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春平
清晨五点,秦一璞一分不差地醒来了。这个精准的生物钟,竟是数十年如一日,他不知该为之骄傲,还是诅咒。有时熬夜,就是三点才睡,五点钟也准时醒来,醒来便再也睡不着,只好木涨着脑袋等待下一个睡眠时刻的到来。他大睁双眼,在这陌生而温馨的房间里探寻。这是窑式结构的房屋,坐北朝南。晨曦透过窗帘,淘气的孩子般执拗地钻进来,在窗前留下一缕橙色的光芒。贴着北墙而立的古朴八仙桌上方,洒金红纸上仿的据说是康熙皇帝别出心裁造出的那个“福”字,悬于两侧的行书条幅是——山静日长仁者寿,荷香风善圣之清。临炕东墙的上方是一张清末时期的工笔画,肯定也是仿的,真迹岂敢明目张胆地悬挂这里。画风明显揉进了西式风格,特别注重了色彩与光线的运用,画面是一位敞怀露乳侧卧奶孩子的年轻女性,脚下穿着尖尖细细的粉红色小鞋,小鞋里便是那曾在神州大地上横行了千余载的三寸金莲了。女人神情安逸,稚童顽皮可爱,那酥胸硕乳虽很张扬,给人的感觉却只是圣洁而非淫邪。而西墙镶在镜框里的则是剪纸,一只顽皮的猴子抱着寿桃跳到了一位荷柴下山的农人肩上,虚实结合,颇得艺术创造的神韵。
秦一璞揉了揉眼睛,呵呵轻笑。这不是在家,也不是在梦里,他来到了山西平遥,睡在古城客栈的客房里。窗外传来鸡啼,喔喔喔……悠长而嘹亮。久违了,在大都市里听鸡叫,那只能在影视剧里。他推了推睡得正香的妻子,说,鸡都叫了,醒醒吧。
妻子翻了个身,嘟哝道:“烦人!关了。”
妻子说的关了,是让他把手机闹铃关掉。他的叫醒闹铃设定的就是鸡鸣。秦一璞说:“今天,就别睡到自然醒啦,一寸光阴一寸金,快起来逛平遥古城吧。”
妻子的睡眠不似他,入眠慢,却赖床。听他这般说,仍蜷在枕上不动,足有三五分钟,却又突然翻身坐起,一惊一乍地说:“可不是,来干什么啦?去,你先去洗脸刷牙,我收拾收拾行李。”想了想又说,“哟,对了,你先去院里看看车。”
秦一璞说:“汽车又没长翅膀,还能变成航天飞机呀。人家店主一夜都没睡,坐在院子里摇蒲扇喝茶水。”
妻子说:“又不是在家,让你去你就去,少废话。”
女人在家多是皇上,又是出门在外,别惹不愉快。临出门,秦一璞又请示:“还招呼上一声小两口不?”
妻子说:“昨晚不是都说好了吗,八点半统一行动。这才几点,他们年轻人贪睡,咱们自己先出去走走嘛。”
在夏日清晨的凉爽中,夫妇二人走出了下榻的客栈。出了大门,回头望,要记牢回时的路径和归处,三个颜体镏金大字赫然悬于门楣上方——裕丰堂。古色古香的街巷里,满目都是青灰色的栉比鳞次,青石铺就的小巷虽洁净,却逼仄,只可容一辆汽车通行。走过几步,又见更窄的小巷直插城中深处,那小巷尽可用一线天形容,两侧高墙,两人迎面而行,擦肩时也需侧身。秦一璞说,平遥城又称古陶,始建于西周宣王时期,明洪武三年扩建,至今已有2800多年历史。全城共六个城门,东西各二,南北有一,呈龟形而建,四条大街,八条小街,七十二条蛐蜒巷。妻子撇嘴道,当老师的都好卖弄,跟学生们玩玩嘴皮子也就是了,好像你来过似的。秦一璞说,旅游嘛,总得先上网了解一下,心中有大局,不走冤枉路。
两人就这般你责我怪相互揶揄着走出城门,又沿着护城河漫步而去。昨夜,一家四口人好像是从北门进的城。老两口在同一所中学里工作,秦一璞教高中语文,妻子则在总务处搞后勤,放了暑假,便一起奔了北京看女儿。女儿大学毕业,在京都谋了职位,结婚安家,倒也遂心如意。小两口撺掇着,利用大周末,带上老两口,驾着私家车,出了北京奔大同,先游云冈石窟,再逛悬空古寺,还看了应县木塔和因电视剧而一炮走红的乔家大院,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别有一种情趣。旅游硬件自不待说,云冈石窟和悬空寺都纳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后勤干部只是对那软件服务不甚感冒。见了公厕的牌子,她急匆匆奔去,却没料斜刺里杀出位当地妇女来,伸手收费。后勤干部说,不是写着公厕吗?妇女操着山西话答,有了点名气的哪家公园不收费?有本事你去把理讲过来!钱不在多少,花得冤枉就憋气。为这事,妻子一路上不知唠叨了多少遍。女儿说,老娘何苦,不就是一两块钱嘛,破坏了出来游玩的快乐心境才不值呢,就当扶贫了好不好?妻子嘎嘣脆地作答,不好。扶贫是我自己愿意,可这就差从我兜里往外抢钱啦!
