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同
我从小就怕过母亲节,因为我生下不久就被母亲遗弃了。
我生下一个多月,就被人在台湾新竹火车站发现了。车站附近的警察们将我送到了新竹县宝山乡的德兰中心,让那些成天笑嘻嘻的天主教修女伤脑筋。
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小时候只知道是修女们带我长大。我从小功课不错,修女们找了一大批义工来当我的家教。
修女们也逼着我学琴,小学四年级,我已担任圣堂的电风琴手,弥撒时,由我负责弹琴。我虽然喜欢弹琴,可是永远有一个禁忌,我不弹母亲节的歌。
大学的时候,我靠工读完成了学业。带我长大的孙修女有时会来看我。毕业那天,别人都有爸爸妈妈来,我唯一的亲人是孙修女。
服役期间,我回德兰中心玩,孙修女忽然要和我谈一件严肃的事,她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個信封,请我看看信封里的内容。信封里有两张车票。孙修女告诉我,当警察送我来的时候,我的衣服里塞了这两张车票,显然是我的母亲从她住的地方来到新竹车站的车票。一张公车票从南部的一个地方到屏东市,另一张火车票是从屏东到新竹,这是一张慢车票,我立刻明白我的母亲不是有钱人。
孙修女告诉我,她们通常不喜欢去查弃婴的身世。因此她们一直保留着这两张车票,等我长大了再说。她们观察了我很久,最后的结论是我很理智,应该有能力处理这件事了。她们曾经去过这个小城,发现小城人极少。如果我真要找到我的亲人,应该不是难事。
我一直想和我的父母见一次面,可是现在拿了这两张车票,却犹豫不决了。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到过去?何况十有八九,找到的是不愉快的事实。
孙修女却仍鼓励我去,她认为我已有光明的前途,没有理由让我的身世之谜永远成为心头的阴影。
我终于去了。
这个我过去从未听过的小城是个山城,从屏东市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车才能到达。小城的确小,只有一条马路、一两家杂货店、一家派出所、一家镇公所、一所小学、一所中学,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在派出所和镇公所来来回回地跑,终于找到一些与我似乎有关的资料:首先是一个小男孩的出生资料,其次是这个小男孩的家人来申报遗失的资料,遗失的日期就在我被遗弃的第二天,出生日期则在一个多月以前。据修女们的记录,我在新竹火车站被人发现时,只有一个多月大。看来,我找到我的出生资料了。
问题是,我的父母都已去世了,父亲六年前去世,母亲几个月前去世。我有一个哥哥,这个哥哥早已离开小城。
派出所的一位老警员告诉我,我的母亲一直在那所中学里做工友,然后他马上带我去看中学的校长。校长是位女士,非常热情地欢迎我,她问了我很多事,我一一据实以告。当她知道我是在北部的孤儿院长大的以后,忽然激动起来,在柜子里找出了一个大信封。这个大信封是我母亲去世以后,在她枕边发现的,校长认为里面的东西一定有意义,于是决定留下来,等她的亲人来领。
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了这个信封,发现里面全是从这个南部小城到新竹县宝山乡的来回车票,全部都保存得好好的。
校长告诉我,每半年,我母亲就会到北部去看一位亲戚。大家都不知道这位亲戚是谁,只感到她回来的时候心情会很好。母亲晚年信奉佛教,她最得意的事是说服了一些信佛教的有钱人,凑足了一百万台币,捐给天主教办的孤儿院,捐赠的那天,她也去了。
我想起来,有一次一辆大型游览车带来了一批从南部到北部进香的善男信女。他们把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捐给我们德兰中心。修女们感激之余,召集所有的小孩子和他们合影。我正在打篮球,也被抓来,老大不情愿地和大家照了一张相。现在我居然在信封里找到了这张照片。
我请人家认出我的母亲,她和我站得不远。更使我感动的是我的毕业纪念册,有一页被影印了以后放在信封里,那是我们班上同学戴方帽子的一页,我当然也在其中。
我的母亲虽然遗弃了我,但仍然一直来看我,她甚至可能也参加了我的大学毕业典礼。
校长的声音非常平静,她说:“你应该感谢你的母亲,她遗弃了你,是为了替你找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我们这里很少有人能进高中。”
校长索性找了其他的老师来,告诉了他们有关我的故事。大家都恭喜我能从大学毕业。有一位老师说,他们这里从来没有学生可以考取大学。
我忽然有一个冲动,我问校长校内有没有钢琴。她说学校的钢琴不是很好,电风琴却是全新的。
我打开了琴盖,对着窗外的冬日夕阳,我一首一首地弹母亲节的歌,我要让人知道,我虽然在孤儿院长大,可我不是孤儿。因为我一直有那些好心而又有教养的修女们,像母亲般将我抚养长大。我难道不该将她们看作自己的母亲吗?更何况,我的生母也一直在关心我。
我的禁忌消失了,我不仅可以弹所有母亲节的歌曲,还能轻轻地唱,校长和老师们也跟着我唱。琴声传出了校园,山谷里一定充满了我的琴声。在夕阳里,小城的居民一定会问,为什么今天有人要弹母亲节的歌?
对我而言,今天是母亲节,这个塞满车票的信封,使我从此以后,再也不怕过母亲节了。
编辑 陈陟 czmochou@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