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宜黄:自焚抗拆三年后生活费中断钟家姐妹返家与政府协商

2013-04-29 18:17张国栋
世纪人物 2013年9期
关键词:汽车站大伯

张国栋

门前的板栗树已经长至一层楼高,结出满树的刺果。钟如九从尘封3年之久的家里,找出一把钳子,摘下几颗板栗,砸开还显青涩的刺球,急切想品尝一下家乡的味道。

这是江西宜黄自焚事件3周年之后,她第一次回到宜黄家中。时过境迁,家旁的汽车站已通车运营,小楼周边被商品房包围,只有家里烧破的窗帘和床垫,记录着3年前那个早晨惨烈的遭遇。

3年过去,宜黄自焚事件引发的轩然大波渐渐平静,但各地因拆迁引发的诸多惨剧依旧上演。

费用中断

宜黄方面希望取消每月两万元的生活费,同时将照料钟家母女的护工由4名减为两名

回家,是钟家姐妹不愿意提及的话题。在记者数次前往北京探访中,钟如翠都说,不想回去,不愿因再见到家中的物品而想起2010年9月10日那个不堪回首的早晨。

这一次她们不得不回去。自焚事件发生后,重度烧伤的钟家母女在北京的医疗及钟家的生活费用都由宜黄当地政府支付,但在新一任县委书记上任后,自今年8月至今,她们没有收到这笔应该定期支付的生活费。宜黄当地告诉她们,希望她们回宜黄谈谈,以便把今后的标准确定下来。

今年7月,钟如奎和钟如田这两个家中的男丁先回到宜黄,与一名叶姓副县长及政府方面聘请的罗姓律师先期商谈,医疗费用没有什么争议,但对于生活及护理方面,宜黄方面希望取消原本支付给钟家10个人每月两万元的生活费,同时将照料钟家母女的护工由4名减为两名。

谈判进行了一个月之久,一度陷入僵局。宜黄政府层面希望跟钟家的代理律师谈判,北京两名律师王才亮和王令赶至宜黄,进行协商。钟如翠和钟如九两姐妹在将母亲和妹妹托付给八妹和亲朋之后,也一同赶回宜黄,希望与政府层面进行交涉,方有这次3年后的宜黄之行。

9月9日,踏上北京至南昌的火车,经过13个小时的行程,9月10日,正好是宜黄自焚事件发生的日子,她们再次回到宜黄。

抵达宜黄县城,钟如翠有些不太认识眼前的家乡,街道两边建起大量商品房。据宜黄当地人介绍,如今的房屋均价达4000元/平方米。行至快到家的大道,她更感陌生,以前一片片稻田,业已“种”满房子,家对面,宜黄人民医院和宜黄计生局大楼已建成并开始办公。宜黄县委宣传部人士向南都记者介绍说,因老城区处于山下,已无发展空间,河东新区成为宜黄县发展的中心。

这种发展布局在3年前业已展开,重点之一就是宜黄汽车站迁址,与汽车站新址仅百米之遥的钟家三层小楼,因此面临拆迁。

汽车站已于今年1月建成通车运营,围绕着汽车站的商品房楼群中,只剩下钟家那栋小楼,格外显眼。因为自焚事件,这栋小楼拆迁的话题再也未被提及,但它的商业价值颇为当地人艳羡。一名接近政府方面的宜黄人士向南都记者分析说,以汽车站周边的发展态势,仅钟家小楼的地皮,如今价值就达数百万元。

自家拆迁并非因汽车站建设的公共利益,而是妨碍到汽车站周边的商业开发而被拆迁,也是钟家在拆迁中坚持的理由。站在汽车站对面的缓坡上,看着宽大的停车场,钟如翠依旧愤愤不平:“我家哪里影响到汽车站建设”?

清晨惨剧

钟如琴点燃一床被子扔下,未能制止住强拆,她点燃汽油瓶自焚,屋顶上的母亲和大伯也开始自焚

3年过去,已物是人非。

推开家门,正中间就是父亲和大伯叶忠诚的遗像,钟如翠点起一支香,祭奠两位长辈,她们本想去附近的大伯坟上去看看,碍于当地非清明、冬至不能上坟的风俗,只得作罢。

家里3年未变的陈设,一楼大伯生前的诸多遗物,触动两个女孩的心弦。钟如九一一指点着介绍:这是大伯捡废品的钳子,他非常勤劳,经常早上到马路上捡废品卖;这是大伯的躺椅,一天劳作下来,大伯喜欢在躺椅上休息会;这是大伯喝水的杯子、吃饭的桌子……身份证上那个祖籍河南信阳,生于1936年的老人,已是这个非亲非故的钟家不可或缺的一员。

