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浅始可言深

2013-04-29 00:44王鼎钧
青春 2013年9期
关键词:圈圈回忆录文学

编者按:王鼎钧,1925年生,山东省临沂市苍山县兰陵人,1949年去台湾,1978年后移居美国纽约。他的创作生涯长达大半个世纪,长期出入于散文、小说和戏剧之间,著作近40种,以散文产量最丰,成就最大,被誉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崛起的脊梁”。

最近鼎钧先生的文学回忆录《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在大陆出版,引起广泛关注。读者、记者向鼎钧先生提出了许多问题。他选取了部分问题,像朋友一样推心置腹,一一作答。继去年给《青春》赐稿后,又在美国的华文文学读者中大力推荐本刊,今又惠赐此文,作为编辑,我们不免诚惶诚恐,唯有编好刊物才能对得起先生的厚望!

——育邦

问:您在不同时期,分别在大陆、台湾和美国三个地方居住过。对您而言,这三个地方,现在分别代表着什么?

答: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心情。我先后说过这样的话:中国是生父,台湾是生母,美国是养母。也说过中国生我,台湾养我,美国用我。也说过中国是初恋,美国是婚姻。也说过中国是我的故乡,美国是我的异乡;美国是孩子们的故乡,中国是孩子们的异乡。一个五十岁才移民出国的中国人,没有“失根”的问题。在中国文化里活到五十岁,他已是一颗“球根”,带根走天涯,种下去,有自备的养分,可以向下札根,向上开花。

海峡两岸隔绝以后,语言的修辞造句乃至腔调风格都出现了分歧,大陆上的普通话破旧立新,台湾的“国语”加入了地域色彩。我在对日抗战发生后失学,父亲送我到私塾读线装书,我的学习从文言入手,白话文学对我的熏染并不多,受三十年代左翼作家的腔调影响很小,一九四九年逃出大陆,又躲过了“文革”语言的污染。我的文学语言历经三个阶段:文言,把文言译成民间的日常语言,加上“翻译体”,经过长期揉合、镕铸,大约在七十年代之初形成个人风格。改革开放以后,我陆续读到阿城、木心、余秋雨,知道文脉仍在。语言,虽然双方曾经“一人一把号”,到底“本是同根生”,合奏并不困难。

我本是性格内向的孩子,生在安土重迁的乡镇,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远渡重洋。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流民,既然为时势所迫,身不由己,路旁任何一棵树,容我在枝叶底下站立片刻,我都感激。凡是住过的地方,都是生生世世的缘分。

问:你一再提到大人物的回忆录和小人物的回忆录,好像很在意这种区分。你是否认为这两种回忆录的价值有别?

答:大人物的传记文以人传,写作是为了自己满足,他的记述是当代热闹之余烬。小人物传记人以文传,写作为了大众满足,他的记述是后世热闹之火种。大人物属于历史,小人物属于文学。历史关心一路哭,文学关心一家哭。历史记得一将功成,文学记得万骨枯。历史歌颂车同轨书同文,文学想象“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我尊敬历史,但是热爱文学。

我这一代中国人,即使是最微小的一个,也都被历史推撞揉搓,藏有前代人梦想不到的经验。今天我们读历史有一感觉,从前的智者,见解实在平常,深度和广度难比我们今天一个平凡的人。人类需要累积经验,增加下一代的智慧,所以,我们都有写回忆录的资格。

问:四部曲中您最着力的是哪一部?您认为最精彩、最值得一读的是哪一部?

