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收集者

2013-04-29 00:44马金刚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9期
关键词:失物

马金刚

我爷爷的外号叫睁眼瞎,不是说他的视力不济,实际上他的视力好得很,百米外的飞鸟他能分出公母。是说他的识字水平低,中国数以万计的汉字中他印象最深的当数男女二字,这与他进县城如厕的一次屈辱经历有关。因此到我父亲这一辈,我爷爷发誓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念书。我父亲是个孝子,读书果然刻苦,疲倦之时就向往有古人那样的长发,可以用来悬梁。结果他用功过度,高小没念完就弄了个深度近视。看书认字困难不说,跟长辈走个迎碰头也不喊个尊称,不大讨个别长辈喜欢,人送外号眼瞎睁。

眼瞎睁强过睁眼瞎。我爷爷想得开,不尊重别人不要紧,要紧的是赢得别人的尊重。要赢得别人的尊重,高小水平是不够的,还得继续深造,最好能读大学。我爷爷的愿望是好的,但历史没按他的预想发展。我父亲上联中没两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革命最要紧,学校先停课闹革命。

文化大革命初期声势最浩大的行动是串联。串联并不是电学意义上的,而是人的串并联合。无数的年轻人聚集起来,有的重走长征路,有的去井冈山,还有的去西柏坡。我父亲这个农村孩子,最愿意去北京,听说可以接受毛主席接见。于是五个同学约好,准备择机进京。我奶奶一听他要出远门,连夜摊煎饼,预备路上吃。我父亲说,串联吃住都有单位提供,免费的。我奶奶就抹着眼泪说,都说新社会好,这回知道到底为啥好了。其实她这话经不起分析,好像社会主义十年,她置身其中是白混了。

我父亲一行五人从青州站上的火车,其时已经人满为患。别说想找个座位坐,站着弯腰都困难,座位底下都躺着人。好在火车马力大,多少人都能拉得动,居然有人说拉动火车的马就藏在地面下。年轻人没那么多讲究,能见毛主席兹事体大,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再苦能比得上当年革命队伍长征、抗战、打老蒋?比得上前几年饿死人的自然灾害?相反,他们都被巨大的使命感光荣感包围着,陌生的新奇体验战胜了一切艰难困苦。

我父亲这个眼瞎睁,刚开始还有众人的照顾,使他不致于离群。几站下来,大约到德州那一站时,就让后来者把他们冲散了。我父亲清楚地记得他抓住我们一位邻居高大头的衣襟,等到天津站时发现他手里竟然抓了一条毛巾,也不知道什么人的。那条毛巾上还绣了个奖字,落款是凤凰大队。我父亲举着毛巾问了一圈也没找到失主,尽管满头大汗,他也不好意思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得暂时放进随身挎的帆布包里。那应该是他收藏的第一件失物。

从北京回到白家桥大队,他们几个串过联的青年总结这次活动时,高大头一直冲父亲不怀好意地哧哧发笑。父亲莫名其妙。高大头点化他,问他在火车上人贴人的感觉如何?父亲继续莫名其妙。高大头就说了,说父亲刚上车不久就跟个妮子粘成块了,还说他手都放到了人家的突出部位。我父亲就哀叹一声说,我这破眼连男女都分不清了,我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他还连连自责。他越是自责,那几个人就越描述得详细,不乏按个人思路想象的成分。到最后,父亲都后悔没有好好体会那种异样的幸福感了。

当然他们这次串联,谁也没见到毛主席。因为毛主席也不是天天到天安门城楼上去。连我们村的老人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毛主席很忙,每天要批很多最高指示,还要加夜班写选集,除了胡志明和金日成别的外宾都没心思接见,哪有工夫接见你们这些毛孩子!

不过,他们都在天安门城楼前照过相,照片上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标准像。这已经很不错了,毛主席像再多,天安门城楼上挂着的可只有一张,相当于毛主席本人在城楼上,他们也乐意这样想。白家桥一千号人,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与标准像合影的机会的。

要说其中收获最大的,还是我的父亲大人。他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往床上一倒,各色物件摆满了席子。最多的是大小不一的毛主席像章,二十一个;红卫兵袖章十三个;小本毛主席语录三本;疑似高大头丢的胶鞋一只;断链手表一块;手帕两方(其中一方沾有黄鼻屎);一市斤、二两面额的饭票各一张;前文交待的绣有奖字的毛巾一条,另外还有缺腿儿的眼镜一副。

面对爷爷的质疑。父亲说,他是近视眼,走路须小心盯着地面,人生地不熟的,唯恐一脚踩空,所以对掉在地上的东西格外上心,绝对不存在占便宜的心理。他举例说,他还看见过一只钱包,就没有动心。钱包可以不捡,但眼镜就必须捡起来,否则踩坏了就有些见死不救的性质,那是最可惜的事情。

我奶奶心细。她老人家对那副眼镜格外感兴趣。在父子俩交流串联经过的空当里,她找了根麻线,一头拴眼镜腿儿一头拴断了的拐节点,做了个绳套,非要我父亲套上试试。她几乎老泪纵横了:人家的孩子有眼镜戴,咱家没钱买不来,好不容易捡一副,俺跟俺儿戴上来。我爷爷别看不识字,有关的科学道理他还是触类旁通的,隐忍地训斥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眼跟眼能一样吗!我父亲也拒绝,但架不住我奶奶再三哀求,就勉强地套上了。套上了眼镜的父亲,眼前一片模糊,几乎要晕倒。他本能地闭了双眼,又无师自通地试着睁开一只,发现情况要好得多,尤其是左边的镜片,简直就是为他定做的。他居然隔了好几米远,就能看清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的细部,尤其是他老人家下巴上的痦子,这可是几年来,他第一次有这样清晰的观察。

至于捡到的疑似高大头丢的胶鞋,他也当场求证。高大头当即否认,还跷起脚来证明。不过这只鞋,高大头还是笑纳了。因为他发现,捡得这只鞋跟他穿的尺码相同,没有臭咸鱼味儿而且相对完好。到他脚上后,没几天颜色和味道都被同化了。

其它捡来的那些东西,父亲把它们集中起来,放到了床底下的书箱里。

从此,父亲就慢慢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失物收集者了。

我父亲与失物有缘,首先与他近视的生理特征有关。同样的道路条件下,眼色好的人可以大步流星旁若无物,我父亲就没有这种自信,须小心看路,否则就可能以头抢地耳,这就给了他发现失物的机会。按理说,有些东西他不去拾也不会踩坏,像毛巾、像章之类的物件,但他又觉得这些人类佩戴或使用的东西,随意踩来踩去的,实在不成体统,捡起来可能给它们一个好的归宿。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可以捡起来,随处找个高点儿的地方放起来,也不必装到自己兜里嘛?这当然就是他的隐秘心理作怪了。因为一个农村小青年,对外界的事物天生抱有一种好奇,哪怕短暂的拥有,也是打开了一扇了解外界事物的窗口。像他到北京一路上捡的多种红宝书,他没事就找出来欣赏,不同的装帧设计,不同的编排风格,有所繁简的内容,让他真切地感到了事物的丰富。

现在分析起来,这次串联捡拾失物的经历,确实是他生命历程中不可忽视的一笔。它造就了父亲的习惯,潜移默化地对他今后的人生之路带来影响。纵观他的一生,他有津津乐道的成功之处,也有不为人知的难言之隐,他碌碌却不无为,平凡又不失可爱。他有很多特点,但留给人的印象中,还是觉得他近视眼的特征最明显,眼瞎睁的外号最响亮。

在外人看来,串联捡拾失物只是一个偶然事件。农村不是北京,串联行动绝不代表平凡的日常生活。虽说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觉得全世界除了少数几个社会主义国家外,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尤其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人们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现实是,白家桥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该吃饱饭的壮劳力不得不经常饿肚子,该说媳妇的多数还在打光棍,眼睛近视迫切需要配副眼镜的还不得不裸视。尤其是绝大多数社员,别说是丢钱丢物,恐怕连这种机会都没有。

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也符合逻辑,但不符合常理。常理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丢三落四这种令人深恶痛绝的习惯,这与物质的贫富无关,与得失的基本规律有关,这就是真正的常理,简称真理。

串联回家后,父亲的心里并不踏实,他捡拾了那么多的失物,且没有一样有回到失主手里的可能。这就相当于变相地占有了他人的财物,对受过一定传统教育的人而言,至少不是件光荣的事情。他想把这些东西交公,又觉得这样做不论对失主还是失物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那么如何才是最好的办法呢?这个问题缠绕了他很长时间。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全国建立起若干个失物收集站就好了。而且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一天终会来到,他就是要等到这一天的到来,集中把失物交出去。

