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克刚
认识李秀勤老师很多年,但却是第一次写关于她的文章。李老师是天生的艺术家胚子,热情爽朗、敏感、乐观执着并且充满激情,她总是兴致勃勃非常享受地聊着艺术、教着艺术、做着作品,只要一谈起艺术,她的眼睛就会发亮,她好像是一个永远不会衰老的人,脑子里总有层出不穷的想法,身上也总有用不完的劲儿。
今年年初接到她的电话,邀约我做她今年十月份个展的策展人,我自然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一来李老师是我十分敬重的艺术家,同时对这个邀请我也看做是对我最大的认可与尊重,再说彼此又是青岛老乡并且我也算比较熟悉她多年来的创作理念与轨迹。但这次的展览非同寻常,它与二十年前李秀勤的一次个展密切相关,而正是因为二十年前的那次个展,李秀勤奠定了二十年来自己艺术创作的核心理念与独有路径。
1982年刚刚从美院毕业的李秀勤由于劳累忽然得了一场大病,而这场大病几乎令她双目失明。可想而知一个热爱艺术从事视觉艺术创作并且刚刚走上艺术创作道路的年轻艺术家在面临失明的危险时,内心该是多麽的焦灼与恐惧啊,而这种焦虑和忧患在她之后岁月里始终挥之不去如影随形。幸好当初及时的治疗和休养让她度过了这次难关,但正是这场危机令她意识到盲人这样一个一直以来被视觉艺术彻底排斥在外的特殊群体,她开始重新思考艺术与个人、创作与生活、视觉与感知等一系列问题的本质与核心。
因为这样的机缘,李秀勤接触到盲文这样一种特殊群体的特有语言和媒介方式时,那些排列变化多端、安静而微小的凹凸深刻地打动了她,对于看不见的盲人群体来说,触觉和听觉是他们唯有的感知世界的通道和方式,触摸就是存在,盲文几乎就是他们能够了解的世界!这不正是她要寻找的能够直抵内心的雕塑语言吗?自那以后,李秀勤开始了盲文与雕塑之间融合与链接,她为几千年来早已被界定在三维空间中的雕塑又发展出了另一个特殊的维度,那就是触觉!她创作出了一系列可以用触摸来“观看”的作品,一种可以逾越视觉而直达观者内心的雕塑,而这种可以不用依赖观看的雕塑在艺术的历史上还从未出现过。
1987年李秀勤获得了去英国留学的机会,李秀勤坦言三年的海外学习令她在这个全球当代艺术的最前沿最大的收获就是对于当代艺术的理念的理解以及对于艺术的判断能力大幅提高,开始清除自己真的想要做什么了。从英国回来以后她觉得就应该做自己感觉最需要的,或者说是最担心的,日常生活中时刻能引起她注意的,于是她觉得她应该从一直困扰自己的对于失明的恐惧出发,寻求一种回归本质的雕塑语言去开始自己的创作。她开始注意和观察盲人这个特殊群体,开始接触和研究盲文,开始尝试将最当代的艺术理念与创作方法论和受盲文启发一直以来渴望实践的触觉凹凸雕塑创作结合起来。一旦有了方向和感觉,李秀勤的创作激情迅速被调动出来,在很短的时间内一气呵成地创作了一系列的触觉凹凸雕塑作品并为此筹划了一个特别的个展。她通过朋友的协助专门去邀请了很多盲童学校的孩子来“看”展览,让盲人这样一个曾被艺术长期遗忘的群体,第一次有机会走入艺术的殿堂,通过亲手触摸第一次感受艺术、感受美、抚摸触觉凹凸雕塑,那次触摸艺术的经历在参与的盲童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强烈的震撼和深刻的记忆。二十年后,李秀勤老师通过当年帮助她的朋友们再次找到了当年的那些盲人小伙伴们,将在新的个展中再一次邀请他们走进她的作品,再一次触摸艺术、传递精神、感怀人生。
当代艺术的创作强调原创性、开拓性、实验性,强调作品与作者自身经验的关联与对社会现实的介入,强调作品与时代的紧密关联。李秀勤的触觉凹凸雕塑实验正是基于自身的经历与感悟,找到了一个个体艺术家与社会与时代的链接点,以及基于人性的高度构建出艺术家与艺术、作品与受众、实践与历史之间微妙而又坚实的关系。充分展现了一个充满创造力和普世情怀的优秀当代艺术家创造美、拓展美、感受美、传递美的艺术理想。展现了艺术家通过一种独特的语言方式为一个曾被艺术“遗忘”的人群带来精神的慰藉并给予他们通路重新回归艺术的怀抱。这样的创作是饱含着情感与关怀而非煞有介事的,是妙趣横生而非虚张声势的,是朴实接地气而非傲慢和高高在上的。这样的作品是有感情、有温度、有触觉、甚至有生命的,是可以与之窃窃私语并用内心去感受的。它们不是伫立于现实空间中的冷硬物体而是可以抵达观者内心深处的温暖存在,它们不再依赖于眼睛才能被观看,它们可以通过安静的触摸而被感知。而这正是李秀勤近三十年来对于人生、对于艺术、对于社会知行合一的深刻思考与坚定实践。
李秀勤是个真诚而感性的艺术家,她的所有创作都是与自己的生活历程密不可分的,从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出发,从自己对于生活的观察和思考出发。作品理念清晰而切中本质,创作语言朴实而真挚。她三十年来的创作实践几乎就是人生历程的一个个并行的脚印。早年那个四处求学的清贫少年对于知识的无限渴望以及对于书本翻开的满足记忆幻化成后来她很多作品中的“开启”意象;经常路过居所附近铁路而产生的对于人生旅程与选择的思考与领悟被转换成用枕木和铁轨构建的大型装置;散步中看到深秋落叶时对于生命消逝的伤怀和对自然轮回的敬畏转变成落叶成冢的地景艺术;而触觉凹凸雕塑更是沿袭她一贯的思考路径与感知方式的一次跨越二十年的系列创作实践,是对视觉艺术的一次勇敢的突破,为视觉艺术创建了一条新的感知通道,也为三维的雕塑拓展出了触觉这样一个新的维度,我不敢妄下断言,但我感觉到李秀勤的尝试已经对视觉艺术的界定提出了新的质疑,这很有可能会为在艺术史的演变发展做出一点具体的贡献。当然,她并不关心这一切,当她二十年中数次去回访那些当年来“看”展览的盲童们,看到自己的创作带给他们的奇妙感受、深刻记忆和人生影响时,那一刻对她而言才是最幸福和最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