一楼的左边,有一个已抽不出水来的水泵,再进去就是铁锅被偷走的厨房。钟如翠忆起那个早晨,她正在水泵边打水洗脸,母亲罗志凤在厨房里做几个女孩最爱吃的鱼。强拆的队伍突然到来,准备应急的消防车甚至直接停到小楼侧面。

对于强拆,钟家已有思想准备。在半年多前,钟家五六个在南昌市打工的兄弟姐妹全部回到家里,钟如奎和钟如田甚至还在宜黄县里开了一家小饮食店,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3年后,在钟如琴的房间找到的一个笔记本上,还记录着钟如琴当时的心声:“信访局去了4次,政府去4次,等了4个小时才见到县长,问为什么停我们的电,县长说还要强拆房子,我也不知道到哪里求助”。

钟家全家赶紧上楼,并关闭大门,母亲和大伯顺着梯子,爬到了房顶,几个女孩守在二楼,大关很快被攻破,钟如翠和哥哥被强拆队伍拖下一楼,推进到二楼时,钟如琴点燃一床被子扔下,未能制止住强拆的态势,她点燃汽油瓶自焚,屋顶上的母亲和大伯也开始自焚。

再度回到家中,看着残留的烧得黑焦的床垫床边,烧出黑色破洞的窗帘,钟如翠记忆里面抹不去的是妹妹钟如琴烧得皮肉分离的手臂,和她痛苦的叫喊,钟如九脑海的影像是大伯裤子被烧焦后,坐在三楼楼梯口悲伤的样子。

自焚发生后,强拆暂时中止,3人被送到宜黄医院处理后,转至南昌大学附属医院治疗,但大伯叶忠诚终告不治。

双输僵局

钟家母女重度烧伤,需要漫长治疗;而每年数百万元的治疗及护理费用,对宜黄县无疑是笔不小且长久的负担

钟家姐妹再回宜黄县后,一名叶姓副县长与她们接洽谈判事宜。钟如九说,宜黄方面说,希望好好谈,不要抱有敌意。

钟如翠说,事发之后,宜黄县领导几乎换了个遍,对于这些与事发当时无关的领导,她们没法再恨,只希望母亲和妹妹的治疗能顺利进行。

邱建国和苏建国被免之后,宜黄县委书记3年间已换了3任。

钟家心中难免怨恨的几个被免职官员,如今依旧赋闲。对于直接现场指挥拆迁的副县长李敏军、房管局长李小煌,宜黄当地政府人士都称,事发后在宜黄县政府活动中,再也没有见过两人。也有传言称,一度考虑过对李敏军的工作安排,但因宜黄自焚事件的影响,及邱建国等重新任职后引发的强烈反弹,没有提上议事日程。

南都记者试图联系这两人,但宜黄县委宣传部邓副部长表示,时间已过去3年,宜黄县正在全力发展,不想旧事重提,不愿联络,也不愿意透露两人的近况。对于两人在自焚事件中的责任,宣传部方面也不愿表态。

近3年中,南都记者多次接触宜黄政府层面人士,他们都对李敏军等在事件中处置不力颇有微辞。有官员表示,李在自焚事件中要么就应更加强硬,迅速将钟家人分开带走后迅速强拆,要么发现有情况出现,暂时撤出缓和,而李的应急处理工作不细,是导致自焚事件发生的主因。

对于邱建国等人在机场围堵,宜黄有不愿透露姓名的政府层面人士分析称,县委书记邱建国在机场围堵钟家姐妹毫无必要,且对舆论生态太过陌生,即使当时堵住钟家姐妹,钟家两名男子已至北京证明围堵策略失败,而在舆论已密切关注之下,还当街将钟家数人带走,昏招连连,最终导致自焚事件层层升级,毁掉自己的仕途,也毁掉邱建国到任宜黄之后,给宜黄发展带来的大好局面。

2010年9月27日,宜黄县常务副县长伍鹏及钟家家属,在抚州市领导及王才亮律师的见证下,签署了一份协议,南都记者拿到的这份协议中称:本着妥善处理“9·10”事件的愿望,双方同意对叶忠诚烧伤不治身亡一次性补偿30万元