他钟情于失物,失物也跟他有缘,此后我们便看到他经常捡到失物。比如,他从北京回到白家桥大队不久,就捡到了本来挂在生产队唯一的毛驴脖子下面的铃铛。给毛驴挂铃铛是件好玩儿的事,类似于孩子戴手镯,妇女们戴耳环,主要起装饰作用,满足人类和畜类的虚荣心,当然也有实用价值,能激励人和畜牲大增信心。平时这头毛驴很辛苦,除了运肥运粮,还要载人载物,全生产队数它最辛苦。如此辛苦,人类要不给它点激励,就显得太没人性了,而且好像对所有的毛驴,人们都喜欢在它脖子底下挂铃铛,这相当于给它配了件乐器,又解闷又满足它的精神需求。

这个铜铃通体金黄,壁厚两毫米,大如小茶碗。每次驴活动,这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响声,穿透力也强,满条街都能听见。驴在铃在,铃在驴在,似乎成了人们的共识,说它是毛驴的第二条生命也未尝不可。就这么件宝贝,谁想到它居然会丢了呢。好在它丢在一个陡坡上,恰恰又被我父亲发现了。叙述整个过程有点麻烦,还是说说我父亲拿着铃铛到牲口棚的情景吧。

是金子就放光,是铃铛就作响。我父亲提着铃铛往牲口棚走时,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那个铃铛仿佛被一块大磁铁吸着,几乎要从他的手里挣脱出去,而且这种感觉越接近牲口棚就越明显,铃声也越来越急促越迫切。当他走近牲口棚的墙外时,那头驴猛然叫了起来,声音亢奋中带有凄切,他握着的铃铛也共振起来,仿佛有电流经过他的身体。

牲口棚里像是炸了锅,饲养员兼赶驴人周二爷正在向一群人诉苦:好好的,我咋就把它给弄丢了呢?上坡前我还看见它哩,回来后才发现没的,要不是这驴妮子冲我老晃脑袋,我还不知道丢了呢。

你敢肯定没打它,打掉的可能性也是有的。生产队会计说。

周二爷一脸委屈道:天地良心,俺俩搭伙这四年,说一回没打它也不现实,但我最多就是打打它的腚,从没打过它的头!

旁边有人说,也可能是上坡时驴使大劲,一用力把拴铃的绳子给挣断了。

生产队长息事宁人地说,别说了,不就是个铃铛吗?再弄个就是了,不戴也无所谓嘛!我就不信这驴没了铃铛就失去劳动能力!

周二爷说,你没铃铛不打紧,驴没铃铛就没精神……

就在这时,我父亲出现了。他握着铃铛,在人们不可思议的注视里,在毛驴强烈的反应里,走进了牲口棚。周二爷见了铃铛,眼睛大得几乎赛过铃铛,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一把夺过:你这是从哪儿弄的?

拾的,从北坡那里拾的。我父亲的表现还算冷静。

别人没拾到,就你能拾到,我前前后后找了三遍没找到,就你眼色好?周二爷犯了驴一样的脾气。

我父亲说,不是我看见的,是我不小心踢到的,这种说法总可以吧。

生产队长说,这话有道理,他眼色有问题,但耳朵又没问题,科学上不是说一种器官不发达,另一种器官就相对比较发达嘛,得相信科学。

赶驴人周二爷说,无论如何,我要代表驴妮子感谢你!

总之这是一件人驴皆大欢喜的事情。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种情况,在中国古代可能存在过。是不是总这样就不敢下结论。反正当今社会办不到,再往前推半个世纪也行不通。不用说别人,就拿我们这个大家庭来说,我四叔结婚时值三伏没关窗户,礼过之后,一对新人沉沉睡去,两个人的裤衩就被一帮捣蛋鬼用竹竿挑出去,挂在门前的梧桐树上示了众。其他更严重的失窃现象每年都发生几起。路不拾遗更困难,须知中国古代的交通工具的动力多是人和畜,对掉在地上的东西都具有一定的判断能力,绕道走的可能性比较大;现代社会交通工具多是机动车辆,管他什么东西往往一轧而过。白家桥大队某社员,刚从县城走后门买来一块手表,炫富之心太重,骑在自行车上,走两步就晃晃手腕看时间,像是运动员跑步掐秒表,结果就把表链子晃开了扣,手表也甩了下来,然后又被车轮给轧瘪了,其残酷程度你说有多严重。

刚才我已经分析过,忘性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一个人的一生,谁要是说没丢过东西,我敢说他就不是人;反过来说,谁要是没拾过别人丢的东西,我把本人的姓氏倒过来写。只是有的东西能失而复得,有的则一去不复返。父亲所做的事情,就是极力让从他手经过的失物都能找到失主。

那年县里一名革委会副主任到我们村搞调研,或许是他急于想了解有关情况,就命令把绿帆布篷吉普车直接开到田间地头。而且他还有个不得不提的良好习惯,即在访贫问苦时把原话记录下来,力求保持真实性。这次他碰上了我们村子里素有编外历史学家之称的寿亭大伯,寿亭大伯谈到白家桥村名的来历时,引起了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兴趣,赶忙让他暂时打住,从兜里摸出小本来准备记录。本子是掏出来了,再找钢笔时就有些麻烦了。几个口袋他上上下下地摸了个遍,甚至连一块带有女性身体香味的手帕也摸了出来摆在地上,也没找到他心爱的铱金笔。

这可把革委会领导给急坏了,须知这支笔不是一般的笔,是地委书记即将到省里工作时送给他这个秘书作纪念的,县里的大部分头面人物都知道这笔的来历。好不好用我们不得而知,但该笔一天当中掏出来的次数,比他撒尿的频率要高。他撒尿流出来的是臊水,他掏钢笔不一定意味着要下墨水,只是把玩一下,像他的另一种爱好一样。不过一种是解决生理问题,一种是解决心理问题。或许是掏出来的次数多了,习惯成自然,悲剧也就埋下了伏笔。这次当他准备记录时,这笔果然成了伏笔,一支埋伏起来不想再见他的笔。

找不到笔,对他来说像是掉了命根子。训了秘书又训司机。回忆这天用笔的经过,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又怎么能使身边的工作人员道得明呢?于是就发动群众展开地毯式地搜索。大队书记号召,谁拾到多记三天工分。当时我父亲在东山顶锄地,没有参加这一盛举。他们从中午找到傍晚,连根毛也没找到。县革委会副主任很不高兴,本打算来了解文化建设情况的,没想到把搞文化的工具弄丢了。他的言外之意是,不知道是丢失的还是被丢失的,这样的大队怎么能成为文化建设的典型呢。这话把在场的人们搞得灰头土脸的。说灰头土脸一点儿也不夸张,当时恨不能挖地三尺,尘土飞扬的,别说头脸,恐怕整个身体都灰了土了,谁叫白家桥的男社员夏天好光脊梁呢。事实是,他们不可能找得到,他们要是找得到,我写这段事情就没有意义了。

也该白家桥这个典型当树,也该父亲注定要出人头地。那天从东山顶回来的父亲一行人,扛着锄头沿着沙子路往庄里走。需要补充的是,当时没有柏油路,路基上铺的是白沙,路面中间的沙子因为车轮子碾来碾去的,都给赶到两边去了,所以骑自行车在路边走最好要保持直立,否则极有可能被沙子跐倒。那时候农村专门有养路工这一职业,其职责就是用皮耙子把路面的沙子弄均匀。

当时天已渐黑,父亲这个眼瞎睁跟往常一样跌跌撞撞地走在队尾。他下学这几年参加农业生产,经常劳动到天黑。那个时代人们普遍缺乏娱乐活动,捉弄人就是最好的方式,像我父亲这样生理上有点缺陷的人最容易成为目标。比如每次从山上下来经过一片坟地,不知道谁来一句“鬼来了”,然后大家伙儿撒腿就跑,我父亲也跑,但踮着脚跑不快,每次都落在队伍后面一大截儿。这还不算事,在他极力追赶队伍的过程中,总有一个更加调皮的从坟地里蹿出来把他拦腰抱住。他屡次受捉弄,屡次都当真,因为他确实在思想上排除不了鬼的存在,所以就多受了不少洋罪。