另一次防“抢”大战是在昨天晚上。山西省的运煤大货车一入夜,便如山洞里的蝙蝠,全部紧急出动,公路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移动城墙和震耳欲聋的轰鸣。小汽车到了平遥已是夜幕沉沉,见是北京牌照,城门外立刻围堵上来不少人,东指西指的,都引导着往各自辖下的停车场开。妻子关心的是住宿,落窗问城里的宾馆好找吗?一句问话,立刻又引来众多超级热情的回应,有两辆电瓶游览车还一前一后将小汽车夹在中间,说跟着我们走就是,保证给你们安排的旅店又舒适又便宜,还可免费停车。入夜的古城灯火辉煌,到处是人流车流。对旅游软环境一直心存不满的妻子立了眼睛,亲自指挥操纵方向盘的女婿,说别听他们的,摆脱开,我们自己去找,小心上当受骗。在北京车海中历练出来的女婿车技不错,谨遵丈母娘的懿旨,见游览车在一个路口稍停,便陡然打轮转向,加速往小巷深处驶去,气得那两人在后面好一阵喊叫。裕丰堂高悬的宫灯红红火火,汽车停下,店主迎出来,妻子才抚着胸口叹息说,怎么又像抢似的,吓死人啦!秦一璞说,抢人就是抢效益,全国山河都认钱,尤其是旅游区,理解万岁吧。
站在城门外,望着昨晚虽然经过却没留下什么印象的古城景色,两人重温昨夜的惊惶与忐忑。妻子说,你倒无心无肺,昨晚躺下就睡成了死猪,不知道非要带咱们找旅店的那个人半夜里又摸进了院子吧?秦一璞吃惊地问,可真?妻子说,我睡不着,隔窗亲眼见的。绕来绕去,原来我们还是没绕出他们的小圈圈。秦一璞说,不会是你看错了人吧?妻子说,才不会,亮光光的大脑门,鼻子下一抹小黑胡。进了院子就跟店主嘀咕在一起,又是抽烟又是喝茶的,后来还到咱们车前仔细看了车牌子,看情景好像是跟店主说,这辆车就是他引过来的。那店主连连点头,说我明白,记着账呢。我怕他们使坏心,爬起身躲在窗帘后往外盯了好一阵。秦一璞哈哈笑起来,说你就是盯到天亮,也是庸人自扰。车轱辘可丢了一个?一家四口又有谁丢了半根汗毛?帮客栈拉客人都有提成,管他提多提少,又不要让咱们掏票子。妻子嘁道,你也不用侥幸大舒心,出门在外,多加些小心总是不错。
城墙根下有一爿农贸市场,看样子是露水集。晨起时光,人群熙攘,一片杂乱,古城的居民来这里采买一天的菜蔬。两人站在城门外,正琢磨着回旅店的路径,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位老者,年逾花甲,个子不高,身材却敦实,脸膛黝黑,两手各拎着塑料袋,鼓鼓囊囊的,都是那种罢园下来的歪歪扭扭的小黄瓜、茄子蛋之类。引人注目处,是老者身上的那身铁路工装服,天蓝色,夹克式,上衣胸部还印了“京局”两字,中间夹了铁路路徽。秦一璞看那路徽亲切,上前问道,老哥,去裕丰堂怎么走呀?我们是昨天夜里到的,绕了一阵,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老者驻了脚步,不答路径,却笑着问,是东北人吧?秦一璞忙答,是,沈阳那疙瘩的。他故意强化了东北方言里的“那疙瘩”,老者听了,顿时满面泛起红光,越发笑得爽朗,说奉天城,大帅府,北大营,老家来人啦!跟我走吧。秦一璞用目光招呼一下妻子,急跟上老者的脚步,并随手从老者手上接过一个塑料袋,挺沉,足有十多斤。再问,老哥,“老家”这话怎讲,听口音,您不像是东北人呀?老者说,可我爷爷是辽东岫岩人呀。“九一八”,小鬼子闹事变,东北军没回敬几枪就撤进了山海关。