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格
唐鲁孙于晚年在台北出版了《中国吃》一书,夏元瑜教授作序说他“以文字来形容烹调的滋味,好像《老残游记》中以山水风光来形容黑妞唱的大鼓一般”,“自从一看过他的文章,我立刻改了行,不再提北京往事,因为自愧不如,趁早藏拙”。梁实秋读此书也大为欣赏,并写文章风趣地说:“中国人馋,也许北京人比较起来更馋。”这话是隐指唐鲁孙的。唐撰文回应:“在下忝为中国人,又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可以够得上馋中之馋。”言中也隐示,要跟梁实秋比馋呢。
唐鲁孙是一盏馋灯,光照食苑。何谓“馋灯”?后来查资料,方知五代人王仁裕著《开元天宝遗事》,下卷中记鱼膏灯,谓“馋灯”:“或将照纺缉机杼,则暗而不明;或使照筵宴,造(照)饮食,则分外光明。”
唐鲁孙的《中国吃》一出版,海内外一时传诵,也等于把他的家底儿给亮出来啦。原来,他还真不是一般的馋人。
唐鲁孙出生于光绪末年,满洲镶红旗人,他他那氏。曾祖长善,字乐初,官至广东将军。长善虽武尚文,重鲤庭,曾招文廷式、梁鼎芬与其长子志锐、次子志钧伴读,后来四人都及第入了翰林。志均,字仲鲁,是唐鲁孙的祖父,官至兵部侍郎。他暗中支持康、梁变法,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常集会其家议事。后使慈禧生疑,将志均远差新疆,充作伊犁将军。唐鲁孙的名字“鲁孙”,即示为“仲鲁”之孙。他的母亲是奉天(今沈阳)义州(今义县)人,为李鹤年之女。李鹤年为道光庚子进士,曾任河南巡抚、河道总督、闽浙总督。唐鲁孙的曾叔祖父长叙,是刑部侍郎,其有二女,相继被选秀入宫。其长女即光绪之珍妃,后被追封为恪顺皇贵妃;次女即光绪之瑾妃,后被尊封为端康皇贵妃。珍、瑾二妃即是唐鲁孙的姑祖母。唐鲁孙七八岁起,春节都要进宫给瑾妃恭拜新喜(那时珍妃已殂,被慈禧沉溺于宫井),还受赏过一品顶戴。那儿,溥仪已成废帝,唐的受封也就是哄小孩玩呢。
唐鲁孙出身御府名门,可谓华酌世家之后,其显宦家族的饮食可想而知。唐回忆,他家聘厨人,是以炒青椒肉丝、蛋炒饭和打卤面为考核标准。甭看馔式不出奇,但要做到极致实非易事。炒肉丝,端在选料和取位,再切成火柴杆儿一般不能失形,炒成后要色正味醇,肉丝不柴不艮,嚼进嘴里富有弹性,对牙齿有一种轻微的抵抗。这是检验刀工和掌控火候的硬功失。蛋炒饭也是,饭需蒸得吃水极当,散尽热气再炒。炒成的饭要水气烘尽,一粒是一粒,互不沾连,如晶莹的碎珠;葱花既如碎翠还要使葱味全都渗透到饭里;鸡蛋也要娇黄其间不能炒老,咀嚼时香透齿颜,才算及格。做打卤面更难。唐家人吃时从不用筷子搅动,而是一挑就往嘴里送,那卤得沾在面条上;随着挑动,碗里的卤都要沾到整碗面条里,咸淡正好,不稠不泻,不多不少。能过这三关,厨人才被聘用,才信他能做好荤素珍馐。唐鲁孙自小在这种馋嘴的环境里长大,哪能不养成馋性。由于馋性“早熟”,一盏馋灯就从这里开始发光啦。
唐鲁孙的父亲早逝,他十六七岁时就要替父支撑门户,周旋于樽俎之间的交际应酬,开始了他走出家门的饮食体验。到了二十多岁时,又不甘心总在京衙里作文职。他的先世曾游宦两广、闽浙、苏豫,远及新疆、云贵、川黔,这对他的诱惑很大。那时,科举已废,他也无意仕途,只想追寻先世的踪迹,见识外部世界,还要尝遍四域八方的美食。良好的家学,一手漂亮的文笔,还有唐家的人际关系,使他到哪里都不愁谋个职差。他把这当成游历全国的一个个手段,借机也攒个盘缠来贴补享用美食的经费。他为馋要走遍天涯,真可谓快活自哂的饕餮仙了,以致他说他吃过姑苏松江的秋鲈,鄂地梁子湖的团头鲂,东海的真鲷,辽东苏子河的细鳞鱼,就差没吃过青海的鳇鱼,后来终于有个机缘使他如愿以偿。他说:“时届隆东数九,地冻天寒,谁都愿意在家过个阖家团圆的舒服年,有了这个人弃我取、可遇不可求的机会,自然欣然就道,冒寒西行。”那次,他不仅吃到了青海的鳇鱼,还在兰州吃过全羊席。那时的兰州、清江一带,仍存光、宣朝的旧俗,流行全羊席,席以羊之全体为之,馔多达七八十品,品各异味。唐鲁孙也真是不虚此行,让他赶上了吃全羊席的末班车。