县革委会副主任丢笔的这天,父亲仍然走在队伍最后,这几年他慢慢适应并且体会到走在队尾的好处了。走在队伍中间,他不是被前面的人猛然伸出的腿绊倒,就是被后面的人故意踩掉鞋子。走在人后,就不存在这些情况,而且还可以从容地思考一下问题,总结一天的劳动经过,想想家里的事情,梳理一下思路。至于那天他想了些什么事情,我也不好瞎猜,反正他的脚陷在沙堆里,里面一个圆不棱登的东西让他的脚滑了一下。好在幅度不大,他也没有深究。当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之后,才觉得有些异样。于是他又倒回来感觉了一下,觉得此物区别于树枝,类似于一个螺栓。既然是螺栓,他就不能忽视了,万一是大队那台唯一的拖拉机上掉下来的,如不及时归位,出事故的可能性就很大。于是他蹲下来,把那段金属性质的物体摸了出来。凭感觉他知道那个物件不是螺拴,而是支钢笔,一支优质的通体金属外壳的钢笔。

要是换了别人,比如说我本人,我会悄悄地把钢笔装到自己兜里,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一支钢笔,塑料壳的都将近一块钱,金属壳子的价钱就更贵了,少说也得顶一个壮劳力的月工分。全白家桥大队,能有支像模像样钢笔的,除非是大队党政一把手,老师用的多是蘸笔,有的年轻人上衣兜里也像是别了支钢笔,但百分之九十以上只是别了个笔帽,跟毛驴挂铃铛差不多的性质。

我父亲可不是这种人。前面说过,他捡过不少找不到失主的失物,已经给他造成一定的心理负担。他只有捡到更多的失物并且送还失主,才能减小所存失物在全部捡到失物中的比例,良心的负重才能大比例地减少。于是他喘着粗气跑到了队伍前面,立了大功般举着钢笔问:你们有人掉钢笔了吗?我拾了一支钢笔!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吭声,因为他们都没有钢笔。虽然在黑暗中,我父亲还能感觉到羡慕加妒忌的目光投射到钢笔上产生的灼热。只有熊玉辉的表现有些反常,他走出队伍,像是蝎子爬到衣服上那样惊慌失措地抖来抖去,恍然大悟地说,不好了,我的钢笔掉了,这可是我姐夫到济南出差捎来的。

你的钢笔是什么牌子的?有人就问。

忘了是永生的还是英雄的?昨天刚给我,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呢?熊玉辉说。

谁都知道熊玉辉有个姐夫,在另一个公社当秘书,别人家不大可能有这么高级的钢笔,所以也就没了质疑的声音。

我父亲就把钢笔给了他。熊玉辉还不知趣,不光不感谢,还酸溜溜地说,奇怪,就你眼色好!

但这件事的发展速度远远超出了这伙人的想象。尤其是熊玉辉,刚进家门口,还没来得及就着油灯看清该钢笔的商标,就被请到了大队部。

熊玉辉,这可是个大问题,要不是看你姐夫面子,我非把你这个民兵排长撸了不可!支书当众批评他道。

接着支书又表扬了我父亲:看人家,就是个雷锋式的好社员,大公无私,都这么办,我们早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

支书也不敢擅作主张。第二天一早,他赶在上班前来到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办公室。公社领导也高了大兴,说你再来晚点儿,我就亲自到县里买钢笔了。于是两人立马动身,坐着公社的大头车赶到县城送还失物。县革委会副主任说,嗯,不错,一级党组织就应该有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和解决矛盾不过夜的精神,不愧是先进!

这次捡钢笔,给父亲带来了好运气。大队团支部再换届时,父亲被党支部书记提名为宣传委员,简直就是任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这个委员也算是捡来的。兴许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多年之后父亲整理档案时,特意把选举他为宣传委员的会议记录找了出来,放到了他的失物收集箱里。

父亲的爱情和婚姻也算是捡来的。

爱情这东西,跟植物差不多,得需要阳光、空气、水分形成的整体环境。这些条件对白家桥大队养蚕室的冯巧娟来说,就差那么一两个。她芳龄二十三,话语不多,称得上心灵手巧,其父还上过几年私塾,写一手好字。养蚕是大队唯一的副业,按理说从事这个工作,比土里来土里去轻省得多。但对一个未婚女青年来说,未必是个好事。你看看别的男女青年长期共同劳动,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眉来眼去的,再加上热心大嫂大婶的撺掇,就把爱情问题给解决了。冯巧娟大部分时间与蚕宝宝一起度过,就没这条件。好就好在她从蚕的生长过程中吸取教训,不作茧自缚,而是认识到自身工作局限性,自觉地化蛹成蝶,勇敢地飞向自由的爱情。

冯巧娟的父亲叫冯大庸,外号叫铁面,意思是说其严肃刻板,不苟言笑。虽说他面如铁,心还是平常心,自己闺女的同龄人都有了对象,自家的还困在蚕室里待字闺中,说不着急是不可能的。他和老伴儿也代派亲戚介绍了几个男青年,冯巧娟都没相中,他也只能干着急。相亲这种事,他这个老头儿是不便参与的。外面的参与不了,他就想从身边这帮年轻人中踅摸踅摸。

平时看见几个年轻人聚成块聊天,他有意无意地加入进去。一旦看他走近,有的人立马停止讲话,换上一副正襟危坐的表情,又是咳嗽又是极力改变话题。他不喜欢这种人,他认为这种人太虚伪;有的人则对他的加入熟视无睹,继续胡吹海谤的,这种人他也不感冒,至少对老者缺乏应有的尊重,难以适应世事;还有种人,有所企图,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来,口是心非状,他也觉得此人挺无聊。我父亲的表现在他眼里就中规中矩,一旦见过来的是个老人,每次都毕恭毕敬地欠欠身,得体地问候一句,目光沉静不乏尊重,也不会因为他的到来在立场上有所变化。

饭桌是一个家庭的课堂。一家人平时各在生产队从事自己的分内工作,只有吃饭时间才有机会坐成块儿交流一下见闻,老人也借机教育一下子女。比如冯大庸的二儿子吃饭好哆嗦腿儿,老人就拿我父亲作榜样教育他:你看你,坐无坐相站无站相,再看看人家元亭,坐如钟站如松!

既然提到了我父亲,冯大庸就借题发挥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大多经不起考验,一支钢笔的坎儿都迈不过去,将来怎堪大用,像元亭我看将来就前途无量!

不论说者有心无心,听者倒有了意。从此冯巧娟就开始更加关注我父亲的行为。为什么说更加关注呢?因为此前她也关注过,只不过把我父亲当笑话一样地关注。他们两家离得并不远,直线距离也就是五百米,因为居住在山上,东一家西一家的,不怎么来往,缺乏了解。给冯巧娟印象最深的,还是我父亲的近视眼。别人走路可以双手插进裤兜里,这个眼瞎睁则需抬着胳膊极力维持身体平衡。有一天傍晚两个年轻人从坟地边相向走过,一直低着头的父亲在抬头时,被她吓得蚂蚱一样蹦了起来。冯巧娟善解人意,也不乏幽默,走出了十多步,又回过头来追上父亲,说你可看仔细了,我是人不是鬼。我父亲说,你叫冯巧娟,我早就看清楚了,你身上有味儿,鬼身上没味儿。

冯巧娟事后想,他说我身上有味儿,是什么味儿呢?

不过自己身上的味儿,她是闻不到的。后来我父亲就天天闻了,闻多了也没味儿了。这也是后话。

到了秋天,蚕上了松枝搭成的山变成了茧,上级就到庄里收购。因为时间有限制,要突击把茧从松枝上摘下来,团支部号召团员青年晚上加班。我父亲是宣传委员,没有特殊情况就要带头加班。就是这件事,让冯巧娟打心眼里爱上了父亲。

年轻人干活,讲究速战速决,来到养蚕室扑下身子就干。只有我父亲讲究卫生,坐在挂满茧的松枝堆前,刚要动手,又恍然大悟地站起来,围着墙壁睁着近视的眼睛找东西。冯巧娟以为他近视得连茧也看不见了,就问他找什么。父亲说,蚕茧白白净净的,自己干了一天活儿,手上挺脏最好洗洗。这让冯巧娟很动心,心想他拾到人家的东西主动上交是心灵美的表现,摘茧之前洗手说明他讲卫生。而且在干活过程中,冯巧娟还要爬上爬下地把挂茧的松枝从蚕床上往下拿,父亲要么及时当个二传手,要么替她爬梯子。这就让她更加感动了,认为父亲会体贴人照顾人关心人。

好了,讲卫生心灵美又懂得关心人,这样的青年打着灯笼也不大好找,如今他不请自来在眼前,花开堪折直须折,蚕变茧时直须摘,机会错过再难来。眼睛近视点儿算什么呢?铁面父亲不是说十全必死吗?眼睛近视与心灵透亮之间当然还得选择后者。

突击了一夜,任务基本完成,别的青年一轰而散,父亲能把好事做到底,又帮她清理杂物。冯巧娟就问,哎,听说你眼睛近视,可听说数你会拾东西?

