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荣
我今年45岁,我的亲娘也45岁。
我没有晕,的确,我的娘45岁。一眨眼,娘离开我、离开这个世界19年了。
我常常对着镜子,端详我的面容,镜子里常常浮现出娘的面容,娘还是那么漂亮。人们都说我们姐妹漂亮,其实哪及娘的一分。看着看着,我的眼就模糊了,娘的眼神居然很渺茫,这就是娘得病后的眼神啊。娘平时很健康的,怎么一下子就得了不治之症?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琢磨。
娘45岁时,我26岁。算来娘应该是18岁结婚,19岁生的我。而今我的女儿早超过了这个年纪,还时常撒娇呢。我不知道,小小年龄的娘怎么带着我度过那艰难的日子。爹常说,你娘结婚三天就给我做了双厚实的棉鞋,村里人都夸你娘。我爹兄妹7人,奶奶守寡,爹是长兄,娘进了奶奶的家门,没得到一点照顾。娘的病是不是从那时候就落下了呢?
我清楚记得,爹和我们姐弟三人都要上班,娘一个人伺候着6亩地。
我本是庄稼人,可是娘不肯让我干那些粗重的庄稼活。一次,娘中暑了,可是棉花地又急需喷农药,我看娘着急,就去帮娘。地里的棉花很旺盛,我背着喷雾器仿佛走在小丛林。要命的是我的鼻炎过敏复发了,我不停地扬起胳膊用袖子擦去流出的鼻涕。娘心疼得要换过我,可是她连站稳都很难。我总算坚持着喷完了一块地,可脸和鼻子火烧火燎地难受了好几天。娘天天要站在棉花地喷药,娘的绝症是不是慢性农药中毒呢?没人告诉我。如果是,我情愿挨冻也不要娘种棉花。
娘的病究竟啥时候得的?是不是爹把工资都输完,欠了一屁股赌债的时候呢?那时候一到年节,别人家都喜洋洋的,我家却总是哭声不断,娘和爹吵架的声音,娘央求要债的人的声音,和我们姐弟三人哭泣的声音。娘为了我们姐弟三个,将苦水一个人吞下去,没有和爹离婚。那时候,爹一月工资15元,赌债却高达千元。娘美丽的眼里常常浸满泪水,仿佛村头的那口老井,整天水汪汪的。爹爱抽烟,最早是自家院子里种上两畦兰花烟,后来,娘就让我们跑商店给爹买玉兰烟。爹的烟瘾很大,一直想戒也没戒成。娘病了,爹却戒烟了,再不说戒不了的话。我不知道,娘和爹的感情究竟咋样,说好吧,爹疯了似的赌,娘哭闹都没效果,我那时倒希望娘和爹离婚呢;说不好吧,爹的烟瘾竟为娘生生地戒了。
娘不大识字,却几乎走遍了半个中国。娘背着睛纶衣服,攀山越岭去四川、贵州卖衣服。我不知道娘有多苦,娘不说。我只听和娘一起去的人抱怨自己没挣钱,娘却挣了不少,娘只是笑,不得已才说,我不舍得吃烧饼,我只吃馒头,你可常常吃烧鸡呢。我的亲娘,你挣来的钱都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娘倒是说过,有一次走到一个深山沟,遇到一户人家,穷极了,一家人就一床被子,娘没要他们的钱,给了三个孩子三件毛衣。娘说,三个孩子太可怜了,让我想起了你们。我善良的亲娘,深山里哪里有吃的卖呢,娘的病恐怕是积劳成疾得的吧?
发现娘得病时已是深秋,天那样地不怜惜娘,很冷。娘白天带着我的女儿刮柳条,晚上让我给她输液。娘说,别白天输液,让别人笑话,胖胖壮壮的能有什么病。可娘的痰里有血,我下意识地觉得不好,却不敢告诉娘。娘晚上不输液时,就给我女儿做棉鞋。我说,娘,咱明天去让大舅给看看吧。娘说,等我做完棉鞋再去。我反驳娘说,不行,早看早回。娘没说啥,我不知道娘啥时候把我当成了主心骨。也许,娘下意识里知道自己的病不轻吧。
手术、化疗也没能延长娘的生命。45岁,才是人生过半啊!我45岁的人生,坐在暖洋洋的屋子里玩游戏,娘的生命却在45岁终结。如今我站在这个岁月的高度回望,我没办法救回我的亲娘。
娘的人缘是没得说的。左邻右舍吃咱家井里的水,街坊用咱家的拖拉机。娘总是说,咱家欠乡亲太多了,你爹糊涂时,咱家盖房子乡亲们都帮过咱。我听娘的话,所以,我在医院常常会留看病的乡亲吃饭。
娘这么好,却偏偏短命。我常常埋怨老天为什么让善良的娘早早地去世。
镜子里的我有时候会和娘的影像重叠,我看着娘,也或者是娘看着我,娘的大眼睛盯着我看。我伸出手,冰凉凉的。娘不在眼前。
我今年45岁,我娘也45岁。我时常对着镜子问:娘!您能不能活到老,就像村头的二奶奶那样老……
(彦凌摘自《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