿出。为使裴秀尽快出名,我要给他量身定做编几出丑角影,成全你们的好事。”
叶灵芝粉面含春:“大哥,我先谢谢你了。”
盲先生口述,李柔笔录,有花生儿重头戏的影卷《算粮登殿》《马融下店》很快完成。裴秀爱不释手,把里边的唱段烂熟于心,决定下次到县城唱愿台子时就向东家推介,先在城里留下笑声,再让自己随着观众的笑声出名。
秀灵芝影班沿着皇家驿路一路唱,一直唱进大山深处。
这天,天上起了大块的黑云,小山村热得像蒸笼,让人喘不过气。
傍午时分,下处进来两个捕快,不加分说,就用铁链子锁起了叶灵芝。大家愣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盲先生让李柔塞给捕快一张银票。捕快才告诉说是有人把叶灵芝告了,他们奉命来抓人,旁的一概不知。说完把叶灵芝押走了。
裴秀办事回来,和李柔就去追赶。两人抄近道,走山间小路,想追上叶灵芝。当头一声霹雳,暴雨仿佛天河决堤,狂泼猛泄。突然,山头一块石头飞下,落在走在前面的裴秀头上。裴秀当即颅脑破裂死亡。李柔抱着尸体嚎啕大哭。
六
叶灵芝被押到县衙,县官升堂审问。
他一拍惊堂木:“叶灵芝,有人告你不守妇德,投身影班,聚众淫乱,败坏乡风,可有此事?”
叶灵芝说:“这纯属诬陷,请大老爷明察。”
县官说:“你不用抵赖。本老爷再问你:自古唱影都是男丁,你一个女流夹杂其中,不为淫为何?”
叶灵芝说:“我们影匠都是观音菩萨的宣卷弟子,唱影唱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忠奸必验。我唱影一为劝人修好,二是自己爱好。”
“狡辩!”县官有些生气:“男女授受不亲,此乃圣贤古训。一个女流之辈,昼夜混迹男人之群,你说不淫,谁信?”
“大人,就连神佛中都有女人,何况影班?大清律又没禁止女人唱影。我们都是菩萨弟子,难道菩萨能教诲我们不贞?”
“强词夺理,放肆!”县官大怒:“来人,掌嘴!”
过来一个衙役,噼啪就是几个嘴巴。叶灵芝被打得嘴角流血。
县官吼:“说!你到底淫也不淫?”
叶灵芝吐出口中血水,骂:“狗官,我是黄花闺女,你诬我清白,必遭报应!”
“呀嗬,”县官忽然一笑:“你还敢嘴硬?本官乃三甲进士,博览群书,自有检验你的办法。传两个牢婆上堂!”牢婆须臾来到。县官吩咐:“尔等备一陶盆,内置干细鹅绒。脱女犯下衣,光赤蹲于盆上,以羽毛捅其鼻,必喷嚏。喷嚏时若鹅绒飞起,即为淫妇;鹅绒不动,即为处女。速速验来!”牢婆不敢怠慢,很快把器具备齐,拉过叶灵芝就扒下衣。
叶灵芝挣扎叫骂:“好你个狗官,你家也有姐妹闺女,你也如此羞辱她们么?没有人性的东西!”
上身绑缚的叶灵芝难以挣扎,被摁在陶盆上。牢婆捅她鼻孔,不禁喷嚏连声。
“怎样怎样?”县官急切地问。
目不转睛盯着的牢婆回答:“禀老爷,鹅绒纤毫未动。”
“什么什么?大声!”
牢婆齐喊:“禀老爷,鹅绒纤毫未动!”
“哦?竟有这样事?”县官尴尬片刻,猛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哇,好!看本官治域有方,致孤女处群男中,未淫而守贞,创千古之佳话也!叶灵芝,现在本官已为你洗出清白,也不罚你诘责谩骂之过,回家去吧。”他又拍响惊堂木:“速把徐老髯、杏蕊押上——还托门子递呈子呢,分明两个讼棍!”
遭受如此奇耻大辱,叶灵芝头昏眼黑走出县衙,走出县城,真想投河跳井一死了之。可是想想裴秀,想想憧憬已久的心愿即将实现,身上又长了精神。骤雨初歇,道路泥泞,她择高躲洼,艰难前行。李柔和两个影匠来了,给她雇了一辆马车。
七
到了下处,李柔才把裴秀遇难的事告诉她。她几步跑到尸身旁,扑上去嚎啕大哭,哭这突降之灾,哭裴秀的痴情,哭自己的命苦,哭得影匠们无不泪如泉涌。
盲先生擦擦枯井似的眼睛劝道:“妹子,节哀吧,别哭了。再哭也不能把死去的人哭回来。莫怨天也莫怨地,就怨没碰上好人,就怨你的命吧。”
次日,叶灵芝把灵幡,众影匠护灵柩,把裴秀葬回本村。
裴秀不在了,但是叶灵芝攒聚秀灵芝影班没有散。她收孙悠和一个聪慧青年作徒弟。她把裴秀和她所有的唱腔唱法都传授给了孙悠。盲先生和李柔把裴秀已摸索成型的花生儿唱腔都传授给了那个青年。不久,秀灵芝影班就唱进唐山,唱进天津,唱出关外。
徒弟成才,影班发达,叶灵芝不再跟着影班去唱影。她到庵寺为裴秀祈祷超度,到墓地给裴秀看坟化纸。她在他的坟前,常常一坐就是半日,不言也不语。 翌年清明,盲先生、李柔和众影匠,专程返回故乡给裴秀填坟。在坟旁挖土时挖出一匣秀发。到家寻找叶灵芝,门上锁,锁上已落满了灰尘。问邻居,邻居也说不清她何时离家,去了何处。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