对于老北京的食事,有两人体察很深。一位是梁实秋,另位就是唐鲁孙了。这两人几近同庚。梁后来成为名作家,他的“吃文”也就被人们传诵。而唐虽也文笔不凡,但因择业不同,抑或只顾享食,退休前未曾发表过文章,直到暮年他的“吃文”才开始井喷。同是谈老北京的吃,梁重馔事,中涵文化底蕴,笔调雅致,令人回味。唐重食事,事中含馔,感受真切,内容纯厚,更有笔薮。难怪高阳写《古今食事》中说:“谈‘天子脚子的菜,唐鲁孙兄是权威。”
那时,京城里够得上吃场的,最盛时有千余家。顶级的称饭庄,有宽大的套院,还有楼台亭阁,曲径通幽的花园能让客人诗酒留连。这类饭庄都围着皇城根开设,是清末宫衙京府办宴的主选地,一开席就是百把十桌。中等的称酒楼,办中小型筵席更以便酌为主,如“八大楼”、“八大居”之类。至于小饭馆,和二荤铺是一类,多经营风味小吃或特食。京城为各域官宦商贾云集之地,加上历年赴京赶考的异地学子,所以餐饮市场还不止有北方风味,各式各样如江、浙、川、湘的小馆也应运而生。唐鲁孙对京城的吃场那是十分熟知。哪家店址在哪条街哪条胡同,领东和管事的是谁,背景如何,拿手菜是什么,怎么做的,他都说得头头是道。
“八大楼”之首的东兴楼,常去的主顾顶多知道明面的老板是山东荣城人,唐却知其内幕。他说是“西太后驾前大红人总管太监李连英领东开的”,说东兴楼的“‘烩鸭条鸭腰加糟,那是所有北京山东馆谁也比不了的……最要紧的配料是香糟。东兴楼对面紧挨着真光电影院,有一家酒店叫东三和,大概是在明朝天启年间就有这个酒店了,传言天启帝微服出巡,曾经光顾过这家酒店,后柜有一块匾,写着‘皇庄老酒,就是天启皇帝的御笔。东兴楼熘菜烩菜所用的白糟,都是东三和的老糟,所以有一种温惇浥浥的酒香”。
唐鲁孙写同和居,说他家有道甜菜叫“三不沾”,不沾筷子,不沾碟子,不沾牙齿,“所以李文忠的快婿张佩纶给这道菜起名叫‘三不沾”;并说“同和居的混糖大馒头半斤一个,也很有名,中午一出屉,真有住在南北城的人赶来买大馒头的”;还说“这家后院有一排精致的小楼,每间雅座可以远眺阜成门大街。东华门、西华门三里左近,都不准建造楼房,以免俯瞰内廷。同和居后楼,恰巧刚在范围之外,逢到慈禧皇太后驾幸颐和园避暑,凤辇都要经过阜成门大街西去,小楼一角,看个正着,只要是西太后西山避暑,同和居楼上必定是预订一空”。
“什锦冰碗”是当年京城北傍着什刹海的会贤堂的招牌菜,选料取自店址左边十亩荷塘里的鲜物。塘水与附近的北府同一来源。北府即醇王府,是光绪、溥仪的出生地。每逢夏季,唐鲁孙是这里的常客。他说,什刹海的荷塘所产莲藕细嫩透明,清脆香甜,比起西湖的莲藕尤有过之。还产鸡头米(南方称“芡实”),一般作药用,都是等老了才采来担挑子下街吆喝着卖,卖不完往药铺一送。刚刚吐粒的鸡头米,极嫩的煮出来呈淡黄色,但不出份量,药铺不肯收,所以谁也舍不得采。可是人家会贤堂为做“什锦冰碗”,要的就是一个嫩,连不老不嫩的二苍子都不要。唐说冰碗里除了有鲜莲子、鲜藕、鲜鸡头米、鲜菱角外,还得配上鲜核桃仁、鲜杏仁、鲜榛仁,再缀上几粒温卜(注:为北京西山特产,樱桃般大小,是做蜜饯果脯的精品),碗底用鲜荷叶一托,白是白,红是红,绿是绿。炎炎夏日,有这么一份冰碗来却暑消酒,凉咝咝甜津津的一喝,立马扎汗。唐还特意讲了一段轶事,说是有一年夏天,熊秉三、郭啸麓发起在会贤堂举行消夏雅集,当时所有在京担任过财政部长、次长的,如张弧、曹汝霖、梁士诒、周白齐、高凌蔚、夏仁虎、凌文渊、王嵩儒等各路财神被一网打尽。结果给香山慈幼院捐了一笔颇为可观的经费。这次雅集,因是“什锦冰碗”招来的财富,京城的一家报纸便称这是“财神爷大聚会”。会贤堂的东家脑筋一转,遂将“什锦冰碗”更名为“聚宝盆”。
