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东邪西毒》的文化意蕴与艺术风格

2013-04-29 03:33董树丛
文学教育 2013年9期
关键词:都市时空

董树丛

内容摘要: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是一部以武侠片为包装的,关于爱情、时间和记忆的都市寓言,勾勒出现代都市人在转瞬即逝的时间和断裂封闭的空间中自我疏离、自我囚困的生存轮廓。通过独特的人物塑造、叙事结构和时空建构,影片描绘了一个意义和价值消失的物质性的世界,展现了总体性坍塌的碎片化的现代都市生活,表现了主体性消解的现代人的精神分裂。

关键词:东邪西毒 都市 碎片 时空

王家卫的电影以独特的语言风格、叙事技巧和画面构图在华语影坛独树一帜,精致的视听组合、节制的话语言说和含蓄的情感表达为其作品打上了鲜明的烙印,甚至贴上了“非常冷门另类孤芳自赏型文艺片”的标签。细腻曼妙的层次和无限反复的情感也使得在情节和题材上大相径庭的多部作品获得了内在的连续性和统一性。

《东邪西毒》也许最能代表王家卫电影的气质:人与人似疏离的原子,心与心同散落的沙石,浓浓的孤独似茫茫沙漠。它既是一部武侠片,笼罩着乱世的苍凉与宿命的苦涩,又是一段凄凉的都市寓言——影片中除洪七公与妻外,再无一段完满的情缘。王家卫以摄影机为笔,徘徊在现代都市人的寻找和迷失、记忆和过往、拒绝和接受之间,对现代人居住在钢筋水泥构建的城市牢笼中、面对现代都市生活的物质性和碎片化所怀有的复杂情感与矛盾心态,做出了极为精致的描摹。

一.物质性——价值的缺失

《东邪西毒》不仅是对金庸原著的背离,更是对武侠电影文化内涵的偏离。影片未曾表达快意恩仇、守信重诺、重义轻利的侠义精神,只勾勒出一幅游离跌宕、起伏不定的都市群像。

影片中,功夫的文化功能已经改变。江湖中再无南北对峙的文化冲突需要解决,江湖已成为以欧阳锋(张国荣饰)为中介的交易平台。剑客只为金钱杀人,不为感情、权力,不为解决家族、历史或政治矛盾。当专业杀手取代了武林侠士,剑术沦为纯粹的技术运作,金钱利益则取代了文化价值。“在奔流不息的金钱溪流中,所有的事物都以相等的重力飘荡。”价值的判定完全遵循交易关系的逻辑,功夫只是一盘生意的砝码,权力也必然被一套全新的利益系统绑定。影片中,剑客拔剑旨在疏解买家心中的郁结,然而吊诡并讽刺的是,作为负责铲除他人记忆的中介人,欧阳锋本人却被自己的孤傲深深折磨,始终沉湎于难以忘怀的感情记忆中。

影片中,江湖上常见的武打场面皆以印象式、寓意化的,而非准确清晰的传统表达方式来呈现,一切动作都化成光线与颜色的高速运转和变异,观众甚至看不清是谁的剑刺向谁的头。并且,在屈指可数的几场打斗中,王家卫都刻意摒弃传统的声音与影像间的同步配合,以展现动乱不堪的江湖世态。片中的背景音乐在风格上更是别出心裁,刀剑碰撞的一刻,耳畔回旋的是激荡、绵延而神情的音乐,迥异于眼前那般变幻莫测的狂野与激烈。这即是王家卫电影中典型的电影段落——影像与音乐、叙述与镜头交错运用的多重片段。

二.碎片化——总体的坍塌

电影《东邪西毒》摒弃了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其支离破碎的故事情节、时空建构和人物独白为观众营造了极度不安的观影体会,使观众产生强烈的震惊感和断裂感。这种感受恰恰反映了都市人在碎片般的现代生活中的真实体验。现代都市生活被瞬间性宰制,分裂成一个个充满偶然性的碎片,汇入斑斓绚丽的、奔涌不息的印象之流。

影片中每个人都被孤独所裹挟,或在寂寞荒凉的大漠中追寻又迷失,或在空荡凄清的家中等待又迷惘。人物与人物如散落的碎片,彼此之间没有正常的家庭和社会关系可以勾连。人与人之间竖起一道道屏障,沉醉于自己的世界,拒绝了解别人,也拒绝被别人了解。影片中往往出现单向度的交流,拍摄时通常长时间镜头对准一个人的面部,而另一个人则在镜头之外,或在镜头之内的虚化位置讲话。影片中的对话和独白也往往是碎片式的,时断时续,且缺乏逻辑上的关联和顺序上的排列,这些话语碎片打断了电影叙事的连续性,“但却是‘总体事件的结晶,每个碎片都埋藏着整个事件的秘密,它们的呈现能力如此之强,‘宛如一片叶子展开所有植物的丰富经验世界一样。”

同影片中断裂的情节、对白和零散的人物一样,被拼贴成瓦砾般的时空碎片也具有独立的生命和特殊的意义。影片《东邪西毒》“以时空的主观对称取代客观进程,多次以预叙事打破线性叙事完成了对时空的割裂”。这种割裂与重组的叙事结构颠覆了传统的时空观念,它以闪回、凝滞、跳跃、反复回环取代了传统线性前进的时空观,呈现出平面化、零散化、拼贴化的特征。

