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紫色的味道(外一篇)

2013-04-29 00:44贾雪莲
少年文艺 2013年9期
关键词:小毛驴馍馍味儿

贾雪莲

那年秋季,父亲终于安顿好在永登的新家,我们举家迁往他的新单位。单位是个保密级别很高的油库,坐落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小山沟里。这个单位的子弟都在附近一个农中上学。父亲随大流,也将我转入这个柳树农中,初二(1)班。

因为我是从省城转来的学生,班主任对我刮目相看,让我当了学习委员,并且让我坐在第三排。我的同桌是个留级生。我是插班生,他是留级生,跟别的同学都不熟,下课以后,我们都静静地坐在原地不动,互相也不说话。偶尔,我出去看看云,回来,他仍旧一个人呆呆地坐着,看见我回来,仿佛很高兴的样子。也忘了是怎么开头的,我们就开始说话了,而且说了很多很多。

渐渐地,我发现他身上有一股味儿。这是一种什么味儿?不,不是传说中的薰衣草,我想我这辈子可能碰不到天使。坦白地说,他身上的味儿不好闻。有时淡淡的,还不太明显。有时却很浓烈,有一种烟熏火燎的焦味儿。我就问他,你身上和作业本上什么味儿?他奇怪地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在自己的身上和作业本上仔细地闻了闻,说,没有啊!我怎么闻不到?我说,真的,有一种烟味儿。哦!他在倏然间羞红了脸,小声说,是炕烟味儿。我家睡炕的,我天天回去趴在炕上写作业,哪像你们城里人。

说完了那句话,他整张脸好像被施了魔法,红了半天后又黑了。他的嘴也好像被施了魔法,再也不肯为我而张开。一连几天,他都不再跟我说话,遇到不会的题也不问我,一个人咬钢笔。我知道自己惹了祸,可我是个骄傲的女孩子,我不想跟他道歉,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说实话,那几天,我也不快乐。

终于有一天早晨,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布袋里装着花卷馍。那是我们西北农村人家常吃的一种馍馍,面不太白,很大,卷着厚厚的香豆子和清油,散发着淡淡的木蒸笼的味道。他将馍放在我的抽屉里,不看我的眼睛,只轻声说,吃点吧,我妈做的。我赶忙拿起来,大大地咬了一口,说,真香,我好久没吃过这样的馍了,跟我们老家的一样。他眼睛仍旧不看我,嘴角却咧得大大的。我知道他笑了。我的眼泪流下来,和着那瓷实的、嚼起来很有劲道的馍馍咽进了肚子。

我们又开始说话了。只是我从此再不提他的味儿。其实,他那天拿出来的那个装馍的小布袋,跟他一样,也散发着那种炕烟味儿,还有他的书包,甚至他的作业本。

第二天早自习,他又拿出他的小布袋一边看书,一边开始吃他的“早饭”。我在一边看着那个淡紫色的小布袋,出神地想象他的母亲该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缝制的这个精巧的只有一本书大的布袋里,应该承载着一个母亲对儿子多少希冀。他看我那样看他的布袋,就打开布袋口,小心地说,你也吃点,嗯?我怕自己的拒绝又会惹恼这个倔强的男生,赶紧掰了一块吃起来。

第三天早晨,我发现他的小布袋明显比平时臃肿,他很自然地从书包里掏出来,放在抽屉口(怕别的同学发现,不敢摆在桌子上),说,吃吧。我说,你今天好像拿了好多馍馍。他一边翻着英语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两个人,肯定要多拿点了,要不然全让你吃了,不饿死我吗?我伸出去的手怔在半路上,心里像有一个手指,热热地,慢慢地,划了好几个圈儿。

从那天开始,我常常跟他一起吃“早饭”。我不在家里吃早饭,跟母亲撒谎,说是怕迟到,或者说吃不下去。母亲说,不行你也学你同学,拿些馍馍去学校下课后吃。我说,不,我怕馍馍渣撒在书包里。

