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露
还是这片天。
蓝得纯粹,渺远得令人平静。两年时光,它并没有什么变化。或阴云压境,或惠风和畅,或炎热炙烤,或雪花飞扬。在这个7月,终又回到与那年一般的广阔与安宁。而当初那个脆弱不堪的小人儿,却已在两年的成长中蜕化,破茧,正朝着阳光徐徐张开翅膀,力图划过天际,留下一道美丽优雅的弧线。
两年前的7月,天格外的蓝,我在夏风的吹拂下,迈入了高中的大门。这所小学六年初中三年强烈向往的中学,是我初中一切努力的发源地。一切,都是那么绚烂。红砖绿瓦,池水清澈,小径通幽,窗明几净,任何风景都在对我微笑。高一(3)班,我远远地看到了它。
白色T恤,米黄色五分中裤,三七分的短发,脸上凹凸有致,一张从进教室便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你就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了我的世界,我高中的第一位班主任。
你的始业教育立即让我对高中的种种美好幻想变得支离破碎。你滔滔不绝地向全班陈述着那些清规戒律,不苟言笑。想到今后就要在这般高压政策下学习生活,那饱含的热忱顿时消减了一大半。
整个夏令营期间,你成功地树立起了你的威信,严格、严肃、严厉……只要是带有“严”字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你。最后一天,你列出了一份读书清单。你说,这是我们最后一个有充分的时间去提升自我的假期。“提升自我”,我默念道,下意识地提笔记录。
那个暑假,我在书店的各个分类架前徜徉,用手指轻触那些贻人心智的书籍;图书馆里我席地而坐,靠墙品读,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为我照亮前行的路;书房的书架上又多了好几本厚重的精装图书……我认识了刘墉,知道了“你可以一辈子都不登山,但你心中一定要有座山”,它会使我任何一刻抬起头,都能看到自己的希望;我懂得了老庄之道,爱上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生命真谛;我开始接触高深的中国哲学,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带我进入那座灿烂的殿堂;我读懂了米兰·昆德拉写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时的哀伤,意识到“我们无处可逃,于是我们寻找天堂”的内涵……
那年夏天,我走进了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世界,抛却那些言情穿越武侠,而与许多个高尚的人进行对话。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只想有一方净土,让我沉淀心灵。“胸中有丘壑,妙笔自生花”,现在的我,空闲时倚窗阅读的文艺气,大概也是从那时开始衍生。是你,给了我提升自我的契机;是你,引导我进入了真正的精神世界。
那时,我尚未意识到。
待到9月开学,大地的炎热远未褪去,就像大家心中怀揣的热情。你让我们写下自己想担任的班干部职位。犹豫,迟迟无法落笔。诚然,初中的自己再光彩夺目,在高手如林的新学校,也怕会沦为百草园里一点红,没有把握能傲然绽放于枝头。
“记住,没有人会给你送来机会,机会是要自己争取的。”这是你给我们上的开学第一课。父母已经向我反复描述过社会竞争的激烈,适者生存的观念在脑海中已具雏形,我的心跃跃欲试。争取想要的,即使跌倒了,姿势也很豪迈,蔡康永说的,我记得。
但是最后,我还是把“班长”两个字生生划去,墨水笔头淌出“英语课代表”五个字。我想我永不后悔当初划去的两笔。若不然,那我该是一个多么不堪的班长:第一次月考班级29,年级484。一种从山顶跌落下来的不真实的挫败感。
哪怕多位老师强调:“你们初中都是佼佼者,但来了这里,一切都将重新洗牌。”再多的心理准备,也抵不过现实带来的冲击力。那种从太阳沦为暗行星、黑矮星的过程,让曾经骄傲的我颓败不堪。我开始讨厌当初那个自信满满的自己,开始讨厌那个英语课代表的身份,这门曾经让我骄傲的科目成了最大伤痛。那些竞选时说过的话,成了最可笑的谎言,也成了讥讽自己最有力的武器。“早知这样,我不会争取。”期中考后,我来到办公室,你让我搬个凳子坐在你身边,这时的我,只是一株小草,东摇西摆。
而这株小草,在之后的两个半小时里,被你尝试着移栽,重新填土。你夸赞我的工作能力,然后开始陈述你眼中的我。很直接的话语,有点伤人,像一把把利剑刺到心上,泪如雨下。我记得你说我的确没有那些佼佼者的灵性,没有那么强的领悟力,没有很多很多。我才知道,什么叫差距。也许知道真相并非成长,接受真相才是成长。那两个半小时,是我从小到大最直接的剖开自己、解析自己的时间。若没有那个时间,我还在欺骗自己,还沉浸在初中的光环里不肯出来。当一切都被血淋淋地放在眼前,无处可逃,只有直面。
