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鼐
飞越提篮桥
1948年8月24日,上海虹口提篮桥,雨夜。
略略有些破旧的欧式建筑,在狂风暴雨的冲击下中显得更加萧瑟落索。十几年前这里号称“小维也纳”的繁华热闹,已经随着二战时涌入这里避难的犹太人的渐渐离去而不复存在。在这里,唯一没变的只有那座由青石、钢筋水泥构成的、被称为远东第一监狱的提篮桥监狱,自从1901年建成后,几十年来它就像一只盘踞在华德路147号的怪兽狴犴,不断吞入各种各样的囚犯。
就在这只怪兽那被雨水洗刷得颇为湿滑的5米高的厚厚围墙里,一个今晚巡夜的看守坐在三角小凳上正在打盹,突然那重心不稳的小凳子便差点摔了他一个趔趄。吓了一跳的看守忙站起来,踹了这个凳面小、重心不稳的、被他们称为“稍息凳”的小凳子几脚。“哪个倒霉鬼设计的凳子,就是存心不让人坐。当年那帮印度阿三在的时候怎么没这玩意,倒是就会欺负自己人。”被惊吓了的看守骂了几句、发泄一下之后也没了瞌睡,开始了例行的巡逻。在巡逻完看押重犯的监区之后,看守用钥匙在墙上的更表上转动了一下,让总值班室的仪器记录下这次巡逻。“英国人弄得破玩意还真先进,这边转一下那边就知道。唉,偷不了懒,薪水也不足额发,还让不让人活。”
满腹牢骚的看守完全没注意,在他刚刚巡视过的一间牢房里,三个本该睡熟的人突然睁开眼睛,在牢门的小窗口上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然后相视一笑。其中一个人很快把牢房后窗早已快要锯断,只留下一点点连接的铁栅条弄断,钻出窗户沿着排水管从5楼一点点下到了地上。紧接着,另外两人也如法炮制逃出牢房。牢房中,只剩下一个犯人,默默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在想些什么。
在监狱高高的围墙上,本该有巡逻的看守,在围墙内空旷的地面上有任何东西出现都会显得十分扎眼。可是这一年来,国民党政局腐败,监狱经费奇缺。为了省钱,监狱不光保释、放走一批轻罪犯人,更是撤掉了围墙的看守。就在这样的天赐的机会下,逃出来的三个人在雷鸣和风雨之声的掩护中,蹑足潜踪地小心进入监狱最外围的守望楼。他们撬开门锁来到楼上,锯断后窗的铁条用早就准备好的绳索滑到地面。脚一沾地,另外两个人撒腿就跑。而领头的那个人,却回头再看了看提篮桥监狱这只本该吞噬他一生时光的巨兽,才转身隐入大雨下那漆黑的夜幕中。
一天后的早上,报童那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喊声,让整个上海都轰动了:“有犯人从提篮桥监狱跑了!”所有听到报童叫卖的人都吃了一惊,绝大部分人都买了一张看看是谁这么能耐,能从远东第一监狱脱逃。要知道提篮桥监狱曾经发生过夺枪越狱的事件,可都没人能活着从那里越狱出来。记者只用了一天工夫就把提篮桥监狱里这次越狱彻底打听明白了,越狱的是被判无期徒刑的陈元盛、因盗窃罪被判4年的王海良和被判7年的姜吉祥。这三个犯人是表现较好被提拔的工犯,关在了相对较为松散的工犯房里。否则以提篮桥监狱牢房那背对背的回字型设计,连对外的窗户都没有,根本不可能越狱。在那间工犯房里除了越狱的3人,还有一个叫阿六的犯人。他因为刑期将满,没跟另外3人一起越狱。看守凌晨发现犯人越狱后,提审了阿六。阿六辩称自己睡得太熟没发现他们逃跑,但是最后在逼问之下还是含糊说出听过他们似乎提到过浦东白莲泾。
“还真有人能从提篮桥跑出来啊!不过这个陈元盛的名字看着这么熟呢?”有看报的人提出了疑问。边上有人带有几分炫耀地告诉他:“陈元盛你都不知道?两年前那泼天的中央银行金砖大案就是他做的,543两的大金砖啊!”“原来是那个金砖大盗啊。”
几天后,越狱的王海良和姜吉祥就被捉拿归案,只剩下那个传奇的金砖大盗陈元盛还在不断刺激着上海市民的好奇心。
昔日的金砖大盗
1946年5月22日,上海外滩15号。
当早上的朝阳染亮了黄埔江水时,和道胜大楼内的中央银行也马上要开门办公了。可就在员工做着开门前的准备工作时,中央银行的保管科长一脸慌张地跑进了经理办公室:“经理,金库失窃了!”当经理冲到金库后他呆住了,堆积如小山的金砖堆明显少了一块,而且是一块543两的大金砖!和金砖一起消失的还有353万元支票一张、公债券96万、现金500万元、美钞8万元。“
金库保管员呢?”经理大叫。“经理,陈元盛请假送母亲回宁波了。”“快叫他回来,出了这么大的事请什么假!还有,快报警”经理已经急得有些失态了。