父亲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说,拾的东西再多,终归不是自己的;有些东西想拾……又拾不来。

这话挺有琢磨头,换句太直白的话,她就没必要去琢磨,凡是能引起琢磨念头的,自有它的道理。而且凭直觉,她也觉得父亲这话似乎有备而来。缘分缘分,有缘无分也不行,那就看造化了。

他们之间不光有缘分,而且有造化。这年养蚕室创收效果好,冯巧娟受了表扬,大队团支部准备吸收她加入团组织。加入团组织,先要学习团的知识接受团的教育。从初冬开始,每个星期六晚饭后,冯巧娟都要到大队团支部学习。到大队团支部,我的老家不是必经之路,但绕行一下更好,因为我老家门前的路相对平整,走夜路方便些。冯巧娟很上进,每次学习都去得早。一天她正在前面走,忽然听见我老家的大门响,扭头一看,见父亲出来了。两人相差二十米的样子,早有准备的冯巧娟就把手帕故意掉了出来,然后继续往前慢慢走。这个手帕我父亲是捡到了,因为手帕是白的,掉在地上即使在晚上也很醒目。父亲把它展开后,就把它挂在了树枝上,然后也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路,正好与冯巧娟走了个迎碰头。问明来意后,父亲就后悔地直拍大腿说,我是拾了块帕子,要是让人拿了去,我可就后悔大发了。可能是为了表示歉意,父亲主动要求陪冯巧娟返回头去找,好在手帕还挂在树枝上。父亲取下来奉还,冯巧娟说,幸亏是你拾到的,要是碰上其他人,说不定就麻烦了。父亲哦了一声,若有所思了一下说,其实……我知道可能是你的,可是我也不好意思装起来。这句话说完,两人就各有所思,一路无话了。

这样两个人就不得不一起往大队会议室走了。路上还是有些小情况的,比如说谁家的狗冷不丁一叫,女方本能反应靠近男方;再比如说父亲眼色不好不小心被脚下的石头绊一下,女方就适时地给予提醒和安慰。当他们经过这些小情况,同时到达会议室时,不知道哪个调皮鬼带头鼓起了掌。

接下来的日子,在那个冬闲时节,他们借着学习的机会又接触了多次。有天冯巧娟又故意丢了样东西,那是一封信。父亲当然也捡了起来,也想像以前那样将其放到一个显眼处,但一看信封,赫然标有自己的大名,他就哑然失笑了。他找了个旮旯读完了。读完后,他就按照信上的指示,写了封回信放到指定地点。如此几个回合,他们就订了婚,然后我就不再直呼冯巧娟其名了,她成了我母亲。

再补充一句,他捡的那封信他也作为失物存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需要交待一下。我母亲出嫁,我姥爷也就是冯大庸按惯例是要陪送些嫁妆的。其实这些陪资都是男方出的,女方只是根据需要去购置。我姥爷深明大义,虽然收了部分嫁妆钱,但没有给我母亲买陪嫁品,而是在结婚前一个月打发我大舅带着我父亲到县医院眼科,给我父亲配了副近视眼镜。这令我父亲大为感动,心想其岳父不愧为接受过传统教育的人,知书明理,对女婿知人知心。当然,也有部分捣蛋鬼说,那是我姥爷老谋深算,给我父亲这个眼瞎睁配眼镜,实在是好处多多,至少可以避免种种生活之不便,弥补忽视细节之不足。

当时已处于文化大革命中期。既然革文化的命,文化生活自然异常贫乏,看场电影就算是改善文化生活了。什么《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反来复去的就那么几部片子。但看电影的人们如同过节,就像满足某种生理需要一样反复满足这种精神需要。那几部片子的内容和情节人们也烂熟于心。即使我成为一名小学生时,这些片子还在热映。那时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每当一个熟悉的人物出场,在他还没有说话的时候,我周围的人们已经提前把下面的台词一字不差、惟妙惟肖地背诵出来。比如《侦察兵》当中郭参谋戴着白手套拭擦炮筒即将说那句“麻痹麻痹太麻痹了”的台词,大人孩子齐声诵读“马逼马逼太马逼了”,仿佛煽情歌星把话筒对着观众请他们大声唱出后面的歌词一样。那种角色意识,那种投入程度,现在是很难见到了。

庄里放电影,我父亲也很辛苦。他是团支部宣传委员,负责把放映设备从公社或另一个村庄用手推车运到庄里。放映员通常是不干这种体力活的,他的任务是放电影。把放映机运来后,父亲还要埋线杆拉银幕,做些前期准备工作。在他干这些活的时候,放映员一般都在大队干部家喝酒。常到我们村来的放映员是老丁。慢慢地,他和我父亲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老丁第一次见到我父亲时就喜欢上了他。放电影的过程中,父亲观察到他杯子没水了,就跑到家里拿来暖瓶,适时给他加水。事后老丁告诉他,平时放电影他再渴也不愿喝水,主要是怕上厕所麻烦。但那天他感冒了所以不得不多喝水。

最让老丁感动的是,放完电影后,在他收拾放映设备的时候,我父亲居然拿起了大扫帚清扫场地,也就是大队部的院子。老丁让他明天再打扫。我父亲说,在这么亮的电灯底下干活实在是种享受,再说明天有明天的事情。其实父亲打扫放映场地是有原因的,就是为了拣出失物。上千口人聚集在一个场地里,难免有人丢东西,而且村里专有好占便宜者会在半夜三更打着手电来捡东西。所以,父亲就是想先下手为强,把失物收集起来,等失主日后来找。

因为有灯光和眼镜的帮助,我父亲从垃圾中拣出如下失物:一只小孩子的鞋,一条板凳腿,一个五分的硬币,一盒火柴,一串钥匙,一个发卡。当然这都是有用的东西,其它如糖纸、花生壳之类的,他当场就烧掉了。让老丁没有想到的是,我父亲不仅把这些失物收集起来,而且还登记造册,居然还请老丁签字作证明。老丁痛快地答应,说,好青年,你这个做法好,我得给你推广推广。从那以后,老丁就对我父亲刮目相看了。

父亲的这个做法延续了多年。对这些登记在册的失物,他或者坐等失主来找,或者广泛宣传,督促人家来取。但全部领走是不可能的。要知道,来看电影的不仅有本村的社员,周围三五里地人们也来观看。外村的失主就不一定来找。父亲没法处理,就把这些电影观众丢的失物收集起来,专门用一个纸箱盛放。

在这类失物中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最难忘的是个封皮有毛主席语录的巴掌大的日记本。日记本的主人在扉页上留了自己的名字,还有“私人日记、请勿偷看”的警告。如今这个人的名字已如雷贯耳,横跨商界政界。这个日记本的前半部分是日记,后半部分的内容就很触目惊心,居然是手抄的黄色小说《少女之心》的节选。想必父亲看过部分内容,因为他把这个本子用布严严地缝了起来,并且放到了箱子底部。我后来问他为什么不销毁一些没有留存价值的失物,他说他对失物始终秉持这样一种原则:自己有捡拾失物的义务,但没有销毁失物的权力。可他哪里知道,这个本子的主人就是趁大家伙儿看电影的机会作了案,没几天就被当成流氓抓了起来,六年之后才得以释放。

老丁一年到村里放电影七八次,和父亲进一步熟悉后,就让他坐在放映机旁,教他放电影的技术。父亲也很乐意学,不到一年的工夫,他也能像老丁那样用一根绳子把发电机发动起来,胶片断了的时候他也会用胶布简单处理。好几次,老丁在大队长家喝酒,都是父亲帮忙放电影的。

我牙牙学语的时候,老丁有天在我家吃晚饭,喝了三盅酒后,他给我父亲提了个建议,想把他吸收进公社的放映队,这个活儿不仅可以拿最高的工分,还有可能变成正式工。我父亲也很高兴,但他不敢擅作主张,第二天跟我爷爷商议。我爷爷不同意,说放电影能当吃还是能当喝,说不定哪天会被饿死。他不同意不要紧,还口无遮拦地对庄里人讲,讲来讲去,就传到支书耳朵里去了。支书的女婿早就羡慕这个差使了,想去没有机会。于是支书就专门找了趟老丁,老丁也没敢答应。再来我家时,老丁批评我父亲说,不该把没谱的事情向外传。父亲有苦说不出,也不敢怪罪我爷爷,只得专门再请老丁喝酒谢罪。

