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步冲
和蓄电池中蕴藏的电量约定其工作效能一样,个体拥有的心理资本与职业倦怠之间存在高度逆相关性。
情感蓄电池
就职于北京一家合资私立牙医诊所的口腔医师郭培,至今还记得一年前那个最让自己挠头的患者:一个20多岁的女生,牙齿有很多问题,上下牙美容失败,导致持续不断的牙龈出血,还有一颗门牙意外脱落过,牙冠也没有做好,整个呈扭转状。在她的强烈要求下,郭培开始为她拆卸牙冠。“黏合得很牢固,结果做到一半,她就崩溃了,哭着说疼得无法忍受,到了号啕的程度。一开始我还能挺得住,跟她说,这是心理因素,因为先前牙齿神经已经被清除了,坚持一下就好。”郭培回忆说,但很快,自己的情绪也受到了感染,她停止了治疗,坐在诊室的一角开始流泪。她说,这不仅仅是出于某种无法替患者解除病痛的无力感,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自己“以往对技术和心理承受力无比的自信突然之间动摇了”。
情绪,是衡量职业倦怠度的指针,正面情绪能够使我们从工作中找到自我价值,变得勇于献身、进取,负面情绪直接导致我们对职责的疏离,放大一切挫败,办公室人际关系变得紧张,走向分崩离析。
在诸多工作压力中,最为明显的莫过于工作量的无限增加所导致的过劳:过劳带来的不仅是工作效率的下降,还包括情绪上的动荡与内心的矛盾挣扎,而公司与员工之间关于职业倦怠肇因的分歧,会导致双方彼此进一步的误解和更多的矛盾。
5月13日,年仅24岁的奥美中国员工李铮在连续加班一个月后,于办公室突发心肌梗塞不幸去世。作为广告创意界的同行,同样就职于北京某4A级广告公司、担任创意文案的杨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我们同事看了以后除了哀悼,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因为广告创意行业的工作性质,感觉这种事情迟早要发生吧。”杨颖说自己几乎每个月都要感冒一次,睡眠质量也不好,自己渐渐患上了厌食症,常常两三天都懒得吃一顿饭,就靠摆在办公桌上的零食和水果补充体能,她说几乎每个同事桌子上都摆着各式各样的胃药,因为每天公司部门的创意会一开就是几个小时,从下午开到晚上,同事们很少能准点吃饭,饿了就叫肯德基或者麦当劳的外卖解决。
虽然杨颖所在的公司已经是国内同行中的翘楚,但没有任何员工心理援助计划:“顶多就是大家连续熬了好几天,总监带大家出去吃个饭,喝点酒。”工作压力没办法和朋友和父母说,因为不是这个行业的人,对工作的性质和流程根本不理解,只有广告圈的人在一起,诉苦才会滔滔不绝并得到理解与响应。
确实,职业倦怠综合征患者,往往选择拒绝与他人分享自己的心灵感受,使问题更加恶化。曾担任通用电气传感与测量大中华区人力资源经理、美国特雷克斯中国区人力资源总监的职业咨询师董一鸣告诉我们,导致倦怠者“自我封闭”的原因有两个:倾诉本身也等于一种外向型的沟通,需要能量;第二,有时倾诉对于职业倦怠者来说,就是必须再次将自己的不快再度经历一遍,形成二次伤害。
瀑布效应
压力,不是造就倦怠的唯一元凶,更令大部分职场人士懊恼的,是工作中某种期望值的长期落差。杨颖告诉我们,自己的具体职责是根据客户的需求制定传播与创意策略,每天都要工作10~11个小时,还不算周末加班时间。职业倦怠不仅来自无限膨胀的工作量,也来自客户游移不定的喜好和节外生枝的苛责。去年,杨颖的公司接到了一个大单,替一家著名台资食品企业的饮料制订推广方案,确定了目标消费群之后,杨颖和她的同事开始落实创意广告方案。“一共改了40多稿吧。40多个PPT方案连同图片,最后电脑里那个档案文件夹有6个G。”杨颖回忆说,“客户常常是先说我们要做A,然后大家就沿着A方案的思路去做了,可是第二次再讨论的时候客户就突然觉得A不好,又做B,先前的努力都变成了无用功。”去年这个饮料的策划案,一开始客户敲定的关键词是“滋润”,杨颖和同事们花了半年时间落实了策划案,没想到客户忽然感觉“滋润”不够好,又换成“坚持”,主题要彰显年轻人追逐梦想的精神。可等到新方案几乎成形后,客户又表示,还是想换回“滋润”,杨颖回忆说,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整个人都颓了”。