答:内战经验最难写,可是我拼命想把它写好。这个高栏如果跳不过去,整部回忆录都不写也罢。写内战经验的作品很多,我找到三十多本,我的经验有一部分跟他们相同,有一部分和他们相异,还有一部分他们都未涉及,算是我的“独家”。独家最难得,可是如果只有独家,不能见全局,相同的地方也不能苟同,如果做学舌的鹦鹉,不能见特色。

抗战胜利,我当了宪兵,开往东北接收,因此介入内战。东北不守,我到天津,天津失守,我进了解放军的集中营,幸而释放,徒步奔向青岛,转赴上海,上海大撤退,挤上一条船。看这些大事记已不寻常,其中细节尤其足以摇荡性灵,颠倒众生。我把内战当做文学题材来思考的时候,我想起发生在米开朗基罗身上的一个小故事,国王交给他一块奇形怪状的大理石,看他怎麽雕刻。内战正是上帝交到我手中的一块滚热烫手的题材,赏识?考验?还是作弄?不可知也不必问,我只要做,只要做得好。

当年我先在宪兵服勤,后到补给单位坐办公室,我们这样的人在内战中慌不择路,好容易看见一个出口,马上外面又有人给你堵上,好多人就坐在地上不走了,我因为个人特殊的原因必须往前奔,往前闯,往前摸索,所以这一本叫做《关山夺路》。怎样写才写得好,也没有范本可以遵依,这本书也是我文学写作的“关山夺路”。

问:有人说,所有的回忆录都不真实,人对自己的过去不能有完整的准确的记忆,无意的遗漏,加上有意的选择,可以说每个人都在编造自己的故事。读者在吸收作品内容的时候,会有误解、附会,会“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经过这样的流程,回忆录还有什么意义?

答:这种看法古希腊时代就有了。中国人对这种说法也会觉得很熟悉,古圣早就说:“所传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佛教讲,一切有为法都是梦幻泡影,经验知识都是幻觉和错觉,语言表述看似沟通,其实增加了障碍。

这种说法能从古希腊直到现在千古不衰,而且代代有人发扬光大,必然有它的价值,但是我不愿意推向极端。“真实”虽然不可得,不可及,人反而应该努力倾向真实,接近真实。“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你写出来的、只是你想说出来的一部分;你说出来的,只是你内心意念的一部分。对我而言,在文字表述的时候要尽量求真,而不是放任索性造假。因不断失真而不断求真,无法达到哲学上的真实,一定可以达到常识上的真实。我所见如此,所闻如此,并未存心弄虚作假,这样的真实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困难。

问:看你的文章字斟句酌,决不是行云流水,一挥而就。回忆录在定稿以前是否经过多次修改?修改会不会伤害真实?

答:拿绘画作比喻。画水彩不能修改,画油画一定修改。我从前的文章是水彩,后来的文章是油画。有人不肯修改自己的文章,尤其不接受别人改他做的文章。当年张道藩先生教导我们青年,“文章是别人的好”,意思是要接受别人的意见。袁子才的诗:“爱好由来下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阿婆犹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我读了很受教育。

我很早就以写作为职业,我的文稿要经过主管修改,当年我的顶头上司王健民先生,在中广公司审稿,稿子如有不甚妥善的地方,他一定得改,也负责修辞水准。我思索怎样做可以使他不必再改,这段经历对我帮助很大。后来有家杂志要我访问罗家伦,罗先生是五四运动健将,白话文学先驱,也是台北的一位要人,非常忙碌,没想到他当面亲笔修改我的访问稿,一面改一面念出声来,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经他一改,文气贯通,我如醍醐灌顶,发现文气在单字复词的配备之间,在长句短句的变化之间。

以上是五十年代。进入六十年代,我受聘为中国时报主笔,常常看见余纪忠先生修改社论,他不仅长于韬略统驭,文学修养也了不起,别人的文章经他落笔点染,总能一字见精神,一语藏玄机,甚至以局部技术上的改变,造成整体主旨的挪移。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在这方面我做了一个有心人。

文字先进入你自己的肺腑,再拿出来写定,往往需要一再更换,用最后一把钥匙打开门锁。这样才算是尽了文字写作的能事。孔子曰:“辞达而已矣。”“而已矣”三个字,不是说文章通顺就好。孔子所谓“这”,应该是达于肺腑,一举到位当然好,如果不能,就要以修改为手段,反复求达。这时,“而已矣”的意思是适可而止,不要过分雕琢。我修改回忆录的文字志在求真近真而不会伤真。

问:在《文学江湖》中,您发表了很多有关文学的见地,也透露出您个人的创作轨迹。您说您的志趣是在文学性散文上,那么您是如何定义文学性散文的?