不久我姥爷出了件事,幸亏我父亲这事才没有闹大。原来我姥爷当年上过私塾后,还在国民党办的学校读过书。本村就两个人,另一位比我姥爷混得好,解放后一直当老师,没想到若干年后被打成漏网反革命,交代问题时把他和我姥爷加入三青团的事也给抖搂出来。其实当时国民党的三青团,跟现在的共产主义青年团作用差不多,而且门槛很低,是学生都要求加入。小学生又没有什么辨别能力,这事要不是被人提起,恐怕连我姥爷本人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在文革期间,加入国民党的三青团可不是件小事。我姥爷让上级弄去了好几回,勒令他老实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几次下来就受不了了,身体枯瘦如柴,多次望着屋梁发呆。我姥娘说那是他在琢磨怎么上吊方便呢。我母亲也整天哭,弄得我连奶水也咂不出来了。还是我父亲有办法,背着家里人专程找了趟老丁。老丁更仗义,想办法把支书的女婿吸收进了公社放映队。投桃报李,支书专门去了趟公社,说了我姥爷一堆好话,上级这才放过了我姥爷。

等我懂事,父亲已经不当团支部宣传委员了,他退了团成了一名共产党员。白家桥大队也改称白家桥村委会了。不过家里的墙上还挂着白家桥大队颁给他的奖状,都是他当团干部时挣的。我上学后,每年至少得两张奖状,可能他觉得新旧奖状贴在一起突出不了重点,也可能想自觉退出荣誉的历史舞台。1984年春节前,借着刷墙的机会,他把他的奖状撤了下来,把我的奖状依旧订上去。不过那些奖状他没有扔掉,而是一张张铺展开来,平整地叠成一摞,考虑了一下,也放到他的失物收集箱里。

我母亲说,这些奖状又不是你拾来的,干吗也放那里边去?

我父亲说,怎么不是拾的?难道还是你生产制造的吗?确确实实是别人不要我捡来的。

我母亲说,这可是当先进做好事奖的,不能说拾的。

我父亲说,你这看法就是典型的思想近视,每个人都有干好事当典型的机会,别人不干就相当于把荣誉丢了,我做了可不就是捡的。

说着,他还煞有介事地把眼镜向鼻梁上推推。他只要推眼镜,就意味着他的情绪开始激动。

从我家开起了全村第一家个体小卖铺后,他的情绪就经常激动,就经常把眼镜向鼻梁上方推。

我家开小卖铺也是听从了老丁的建议。老丁奔波在城乡之间,走南闯北见识多。人民公社解体成立乡镇,农村分田到户,代销店这个集体经济体也要解散。原来干代销店的老周想接手干个体,但因为原来的账目平不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气之下也不干了,这就留下了空档。老丁对我们庄的事情比较了解,就劝父亲自己开小卖铺,还自告奋勇帮着办理营业执照。就这样,我家开起了个体小卖铺。房子有现成的,就是靠南墙的两间小屋,只须在墙上凿个门就万事大吉。

其实,我父亲还有一种看起来更好的选择。老支书从大队支书改任村支书后,想把父亲弄进村委干会计,除了我娘没一个人同意。老丁说,你根本就不是当官的料,不能喝酒,又不会说瞎话,干不了!干不了的!

但真正开始经营后,我父母之间的观念差异就暴露出来,争执多了,情绪就经常激动,往鼻梁上推眼镜的动作就很频繁了。

我父亲进货,以满足日常生产生活为主,油盐酱醋糖茶,本子墨水铅笔,针头线脑,基本都是些村民离不开的日常用品,赚不了几个小钱。我母亲的观念就比他先进,喜欢进些高端消费品,像小孩子爱玩的玩具枪,大姑娘爱搓的雪花膏,年轻人喜欢抽的名牌烟,这些当时看来的奢侈品,利润大,卖一样顶卖一大堆日常用品。像她从县城进的两支能射出子弹的玩具枪,她都成功地推销了出去,一支盈利一元,相当于卖二十斤盐的赚头。其中一只枪,我父亲知道是小孩子偷钱买的后,悄悄把钱退给了人家。

我父亲说,庄户人家挣个钱不容易,哪能让它轻易丢在咱手上?

我母亲反驳道,你就三句话不离本行,这钱怎么是丢的呢?是人家主动送上门的。

我父亲说,还不如拾来的好听呢。拾来的,我能还给人家,你赚的这种钱我送都送不出去,愧心哩。

毫无疑问,小卖铺是我家的。但它在某种程度上又属于白家桥全体村民所有,是最开放的公共场所。上到八十岁的老人,下到三岁的孩子,谁都有权利把脚踏进我家原来的小南屋。买东西,我家要笑脸相迎;不买东西,找人凑堆聊天,我父亲还要泡上壶茶奉送。

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人丢东西。我有个邻居杨大婶,记性就出奇得差,她不能同时干两样活儿,否则就会出问题。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天她正在饭棚里摊煎饼,听到孩子在屋里哭,放下柴禾先去看孩子,刚把孩子哄好,饭棚也着火了。她到我家买东西也是如此,挑出一件商品放到柜台上,再买第二件东西时,准会把第一件东西忘掉。有天我看她买了盒叫月经带的东西,还怕羞般地用一块布包了,掂量再三后郑重地放到柜台一角,又叫我母亲给她打醋,找完零钱拎着醋就风风火火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找回来了,见换了我父亲在那里,且有好几个男人在,脸上就期期艾艾的,说我刚才打了醋……

我父亲也不说话,把那个包了的小盒递给她。旁边马上就有明察秋毫的人开起了玩笑说,你刚才不是打醋吗?一定是只拿走了半瓶子吧。杨大婶连羞带气地说,你才半瓶醋呢!

有丢东西的,也有丢钱的。有人买东西,拿了东西就走,忘了拿找头。这就有些麻烦,不过我父亲很仔细,他不是有账簿吗?他的账簿不光记人家欠他多少钱,而且还记他欠人家多少钱。像钱这种东西,欠人家的可能忘掉,但别人欠自己的好像很难忘掉。人家来找,他就翻开账簿,看看数目,把钱还给人家,绝不存在钱物两清、出店莫悔之类的霸王条款。所以,不看僧面看佛面,尽管村人对我母亲的经营理念不赞同,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小卖铺的生意保持了稳定。

要说我家小卖铺在一定时期长盛不衰的原因,还有一大特色,恐怕全国唯此一家。那就是我家专门开辟了一节柜台,为村人存放失物。

前文交待过,我父亲早就寄希望国家能在全国范围内建立失物收集站,若干年过去了,国家迟迟没有动静,就有些忍不住了,总想自己搞一个。心里总是这么想,苦于没有好的形式,没想一个偶然的机会,成就了我家的公益柜台。

那天苏奶奶拎只手电筒,急吼吼气呼呼臭烘烘来到我家小卖铺,说,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干的好事!

大白天拿手电筒,我父亲以为她是来换电池的。他习惯性地推开电门,没想到亮度跟她的火气和臭气一样十足,我父亲大为不解,说电池好好的,不用换。苏奶奶说,拾的!

在她的唠叨中,我父亲听明白了。苏奶奶房后有一片小树林,她老人家刚才去掰枯枝子当柴禾,不小心踩了一坨软乎乎的东西,臭气随之洋溢开来,在处理鞋底上的脏物时,又发现了一支手电筒,她想把手电筒直接戳到那堆大粪上,到底还是心软,这才来找我父亲。她说,挨家挨户地问,我这老腿也受不了,你这里来人多,还是放你这里更好!我父亲知道原委后,表扬了苏奶奶一番,直到她转怒为喜。苏奶奶又开玩笑说,没有来找的,你就摆在拒台里,卖了钱咱俩二一添作五。

就是这句话,给了父亲灵感。他想,任何事物的用途是多方面的,比如人长了眼睛不光是看人的,也是给人看的;人穿衣服不光遮羞,装饰作用也很重要。我这柜台摆的东西也不一定全是商品,摆放失物不是更利于失主寻找吗?

父亲当即就对苏奶奶说,俺那亲娘哎,您老可真是俺亲娘!