我爷爷当时就是东北军里的一个排长,一直到死,还念叨着这事,说愧扛了那杆汉阳造,还让儿孙们日后有机会一定替他回老家看看。秦一璞说,看老哥这身衣裳,是在铁路上干过吧?坐火车去一趟东北,应该不难呀。老者说,越不难的事,往往才越拖到最后。以前我在铁路上当巡道工,只想退休后再说,现在总算告老还乡了,这个愿是该还了。秦一璞闻言,忙从衣袋里摸出烟,递过去,说照这么说,我可得敬上老哥一根烟,原来咱们还是“老铁”,铁哥们。老者接了烟,问这话又怎么说?秦一璞说,我在铁路中学当过老师,我的那个败家娘们同在一个学校,同吃大轱辘这碗饭,可不就是“老铁”。老者哈哈大笑,说我最爱听咱老家人说话,开口就逗人乐。那你也是个败家老爷们,对吧?几人笑过一阵,老者又说,可我并不喜欢赵本山的小品,那里的人怎么不是损就是傻呀,见面就坑蒙拐骗忽忽悠悠,东北人不都是这样吧?秦一璞说,小品嘛,代表不了东北人。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老者立刻接了一句,那是,翠花,上酸菜。
说话间,几人到了一个路口,老者停住脚步,指着巷子说,往里直走,百十米右手就是裕丰堂。时候还早,怎么就急着回去?秦一璞说,旅店里还有两个孩子,说好了一块随导游去逛逛,过了晌就要往北京赶了,明早孩子们要上班。老者说,一人一百六,何苦花那冤枉钱?不就是想逛古城吗,跟我走,主要景点一个不落,我还能带你们两口子看看他们走不到的地方。秦一璞看了跟在身后的妻子一眼,说耽误老哥时间,不好意思呀。老者说,用咱们东北人的话说,外道了不是。退休了,别的没有,就这时间富余,还有我这当巡道工的两个脚板,哪天不城里城外地走上一阵,还不舒服呢。别客气了,跟我走吧。
夫妇二人不好再说什么,先给女儿打了电话,让他们自己行动,中午聚齐,然后便随着老者一路而去,先奔了明清时期留下的票号“日升昌”。老者所知不少,一路走,一路介绍,一点不逊色于那些生吞活剥了旅游资料的小导游们。说这票号,其实就是我们国家最早出现的银行,而且是汇通天下,拿了日升昌的银票,别说国内,当时在新加坡、日本和俄罗斯都一路通兑。进那票号时,入口处设了雪亮的栏杆,工作人员一脸严肃,凭票入内,怪不得跟导游走要一人一百六,原来是含了门票的。可老者在前引路,说了声我的朋友,工作人员便颔首一笑,打开栏杆,再不说什么。果然小城有小城的好处,都熟识的,人熟即宝。只是无端地受了这般礼遇和款待,妻子先有些不安,趁着老者跟熟人说话的工夫,悄悄捅了一下秦一璞的腰眼,又递过眼色,那意思是这门票钱总不能白省吧?秦一璞点头,表示明白,且走走看看再说。
路遥无轻载,这般走走停停的,虽说分量没觉怎么沉重,可塑料袋却勒得手指发麻,指尖都淤成紫茄蛋了。往常,在沈阳家里,夫妇俩都是周末去菜市场,提着的东西多了,秦一璞便掏出手帕垫在手上。妻子情知丈夫又需垫了,便提醒。秦一璞笑说,昨天登悬空寺,大汗淋漓,擦得手帕都馊了,晚上洗过,早起就忘了揣出来。妻子急翻挎包,找出自己的手帕,秦一璞急又示意送给走在前面的老者。老者见了绣花手帕,又是哈哈一笑,说这么好的东西,可别糟蹋了。说着,在路边寻了一根树棍,折成巴掌长的两截,一截送到秦一璞手上,又将自己手上的那截缠绕在了塑料袋上,算是做了样子。秦一璞心里暗叹,些许小事,果然是劳动者聪明。