影片中的时间不是一个可以指认出的具体年代,也不是一个时间的线性句段。影片并未直陈年月日,时间的进行以“那一天”、“不久前”、“数年后”等指示语,搭配中国黄历“惊蛰”、“立春”等做时间跳脱,让观众迷失在剧情的时间河流里。这种时间的“不确定性”使故事的叙述在一个时间范畴内创造出另一个时间范畴,将所有的历史时刻都进行重组,并把“现时”视作历史叙述线索中的一个重要环节,把一系列的事件当作枪膛中的子弹断断续续地打出,迸入空洞的时间里。这样的时间手法如同历史唯物主义所建构的原则,将此刻作为停顿,时间驻足于现时,由此将传统历史叙事的连续性和整体性炸得粉碎,使每一刻都能自由地直接与现时相连接,凝结成一个充满着时间碎片的结构。如本雅明所言:“历史是一个结构的主体,但这个结构并不存在于雷同、空泛的时间中,而是坐落在被此时此刻的存在所充满的时间里。”“在这个当下里,时间是静止而停顿的。”影片的英文译名为“Ashes of Time”,旨在表明所有时间都化作灰烬,一切都转瞬即逝,因此每一刻又都是新的。

王家卫通过不断分割空间的整体性来外化人物自闭和分裂状态,摇晃的镜头使空间在影片中变成了不安定的碎片,传达着现代都市人的焦虑。影片中,欧阳锋的大嫂(张曼玉饰)总是出现在木屋内,被各种椭圆形的、方形的窗框或镜框框定。这种“画框中画框”在电影叙事中也是一种常用的“重音符号”,意在突显人物的异样心绪,片中大嫂内心的孤独与惆怅由此得到强烈渲染。

碎片化的人物、情节、叙事、时空使电影《东邪西毒》中每个片段都有自己的脉搏和心跳,既是整部电影的组成部分,又是一部独立自足的微电影。这也赋予观众一种全新的观影体验,观众不再线性地、平面地阅读这部片子,而是立体地、垂直地融入其中。

三.分裂性——主体的消解

《东邪西毒》中呈现出人的骄傲和妒忌,人的自私和冷漠,人的自恋和自怜,以及人在漫长岁月中经受的种种难以愈合的创伤。影片塑造了一个个自我背叛的人物形象,人物内部不再是统一的、完整的,主体不再由理性和意识来把持,主体内部是混乱不堪、盲乱无形的。“按照拉康的说法,主体内部出现了能指和所指的脱节。”

欧阳锋独居沙漠,从事冷酷的杀人中介职业,表面上平静如水,但随着他与一个个访客相识,了解其过去,欧阳锋自身的情感伤疤也慢慢被揭开。欧阳锋的情人——大嫂及他们之间的过去,像他的一层皮肤一样缝在他的记忆里。欧阳锋对自我身份的概念分裂成两半:一半认同那激情澎湃却已然失落的过去;另一半则囚禁在可见而不可及的当下;一方面以杀手中介为业,唯利是图,对世事冷眼旁观;另一方面却是买家及杀手的心灵导师。他以杀人中介的无情和冷漠筑起一道心理防线,来掩盖、压抑内心膨胀的情感和欲望——“要想不被别人拒绝,最好是先拒绝别人”。

慕容嫣/燕(林青霞饰)只因黄药师(梁家辉饰)一句酒后戏言便痴痴等待到发狂,乃至由爱生恨,在渴求爱情的挫败中着了心魔,意图以谋杀爱恋的对象来寻求解脱,并转而对自己几近变态的迷恋。灵魂被无边的痛楚撕扯成两半,慕容逃遁到双重人格和双重身份的自我保护中。数年后,慕容成为独孤求败,终日在湖上对着自己的影子练剑,达到一种彻底的形影相吊的孤独、决绝与分裂。她拔剑出鞘,剑气激起滔天白浪,有如内心暗涌的欲望终于迸发;她收剑回鞘,湖面归宁,有如喷发的情感又遭到压抑。

四.小结

王家卫的电影有十分明显的都市症候,特别是城市族群的孤独,更是构成王家卫电影生命的主要细胞。无论在早期《旺角卡门》、《阿飞正传》,还是《重庆森林》和后来的《花样年华》、《2046》等,都有其深深痕迹。《东邪西毒》是一部以武侠片为包装的,关于爱情、时间和记忆的都市寓言,勾勒了现代都市人在转瞬即逝的时间和断裂封闭的空间中自我放逐、自我囚困、自我弃绝的生存轮廓。通过对武侠片的巧妙戏仿,影片背离传统武侠精神的文化内涵,形象描绘了一个意义和价值消失的物质的江湖;通过摒弃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运用碎片化的时空建构,影片真实表现了总体性坍塌的现代都市生活的状貌;通过塑造一个个在伤害他人中自我伤害的矛盾人物,影片全面展现了主体性消解的现代人的精神分裂状态。影片独特的艺术风格为观众营造了生动立体的观影效果,丰富的文化意蕴为观众带来强烈的心灵震撼,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

参考文献:

1.阿伦特 编.启迪:本雅明文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2.戴锦华:电影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西美尔:时尚的哲学[M].费勇 等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4.汪民安:大都市与现代生活[J].西北师大学报,2006,3.

5.汪民安:后现代哲学话语[J].外国文学,2001,1.

6.于丽娜:迷惘与冷酷的都市寓言——王家卫与杨德昌电影对比[J].电影艺术,2002,1.

(作者单位: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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