苏奶奶对父亲摸不着头脑的话一时反应不过来,眼看着他着了魔一样在柜台里面转来转去,心说,这孩子,都说他眼睛有毛病,看来脑袋瓜子也受牵连了。

苏奶奶一走,父亲就行动起来。原先代销店处理给他的柜台还剩一节,他搬出来擦抹干净,靠东墙摆正,写了张失物暂存几个字贴在柜台上方的墙上。摸出一个小学生作文本,在封面横向写了失物登记的字样,里面则画了表格,列上捡到失物者的姓名、捡拾时间、地点、失物名称、失主认领签字几项。他登记的头一件失物是手电筒,摆在柜台里的第一件失物也是手电筒。

一切收拾妥帖,父亲有大功告成之感,站在店外东西张望,一见人来则怀着些许羞意退回店内,如此三番。后来见我母亲背着刚摘来的棉花从西边走来,竟然主动前去帮忙,一路嘿嘿笑着,如同做了错事。

我母亲洗完脸,在父亲的引导下来到那节柜台前,竟然愣愣地看了半晌,点着头说,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耍猴那一套也弄出来了。又说,我敢打赌,这柜台就是个摆设。

兴冲冲的父亲被她泼了一头冷水,犟着脖子说,咱走着瞧。

到了下午,周德宝说来称盐,看见电筒,脸就红了。原来,昨天晚上他应亲家之邀去喝酒,回来后肚子疼,实在坚持不到家了,就近到树林里解决问题,痛快之余把电筒给忘了。周德宝拿了笔哆哆嗦嗦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说,这家伙,跟领救济粮差不多哩。父亲说,这样多好,我这个中间人也好向双方交待。拿到了手电筒,周德宝还称了斤大叶茶去感谢苏奶奶,顺便也算是赔个不是。

我家公益柜台利用率,还是超出了我母亲的想象,我家简直成了个失物中转站。小孩掉的鞋子,学生跑丢的课本,大人们掉在地头的镰刀,鸡零狗碎的,统统送到我家小卖铺来。苏奶奶更是幽默,谁家的瘸腿鸡跑到她家觅食,也让她给抱到我家来了。对到我家送失物者,父亲自有他的奖励政策,小孩子递块糖,大人点支烟,老人恭维几句好话,搞得其乐融融的。

但是多年以来,那节柜台一直也没装多少东西,一是丢东西的人毕竟是少数;第二个原因是丢东西的人也能够及时从我家找到。可是,有两样东西不得不提,这两样东西的失主好像没有认领的可能性。一样东西是军用水壶。那年来了一个营的解放军拉练,在山上搞演习,乒乒乓乓放了阵枪,从山这头上去,从山那头下来就走了。王大爷当过兵,知道枪放过后会有子弹壳掉在地下,遂领孙子去捡子弹壳。没想到大有收获,除了一堆子弹壳外,还捡了个绿铁皮军用水壶。他对我父亲说,我是个老兵,新战友的装备我不能拿,放你这里吧。我父亲说,你这个老革命思想就是过硬,水壶摆在我这里,实际上就是你的荣誉哩!另一样东西是一只带盖的玻璃杯,我们都知道它是市经委的老姜丢下的,老姜名字叫姜锡廷,是到我们村里来扶贫的,不知道他过于讲卫生还是过于讲廉洁,每到一处都带自己的杯子,只喝自己烧的水。在临回城市的前一天,他给贫困户马玉亭送去五十块钱,马玉亭要脸面,推来让去的,老姜扔钱就走,仓促之间把杯子忘下了。这两样东西,都不大可能再送还失主了,就摆在我家小卖铺的柜台里,倒像是两件纪念品。

我弟弟干了件可笑的事,也捡了件失物也拿回家。此前的一天,在广州打工的小红姐姐领了个男青年来到村里,村人都以为那是她在外面搞的对象。问她,她则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那个青年就走了,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还把一样东西扔在了粪堆上,我弟弟正好看见,且见那个小盒子包装完好且图案很漂亮,就跟台湾国民党撒传单中间夹带的糖盒差不多,把玩了一番,思想又斗争了一番才没有拆开,作为失物隆重地摆在了那节专用柜台里。摆了一天,我父亲才发现,就把它给撤了出来,原来那是盒避孕套。

还摆了一样不得不提的东西,其实就是张十元面额的人民币。那十元钱其实是我母亲丢的,是她掏手帕擦鼻涕时带出来的,就掉在小卖铺的门口,恰好被我父亲看见捡了回来。我父亲也放进了柜台,等人来认领。我母亲回来说是她丢的。我父亲怕她说谎,就是不给她,说钱这东西又没作记号,再说丢钱的人有的是,你怎么敢肯定这钱就是你丢的?我母亲说,我看你是捡人家的东西捡习惯了,连自家的东西都不放过!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吵了起来,眼看就要影响生意了。我父亲赶紧息事宁人,从自己腰包掏了十元钱给她,仍把捡到的十元钱放到了柜台里,还上了锁。凡有人来问,我母亲就把这个故事说一遍,刚开始是生气,慢慢就觉得好玩儿,最后没等说之前就哈哈大笑,好像连她也被父亲的善心感化了。

父亲的善心有时达到了迂腐的程度。我姥爷葬礼上,他就干了这么件事。父亲是亲戚这个层次的,就走在送葬的队伍后半部分,想到多年来岳父对他的关心,特别是第一副眼镜还是老人家给配的,泪水估计是滂沱而下,哭起来也是牛一样一声高一声低的。农村人喜欢看热闹,不管喜事还是丧事,这与道德判断无关,要是某家的葬礼缺人观看,事主反觉得大丢面子。走在队伍中的父亲,想一阵哭一阵,声音突兀,表情既真实又夸张,观礼中的部分妇女专门跟着他看,不时地捂嘴窃笑。估计是父亲的眼泪太多了,把镜片都给打湿了,已经影响到走路的程度。他就摘下来用孝服的袖口去擦,低头的空儿,他又发现失物了,凭感觉他知道那是个钱包,他连想也没想就捡了起来,戴好眼镜后又发现这钱包眼熟得很,知其主人是本村女性亲戚。这也不难理解,他开商店跟钱打交道,见过最多的东西就是钱包。在灵车到来之后,最后有一个路奠的环节,人们要按次序跟老人作最后的告别。暂时肃静的人群里,忽然传出舅母异常悲痛的哭声:俺那亲娘哎……死了爹他哭娘,虽不符合逻辑,但悲痛之极情有可原,人们不禁对其另眼相看。父亲看了看宽大孝服袖口的失物,把胳膊往后一扬,大约就扔在了舅母的视线范围内,舅母继续大哭:俺那亲爹哎!啊啊啊啊啊!怎么听也觉得后半句像是笑。

读者朋友们可能问了,我父亲做了这么多好事,难道就没有什么回报吗?答案是否定的。那年上级搞五讲四美三热爱典型评选,我家搞的公益柜台就被村里报了上去。上级也挺感兴趣,要来观摩。那段时间,我家里做了很多准备工作,镇上的主管领导亲自找我父亲谈话,教给他应付检查的技巧。最令我们感到难堪的是,几样本不属于失物的东西也摆在我家的柜台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原来装治疗心脏病药片的空药瓶。对这个空药瓶,村支书跟上级领导介绍说,我父亲在走亲戚的路上捡了瓶药,想到药物对病人的重要性,连亲戚家也不去了,先回家存药。正是我父亲的这一举动,使王家老太太及时找回救命的药。父亲这个典型货真价实,为此他专程到县里接受表彰,人家还给他照了张相,戴着大红花的他苦着个脸,倒像是丢了值大钱的东西。

我家的小卖铺开了十一年,于一九九四年我上大学那年停业。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村里通了公路,邻村有人在公路边盖了饭店和商店,人家的商店品种多样价钱便宜,而且也不能说不耐用,比如说一个脸盆,原料是回收塑料还是优质塑料,外观和性能上也没什么区别,我家的生意自然受影响。最重要的原因,我认为他在思想上跟不上形势,他经营了十年的小卖铺,攒了近两万块钱,其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扩大经营,而是怕我和弟弟上大学没学费,把赚来的那点儿钱攥着捂着,不知道钱生钱的道理,自然也就没有发展。说实话,他要是有发展的眼光,我们这个山村通公路时,他完全可以盖饭店盖商店嘛。还有一个原因,我认为他胆小怕事的性格,也加速了小卖铺关门的步伐。那回村支书的老婆拿来两瓶酒让他代卖,高大头买了,后来说是假酒,这就让我父亲很尴尬,村干部家属再来送东西接得就不痛快。还有,那年外村来了两个青年,说是便宜点儿处理给他几条香烟,我父亲不答应,其中一个青年就面露凶相,有意无意地撩起衣服亮刀子,幸亏来了几个人买东西,这才没出其他事情。凡此种种,我父亲认为这小卖铺是开到头了,再往下发展,说不定还有什么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借着我考上大学的机会,他决定关门大吉。

