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亚民
庄子以寓言连缀成文。寓言奇谲诡怪,行文中对寓言往往不做太多地解释说明,因而文章比较难以理解。《逍遥游》中鲲鹏变化而扶摇青天的寓言,究竟所寓何意,历来争论不休。而蜩与学鸠发笑的原因,文章很少议论,一般论者多从知识与视野的角度分析。王仲镛认为:“蜩与学鸠,指世俗的人,在庄子看来,一般世俗的人,由于视野狭窄,知识有限,是不可能了解明道者的精神境界的。”
其实,要真正理解蜩与学鸠在文中的寓意,应当从《庄子》一书来考察。检索《庄子》全文,就会发现,“蜩”出现7次,“学鸠”出现2次,《齐物论》、《达生》、《寓言》三篇文章中,“蜩”单独出现5次,与《逍遥游》关系不大,这里不必列举。只在《庚桑楚》中蜩与学鸠同时出现,其文曰:“请常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庚桑楚》中这段话的大体意思是请让我说说是非游移不定的问题。这是以生为根本,以心智为标准,因而具有追逐是非之心;果真有名实的区分,便以自身为主;使人以自己为节操的楷模,而以死来报偿节操,象这样,便以有用为智慧,以无用为愚拙,以通达为名誉,以穷困为耻辱。是是非非不定的现代人,这如同蜩与学鸠一般见识。
《庚桑楚》直接引用“蜩与学鸠”这个寓言形象,与《逍遥游》有着密切地联系,我们可以从《庚桑楚》中可以窥见《逍遥游》中蜩与学鸠笑大鹏的原因。
首先,是因为蜩与学鸠具有追逐是非之心。《庚桑楚》中说,是与非的道理是不容易知道的。如同祭祀的祭品,祭品有四肢五脏,虽然四肢五脏可以分割,但祭祀时却不能分开,又如同参观宫殿,宫殿的组成有不同的名字,这些都是同体异名的情形,都像是非的游移不定。所以虽然说的是同一现象,但是各据一理,各执一词,自然无法说清,也就无法正确认识事物。看事物应从本然出发,而不能以自己为中心,心怀成见,自以为是。正像手之为手,从身体上分割下来,自然就失去了手的本真状态,只有依附于身体,手才具有手的天然特性。从《庚桑楚》来看,有是非之心是因为人们没有看到同体的本质而争辩于异名的表象。
“是非”是庄子文中一个重要的哲学命题。《齐物论》中说:“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庄子认为,儒家与墨家的是非之争,其实质是他们彼此以否定对方来确立自己的是与非,对方认为是的,他就认为非,对方认为非的他就认为对,与其这样,不如用明净之心,观照事物的本来状态。有因为是的就有因为非的,有因为非的就有因为是的,这样无休止的辩论只会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么蜩与学鸠笑大鹏,就是因为他们以自己为根本,以心智为标准,认为自己是而大鹏非。正如井底之蛙,以自己的世界为标准,自信地认定,蓝天只有井口大。另外,由于有了是非之心,看待问题,不仅固执己见,而且往往因时间、地点、角度地变化,观点也会摇摆不定。可能一会儿认为对,过一会儿就认为错了;也可能站在这里认为对,站在那里就认为错了。庄子的观点,可谓意出尘外,别开生面。
其次,是因为蜩与学鸠固守名实之辨。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孟子》中有:“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公孙龙子专门有《名实论》一文,论述正名的问题。名实正是战国诸子争论的一个哲学命题。所谓烈士殉名,忠臣死节,至于贞妇烈妇更为一个名分而葬送自己。而庄子站在批评名实的立场,《庚桑楚》中说正是有了名实之见,人便以自身为主;使他人以自己为节操的楷模,而以死来报偿节操。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已经说明道的难以言说与名的难以确定。他认为道隐无名。
《逍遥游》中尧打算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却拒绝了。他说鹪鹩把巢穴建筑在茂密的深林中,最多不过占用一根树枝罢了;偃鼠到大河里去喝水,再怎么喝也不过喝饱肚子而已,天下再大,对自己没有用处。在庄子看来,实是主体,是关键,而名是实的宾位。如果为了名,那么实就会被扭曲,所以《逍遥游》中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如果由低到高排列,应是圣人无名,神人无功,至人无己。要逍遥游,最起码要能够做到无名。而一般观念中,圣人正是有显名的人,为世推崇。庄子却认为真正的圣人是不为名的。蜩与学鸠名的观念盘踞心中,无法理解大鹏翱翔之实,那么笑它,就在情理之中。
再次,是因为蜩与学鸠以有用为智慧,以无用为愚拙,以通达为名誉,以穷困为耻辱。《外物》中有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
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
惠子曰:“无用。”
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逍遥游》中惠子认为庄子的言论大而无用,这里又认为庄子的言论没有用处,庄子说,天地广大,人所用的只有脚下的土地,其他的没有用处,但是,如果把这立足之外的土地全部挖走,那么站立的这些土地还有什么用处呢?正像老子说的,修建房子,墙壁是实实在在的,但人利用的恰好是里面空着的地方。只看到有用,而看不到无用即大用的一面正是蜩与学鸠所缺失的。
《逍遥游》中惠子说自己有一颗大树,从实用的角度看,它不符合一棵树的标准。庄子却说“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庄子却从不同的标准来看,以为无用即大用,正因为无用才保全自己的天性,从而生存于天地之中,倘若有用,就早早地夭折了。正像祭祀的神龟,虽然荣耀,实际只具形骸,天性早已丧失,也非物之本真。庄子宁愿做一条游鱼,即使艰难,也具有鱼的特性,却不愿为了有用而成为供人膜拜的形骸,所以他拒绝楚王的邀请而悠游于天地之间。而《人间世》有:“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却正好表明庄子无用即大用的观点。《列御寇》中也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其实,庄子主张的无用即大用与他的时代有着密切的关系,在那个战乱不断、纷争频繁的时代,能够保全自己就是万幸。正因为蜩与学鸠站在有用的立场上,自然就无法理解大鹏的世界。它们既不能理解大鹏到达九天的能力,也不能理解大鹏到达九天的意义,也就剩下嘲笑了。
总之,通过《庄子》其它章节,可以补充说明《逍遥游》中蜩与学鸠发笑的原因,以加深对《逍遥游》的理解,也可以从中窥见庄子思想的一些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