并在协议生效后两个工作日内一次性支付,钟家收到补偿款后,应在7日自行负责叶忠诚的安葬事宜,关于叶忠诚身亡损失就此了结。

对于罗志凤、钟如琴,在住院治疗期间的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住院伙食补助费、营养费、交通费及后续治疗等费用、可能发生的伤残鉴定费、伤残赔偿金及精神损害抚慰金均由宜黄承担。

这份协议中还议定,钟家承诺积极配合治疗,“不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对外媒体接待全部通过律师王令送达。对于钟家的房屋,同意对原涉拆房屋的裁决自行失效,如今后需要拆除,应经双方一致同意。

之后的3年间,对于钟家母女的治疗及钟家人在北京的护理,宜黄换过两任县委书记,之前尚能按时支付费用,现在新一任书记到任之后,关于钟家治疗及护理费用方面再起波澜。

对于自8月后停掉钟家生活费用之事,宜黄县委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朱文泉对南都记者予以否认。钟如田说,宜黄县与之谈判时,也说肯定不会停,“肯定会给”,但已逾一个多月未支付。

宜黄县不愿透露姓名的政府方面人士介绍称,在宜黄县,钟家在北京治疗及生活费用3年近千万已颇有怨言,给县领导造成一定压力。钟如九称,她们甚至听到谣传,称政府方面为送她们全家到韩国整容,花费1600万元之巨。事实上,钟家母女及几姐妹3年都在北京,从未出国。

与每年数百万元之巨的治疗费用相比,本次宜黄县与钟家协商的生活及护理费用双方的差距只有每月一两万元左右,钟家计算的数字为6万余元,钟如田称,与他们谈判的宜黄县领导表示,希望将这一数字控制在5万元以下。

因宜黄县委书记带队赴厦门招商,钟家姐妹回到宜黄之后,谈判的副县长表示需要等书记回来定夺。钟如翠给书记发去多条短信,也未获回复,她们仍在等待中。

无论最终谈判的数字确定在多少,自焚事件对于钟家和宜黄县,无疑是双输。钟家付出母女两人重度烧伤,需要漫长的治疗,人生自此被毁的惨痛代价;而于宜黄,每年数百万元之巨的治疗及护理费用,对这个小县的财政,无疑是笔不小且长久的负担。

拆迁未了

“宜黄现在都是‘和谐拆迁,如果有人提出过分要求,无论政府还是被拆迁方,都会想到钟家的例子”

正如钟如翠3年后回来所见到,以及宜黄县委宣传部官员所介绍,宜黄近3年的发展非常迅速,在自焚事件发生之后,拆迁仍然难免。“宜黄慧昌”曾以一篇“没有强拆,就没有新中国”的网帖,剖析了城市化发展中拆迁中的必然。

自焚事件显然改变了以往拆迁中宜黄官民博弈的强弱态势,“宜黄慧昌”对南都记者称,在自焚事件之后,官员基于事件后多名官员被免职的影响,不愿再因此影响自己,而被拆迁者受钟家的影响,则更趋于强势,这种态势进一步延伸到宜黄拆除违法建筑中。“一段时间以来,出了事,不管有理没理,甚至和政府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也要到政府大吵大闹,不少人学着拿汽油自焚相威胁,一些政府官员为了维稳,不得不屈服于这种压力,违心地满足他们的不合理要求”,“宜黄慧昌”在微博中如此写道。

宜黄县委宣传部邓副部长未否认宜黄发展仍需拆迁,但她向南都记者表示,宜黄现在都是“和谐拆迁”,对于如果有人提出过分要求如何应对的问题,她亦表示,无论是政府还是被拆迁方,都会想到钟家的例子。

自焚事件之后,钟如九学会使用微博,且更多关注全国各地拆迁,但令她颇为难过的是,即使出现她家自焚的极端事件,并有宜黄书记、县长双双被免的前车之鉴,各地的强拆仍频繁发生。

宜黄自焚之后即介入的王才亮律师向南都记者分析认为,时任宜黄县委书记、县长虽双双被免,但不久后即复出,产生不良效应。回望近年强拆事件中,没有地方长官真正受到处理,没有真正把权力关进笼子,也是强拆失控的重要原因。

3年之后,随着宜黄的发展,钟家小楼所在之处真正成为黄金地段。钟如田说,也有政府方面的人提到,是否可以谈谈房子的拆迁,马上被他顶回去了:先把人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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