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
染缸,或青或红的布料陡然垂着,没错,这里就是染坊,而染色用的原料都来自于天然植物。我国传统的天然染色起源很早,在唐宋盛极一时。但随着工业印染技术的盛行,有着千年历史的天然染色已濒临绝迹,大量古籍字画、刺绣服饰因此面临灭顶之灾。
在北京通州小堡艺术区一座名叫“国染馆”的小院子里,再现了天然染色的神奇技艺。院子的主人叫黄荣华,武汉人,他用30年找回了失落的天然染色。今年2月,他用天然植物染色的39套时装,登上了巴黎T型台,震惊了西方同行。
“我做的事很杂,”一见到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黄荣华就笑着说道,“别叫我专家,我就是个杂工。”他身材魁梧、生性爽朗。从手上看,他确实更像一名工匠,“我染色时不喜欢戴手套,那样触摸不到衣料的质感。你看我这手是黑的,可抓馒头吃也没事,因为是天然的。”
“玩”出来的艺术
“我研究天然印染,有偶然,也有必然。”黄荣华说。他母亲家曾经营着一家字画装裱店,几个舅舅还有祖传的手艺,能用天然染色的方法做出七八种颜色。父亲则是位裁缝,“我闭上眼睛一摸,就知道是什么料子。”在纸和布堆里长大的黄荣华,对色彩非常敏感,儿时的风筝让他念念不忘。“别的孩子扎风筝,用的都是报纸;我用的是皮纸,又轻又薄,舅舅还帮着染色,那风筝真是羡煞旁人。”
1974年,19岁的黄荣华到洪湖插队。后来他还当过兵。1980年,他又去读了大学,之后进入武汉纺织系统,从基层员工一直干到厂长。
1992年,黄荣华去福建一家服装企业做管理工作。这家企业采用的是当时比较先进的成衣染色,还聘请了一位台湾专家。这位专家比黄荣华大十来岁,却唯独和他聊得来。有一次,他问黄荣华:“大陆有没有植物染色?”“是不是用树叶子染色?现在没有了。不过我会一点。”“那我们就一起来玩呗。”就这样,俩人在工厂的实验室捣鼓起了天然染色,最初的原料就是厂门外的杂草。
“玩”了10年之后,黄荣华却吃惊地发现,天然染色在中国居然是个空白:纺织研究所的专家没有经验,南京、北京等地的图书馆也没这方面的书籍刊物。“只能翻古籍了,”农业、中药、历史,他一点一点地啃。“《天工开物》、《齐民要术》、《本草纲目》倒是有些记载。我就对着书做,有时侯却发现书里写错了。”
2004年,黄荣华做了个惊人的决定:辞职,专心研究天然染色。之后的几年里,他研发的颜色从20多个发展到100多个,而打工赚的几十万元也全都投进去了。“当然失败的多。别人问我怎么弄能成功,我不知道;但要是问我这么弄行不行,我会告诉他:‘不行,因为我做过,失败了。”家人也曾不理解,“她还把我做染色实验的布扔出去”,黄荣华笑着说。纤瘦文静的妻子正坐在他身边,为给我们做一桌武汉风味的饭菜,她忙碌了整个上午,“我现在就是帮他搞好后勤。”
粉碎日本人的预言
2010年6月,黄荣华受邀参加首届中国农民艺术节,他要展示的,正是用天然植物给布染色。当他打算把装在瓶子里的染料倒出来时,一名现场采访的记者抗议了:“谁能证明瓶中的东西是天然的?你应该把天然染色的全过程做给我们看。”黄荣华当即从场馆外摘了两根两米多长的柳枝,把柳叶、柳皮、柳枝分盛在两个锅中煮,然后将两条白色围巾分别放进去。半小时后,一条变成了浅黄色,一条变成了粉红色。
2012年,故宫博物院文物修复组找到了黄荣华,想让他帮忙修复龙袍。之前,他们曾遍寻国内印染企业,做过无数试验,但都和原色对不上,最终不得不高价请香港和外国的染色专家。而黄荣华调制出的黄色一下就和原色对上了,他和宋锦大师钱小萍合作,一人负责染色,一人负责织造,修复了龙袍。
不久后,复制龙被也提上日程。龙被是海南黎族织锦文化的瑰宝,历代进贡的珍品,但200多年前就失传了。黄荣华拿到需要染色的丝线后,对比着龙被的图片,开始从植物中提取染料进行染色。“颜色有点浅了”,对方回复说。黄荣华就再做一次。如此往复3次,黄荣华终于完成了为龙被染色的重任。
黄荣华拿出了几本装帧精美的色卡图册给记者看。现在,他已研发出 30多个色系、120多种颜色、300多个天然染材,初步恢复了中国草木染色工艺。
在一次文化论坛上,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委员会委员陈勤建教授对黄荣华讲了这样一件事。15年前,一个日本代表团带着唐代纺织品来中国访问,他带着他们走遍苏杭两地的印染企业,却没有一家企业能讲出它的印染办法。临别前,一个日本人对他说:“我们的印染技术是从中国学来的。以后,你们中国要学印染,请到我们日本。”“我当时就像被扇了一嘴巴,”陈教授动情地说,“你粉碎了日本人的预言!”