没多久派去叫陈元盛的员工回来报告,陈元盛昨天就已经带着行李走了。“不会这么巧吧?刚请假金库就丢了,难道是他做的?”经理不太敢相信。这个陈元盛从1933年就来到中央银行,因为工作勤勤恳恳,再加上他的哥哥在中央银行任高职,所以颇得赏识,很快他就从练习生被提拔成了金库保管员。这个一向规矩老实的陈元盛,有胆子做这么大的案?不管经理怎么想,匆匆赶来的警察很快就把陈元盛锁定为第一嫌疑人。经过调查警察发现,原本老实勤奋的陈元盛最近突然出手阔绰了起来。他不光讲究起穿着,和一帮一起投资股票的狐朋狗友到处挥霍,还在外面多次出入风化场所。警察从陈元盛的家中搜出一张重庆银行6300万元的旅行支票退票单,经过追查发现重庆银行一位职员和陈元盛一起做过练习生,前些天陈元盛称朋友有一批金砖要抵押,便从重庆银行拿走6300万元押金,十天赎回。期限到了之后又不见陈元盛回来赎买,重庆银行便将金砖卖给一家钱庄。当警察赶到那家钱庄后,发现金砖已被融成54根金条,并已经卖掉4根。至此在上层震怒的斥责下爆发出惊人效率的警察用了不到三十个小时,就基本侦破了中央银行金砖失窃大案,追回大部分金砖和少量债券,抓捕了一干参与的从犯,只有主犯陈元盛还没落网。于是中央银行悬赏200万元通缉陈元盛,在各大报纸上都刊发了通缉令。一时间上海市民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这个携了巨款脱逃的金砖大盗,而且越传越邪乎。
通缉令发了快一个月,不少打来企图骗取赏金的假线索让警方焦头烂额。6月18日,下午1点一个电话达到了黄埔警察局。电话那头是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有个很像陈元盛的上海人在杭州。”警察到了杭州找到打电话的人,原来她是一个在杭州西园咖啡馆做伴舞的舞女。近一个月前,一个出手阔绰的上海人来到杭州,包了她几个舞女整天吃喝玩乐。有一次他们去灵隐寺玩,上海人掏手帕擦汗时不小心带出来一根小金条,她撒娇要去捡却不小心崴了脚差点掉到水里。上海人拉她起来,半讽刺半开玩笑地说:“你们这种舞女真是的,要钱不要命。”这话让她觉得十分羞耻。后来她看到报纸上通缉金砖大盗的照片很像那个上海人,便打电话报警想报复上海人对她的羞辱。警察来到舞女工作的西园咖啡馆询问,老板说确实有一个上海人经常来这里,只是昨天他离开后就再没来过。当警察们有些失望的时候,一个服务生突然想起,那个上海人曾经提过一个地址:保叔塔旁羊坊桥37号。警察如获至宝,急忙赶到那里,发现是一幢别墅。他们找到那个上海人租住的房间,一进门就看见书桌和床上铺满了印有中央银行金砖案的报纸。这下可以肯定,这个上海人正是潜逃多时的金砖大盗陈元盛。可是据别墅的主人说,陈元盛昨天已经出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难道千辛万苦得到的线索就这么断了?不甘心的警察们把房间搜了个底朝天,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一团被撕碎的纸片。拼起来一看,是一张线路图上面还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浙江上虞。一个坐下如此大案的人,怎么不小心留下这么致命的线索?难道是惑敌之计?警察很是迟疑。可是上面捉拿陈元盛的命令愈来愈急,就算是个骗局也只能试试了。于是追到杭州的警察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在杭州搜拿陈元盛,另一路直奔上虞。
经过一路对每个车站、渡口的追查,终于在曹杭公路车站发现了踪迹。一个售票员回忆前两天来了个上海人询问发车时间,当知道还有很久之后就要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渡口去了。警察沿着这条线索一路追查,终于在上虞发现了陈元盛的踪迹,一个当地老头说他曾经带着一个上海人去了陶场湾。警察赶到陶场湾之后,终于发现了逃脱多时的金砖大盗陈元盛。当警察突然出现在面前之后,正在借酒浇愁的陈元盛竟然没有逃跑也没有抵抗,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劳了你的驾。”
当6月22日陈元盛被押回上海后,整个上海的报纸就像疯了极尽所能报道金砖大盗的离奇逃亡路:什么《尽情挥霍,包了十三个舞女,畅游西子失金条》、什么《陈元盛败于少女手中,猛抬头,如梦醒,记否那天水边拾金时》……把整个故事弄得又香艳又离奇,极大地刺激了市民的八卦心理。于是开庭那天,法院挤满了人,都来看看这个传奇的金砖大盗。在法庭上陈元盛称自己起初是个老实的职员,可是看世道越来越乱银行的制度又有着巨大的漏洞,便开始偷窃金库来炒股。先是偷了353万元支票却亏得一塌糊涂,又偷了500万元现金、8万美元还是打了水漂,最后才偷了金砖。他还一直坚称没有同党,替自己销赃的重庆银行、钱庄的朋友并不知情。最终陈元盛被判无期徒刑,关入了提篮桥监狱。而江湖上金砖大盗的传说,也渐渐被人遗忘。直到陈元盛从远东第一监狱越狱后,人们才重新想起了他就是那个金砖大盗。