又去了市楼、县衙、城隍庙、文庙。驻足在高耸的市楼下时,老者特意说明,到了国内别处城池,鼓楼都是建在十字街交叉点上。可平遥不是,它也不叫鼓楼,而叫市楼,市就是买卖、生意的意思,它的四周自古以来就是生意最繁闹的地方,可见平遥古时在经济发展上,是远远走在全国各地前面的,要不然,也不会专在这里设立了票号。老者又指着与衙署对称而建的城隍庙,说这叫人神共治,阴阳各司其职,物质和精神,两手都要抓。到了巍峨的重檐歇山顶式城楼下,只见城门洞开,观光的游客如过江之鲫,有导游高举着五颜六色的小旗帜,对着电子小喇叭,指点着脚下青石板上的凹陷印记,说是古时出入城门的车马留下的,日久天长,水滴石穿,可以想见古时这里的繁荣。秦一璞和妻子也俯下腰身去看,老者却扯了扯秦一璞的衣襟,让两人去看游客稍稀的另一处,悄声说,那处是用砂轮打磨出来的,这一处才货真价实。秦一璞吃惊,说古迹还造假呀?老者笑道,人民币有假的没,还说这?听说那一元的钢镚假的更多,连银行都睁只眼闭只眼了,也不知是不是真这样。
看看时间还早,老者带两人又往巷子深处走,还很骄傲地说,这回该带你们去看看跟导游看不到的地方了。原来是去参观眼下还居住着寻常百姓的院落。院门敲开,主人面上虽透着不情愿,但听老者说我东北老家来人了,参观参观,便立刻宋大叔、宋大哥地客气起来,说有你老人家发话,随你想看哪里。秦一璞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老哥姓宋,刚才一路叙谈,热络了,反倒不好意思再问姓甚名谁。老宋带着两人登堂入室,指点着梁柱介绍哪根古来就是如此,又哪里做了更替改造,又让两人仔细观察精雕细刻的窗棂和砖雕、石刻,一再说明,这才是真正的古物,哪像导游带去的那些地方,不定都翻修了多少次。退到院子里,老宋又让他们看古井,看照壁,看古时排水的沟槽,指点着民居的单坡式内落水屋顶,说晋地自古以来就缺水,水金贵,所以才有了这“四水归堂”的建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秦一璞心中慨叹,如此一见,果然比跟在小导游后面走马观花有了更多的见识和感触。
走了几家,秦一璞不想再让热心的老宋大哥去惊扰居家人的生活,便委婉地将这意思说了。老宋也不勉强,说好啊,前面不远就是我家,到家坐坐,喝口茶,歇歇脚。秦一璞说,老宋大哥对这城里真是很熟悉呀。老宋说,住了一辈子,城里也就住着这么几万口人,再不熟,就是人性臭啦。秦一璞又问,他们怎么都对你这么客气呀?老宋笑道,遇上出门买不到火车票的时候,他们就想起我了,我铁路上的朋友不少,尽力而为,没少帮忙。秦一璞的妻子插话说,按说,以前铁路上的中小学校没剥离到社会上时,我们两口子都算是铁路职工,赶上客流高峰时,少不了也有朋友找我们,想搞张票照样比登天还难。老宋笑说,你们是在奉天,奉天城多大呀,把平遥放在奉天,也就是一个稍大点的社区吧。我这人心眼实,答应下的事不敢忽悠。只要下真力,城门关得再严也透风。秦一璞赞道,老大哥古道热肠,别说近邻,就连我们这些素昧平生的人都深有感受。老宋越发兴奋,说好歹我也算半个东北人嘛,听说东北人多是从山东跑关东过去的,山东自古多豪杰,打虎的武二郎,及时雨宋江,咱虽说比不上,但学学总行吧。该出手时就出手,为人奉上半斤,人家总还八两,这个理儿,应该不错。秦一璞说,送人玫瑰,手留余香。老宋说,你那个太文,但道理一样。跟在后面的秦一璞妻子闻听此言,紧赶两步,在身后再一次捅了捅丈夫。
