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无哀
去年秋天,摄影家吕楠来聊天,带来一本摄影集《拳台》(Ringside)。“作者是一位非常有意思的业余摄影师,”他说,“你看看业余是什么样子”。
这位业余摄影师叫詹姆斯·福克斯(James A.Fox,1935-),在巴黎,是玛格南图片社的编辑(后任主编)。1973年,他新买了一台相机,试机的时候偶然拍了一场拳击比赛,“摄影若只是初见”,那也就没有故事了,但此后他一拍就是29年,不仅拍摄媒体上常见的比赛、训练、获奖、炫金腰带等,更拍摄拳手们的日常生活,拳击对他们的人生和内心世界的影响,以及逐渐消失的一些拳击传统和变化中的拳击文化,为拳击这一历史悠久的运动留下了前所未有的丰富的视觉记录,被赞为“揭示了一个人们所闻甚多、所知甚少的世界”。在摄影集第一页,有福克斯给吕楠的赠言,其中提到了拍摄过程:“我在报道摄影业(先在西格玛,后在玛格南)的经历,就像是一场摄影师的拳击赛。我要证明给自己的是,有了立场、耐心和激情,相机真的能成为你的第三只眼,虽然我一直将自己定位于‘有专业素养的业余摄影师。我在拍拳击的第一个胶卷上写的日期是1973年2月8日,最后一个胶卷上是2002年6月,总共拍了3867个胶卷。”在后来的采访和聊天中,他说拍了多少胶卷就像写信用了多少张信纸一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东西,一个是他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是因为他内心一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推动着、支撑着拳手们训练、比赛、被击倒再爬起来,一年一年、一天一天地重复着这样的日子,追求自己的梦想。另一个是,他从没把自己当作有什么特权的“摄影家”,他尊重拳击世界里的每一个人,从拳手、教练、经理、官员到观众,他和他们相处得很好,和有的拳手情若兄弟;他说“玛格南是我的一个家,拳手们那边是我的另一个家”(给吕楠的赠言)。所以,在巴黎的一些体育馆,一些观众亲热地称他为“Jimmy Box”(Jimmy Fox的谐音),因为每有拳击比赛,就必有福克斯的身影;而他和拳击手乔尔·博纳塔斯(Joel Bonnetaz)的友谊本身,就是一个有电影情节的故事。乔尔小时候喜欢踢足球,后来朋友带他去了拳击俱乐部,喜欢上了拳击,正是在这里,福克斯认识了乔尔。后来乔尔在郊区的一家肉食品厂工作,每天晚上下班后,他要坐很长时间地铁到巴黎市中心的俱乐部训练,然后再回去。福克斯干脆让乔尔住到自己公寓里,从此他的生活节奏为之改变:要习惯乔尔的早出晚归和一身汗臭;冰箱里永远塞满了营养丰富的食品、水果;有时候乔尔的衣服来不及洗,也成了福克斯的活儿……福克斯像影子一样,随乔尔和他的俱乐部经理参加各类比赛,从法国一直到英国、荷兰、阿尔及尔……福克斯目击见证了乔尔从少年成长为一个男人、一个出色拳击手的完整经历(乔尔曾获得法国拳击冠军等多项荣誉),也深深感受到了那种为追求完美不惜做出任何牺牲的内心力量,一种人性的力量——福克斯说,这正是他能坚持拍摄29年的原因所在。
塞巴斯蒂奥·萨尔加多(Sebastiao Salgado)以少见的尊崇、谦卑的口气为《拳台》写了一篇不长的“序言”。他说吉米(对福克斯的昵称)看过无数的杰作,但他能让自己的作品与那些杰作区别开来,因为他探索出了独立的、创造性的个人风格,既有内在的优雅,又有强大的力量;他不是东拍一张西拍一张,而是在表面背后发现了不寻常的故事和影像;在当今这个以肤浅为时尚、干一点破事儿都要炫炫不已的时代,吉米的“私活儿”能对朝夕相处的玛格南同事保密十几年,这需要什么样的定力?“对我个人而言,吉米的艺术才华启发我思考很多东西,让我欣羡不已”,萨尔加多写到,“我甚至怀疑,吉米的体内就潜伏着一个拳手或斗士。我也问自己,他如何能将如此耗费热情的摄影私活儿不动声色地干这么久,我们又何以没有觉察到,我们面前就站着一个了不起的、不为人所知的拳击手。尽管我十分好奇,但我从没敢向他发问。”
但记者可以发问,因为读者在看到“业余是什么样子”的同时,也想了解背后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