不少人看出了天然染色的经济价值。有国际大牌想找黄荣华合作,但都被他拒绝了。有时候,他的理由也很奇怪,“不喜欢那个名字”,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不喜欢和商业打交道。黄荣华笑着说:“我老了,没什么所求,就连这个工作室也是租的,但我挺快乐,这就够了。”
用20年做出黑色
黄荣华的工作室,其实更像一个作坊,粉碎机、洗衣机、电磁炉、一排水池子,还有装着各种原料的麻袋,中间的大桌子上摆着几十个装有染色样品的小袋子,架子上晾着几块刚刚染完色的布,一个墙角下放着几幅装裱了的染画,二楼跃层摆了一些天然染色的衣服、围巾。
“天然染色可以分成几个大类:菏染、茶染、花卉染、蔬菜染、水果染、野生植物染、水生植物染以及草本植物染。”说话间,黄荣华把麻袋一个个地解开,紫茎泽兰、石榴皮、印度小叶紫檀、红豆杉、红花、靛蓝、薯莨、大黄、茶果壳……“印度小叶紫檀是最贵的原料,这一袋可价值不菲。你看这个红豆杉,叶子都干了,依然是绿的,这是湖南一个收破烂的小伙子送我的。听说我在做这件事,常有不相识的人送我一些原料。”
黄荣华把赭石、苏木、紫檀3种染料调和好,放在电磁炉上加热。热了,他又放入一件白背心,不停地用木头夹子翻转衣服,并不时用手试着水温。“提取天然染料要先把原料打碎,然后加入清水煮,最后把色素提取出来。这里也有很多讲究,我们说的石榴裙,那个石榴红色不是用石榴花做出来的,而是用红花。红花中有红、黄两种色素,取黄色用煮,取红色要用杀花法。红花泡一晚上,把泡出来的黄水倒掉,再加入乌梅汁发酵一晚上,然后用碱把它还原出来,非常复杂。”
“哪个颜色最难做?”记者问。“黑色,我做了20年。现在我在做磁青纸,但还没成功。磁青纸是明朝特制的色笺,用靛蓝染料染的,但现在已经失传了。”不远处的地上,一个白色塑料桶蒙着塑料布,靛青染料加了酒正在发酵。“天然染色是有生命的。从前染坊里,染色前要净手焚香,给梅福、葛洪二仙翁上香,天气不好或者心情不好,那就不能去染色,不然出来是死色。染了色的布要在封闭的黑屋子里放上3个月,等微生物稳定了,就不会掉色。”
半个小时后,白色背心变成了铁锈红。黄荣华把它在清水中淘洗了几次,挂在架子上晾,水珠滴滴答答地掉着。
黄荣华最初研发天然染色时,希望可以用于工业生产,但他发现这条路很难走。传统的东西该如何活化?“首先要有所传承,另外,就是要和生活需求结合,我既和设计师合作高端服饰,也会去有机市集卖我自己染的东西。”曾有记者到此采访,看到那些围巾爱不释手,又是拍照、又是发彩信,想必,当时被晾在一边的黄荣华也是满心欢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