我母亲说,关门就关门,反正也赚不到钱了。她拿了一张红纸,命我写如下几个字:关门停业,贱价处理,欲购从速。我父亲不愿意,说,还从什么速,自己用就行了,今年算算账,这些货都是捡的。我母亲最烦听他说捡字,把红纸使劲在他眼前抖了一阵子,亲自贴在门口。果然,我们家那几天空前地门庭若市,大伙儿挎着篮子来采购。高大头好喝酒,把我家的酒包了圆。我父亲跟他是老同学,要批发价给他,他要命不同意,说孩子上学,算是我赞助一下。

但是那些失物却没法归还失主。除了军用水壶、老姜留下的水杯外,还有手套一只、打火机一只、发卡一枚、弹簧刀一把、狗皮膏药一包(那年村里来了个卖保健品的丢的)、磁带一盘、胶皮手套一副(实际上是缺德的医院倾倒的医疗垃圾)、纱巾一方。对这些不怎么值钱的东西,父亲仍找了个纸箱放进去。除此,有一封信就不那么好处理了。

这封信的收信人叫李志远,因查无此人,放大队部一年多,估计掉地上好多次,因为上面还有几道清晰的鞋印,最后当垃圾给处理了。幸亏有个小学生捡到送到我家,要不是这小家伙指指糖罐,我父亲差点儿忘了给他奖励。在我家的柜台里放了两年多,一直无人来认领。父亲让我拆开看看。看了好几遍我才弄明白,原来这封信是来认亲的,是一个上海的老太太托儿子写来的,说她现已是风烛残年,去日无多,希望能在临死前互相通个信,互知下落,免留憾事。我父亲拿到这封信,琢磨了很长时间对我说,这个李志远可能就是你李前宽三爷爷。

李前宽我们都知道,是村子里的老五保户,早年当过兵,国军当过、八路军的革命队伍也呆过,打鬼子时负过伤,当国军的经历又让他挨过整。许是这个原因,他看上去异常木讷,少与人交流。我记事的时候,常见他揣着手低着头在柴垛旁晒太阳,因为我们都知道他当过国民党的背景,又加上他脸上有一道疤痕显得表情狰狞,所以都离他远远的。大约在我刚上高中的时候就去世了。我问父亲,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李前宽三爷爷?父亲说,以前的人不光有名还有字,名是父母叫的,字是外人叫的,就像诸葛亮的字是孔明一个道理。

在那个下午,我父亲又拿着信求证了好几个老人,最后证实了他的判断。父亲说,哎,真是不应该,我要是早看看这封信就好了。你看,你这位三爷爷的经历比我想得还复杂呢。

他嘱咐我,照着信的地址写一封回信,就说老人家已经作古,无疾而终,他虽是孤寡老人但受人尊敬,邻居们把他葬在了北山上,临终前两年国家每月给他发工资。我父亲还擅自作主,欢迎写信人来白家桥走一走看一看,凭吊先亡。我把信写完给父亲看。他连连点头,又想起什么来似的,到南屋的货价底下的旧纸箱里翻了一通,找来一个暗红的小皮本,使劲搓了搓上在的灰尘,说,你看,你三爷爷的证明书。

我一看,原来是一个革命军人伤残证明,上面贴了张照片,写着他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我问,你从哪里弄到的?他说,这还用问吗?村里搞规划拆他的老屋时捡的。

我把信和证明以挂号的方式寄了出去。十天左右的样子,也就是到大学报到的前两天,接到了回信。信上说,老太太也已经去世,但作为老太太的后人非常感谢老家人的热情,同样也向我发出了邀请。我后来真到他家去了,因为我也是在上海读的大学,且他家离大学很近。再后来嘛,不瞒读者讲,我得到了人家一些照顾,毕业后找工作,要不是考虑工作地离家近一点,我可能在人家帮助下成为大上海的人了。

我父亲关掉小卖铺后,专职当起了农民。可家里的那几亩地,母亲一个人就能应付过来,用不大着他操心,就先后干了几样活。

先是在放映员老丁的介绍下,到镇上的电影院当检票员,老丁的儿子就是电影院的经理。但他没想到,我父亲根本干不了这个活。他是个近视眼,加之镇小痞子多,看他戴个眼镜老实巴交的,就故意埋汰他。塞给他张假票,没等他辨认清楚的空儿,早就钻进去了。即使他看出来又怎么样呢?人家在他的眼前一划拉,把他的眼镜弄到地上,再踩上只脚,足够他喝一壶的。

有个地方倒不错,只要有力气,挣钱不比正式工差,那就是镇上的水泥厂。水泥厂要在靠山近的地方建,用起石料来方便。我们白家桥村是山村,山上的石头特多,靠山吃山,村里的男劳力有三分之一在水泥厂干活。但技术活是没他们份的,他们只能当装卸工,再有条件的买辆拖拉机往水泥厂送石料。父亲不会开拖拉机,也不想学着开,他是近视眼,怕万一眼镜不小心掉下来,眼睛看不清会把拖拉机开到沟里去,所以他只能当个装卸工。每天回到家,他洗澡水能滤出半斤水泥来。我母亲挖苦他说,你该把这些水泥收集起来,因为这也算是白捡的。我父亲气得上气接不来下气,连续地咳嗽起来,结果又从胸腔吐出一堆痰来,少说也含有一两水泥。总之,这个活他干不了。干了没有半个月,觉得喘不动气了,肺里好像填满了水泥灰。工资倒是挣了五百元,打了半月吊瓶,正好够药费。

我上大三那一年,他又找了个差使,在我们县的税务局看大门。一个月三百元,正好够我上大学花销的。这个活好,跟一个六十岁的退休老头倒班,又干净,又体面,来办事的人对他挺热情,他只须登个记,拨个电话跟里面的领导通个信,放进人去就算称职。这个活干得时间最长,两年半。本来只要他愿意,可以一直干下去。但他好捡失物的老毛病又犯了,把这一差使给弄丢了。那天,他看到一个妇女从骑车大门外面走,车座上一包东西掉在地上,他连想也没想出去就捡。捡了还不算完,又跟着人家后面边喊边追,就有人趁机混进了办公楼,找了个厕所躲起来,晚上把局长办公室给偷了,属责任事故,不辞退不足以警示后人。我母亲埋怨他。他说,不干正好,再干下去,我也跟他们……个别人一样坏了心肠。

转了一圈,他回到了白家桥村,本本分分当起了农民。那些年,村里的年轻人多数外出打工,不出去的也懒得种地,撂荒的地就多,看着很可惜。父亲再傻再笨再不开窍,毕竟搞过多年小商业,具备了一定的经营头脑。他和母亲商量了一下,决定承包几块连成片的山地,种果树,种菜。我母亲说,种果树种菜好,你负责种我负责卖,你也别出去捡人家的东西了,出力不讨好!

父亲说,你这话说得又不对了,这地不也是人家丢的咱捡的吗?

母亲说,在你眼里什么都是捡的。

苹果树要坐果,没有三年五年是不成的,好在有时令蔬菜,他们边种边卖,维持家用。苹果园不是小卖铺,不是公共场所,按理父亲该感到寂寞。事实不是如此。事实是,因为我家苹果园的存在,把平日荒凉的南山变成了一座热闹之山。村里人没事就来找他,生生在南山上踏出一条通往我家苹果园的小路。

来人当中,一半以上来找我父亲聊天。我家的小卖铺关了门,这部分人就没了去处。公路边新开的商店,人家只欢迎他们买东西,不欢迎他们聊天,而且售货员是大姑娘,没事儿去聊天也不合适。父亲从县城回来后,又给这部分人开辟了新场所。他们的理由也充满善意,说是怕我父亲在山上闷得慌,主动来给他解闷。对待他们,父亲比往常更加亲切,因为这部分人如今不是顾客,而是稀客,又是上茶又是上烟,碰上实在客,父亲还要管他们酒饭。这些聊客,父亲也有不适应的地方,主要是没有共同语言。当年他经营的小卖铺,简直就是村庄的舆论中心,他置身其中,身不由己地听了些家长里短,但不是特定的听众,如今要专门讲给他听,他不知道如何回应人家。

有些人好评价社会风气。说这几年人心坏了,女孩子长了个好模样,在城里什么事儿也敢干,某家的闺女不小心得了脏病;说人家现在开的商店光卖假货,酱油是头发碴子做的,桃酥用得都是些陈年剩货;说某家人坏了良心,捡了在路边饭店吃饭的客人一万块钱,非要扣人家三千块当报酬……

父亲只是听着,从不评论,他所奉行的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一套。但事情却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哪知道当听众也要付出代价的。有天就有人来找他,还送给他一瓶酱油一瓶酒,父亲大惑不解。来人是路边商店的王老板,他说明人不做暗事,来的目的是想当面请教,父亲是从哪里知道他家酱油是头发碴子做的,酒是工业酒精勾兑的。

父亲这下可真傻了,连喊冤枉,指天发誓。看了父亲的表演,商店王老板笑了,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谣不是你造的,我过来的目的是想告诉你,现在的社会跟以前不一样了。比如我,卖东西就是卖东西,与买卖无关的事情概不参与,否则就跟不上形势。像你前几年还替人保存失物,现在的人想捡都捡不到哩。

父亲被人当成谣言制造者,本来觉得挺惭愧。听了王老板一席话,又不大赞同了,说,我开小店有个体会,买卖不简单是个钱物交换,钱可以买物,却买不来信任。如今我不开商店了,他们到我这里来聊天,也是一种交换,我给别人真心,别人给我什么就管不了了。

王老板倒也真诚,说,我其实也想学学你的生意经,但时代不一样了,问你一句,现在还有人给你送失物吗?