答:“文学”的定义很多,我接受如下的说法:有广义的文学,有狭义的文学,广义的文学“文的科学”,组织文字表达一定的内容,就是文学作品。不但历史地理都是文学,你买了一架电视机,里面有一张说明书,那也是文学。狭义的文学,是透过语言文字表现意象,意象是寓意于象,因象见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是形之于外的象,燕子尚且成双成对,佳人却如此孤独寂寞,落花就是她低沉的心情,这是寓之于内的意。它也许不止两层,“佳人”也许又指怀才不遇的君子,揭开这一层下面还有一层。

诗,电视说明书,这是两个极端,两者之间还有宽广的地带。文学是大圈圈里头一个小圈圈,小圈圈里头一个黄圈圈,大圈圈使用文字传达一定的内容,黄圈圈用文字表现意象,两者之间的那个小圈圈,我想就是文学性的散文。散文难免叙事说理,首重实用,其次才是欣赏。黄圈圈里的散文并不多见,大圈圈里的散文触目皆是。鲁迅先生收在《野草》里面的《过客》《墓碣文》,应该属于黄圈圈,他的杂文恐怕不然。我的回忆录在小圈圈的内缘,常常向黄圈圈倾斜。

“文学性”一词,有时含有虚构的意思。当年文评家常说“理想化”,这个理想是艺术的理想,为了符合艺术原理,产生艺术效果,舍弃真实。回忆录禁止这样的理想化,回忆录的文学性,只能显示在章法布局上,修辞造句上,而且有限度。在这里,文学性是技术层面的事,它好比房屋的装修,而非建屋的蓝图。我常常惋惜某些人的回忆录缺少文学性,那么好的材料没有写好,我也常常惊讶某些人的回忆录驰骋想象,任意拼贴,文学手段太超过了。我自信在这方面掌握了分寸。

问:读您的回忆录,感慨于笔力温馨又老辣,但是难掩沉重、压抑和伤痛,尤其是疼痛的感觉挥之不去。思考的深度和语言的力度,产生震撼人心的效果。您是如何做到的?

答:我当年学习写作,喜欢说理,拙于记述,根本不能抒情,文学作品的感性比理性重,为此常常苦恼。读到莫泊桑的小说,觉得他冷酷,好像手中握着手术刀,可是他的分析有抒情的作用,他的记述有论说的作用,他能转换语言的功能,这一招我必须学。黎烈文的译笔最传神,也许我该说是跟黎先生学。这时再读唐诗,发现许多名句是论说,是记述,也是抒情。

语言的张力来自作家胸中的“气”。南北朝的谢赫提出绘画的“六法”,第一就是气韵生动,气在作品形成之先,所谓怒气写竹,逸气写兰,作品是“气”的艺术形相,所以气韵生动列为第一。文章之道与绘画相通,胸中的不平之气,悲愤之气,无可如何之气,到了笔端,就是语言的张力。

至于如何做到的,前贤有人说文章父亲不能传给子女,老师不能留给学生。譬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前一句可以教可以学,后一句没法学也没人可以教。台湾地面小,我的生活圈子又尽量收缩,当年八千里路云和月,所有的经验都密封深锁,不可进入作品,我没有广度,我追求深度来补救,地面上两点之间不相干,地下水远近相通。我追求高度来补救,地面上有城墙界沟,天上的云不受空间限制。有深度,可能直指本心;有高度、可能疏散郁结,也就可能出现又温馨又老辣。

问:您曾说《文学江湖》是袋状结构;《关山夺路》是对照、危机和冲突各自延长,互相纠缠,滚动前进。谈谈您是如何对四部曲进行构思与设计的。

答:构思设计是表现内客的,四册回忆录的内容不同,结构也有异。

《昨天的云》,是我的少年、儿童时期。回想那些年,许多事情像大海中的岛屿,一个一个孤立在烟水之中。那时不能发现事物和事物之间相互的关系。当然,我写的时候,早已知道那许多事情互为因果,知道每一件小事都是某一件大事的零件,知道生活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但是我没那么写,我想保存一点童稚,该断的地方断,该缺的地方缺,该朦胧的时候朦胧,仍然画出大海中一个一个孤立的岛屿。