渐渐地,我也闻不到那种炕烟味儿了。我习惯了他身上的味儿,更习惯了那个淡紫色的小布袋的味儿,常常吃得津津有味,有时还跟他抢着吃。也有时,我从家里拿两个苹果,两个人拿馍馍跟苹果就着吃,或者橘子,或者梨。

期中考试,全班六十多个同学,我第一名,他第三名。

吃他的馍馍吃了一年多,要中考了,我又转学去了老家。随后上了中专。财校的宿舍楼里,也曾闻见过那种炕烟味儿,但不久,便在凉州的风里烟消云散了。集体宿舍的生活很快地将一个个睡炕的农村少男少女变成了光鲜明丽的城里人,从内心到外表。

我渐渐地忘记了那个同桌的他,和他的炕烟味儿。

圣诞节前的一个寒冷的冬日,我收到了来自柳树农中的一封信。是他寄的,里面只有一张贺年卡,卡上有一句话:“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讶然。我想起了那个淡紫色的小布袋,那个小布袋里装着的抹着厚厚香豆子的花卷馍馍,那个浑身散发着炕烟味儿的男孩,那些天刚刚发亮的有着薄雾的早晨……

我一直记得,那个男孩,他叫刘新文。

驴娃子

那年冬天,家里总算养了一头小毛驴,用我们哈溪话说,就是驴娃子。

我们那个村庄,名曰“河沿台”,其实离河还是比较远的。家家户户几乎都养着驴或马,主要用来驮水。那个年月,农村人家还没有家电、沙发等奢侈品,衡量一个家庭的穷富,一方面是土炕上花花绿绿的被褥,一方面就是牲口的多少和一副实惠耐用的木箍桶。通常,富裕的人家都养一头专门驮水的驴或马,一头或几头耕地的牛,驮桶还要箍得非常结实,非常精致。据说,有的人家给姑娘相婆家,除了打听有几间房子外,再就是打听有没有驮水的牲口和驮桶,以免过了门得去挑水。我们家属于那种“一穷二白”的人家,既没有牲口,也没有驮桶,连个牲口棚都没有。

每天黎明或黄昏,浩浩荡荡的驮水队伍从我家门前经过,驴马的嘶鸣声、驮桶的撞击声,以及驴脖子里的铜铃声,宛若天籁由远及近逶迤而来,其景其情蔚为壮观。

我年轻的母亲每天清早去挑水。她围着绿色的头巾,穿紫格子上衣、蓝裤子、黑平底布鞋。她挑着铁皮水桶走在沸腾的驮水队伍中,显得单薄渺小、楚楚可怜。

在外地工作的父亲一年回家两次,春节前后一次,麦收期间一次。一九八一年腊月,他回家后,扛了两根椽子从邻村换回来一头灰色的小毛驴,像个毛茸茸的婴孩似的。我和弟弟兴奋地看着院中新砌的驴槽跟前的小毛驴,觉得腰杆子粗了许多,底气足了一截。我们有驴了,我家也可以置一副驮桶。也就是说,我们家勉强算是富起来了。

我们期待着有那么一天,小毛驴驮着木箍桶,脖子上系着黄澄澄的铜铃,鬃毛和尾巴上系着红布条儿,加入那个生机勃勃的象征着富裕的队伍中去。可小毛驴毕竟是个驴娃子,跟我和弟弟一样还是个孩子。尽管它“咴咴”地叫着,不时地尥蹶子,显示它充沛的精力,可它湿润明亮的大眼睛里还是毫无遮拦地流露着惊恐和懵懂,干净柔软的皮毛和完好无损的肩胛告诉人们它还不懂劳作之苦。

我们期待着小毛驴快快长大。

有时候,母亲身体不舒服,我常常约了邻家的妞妞去抬水。我们用长长的杠子抬着一只水桶惊慌而又羞涩地走在大路边,躲避着飞奔而来的驴马,不翼而来的粪末和不招自来的灰尘。

还有时候,家里要用许多水,母亲便打发我去借别人家的驴子和驮桶,若遇个好脾气的,啥话不说借给我;若是脾气不好的或是人家刚好心情不好,可就遭殃了。记得有好几次,我都因为没借到而无计可施,或因为看了人家脸色而伤心不已,泪水蓄满眼眶,眼前模糊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们期待着小毛驴快快长大。