唐鲁孙还说,有一年张宗昌在南口喜峰一带,跟冯玉祥的西北军来了一次直鲁大交兵,结果获胜。长腿将军在高兴之余,要在南口犒赏三军,派军需到北京联系饭庄。要应承这趟饭局,无疑是一桩大买卖,但一核计要办一千五百桌酒席,谁都傻了眼不敢接活儿。后来还是忠信堂的大管家崔六有胆气,跟店东一沟通,就壮着胆子把这大买卖包下来了。桌椅方面倒不用发愁,在战地大摆酒筵,阿兵哥都是席地而坐;至于盛菜用的杯盘碗碟,因为数量实在太多,着实让崔六伤了脑筋。后来他终于把城里城外所有跑大棚子上的家伙,全给租了下来。可是炒菜的锅,上哪儿找那么大的呀!到底人家崔六有办法,他把果子铺炒糖栗子的大锅,连同大平铲,一股脑儿都运到南口,当炒菜锅用。一开席,煎炒烹炸样样俱全,平时啃窝头喝白菜汤的阿兵哥一见荤腥,个个狼吞虎咽,有如风卷残云,一霎时盘底朝天,酒足饭饱。这次南口大会餐,可就把忠信堂的买卖兴起来了。后来凡是军方请客,谁都离不开忠信堂。唐鲁孙说,这段话“虽然是闲扯,但也能说明当初北平的饭庄做生意,有多么大的魄力了”。
夏元瑜教授说:“我可以诚恳奉告,他的资料全是他亲自的经历,由于记性好,所见所闻全忘不了。他不是找资料来写的,而是他写的才是后世的资料。”(《中国吃·夏元瑜序》)
1946年春,唐鲁孙渡海峡赴台,先后在台北松山烟厂、屏东烟厂任厂长,直至1973年退休。二十七八年的与烟为伍,使他又成为烟博士。他叼惯登赫尔牌烟斗,抽惯开浦登烟丝,说这与林语堂的一模一样,抽烟的资格也不相上下,“是林大师的烟斗同志”,还与其有过“一夕谈烟”。由烟及茶,他说自“束发授书,就鄙白开水而不喝”,为了喝到好茶,他情愿用一部明朝真版的《性理大全》去换四川藏园老人傅增湘的真书假序的残本,“我因为买这部书是研究学问,真假版本对我来说都是毫无所谓”,“傅老大喜之下”,请他喝足一顿百年普洱。由茶及酒,他说他年轻时就是个燕市酒徒,“但咱有一部孙思邈的抄本《千金翼方》,其中有几种千杯不醉的丹方,还有一杯倒、醍醐药秘方”。可见他善于品酒,也能解酒。馋人哪有不爱酒的?所以他对《酒谱》、《酒史》之类也颇有研究,并总结过自己的品酒经验,制定出“饮者八德”,被传为美谈。由酒及馔,他说:“寡人有疾,寡人好啖,所以朋友给我起个外号叫‘馋人,既然是人不得外号不富,更何况嘴馋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咱也就默认算啦。”你看,他的馋还不是“跑单帮”,满腹经伦都是馔酒烟茶的学问。
唐鲁孙初到台湾时,这里过去半个多世纪以来,食俎资料还是一片空白。他说除了台北太平町延平北路有几家穿廊圆拱、琼室丹房的酒楼如蓬来阁、新中华、小春园等,再想找个象样的又无酒女侑酒的饭馆,那是真难。后来,随着台湾的经济发展,大陆和香港的各种传统饮食风味才陆续传播过来。先是粤菜占领餐饮市场,川菜紧接着跟进,连西安的羊肉泡馍和关中的臊子面也初露端睨;当湘菜又时尚一阵后,闽南的红糟海鲜,鲁西的水煎包,武汉的珍珠丸子,乃至昆明的大薄片等都纷至沓来;之后,淮扬菜又乘兴而入,江南的档口风味也大行其道,可谓集八方饮食之大成,汇南北美食于一炉。唐说:“这是中国吃在台湾的一次大链接。”