然而,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杨颖说:“最伤士气的就是这样,大家一起想出来一个东西,觉得特别好,每个人都特别兴奋,恨不得马上付诸实践。但是拿到客户那里,客户就一点儿都不买账,这对自我价值肯定是个沉重的打击。”从社会心理学角度讲,杨颖遭遇的是职业倦怠的自我评价维度中的无效感,即个体对于自身付出与回报之间强烈的差异感以及对所从事工作意义评价下降,自我效能感弱化以及不胜任感。
压力之下,最先崩溃的往往是系统中最为薄弱的链条。在现代公司体制下,高层机构做出的种种宏观解决方案,经常直接导致中低层员工作为个体的人的困境——后者常常发觉自己手头缺乏足够的资源去解决这些自上而下的问题:作为个体的员工,被迫成为吸收自上而下“震荡”的最后一根弹簧,从而产生了某种“瀑布效应”——由于价格上涨或服务质量打折,基层员工与客服还必须直面顾客的质疑与愤怒,从而加剧了他们的负面情绪积累。职业咨询师董一鸣告诉我们,中国企业的中层,一般都面临着权力和责任的不对等:“我们在做管理咨询的时候也经常遇到这种问题,部门经理、总监有用人的权力,但却没有评估的权力,出了事又得担负全部责任。被要求激励员工,手里又没有提薪的权限,能支配的奖金额度也有限,久而久之,就会产生无力感,最终导致倦怠。”
郭培认为,牙科病患的痛苦不仅来自生理上的疼痛,更来自心理上的障碍,很多患者坐到牙科治疗椅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哭诉。她的原则是,如果一个病人的就诊时间能有两个小时,那么她会选择将一个小时用在与病人沟通上,达到一种放松和彼此信任的状态,然而这在以往根本无法实现。现在,郭培拥有自己的独立诊室,拥有决定每位患者就诊时间的自由,一些患者首次就诊的内容几乎完全由倾诉组成。事实证明,无论是诊疗效果,还是自己的工作状态,都比以往要好。
“今天,53%的跨国企业基层职工是女性,而在中高层管理团队中,女性也占据了相当一部分比例,然而职业女性正成为工作倦怠和压力的首要牺牲品。较之职业女性,男性则更善于在紧张的工作中通过各种小手段调适自我。”而在现代社会,女性必须同时在家庭和职场两条战线上战斗,所以职场女性易受职业倦怠的侵袭,当然,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职场性别歧视。“今日成功的职业女性大多在学校阶段已经奠定了那种全情投入、永不服输的生活基调。”佛罗里达州大学行为心理学专家埃文斯表示,“这会使得她们在进入职场后,更加习惯性地通过付出比男性更多的努力与精力来证明自我,这仿佛是在用短跑的方式试图完成一场马拉松。”
转行之痒
如果你陷于一份不太合适的工作,觉得被困在那里,可能会对你的情绪、积极性以及健康产生惊人的负面影响,那么转换职业轨道,就成了一种顺理成章的选择。《找到一条心径:如何从倦怠到欣喜》一书的作者贝弗利·波特(Beverly Potter)写道:“你实际上开始感到疲倦、沉重和失望。你的免疫系统受到影响。你普通兴趣的水平会受到影响。一切都会下滑,职业是成长的一部分,你不得不间或抛弃一份职业,就像脱掉一层皮,再长出更能适应的另一层皮一般。”
波特将这种冲动称为“十年一次的转行之痒”。董一鸣认为,中国社会转型期的动荡和经济的高速发展,使得中国劳动者的“痒”来得更为迅速。她为我们算了一笔账,22岁至23岁大学毕业,到“而立之年”的30岁,正好是7年左右,而在中国现今个人价值与成就感更依赖于外部评估与认可,并以社会等级地位和物质财富占有度作为衡量标准的情况下,焦虑感和倦怠就会加速到来。
