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山,著名作家,1947年生,山西临猗县人。1970年毕业于山西大学历史系,当过多年中学教员。1984年调入山西省作家协会,曾任《山西文学》主编。长期从事小说、散文、文学批评等门类的写作及现代文学研究。出版有《徐志摩传》《李健吾传》《韩石山文学评论集》《韩石山学术演讲录》等二十余部著作。
讲这个题目,我还是有点自信的,原因嘛,我当过多年中学教员,现在的身份又是作家,跟中学生谈写作,正是将我的两个长项结合起来。同时又有点忐忑,这主要是因为,我这个中学教员,是老中学教员,离开中学讲台三十多年了;我这个作家,是个老作家,退了休的作家,肯定是老作家。什么东西老了都不好,大概只有老妈比新妈(后妈)好。
一看这个题目,同学们就会失笑,觉得应当是“和中学生谈写作”,怎么用了个“跟”字呢?可见你是个“土老帽”,人们都把山西的作家叫山药蛋派,山药蛋派作家当然是土老帽了。
我不想辩解,只想举个例子。赵元任是中国现代最著名的语言学家,你们可能不知道,但一说当年清华大学有四大导师,就想起来了。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第四个就是赵元任。赵先生晚年在台湾作过一次演讲,其中一个题目叫《语言学跟跟语言学有关系的一些问题》,一连用了两个“跟”字。报上要发表这个演讲时,编辑以为是不是错了,跟赵先生联系,赵先生说没错,就是这样的。
写作的重要性就不必说了。要说的是,怎样才能写出好的文章,好的文学作品。
谈写作,可以从许多方面谈,比如生活积累,比如多读书多吸收,比如思想观念,我要讲,还可以从我自己的写作经验上讲。我觉得,这些都远了,谈我自己倒是近,也没有多少价值。不如具体地讲一个人的写作观念,连带地说些其他的,就够了。
这个人,我选择了胡适。过去的中学课本上,是不选胡适的文章的,据说现在选了,也只是选了他的一首小诗。实际上,这个人是很会写文章的。梁实秋,看书多的人,大都知道,也是个很会写文章的人,他的《雅舍小品》很有名。梁实秋还是个很傲的人,同辈的作家、学者,没有几个能看得起的,但他独独对胡适非常佩服,说胡先生的文章,清楚明白,能把白话文写成这样,是很不容易的。
胡适关于写作的文章很多,一篇一篇地介绍没有必要,我选了胡适晚年说过的几句话,作为他的写作的观念,介绍给大家。共是三句,都出自《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里。这本书,内地也出过,叫《胡适晚年谈话录》。这个书名,冷冰冰的,没有原来的好。这是胡适的学生,也是秘书的胡颂平,晚年跟着胡适,记下的他的谈话。叫“胡适之先生”是一种尊重,叫“胡适”就失礼了。
是三句话,也可以说是三个小故事。
第一个是,1960年3月31日这一天,胡颂平进到胡适的办公室,谈起作诗,胡适从字纸篓里捡出一份油印的诗稿递给胡颂平,说:“你看,这些也叫作诗!他们不晓得自己的不通,所以印出来寄给人家看。这样的人很多,像纽约的华侨报纸上,菲律宾……各地的报纸上,常有这样不通的诗。还有些老辈作的诗,也往往有不通的。在这个时代,再用陈旧的诗的格调,再也作不出好的诗了。”先生又说:“怎样叫做通?第一要懂得文法,第二要把意思表达出来。作诗如此,作文也是如此。”
这个小故事,告诉我们的是,作诗做文章要通。通是第一位的。
第二个是,1959年5月16日这一天,台湾大学侨生代表六个人来看望胡适,说他们组织了一个海洋诗社,带来了他们的诗刊《海洋诗刊》让胡先生看。胡先生看了,说:“你们作的诗,要分作两部来说,一部是‘我,一部是‘人。你们作的诗,如果不预备给别人看的,你作好就烧了,那就随便怎么作都可以;如果要给别人看,那么一定要叫别人看得懂才对。从前有两句骂人的话:‘但要放屁,何必刻板。刻板就是印成书。这话是对那些文章不高明的人说的,讥笑他们不要刻板,实在是有意思的。你们写的所谓抽象派或印象派的诗,只管自己写,不管人家懂不懂。大部分抽象派或印象派的诗或画,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你们的诗,我胡适之看不懂,那么给谁能看得懂?我的《尝试集》,当年是大胆的尝试,看看能否把我的思想用诗表达出来;如果朋友都看不懂,那叫什么诗?白居易的诗,老太婆都能听得懂;西洋人的诗也都如此,总要使现代人都能懂,大众化。律诗,用典的文章,故意叫人看不懂,所以没有文学价值。我的主张,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量,第三要美。文章写得明白清楚,才有力量;有力量的文章,才能叫美,不明白清楚,就没有力量,也就没有‘美了。”
这个小故事是告诉我们,文章要有力量。明白清楚就有力量,有了力量才能有美。
第三个是,1959年12月21日这一天,有位客人带了他自己作的歌词来见胡先生,并请指教。胡先生看了他的诗歌后对他说:“你的诗,不能算为太好。你要设法去了这些套语,要注意思想,不要注意词藻。白话没有什么词藻,真正干净的白话是很雅致的。”
这个小故事告诉我们,写白话文,不是说越白越好,还要雅致。
总起来说,就是不管是写诗还是作文,一要通,二要有力量,三要雅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