傍晚,母亲给小毛驴绾了笼头和缰绳,让我牵着它去河里饮水。对于我来说,这是个新鲜差事。我紧紧地牵着缰绳,走在前面,并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它从我手中飞了出去,跑回它的老家。

面对成群的牲口和陌生的道路,小毛驴其实跟我一样紧张惶惑。它的大眼睛瞪得溜圆,两只耳朵警惕地竖起来,一副随时准备撒丫子逃跑的样子。就像一个胆小的新生看着校园,也像一个刚参加工作的青年看着单位的门卫,心里“咚咚”地擂着鼓,但强作镇定,同时也做好准备逃避可能发生的不测和危险。

我和小毛驴夹在人群和牲口群中,亦步亦趋地挨到第一个大坡底下的大树跟前。忽然,小毛驴像触了电一样飞快地跑起来。它毫不顾惜瘦弱的我,一路高亢难听地嘶叫着,向第二个大坡冲去。我在一瞬间被它拉倒了,坡上尖尖的石子在我身下翻滚,人群的尖叫在我耳边掠过,可我仍死死地拽着缰绳,不肯松手。你别逃啊,我家还指望你长大了驮水呢!

我伤心地哭着喊着,希望能以自己的力量控制住这个突如其来的场面。泪水和着扑面而来的塘土模糊了眼睛,我什么都看不清了。

快到坡底下了,人们大声喊叫着:“放开缰绳,放开!”松手的一刹那,小毛驴飞奔而去。我趴在疙里疙瘩堆满牛粪、马粪、驴粪和羊粪蛋的沙子坡上,半天都站不起来,心里仍惦记着小毛驴的去向。

当我一瘸一拐披散着辫子跑到河边时,小毛驴正喝足了水,兴奋地嗅着另一头驴。我哭得更凶了,拾起一块牙牙石,半嗔半怒地在它屁股上狠狠砸了一石头,惹得河边舀水的人们哈哈大笑。回到家才发现两条胳膊上的皮都搓下来一大片。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是小毛驴看见清澈的河水,闻到河水的甘甜,渴得等不及了。

从那时起,放驴的差事便落在了我头上。每天下午放学后,我牵着小毛驴,领着弟弟,去寻找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下滩地、树园子、阳洼、河坝,都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最远,我去过河对面的红山洼。那是在暑假,我跟着村里许多不上学的孩子像个正宗的放驴娃一样,背着干粮,绾着裤腿,驴背上搭一块遮雨的塑料布,趟过河去红山洼放驴。红山洼长满了松树,树底下青草高至膝盖,淡蓝色的马莲花星星一样散布在草丛中。间或还有一簇簇粉红色的馒头花或一两株妖冶的野牡丹。放驴娃们在树底下玩耍,吃各自带来的干粮或烤洋芋,驴们在一边吃草、撒欢。如今想来,那也许就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惬意的一个夏天。

可那头小毛驴终究没为我们家驮来一滴水。它死了。

它还没戴过铜铃铛,没驮过驮桶,就死了。它还是个不谙世事的、调皮捣蛋的孩子。

暑假刚刚结束的一个秋夜,小毛驴得绞肠痧死了。

崔家爷爷剥皮的时候,我怔怔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尚未磨损的驴槽,眼前晃动着小毛驴顽皮的样子,泣不成声。崔家爷爷对母亲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让娃娃们吃吧。”母亲用头巾掩着面,抹着泪说:“不了,分给村里人吃吧,自己养了一场,娃娃们不忍心吃……”

崔家爷爷还是放下了一条腿,其他的都被闻讯而来的乡邻们分了。母亲炒了肉,劝我吃一口,我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用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表情和心情木然地嚼了一口母亲硬搛过来的驴肉,初次品尝了什么叫味同嚼蜡、食不知味,也初次品味了人生的苦涩和惆怅,以及对生命的无奈。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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