不过,这些流布到台湾的饮食风味,经过迁徙的流变和食材的取向有异,已非昔时之味,他也只得随遇寻吃,就地解馋。他在台湾生活了三十余年,因为业务关系,也是生性喜游好啖,经常四处往来,“十天半个月不着家”。这样,台湾的大小饭馆,鸿宴微馐,差不多也让他吃个遍。这种吃历见证了中国食俎在台湾的沿承,也见证了在台湾当地饮食的诸多特征。他很欣赏台湾的海鲜佳肴,认为既集苏、浙、闽、粤海鲜制度之大成,又有结合本土食俗的独到之处。他特别喜食嘉义的鱼翅肉羹和东港的蜂窝虾仁,尤其对乡土名馔和古代小吃作过精细的研究。如:东门当归鸡、五味九孔、苦瓜封、度小月担子面、芋屯、棺材板、四神汤、虱目鱼粥、红鲟米糕、碰舍龟、台东旭虾等,有些已经失传。对于吃,唐鲁孙有三得:一是不独沾一味,兼容并蓄;二是寻根刨底,索定原宗;三是不嫌麻烦,不辞辛苦。为了品尝,也就是解馋,他坐火车宁肯到站不下车,多坐几站,也要了遂心愿。
直到退休,唐鲁孙就想到,不能在家里闲闷着,得找点营生干干。人家骚人雅士可以莳花、喂鸟、溜狗、养鱼,他对这些却一概不感兴趣。他说他没有耐性,又喜欢云游,要是家里养着花鸟鱼虫,“岂不成了咱的管主了”,现已垂老之年,“再八十岁老头学吹鼓手,现学可也来不及啦”。于是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最大本事是馋,“把以往吃过的名馔写出来,就足够自娱娱人的了”。于是,1972年,他给《联副》写了一篇《吃在北京》的长文,发表后反响巨大,并引起老北京人的莼鲈之思。接着,他又写上海的吃,天津的吃,武汉的吃,扬州的吃,郑州的吃,台湾的吃……他的文章一开,自己先走了进去,然后拉着你置身北都南邑的繁街闹巷,让你在酒楼食肆堂倌们的招呼声中,跟他巡浚雅座,目睹食客的吃态,感受厨人的杂俎,然后向你细说店状肴况。他能渲染出清末民初时期吃世界的历史况味,有一股鞭辟入里的品吃情调。就连他的文笔似乎也为吃而书焉,读起来五味杂陈,能把读者的馋虫给勾出来,因而大受欢迎。因此,至他谢世的十余年间,先后出版了十二部回忆故都家乡饮食习尚、岁时风物、市井民俗及馔酒烟茶轶闻掌故的集子。
他在台湾有“食味方丈”一般的声誉。生前,时常收到读者来信,有要跟他学手艺的,也有打算和他合伙开饭馆的,一位姑娘还向他提供上哪儿找紫藤花的信息,好能做老北京饽饽铺的紫藤饼。一读者竟然恶搞,询问一拨强盗要吃人肝醒酒汤,哪家山寨做得最好?这可把他惹炸了。他回应:“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拿我没事跟滚马强盗打交道,还在各山寨串门子,品评谁家人肝醒酒汤做得好是不是?咱跟二狼山既不沾亲,跟清风寨又不带故,咱有几个脑袋呀!”接着他就作文,劝人“喝酒千万别过量”。为警示有人不知解醉,他就从元朝《饮膳正要》里的醒酒汤,说到明清时期鲁豫饭馆给客人醒酒的鲜鱼醋椒汤,说得细致板牙,生怕好饮者看不懂。
他曾说:“读者朋友觉得叫我馋人,有点难以启齿,于是赐以佳名叫我美食家,其实说白了还是馋人。”可见,他并不认重“美食家”这个称号,更乐意不加修饰词的实话实说。要说,孰人不馋?说馋也无贬意,更不是错。人若不馋,即无食欲,吃嘛嘛不香,反倒是胃口不好,健康状态不佳。所以,馋是人的正常本性,不必非要修饰一番。唐鲁孙这样做了,他把馋当成写作的动力,把用自己的舌尖品出来的滋味,老老实实写到纸上,因而比捕风捉影或拿腔作调写出的东西来得真实,这也正是他的文章之魅力所在。他还说:“自从操笔墨生涯,自己规定一个原则,就是只谈饮食娱乐,不及其他。”像他这种身世并对食俎之道有着异于常人的兴趣,能够顺随既定条件、背景和凭借,把一生十分丰富的吃经历、吃体验、吃学识在暮岁反刍成生动的文字,给人以借鉴和感受,回味与思索,不仅填补了他所经历的那个年代饮食资料的空缺,还成为研究清末民初和海峡两岸食俎沿革的第一手资料,这是很难有人能比拟的。他虽然自比“馋中之馋”之人,却是一位知天命又长乐自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