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岚
闪烁的屏幕已经占领了世界。
当我们乘坐公交车和地铁的时候,身边所有的人都忙于低头看他们的小小屏幕,仿佛那就是他们那一刻最重要的事情。哪怕身边站着一个长发美女,正沉迷于网络小说的小伙子连头都不抬。或许他的手机QQ上正闪烁着好几个好友的呼唤,眼前这一个不算什么。
屏幕正在替代我们的阅读。除了非做不可的考卷和非读不可的课本,大多数的阅读都可以在屏幕上进行。无论是iPad还是Kindle,电子书的浪潮势不可挡。在一秒钟内,搜索引擎就能找到我们要的文章。从前人们在图书馆苦苦检索,如今只需要一个回车键。信息的获得越来越轻而易举。于是,真正的读书——纸质书,阅读就变得可贵且奢侈了。
几年前我曾去德国美因茨的古腾堡博物馆参观。那里陈列着欧洲最早的印刷机。那是约翰内斯·古腾堡的发明,也是欧洲文明的曙光。在古腾堡的印刷机发明之前,欧洲的书籍必须由专人写就,传播速度极慢。古腾堡的机器也不能大批量地制作图书,但是至少使得书籍不再是少数人的权利。古腾堡和他的助手们耗时三年,印就了珍贵的180本《圣经》。每一本《圣经》都价值连城,是当时最富有的家族才可能买得起的奢侈品。在中世纪之前,《圣经》的阅读和传播只属于教会,属于代表最高意志的神的代表。当他用自己的印刷机将代表特权的《圣经》限量印制之后,阅读和传播《圣经》的特权就开始松动,从一个特殊的垄断阶层流向了另一个阶层。古腾堡印刷的不仅仅是书,更是特权。真正的奢侈不在于昂贵,而是对稀缺性的占有。
因为时间无比宝贵,将时间用于无功利的读书,这是一件无比奢侈的事情。
高中课本或者课外作业,这些我都划归为“功利性的阅读”,因为这些书籍的存在是为高考服务的,与心灵和精神追求无关。当然,课本的阅读是必须的,就像一日三餐一样,没有这些底子,是无法享受更高境界的阅读的。如果人空腹喝美酒,这其实对健康不利,喝了一杯就可能倒地不起了。
意大利小说家艾柯在他的名著《玫瑰之名》里也反复探讨了书的神秘。小说中描绘了一座迷宫一般的图书馆,里面藏着人类的知识、欲望和无尽的危险。修道院里的修士穷尽一生,就是在绘制精美的图书,将知识传承下去。固然这个过程中有着权力的博弈——什么样的知识可以被传承,什么样的知识应当扔到火堆里去。这样的辩论无论古今中外,几千年来从无定论。
小说中的主人公和代表保守的修士之间有过一场充满机锋的对话。代表保守派的修士坚持认为“笑是危险的”,认为那些让人愉悦的知识是危险的。人类代代不懈努力追求真理,都像振翅高飞的希腊人物伊卡洛斯,用蜡做的翅膀去高飞,最后都可能摔得粉身碎骨。可是人类的天性中充满了矛盾,再危险的结局都不能阻挡人们的好奇心。
古腾堡就像普罗米修斯从天庭盗取了火,让读书不再那么危险,而是让书成为了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在美国洛杉矶的Getty博物馆里,陈列着欧洲中世纪的手工绘制的书。这一藏馆的主题叫做“虔敬的艺术”。细看藏品,那是用矿石磨制的颜料,一笔一画勾勒出的繁复花纹,镶金镀银。即使过了数百年,颜色依然鲜亮夺目。这就是那些在《玫瑰之名》中默默无闻的修士们用全部的时间和生命绘制的图书。他们在影片中也是灰压压的一片,毫无特征,没有一张脸能让人记住。但是他们笔下的世界却是何等辉煌。一个时代中,被压抑的人性和才华总要找到可以释放的出口,书成为了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的创作对象。人们用虔敬之心去对待一笔一画,仿佛那些字句能够抵达永恒。
的确,过了几百年,写下字句的人们都已经不在了,可这些书依然能感动所有的观看者。
有时想来无比惭愧,我们这个时代的书实在太过速朽。能有几本是可以传世的呢?畅销书犹如快销品,哗啦啦铺在了所有的书店,哗啦啦窜上排行榜,到下一季度已经被人淡忘。
那位中世纪的修士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笑是危险的。因为愚蠢是普遍的。浮光掠影是轻易的,人们习惯了浅尝辄止,不再探究一句话所能抵达的深度。
当人们习惯了轻易地获得愉悦,就不再去想念智趣,也不再关心彼岸和永恒。在这个电子时代,所有的信息如果可以用电子承载,那印成纸的必要性又何在?有多少书还关乎虔敬?
读书这么奢侈,是因为读书那一刻所产生的最脆弱又最微妙的阅读气氛。到底是谁占有了谁?是书征服了时间和读者的心,还是读者的手指征服了耐心和屏幕?
在这个尤其忙碌的时代,读书显得格外奢侈。阅读所要求的时间和空间在这个时代更显得稀缺。
忙碌的人忙于任何事情,除了生活。不为任何功利的读书,是一件奢侈之至的事情。趁年轻,多读书,好好享受这份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