为了使你的职业生涯尽可能实现平滑的“无缝转换”,董一鸣给出了两条建议,首先维持一个由高素质人群组成的亲密人际网络,包括金融、法律、医疗以及自己所从事行业和其他行业内的顶尖分子,还要有一个自己的备用资金库——尽量不要在每次加薪时都提高生活开销。反之,将那些钱存入一个有息账户,当你选择转行的时候,手头的现金流必须足够维持一年现有水平质量的生活——这笔钱就可以为你买到你所需要的自由。在此之外,你的职业最终选择更可能来自那些曾经给予自己很多快乐或者满足的经历。她回忆说,自己刚刚入职通用电气的时候,一名人力资源高管突然辞职,去开私立幼儿园了,这位前辈的理由就是,每天浸淫在错综复杂的职场人际关系中,感到自己的能量迅速耗竭,反而在为孩子寻找幼儿园的时候,阴错阳差地找到了兴奋点。“她说自己喜欢跟孩子打交道,可是去了那么多高端幼儿园,感觉他们的教育理念、对儿童的关爱程度都不如自己,索性就自己来做,结果规模从小到大,成功得非常迅速。”
在抛弃你当前的职业之前,首先列出一个促使自己想离职的原因清单。“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确定你不只是为了逃离一份你不喜欢的职业,如果你发现自己写下你不喜欢你的老板、讨厌工作时间,或者无法忍受地理位置,你就遇到了环境问题,而不是职业问题。”波特博士说,“你应该被一些朝着积极方面改变的想法所激励——比如一个目标、一个梦想,一些你真正想要的东西,而不是被单纯的逃脱所激励。”
冯毅曾经是一名给排水工程设计师,就职于某国有市级工程设计院,然而每月固定的薪水和繁琐的工程设计、修改循环,让他在殚精竭虑之余,感觉“生活太过于墨守成规,看不到什么前景和希望”。在一次设计案被上级否决后,冯毅顺理成章地辞了职,光鲜的履历使得他很快在一家国有大型建筑公司找到了一份工程现场监理的工作,薪水翻了一倍不止,还有各种优厚的出差加班补贴。
然而在不到两年的时间之内,冯毅就开始怀念以往在工程设计院办公室里画图、朝九晚五的日子。由于新公司业务范围主要在非洲等海外第三世界地区,冯毅几乎每年10个月以上时间都在异国他乡地处荒凉、气候恶劣的建筑工地上度过。“由于语言、文化差异,跟当地居民、工人和技术人员几乎没什么交往,非洲气候恶劣,通常刚刚还是阳光暴晒,马上就变成大雨倾盆。”冯毅对我们回忆说,宿营地远离城市,常常没有网络,也没有超市、理发店等生活基础设施。每个夜晚,冯毅只能在笔记本电脑上观赏硬盘里的国产电视剧、电影消磨时间,除此之外,工程所在地动荡的安全隐患也让自己和同事时刻处于提心吊胆的状态下。在宿营地与工地,中方工程技术人员身边常常可以见到身穿迷彩军服、全副武装的政府军或者雇佣保安,遇到当地小股反政府游击武装或者劫匪,他们会直接鸣枪警告,令人胆战心惊。
冯毅在辞职与否之间踯躅了许久,终于在去年年底,一次意外事故帮他做出了决定:冯毅在工程即将完工之际,不幸在工地上感染了恶性疟疾,回国不到三天,体温骤然上升到了40摄氏度以上,在休克状态中昏迷了四天,最终被抢救了回来。冯毅说,经历了这一次生死之间的体验后,自己想通了,他计划花费一年的时间,完全“放空”自己,陪着妻子去那些自己许诺过无数次的地方旅游——尼泊尔、埃及、塞班岛,然后再仔细静下心来想想未来的职业发展。
冯毅带给我们的教训非常明显:一份全新的工作也许只有某一个方面才是真正让我们兴奋的,但是牵涉到这项工作中的其他事情可能是完全让人讨厌的。波特在书中告诫那些渴望通过离职摆脱倦怠,寻找职业新生的“跳槽族”,建议他们列出一个详细的清单,列出你希望通过新工作得到的一切,同时在另一份清单上列出所有你不想要的东西,从办公室政治、打卡钟,到繁复的电子设备应用——你必须在做出某种理性量化权衡之余,听从内心最迫切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