也是那时候,你告诉我你曾经的成长经历,一个黑龙江农村的普通人家孩子,只为了“不想回家种地”而无比努力地学习;你英语口语是怎样的糟糕,但仍旧不以为耻地抓住一切机会讲出来,虽然你高考英语只考了75分;你怎样从班级中下游杀进了前三,而发奋的动力源自某位老师对你的藐视……你或幽默或沉重的话语让我几次破涕为笑,又几次神色凝重。你不会知道,那时我有多么感谢你的故事,你的直接,你的信任。
将你送我的“天道酬勤”四个字,深深刻在心上。周国平说,把优秀当作第一目标,把成功当作第二目标,这样可以坦然地面对成功,坦然地接受不成功。我知道,我可以不做顶尖的学生,但我要做优秀的学生,要做一个内心坚强、懂得坦诚面对、傲然成长的学生。
我不是千里马,但你是伯乐。感谢你信任在学习上没有光芒的我,你不知道,你的信任成了丧失自信的我当时唯一的骄傲。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我以为我可以平平淡淡地生活,用勇气去直面我的未来。但意外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体育课,跨栏,骨折。
我坐在医院大厅的等候椅上,扑鼻的药水味,好像被岁月锈蚀了而散发出陈旧的味道,一扇扇冰冷的门后面,也只是一堵堵冰冷的墙壁,多了些次氯酸钙与二氧化碳斗争留下的印记而已。你为我挂号,询问,拿X光片,奔走……我手臂不时隐隐作痛,眼睛开始发酸,不知道是因为禁不住疼痛,还是为你的奔走而感动。我知道,换了任何一个班主任都会这样做,但只有真正地注视一个人为自己来回奔走,才会收获动容与满怀的感恩。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从左手到左肩,绷带一圈一圈地缠绕,吞噬。你笑着说:“现在像只螃蟹了。”医生笑了,我也笑了。你总是知道在什么时候给予别人笑容的力量。
此后的日子,我成了“残疾人”,穿衣,梳头,爬上上铺,就连挤牙膏都要同学的帮忙。天知道那时的我有多么萎靡。一向好强的我已经到了学习的低谷,此刻又到了生活的低谷,那种无能的挫败感如潮水裹挟泥沙汹涌而来。我开始抱怨,我没有林黛玉的清高,却似乎沾染上了她的忧愁。原来我是那么软弱,那么没有承受力,面对未曾预料的意外,生活成了一团乱麻。透过窗户,我看到了同伴的笑在冬日下熠熠闪光,可我始终不敢抬头,我怕灼烈的阳光会刺得我睁不开眼。
那个冬天特别冷,冷得我想缩进茧里不再出来。而你多次进入空荡荡的教室,让发呆的我出去晒太阳,笑话我“再不动动就要成熊了”;你交代寝室的同学,让她们尽可能地帮助我;你主动打电话给我父母,让他们不要怪我最近的情绪失常……现在想来,来自东北的你是怎样把那满腔豪情融入这温润如玉的江南,怎样用敏锐的眼光窥探到我眼中的孤寂。现在的我,可以很淡定自如度过一个人的孤独时光,可以用微笑对待那些所谓的“伤害”,大概只因我的生活被这个意外打扰,也终因这一意外而丰富。
感谢你曾经给予我的那些激励,那些平凡的话语,为我铺就了泥泞道路上的砖石,让我可以无所畏惧地大步向前,哪怕溅起的泥浆扬上裤脚,也毫不在意。
高二我选择了文科。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奇妙,你再次成了我的班主任。全新的班级,更换的老师,选择文科意味着重新开始。对我而言,唯一不变的就是你的声音,你的身影,你或严厉或搞笑的表情。你对我委以重任,你几次单独为我讲题,你主动找我谈天说地,那种被惨淡高一打击得不堪的骄傲重新竖起,明媚的微笑开始从早到晚地挂在我的脸上。虽然不是佼佼者,但我爬了起来,重新站在了青春的跑道上。而我也很清楚地知道,你在为我助跑。
可是人生这场筵席总会散去。这个7月,我们开始高考倒计时200天,你却要离开……
我们都以为教师是一个幸福的职业。其实不然,它也有着残酷的淘汰制度,而这种淘汰的掌握者,某些时候竟是我们这些学生。由于单科与其他班级分数差距悬殊,你无奈地被调往了高二。很平静地道别,你用幽默风趣将本应无限感伤的氛围变成了哄堂大笑。笑着笑着,我哭了,同桌哭了,前桌哭了,周围的人哭了。你是看到了的,却装作没有看到,一挥手,开门,关门……脚步渐远,背影渐淡,至于你的表情,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是怎样一种落寞。
记得你对我们的期许,而现在,昔日的豪言壮语成了最心酸的苦水。我看到同学桌角那句“为了老盖,冲上一本”的座右铭。而我,也在这个暑假埋首课本,不为其他,只为你临走前与我最后的一次促膝谈心,为了你的信任,为了你的希冀,为了你这位平凡却不平庸的精神园丁而努力。我想用成绩告诉你,两年前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我已经彻底改变,在你的牵引下,我会变成一只放声高歌的荆棘鸟。
你曾笑说,学生如流水,你不会为离去而悲伤。
我想说,我是别人生命中的流水,但你是改变溪流的航道。你让一条小溪禁受了洗礼,懂得了面对。汇入大海的流水,任凭波浪汹涌,都会以最真、最诚、最美的面庞去承受雨打前额,浪吻脸颊。
窗外天很蓝,阳光明媚,就像我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