逶逶迤迤的,几人便进了一个阔大却杂乱的院子,院子里拥挤着许多有了些岁月的平房,类似于在别的城市都可见到的棚户区。老宋介绍说,这里原来是小学校,那些年学生多,太挤,搬城外去了,这才有了这些房子。几人进了宋家的房门,是两间,里间有铺连灶的火炕,靠墙摆着早已陈旧过时的高低柜和桌椅。外间除了锅灶,满屋是大大小小的缸瓮,屋子里弥漫着酸酸咸咸的味道。秦一璞立时明白,宋大哥缘何晨起去市场买来这么多小黄瓜、茄子蛋了。随着酸咸味道扑过来的还有女主人的责怪,“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知道回来呀?”宋大哥只恐老伴再说出什么来,忙说,有客人,东北老家来的,快把手上的活计放放,烧水沏茶。可能是那声“老家来的”起了作用,正坐在里屋地心切黄瓜条的女主人忙起身。秦一璞夫妇这才注意到,女主人是拖着一条腿的,一栽,又一歪,抓了电水壶出去了。老宋说,摔过一跤,把股骨头摔坏了,这病不好治,耽误了。
既来了家,总要坐一坐。秦一璞妻子问,家里腌了这么多咸菜,大哥大嫂是不是还要出去卖呀?老宋说,就她这体格,怎么出去?都是小贩子来家,批发。在市场上,也算拼出一号了,不管是不是的,小贩子们都喊是“宋家咸菜”。一会回去,我给你们带上一点,不光品尝,还要给点批评。秦一璞问,老大哥在铁路上干了这么多年,单位没给一处房子吗?老宋说,给了,在城外呢,离火车站不远,可太小,才五十多平,儿子一家三口住。赶上动迁,小两口想扩扩面积,那就得添钱,我们老的,能帮帮,就再帮帮吧。
这般问答间,老宋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一个小本本,又递过一支笔,说老弟,能不能把你的联系方式留下?以后,我真去了沈阳,还想和老弟喝喝“烧刀子”呢。嗬,听这酒名,就是咱东北人的气魄,烧刀子,那得多滚多烫多烈性呀!秦一璞接过笔,在小本本上写了姓名,再写了手机号码。老宋也撕下一张纸,伏在桌上写,然后将纸条交到秦一璞手上,说以后你的朋友来平遥,尽管让他们来找我,我老宋保证不忽悠。秦一璞认真地看了那纸条,心中不由得一动,宋北营,还有电话号码,字很朴拙,眼见是一笔一画都用了力气。他问,名字是你爷爷起的吧?老宋说,到底是当老师的,一眼就看出来了。秦一璞说,那你更应该早些去东北看看了,“九一八”博物馆就建在当年的北大营位置上,江泽民题的字。
趁着老宋去外间洗杯沏茶的机会,妻子把嘴巴凑到秦一璞耳边,低声说,这家的日子过得挺难的,人家陪了咱们半天,还给省了门票,给留下点酬金吧。秦一璞也小声问,给多少?妻子说,出一个人的,他不亏,咱们也不赔。秦一璞明白,所谓“一个人的”,是指跟着导游的观光费用,点头说,等分手时再说。
喝了茶,夫妇二人称和女儿集合的时间已到,起身告辞。老宋也不挽留,又跟了出来,手上没忘带上一个装满小咸菜的罐头瓶,有一路相送的意思。秦一璞说,老哥给我们指指路就行了,还是留在家里陪大嫂忙吧。老宋说,巷子里的路三弯五绕,三两句说不清楚,耽误了你们回北京的时间,反倒让我心里不安实,还是送送吧。看老宋真心实意,秦一璞也不好再推拒。很快,又到了当初指路时的路口,老宋停下了脚步,递过罐头瓶,并向秦一璞伸出与他的身材不甚相称的粗大手掌,说:“一璞老弟,还有弟妹,咱们就此告别。只盼后会有期。”
秦一璞握住那只粗大的手,刹那间,迎着黑红的脸庞,心中热浪翻卷,竟生出依依惜别的情愫。他把另一只手也压上,早备在掌心的两张百元票子便塞了过去。“老哥,不成敬意,小弟再一次表示感谢啦!”