第二册《怒目少年》,对日抗战后三年,我到大后方去读流亡中学,学校随着战局变化一再迁移,由安徽、河南、湖北、到陕西,我在这三年里遭遇了许多事情,这些事情有连带关系,我这时已经有因果观念,这就有了一条线。《怒目少年》里的这根线并不光滑均匀,上面打了许多结,这些结有大有小,事大结也大,事小结也小,很像古人的结绳纪事。结绳纪事的说法很可疑,但是拿来比喻写作方法很有启发性。

《关山夺路》记述我在内战期间随军奔波,先是由西到东,后是由南到北,父子不相顾,兄弟姊妹离散,哀鸿遍野,伏尸遍野,冰雪也遍野,那时我笃信上帝,“上帝在天上,地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可是现在……我迷惑,惶恐,愤怒,局促不安。少年时,我像散步,并不知道应该关心什么。流亡学生,像出差,有了目的,有了压力,也有时间表。关山夺路,一如书名所示,是突围,人和环境的冲突非常激烈,题材充满戏剧性。里面的这条线形的轨迹不是道路,而是一条在坎坷的地形中奔腾跳跃的河,每隔一段就有一处险恶的漩涡。这本的内容又和前两本不同,有这样的内容才有特定的语言风格。

最后,风不息,可是树静止了,台湾三十年,算是安定下来。我以台北为圆心,很短的半径,很小的圆周。不再是线,不再是河,也不是海,好像是湖,所以我把书名定为《文学江湖》。湖上某处种藕,某处养鱼,某处有芦苇,某处有浮萍。我不再是一个“强说愁”的少年了。

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台湾,把我们当做从疫区来的带菌人,要防范,要检查,要使用也要控制。那时候,报纸常说最高当局“危疑震撼”,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众叛亲离之际,他的日子也难过,他的危疑是我的震撼,我的震撼又成了他的危疑,我们同病不能相怜。虽然只有二十几岁,我觉得成熟了,开窍了,“七窍凿而浑沌死”,我也破碎了。虽然二十几岁,我觉得已经到了人生最后一站,没有意外,没有惊奇,没有希望和失望,也就没有痛苦。站在坟前,思量要不要自己写下墓志铭。七十年代,化茫然为浑然,借用佛家言,我是“功夫成片”了。

问:您可说是饱经沧桑,自己说“多难,想得多,想得深刻”。您对人生的长期的思考,可否与大家分享?

答:有时候,我觉得人生像打牌。叫牌: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吃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碰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放冲: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流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门前清: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条龙:三峡星河影动摇,一片降幡出石头。

有时候,我觉得人生像是一场传染病,思想嗜好习惯是流行性感冒,宗教是隔离病房。先知先觉是带菌人,后知后觉是病例,不知不觉是自然免疫。人在中年受感染最多,感染别人也最强,顺着这条思路比下去,老年就是病灶了。

少小时,我认为人生有崇高的目标,这个目标是先天预设的,人生的意义就是努力奔赴这个唯一的目标,牺牲一切,倘若因此失去生命,那是人生的意义完全实现了。这个想法应是来自基督教。后来,一九四九年到台湾后,我觉得人生本来没有意义,所有的意义都是后设的。一个人既然生下来了,你就得给他准备思想,就像给他准备衣食住行。宗教家、政治家、教育家抢着做这件事,因此有各式各样的人生观。

人生观只是一家之言,但是各家都有自己的计划,他为你设计的人生观,乃是使你的人生意义能为他效力,用你的“小计”达成他的大计,各家都强调本厂出品最正确,独一无二。因此发生了人生意义的争夺战,人生的许多痛苦由此产生,最大的痛苦是,你好容易穿过人生观的战国时代,终于发现人生果然没有意义。

走到这一步,并非问题解决,而是问题开始,我现在卸下一切意识形态的轭,并未觉得如释重负。

责任编辑: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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