父亲说,这可说不定。

果然还有人记着他收集失物的老本行。有个叫韩小帅的邻居,有天晚上搬了一台影碟机送到果园来,说是捡的,放家里不方便,想存放在我家,等人来找。我父亲打开看了看,是台新机器,知他有占小便宜的习惯,就一个劲儿地问他从哪里捡的。这小韩憋了半天,还是痛痛快快地交待了,估计也是良心发现才来找我父亲的。原来这机器不是捡的,是前几天他从镇上赶集回来,跟一辆拖拉机并行爬坡,看到车斗装了几样未拆包装的家用电器,一时贪念,顺手牵来的。回家后就后了悔,他这行为算偷,也没想到里面装的东西能值一千元,逮住判他个三年两年的没问题。

韩小帅说,这东西是预备结婚用的,耽误人家结婚就不大好了。

我父亲想骂他一顿,念及浪子回头,就和气地问,你怎么知道人家是结婚用的?

韩小帅说,女方就是咱庄的。

再问下去,父亲明白了,丢东西的人是我们村陈忠厚的准女婿,陈家跟韩家一墙之隔,相互之间屁大的事儿也瞒不住。陈家姑娘点名要的影碟机让人偷了,这条消息韩小帅他娘隔墙听说了,又分别悄悄告诉了好几个人,好在不知道是自己儿子干的好事。

父亲想了想说,你直接把机器放到陈家门口就是,来找我干什么?

韩小帅说,我可以放到人家的大门口,但良心上放不下,放到你这里就不一样,你这里收的是掉的东西嘛!

父亲被他逗乐了,说,要不我给你写封表扬信?

韩小帅说,这倒不必,反正也不能说是我捡的。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放出风来,说我家门前有台影碟机,不知什么人放那里的。到了下午,陈家就领着准女婿到我家查看,还拿出发票来对照。没错,这就是那台不小心丢失的影碟机。陈家人拿了一包喜糖感谢父亲,别的话也没多问,真不知道那是人家对我父亲的信任还是对小偷的宽容。

有来送失物的,就有来找失物的。前面我们已经认识的苏奶奶就到我家果园找自己丢的东西。十多年过去了,苏奶奶已是八十岁的人了,一路磕磕绊绊上了山,跟我父亲诉苦说,外孙女昨天来看她,给她一百元钱买好吃的,不知怎么就弄丢了,想问问有人送过来没有。父亲听了,知她脑子糊涂,就恍然大悟地说,你看我这记性,刚捡了一百块钱。说着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百元大钞,举在她面前问,是这张不?苏奶奶说,就是这张。

当然这钱我家是丢不了的,苏大叔知道后,来果园把钱还给了父亲。他笑着说,谁说俺家老太太糊涂?她是外面糊涂,里面不糊涂。

父亲也一笑置之。

两年前,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父亲发誓再不捡拾失物。他说,别说是钱,就是一块金元宝,我也不拾了!踩到泥底下我也不管。

我先介绍一下背景吧。这几年,我们村里开发了一个旅游项目,平时我们常去钻的一个曲里拐弯的山洞,另一头也打穿了,弄了些鬼样雕塑摆进去,加上些声光电效果,冠之为鬼城。光看鬼没多少意思,如果有人幸运,从鬼穿的衣服里摸出张纸来,凭号码可参与摸奖,中奖者可根据等级在几家饭店白吃白喝,吸引了不少城里人。县里一位富豪,也就是当年看电影丢日记本的那位,准备投资两千万,再开发几个景点,吸引更多的人前来观光。这么一搞,带动的就不仅是经济热情,把政治也给带动起来了。这不,那年底村委要换届,几个人争着当村长。

某天,我父亲早起,见大门口过道里有个红包,打开一看,是两张百元大钞。他先是退回屋里问我母亲掉钱了没有。我母亲说,我还没起床咋有钱掉?我父亲说,这就怪了,平白无故咋就捡了两百元钱?我母亲说,谁不知道你会拾东西!准是这阵子没拾东西,弄个假情况哄自己高兴!我父亲就摇着头出了门。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我大舅有天跟他借过两百块钱,可能昨天晚上来还钱,见他们关门睡觉了,才把钱隔着门缝塞进来的。于是他想去证实一下,就捏着红包出了门,连我母亲大声的呼叫也没听见。

他捏着红包,往我大舅家走。一路上,他就觉得很不对劲。他发现好几个人都在诡异地看着他,他还以为人家在关心他的去向呢,不请自来地解释道:还钱就还钱,还弄得偷偷摸摸的?但是人们都不跟他搭闲腔,他就觉得奇怪了:这帮邻居怎么回事?难道我哪里不对劲!

他上上下下把自己打量了几遍,发现自己起床也没忘记穿裤子,又嘟嘟囔囔往前走。到了我大舅家,他直奔主题:我说大哥,你啥时候还钱不行,干吗塞进门缝里?

我大舅是个明白人,一把把他拽进屋,啥话也不说,拉开抽屉摸出个一模一样的红包,同样装了两张百元大钞。我父亲还在嘟囔:这是咋回事呢?

这时候我母亲也赶来了,脸色煞白地说,我看你是惹祸了,你就该呆在苹果园里,冬天也别回家最好!她解释道,昨天下午她在路上见了小芸他娘,也就是现任村长的老婆,说是想到我们家看看,人多走不过来……

我的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回了家。戒烟两个月的他又从抽屉里摸出了烟点上,吸两口就看看红包,不知道怎么处理。母亲说,要不咱给人家送回去?父亲说,你才是真糊涂哩,你送回去人家能承认吗!

他想了想,拿着钱来到南屋,搬出一个失物收集箱,说这也是捡的,该放进去!

我母亲说,你都知道是谁丢的,这个不算!

过了两天,镇纪委就来了人,说到我家了解点情况。纪委的领导说,听说你在自己家里捡了个红包,是有这么回事吗?

我父亲如实回答。末了,两百块钱作为贿选的证据让镇上没收了,他还在人家的调查笔录上摁了手印签了名。

人家走了,父亲才恍然大悟地说,他让我签字,我也该让他签字才对。

哭唧唧的母亲被他几乎逗笑了,用了句时下流行的小品台词说,你可太有才了!

这件事对我父亲刺激很大,就发誓不再捡人家丢的东西了。他把盛放失物的纸箱用胶带五花大绑地封了起来,像是用一块黑布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接父母到城里来住,我的孩子上小学需要他们照顾,再说他们都已年过六旬,就是熬到厅级干部也得退休,该好好歇歇了。

他们自然要收拾一些东西带到城里。母亲好说,几件衣服就足够她用的。父亲则不然,他一个人蹲在原用作小卖铺的南屋里,一呆就是一个上午,我过去催他。他指着打开的几个纸箱说,你看这些东西该怎么处理?放在家里我还真不放心哩。

我看了看:每个纸箱的一侧都写着时间:1967至1983;1984至1992;1993至2009。箱子里面又分了好几个格,标明文革、大队团支部、放电影、个体商店、老姜专用、苹果园等外人看不懂的内容。我信手拨拉了一会儿,想挑几个毛主席像章拿给孩子,又怕孩子把它随意丢弃,太不严肃;想打开那个尘封多年的日记本看看,觉得揭开彼时一个年轻人的迷惘邪恶的内心,对人对己都不尊重;想把那十块钱拿出来给孩子作个纪念,顺便给他讲讲关于爷爷心灵的故事,又怕他听不懂……

父亲又想了一阵子,站起来如释重负般地说,还是放家里好,失物就是失物,随身带着就是私人的东西了。

我说,就是嘛,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父亲说,你说得对,叶落总要归根,我到你那里去也是暂时寄存一段时间,想一想,这人跟失物差不了哩……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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