没想,宋大哥陡然变色,怕烫似的急将票子塞回到秦一璞手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急扯白脸地说:“咋,想臊俺老宋不是?没听说东北人也这样呀,怎么,就只认了钱?”
老宋说完就走,扔下秦一璞夫妇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老宋走了几步,又立住脚步,车转身说:“知道我为啥陪你们二位走了这半天不?就为老弟主动替俺提茄子蛋,还给俺敬烟。俺看出来了,老弟这人,实诚,心善,不端架子,可交。世上的事就应该这样,你敬我一尺,我回你一丈。一扯上钱,那就把人心扯远了。老弟,还有弟妹,我这话没错吧?祝一路顺风,再见。”
老宋说完,大步而去,再没回头。在回裕丰堂的路上,夫妇二人不住地唏嘘感叹。秦一璞说,咱们这才是隔着门缝看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妻子说,我也以为世上不会有免费的午餐,人家辛苦了大半天,求点回报也应该。秦一璞叹息说,古城古韵古道肠,只以为是虚幻的巴望,没想还真让我们碰上了,此行不虚呀!妻子说,那就等日后老宋去了沈阳,我们再扯平吧。秦一璞摇头道,唉,这么想,不光咱们俗不可耐,也把老宋大哥想俗啦……
那一天,一家人开车回到北京时,已是夜深。从早到晚,先是两条腿,后是四个轮子,颠簸得都累,回到家里,倒头便睡。第二天清晨,秦一璞又是五点起床,看冰箱里没有青菜,便独自去了菜市场,回来时小两口已经上班走了,只留妻子在忙。秦一璞丢下菜蔬,去拖箱里翻找自己昨天穿过的衬衣。妻子说,满是汗酸味,我已扔进洗衣机,你不用管,我一会晾上就是了。秦一璞又去洗衣机里翻,在一堆已甩干的衣物中揪出那件衬衣,从衣袋里找出了一团纸糊。秦一璞捧着那纸团发呆,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妻子问,怎么了?秦一璞轰然而炸,吼起来,洗衣服为什么不先翻一翻?妻子气得也喊,有用的东西你自己为什么不放好?你没有包呀!秦一璞气得双手乱抖,跺着脚喊,这是老宋大哥给咱们留下的电话号码呀!妻子松了一口气,嘁道,我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等他哪天给你打来电话,不是就又联系上了吗,多简单的事。秦一璞听妻子如此说,一股更大的火气直从心底蹿起,他抓起桌上已为他备好的牛奶杯,啪的一声摔到地上,然后便冲出房门,站到楼道里,恶狠狠地吞吸起香烟来。
又一夜,秦一璞只觉自己走在高高的城垣之上,站在箭垛前放眼远望,大漠孤烟,黄河落日,耳畔恍有悠远的驼铃。自己是在哪里?这是哪座城池?不知道,一切都不知道。他再往前走,只觉脚下的路变成了长长的索桥,山谷的风强劲吹来,索桥在湍流上空摇摇摆摆,晃得他心里发慌站立不稳。他记着身旁还有坚实的箭垛,便急去抓扶,没想那箭垛变成了风中的苇草,脚下的城墙之基也轰然坍塌,他喊妻子的名字,又喊快来救我……妻子推醒了他,抚着他胸口问,梦到了什么?他坐起身,长嘘一口气,抓枕巾擦擦额上的汗水,怔怔地摇头,不答。
梦由心生,高中老师不会不懂这个道理。那个梦,有着象征的味道,似是上苍的警示。有些事,只能恨自己,咒自己,连同床共枕几十载的妻子都无颜坦言——留在老宋小本本上的那个手机号码,他在中间的某位上,将86写成了68,那不会仅仅是整日把诚信二字挂在嘴上的为人师者,一瞬间的鬼使神差吧?老宋大哥那么憨朴热情的一个人,当他一旦意识到一片热诚换回的竟是防范与欺瞒的时候,还会再想方设法与他取得联系吗?清晨,秦一璞在去菜市场的路上还在想,抓紧给老宋打个报平安的电话,再把沈阳家里的座机告诉给他,可谁知,一切竟在瞬间颠覆,覆水难收,水随天去,那心中深深的自责、愧疚与焦恼,竟如八月十五的钱塘大潮,一浪推一浪,越来越汹涌。信誉是金,挚诚无价,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抓紧把这个过失挽回来呀……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