大盗和提篮桥的谢幕
1948年8月30日,上海金神父路。
轰动上海的提篮桥监狱越狱案已经过去了6天,主犯金砖大盗陈元盛却还没落网。承受着巨大压力的警察搜遍了上海所有的车站码头,却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线索。就在市民们都快把陈元盛传成了会遁地的仙人之时,线索终于出现了。监视陈元盛岳母家的警察,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警员一说话那边就挂断了。警察判断这个电话就是陈元盛打来的,从而确定他并没有外逃而是潜伏在市区。在把重点转回市区之后,就有线人发现有很像陈元盛的人在金神父路金谷村附近出现。
于是几个警察便化装成路人,在这附近彻夜侦查。就在接近半夜的时候,空无一人的弄口出现了一个男子,几个警察很有默契地包围上去将男子堵住。果然,他就是从提篮桥脱逃出来的金砖大盗陈元盛。
重新被捕之后,陈元盛交代了他越狱的细节。原来在被关入提篮桥监狱后,他把当年在中央银行当练习生时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又拿了出来。嘴甜干活又勤快的他,很快就得到了所有看守的喜爱,被升为监狱医院的工犯,住在了工犯房里并拥有了相对较大的活动自由。但是一想到自己一辈子就要在监狱里度过,不能再见自己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陈元盛就心如刀绞。细心、善于观察的他,很快就发现了曾经监管森严的远东第一监狱已经变得漏洞百出,便生出了越狱的想法。
机会很快来临了,监狱医院里的一个男护士想要让在押的一个外籍犯人帮忙做轮船模型,在其中充当翻译的陈元盛趁机提出外国人做模型需要两根钢锯和螺丝刀。男护士不虞有诈,居然违背监狱规矩把钢锯带进来交给陈元盛。然后陈元盛开始暗中偷医院的纱布,经过长时间谨慎的偷盗,他集中够了足够的纱布并且绞成了绳索。但是这些动作能够瞒过看守,却不可能瞒过同牢房的狱友。于是陈元盛撺掇狱友一起越狱其它两个人很快同意了,只有阿六因为刑期将到不愿越狱,只是保证不告发他们。在搞定了狱友后,陈元盛又买通监狱医院的医生,开了一张假证明:“3076号因病不能行动。”利用这张假证明,陈元盛让他姐姐有了进病房探视的机会。利用这能够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他从姐姐那里拿到了越狱后最需要的现金。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陈元盛就带着狱友,从曾经戒备森严的远东第一监狱里成功越狱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陈元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是,就在他越狱的5天前国民党发行了金圆券,强迫兑换法币并冻结上海物价,却导致了商人不愿以金圆券和法币交易,几乎全部转入地下黑市。越狱之后陈元盛带着的那一堆法币,就这样成了废纸。没了路费的他无法逃出上海,只能在自己家附近游荡希望见儿女一面并拿些钱。可是警察监视甚严,陈元盛无法接近只能尝试打个电话给岳母希望借钱,却因此暴露自己尚在上海的情况。最终露宿复兴公园已经像个流浪汉的陈元盛,最终还是再度被捕。当上海记者采访他的时候,陈元盛讲述了上面的一切,并拿出儿子的照片告诉记者:“别让读者觉得我太坏。”
1949年上海解放,提篮桥监狱被接管,当即释放了所有的政治犯。本来已经灰心要在监狱待一辈子的陈元盛,2年后被遣送到皖北劳改农场因为表现良好,在农场改造了5年后被释放。可此时妻儿已经完全失去了联系,在中央银行任高职的哥哥随国民党退到台湾。陈元盛只能选择在农场任职。文革之后陈元盛回到上海跟很宠爱他的姐姐一起生活,政府也归还了陈元盛一家在市区的别墅,可就在准备搬回去的时候,陈元盛突发脑溢血。一代金砖大盗,就这样结束了一生。
而时光流逝到2013年,那座曾经囚禁过陈元盛,也曾被陈元盛逃脱的远东第一监狱、同时也是中国仍在使用的历史最悠久的监狱,却因为时代的变迁成为了当地经济发展的桎梏,被曝将关闭成为商业文化用地。这座110多年历史的庞大狴犴,“吃”进去了众多革命者、战犯、汉奸、重犯,也“消化”了无数的罪恶,最终还是要在历史面前谢幕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