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11月13日,日本奈良的兴福寺和药师寺都会共同举办“慈恩法会”。顾名思义,这个法会自然是为了纪念大唐三藏法师的真传弟子——慈恩大师(亦即窥基法师)。千年以来,每逢此日,这两座寺庙的大殿都会悬上慈恩大师的画像,并且沿循古制,在宗祖像前选拔论师(这个考试叫做“竖义加行”)。选考之前,全体僧人及四方信众都要恭诵玄奘大师翻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与《唯识三十颂》,以示师门宗旨所在。这个门派,就是在中土绝灭已久的“法相宗”。
玄奘大师虽然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和尚,每一个小孩都晓得他取经的故事;但他取经的用意,以及从那些经典里头开创出来的教法,却传不过三代。你去随便找一个中国人来问,知道罗家英扮演过唐三藏的,大概十有六七;晓得什么叫做法相宗的,则可能千中无一。日本法相宗的信众不过六十来万,在日本佛教算是个比较小的流派,但到底从玄奘大师和窥基大师的日本徒弟道昭那里传下了部份法教,香灯至今不灭。
兴福寺和药师寺就和我们的兴教寺与法门寺一样,都是千年古刹。奈良就和我们的西安一样,都是千年古城。历史悠远,灾劫难免,奈良这两座名寺皆曾遭遇兵燹。例如药师寺,除了一座东塔是公元七世纪所建,其余大部份伽蓝都是晚近复修的成果,有些甚至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才盖好的。虽然是后世仿建,但这两座寺庙的规模形制却遵足旧址,尽量依样模造。清净庄严古风犹存,难怪都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
奈良本来就是旅游城市,这两座日本法相宗的“大本山”又是世界遗产,当然成了观光客的热门景点。然而游人虽多,入得寺内却又总会不自觉地放缓脚步降低音量,因为僧人在此作息,或者洒扫,或者诵经,气氛自然熏染。佛门圣地,此之谓也。
西安兴教寺是玄奘大师和窥基大师的埋骨灵所,日本法相宗的门徒当然也要把,它看成圣地,必以亲身参访为生平幸事。就算一般日本游客,也都晓得到了西安,一定得去兴教寺和大慈恩寺(也就是俗称的大雁塔)看看他们所说的“玄奘三藏”的旧迹。要是他们明年再来,又会在兴教寺看到些什么呢?
奈良古城的规划仿自唐代长安,可今天的西安再也不是以前的长安了。兴教寺虽是日本法相宗的圣地,但在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的道路上却和药师寺与兴福寺大有差别。西安政府自有一套前所未闻的独特做法,叫做“申遗性拆迁”。除了玄奘大师等人的灵骨塔外,他们打算拆掉一切伽蓝僧舍,留下来的空地用作“绿化”,附近土地再做房地产开发之用。于是一举两得,又能旅游,还能盖楼。至于寺里的出家人,就在山下另建一座新庙安顿。据友人转告,兴教寺的僧人们今年3月接到通知之后,就开始被陆续迁至一个“宿舍”暂住,每天可以回寺8小时,大概就像我们上班一样。可见在主事者眼中,寺庙和僧侣的关系无非就是办公室(或工厂)与劳工的关系,也算是一种有中国特色的佛教发展之道。
这又让我想起了法门寺。在游人如鲫的那个“法门寺”里,你是很难看到出家人的,因为他们多在旁边另一座真正的寺宇之中。现在用来安放佛骨舍利的“法门寺”,其实是个新修的佛教文化主题公园,非常宏大,也非常古怪,到处都有喇叭播放类似梵呗的罐头音乐。它的山门,堪称世界佛教建筑之最,宽度好比半座足球场。当年我和家人旅游,还记得过了这座大门之后,看到一个莲座,旁边立着伽叶尊者的法像,可知是佛陀的莲座。奇怪的是这个莲座竟是空的,上头不见世尊。没多久,便有游客坐上去摆姿态让朋友拍照了。不禁莞尔,这好比梵蒂冈圣伯多禄大教堂的广场上立了一个空的十字架,好让人上去模仿被钉的耶稣,留影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