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
遭遇一九五○年的无名连
西元
西元,原名刘稀元,1976年生人,1994年入伍,现为解放军总装备部《神剑》杂志编辑。文学博士,曾获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
戈壁滩上又起风了,除了沙尘,好像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让人忘了何年何月,身处何地。沙砾扑打在工地脚手架钢管上,发出嗞嗞啪啪的声音,对于心焦的人来说,仿佛是蝗虫在啃庄稼。九连连长把指导员王大心拉到水泥袋垛子下,吐了口沙子,使劲喊道,明天一早要来五火车皮水泥,你看怎么办?王大心看了连长一眼,连长的目光很有硬度,仿佛在告诉你,这里实在抽不出人了,再没别的选择。王大心明白,已到了最紧迫的时刻,一个半月后,某个杀手锏武器就要在这里试验。他向远处望去,脚手架上的人在大风尘沙中若隐若现,像暴风中拼命织网的蜘蛛,既渺小又忙碌。想了会儿,他也喊道,我带人去!说这话时,王大心很有点悲壮的感觉,要知道,这五车皮水泥停在三百多公里外的荒废小站上,没水、没电、没人烟,连手机信号都没有。装卸搬运水泥是一个没半点技术含量,却又最苦最累最伤人的活儿,若在打仗时,基本上相当于去堵机枪眼。虽说王大心与连长同是连队主官,但谁又规定主官就不能去堵机枪眼呢?
连长露出很感激又舍不得的神情,类似于大饥荒之年,把亲生孩子送人换粮食以活命时的那种心情。他补充道,营长说了,就七天,你们在那里坚持七天,这边就能抽出人去支援。王大心想,我一个连队主官,还用得着你来安慰?到时你们不过去,我还能把人撤回来?王大心摆摆手,道,别说这个了,咱们看看几个人能跟我走。
俩人蹲下来,连长从裤兜里扯出皱皱巴巴的花名册,顺着一个一个名字,一路捋下来。他像个吝啬的骡马贩子,仿佛自己最心爱的骏马要被人抢走似的,指着一个名字喊道,你把威武带走吧!王大心在大风中艰难地笑了笑,连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威武,全名叫朱毛威武,不是一个形容词,也不是一本书的名字,货真价实是一个人的名字。王大心当初一见到这个名字,就想看看此人什么样子。可是这个兵站在了眼前,却发现,他一点也不威武。威武生在文化人家庭,父亲姓朱,母亲姓毛,长得白白胖胖,很憨厚的样子,裤子、上衣撑得鼓鼓的,军用皮带系得像条捆在腰间的麻绳,怎么看怎么别扭,王大心琢磨了很久也没搞清楚,怎样才能把腰带扎出这么个效果。让王大心印象最深的是,当威武一本正经地站在面前时,裤裆大门敞着,隐隐露出鲜红色内裤。威武没事爱看点书,别人休息时打球、打牌,或者想想怎么能立功、入党、选改士官,他总捧着一本错字连篇的盗版《史记》或《资治通鉴》,看一会儿,仰天沉思一会儿。有一回,他外出回来,不知从哪儿的地摊上弄了本八几年的《军事学术》杂志,又钻研了好几个月国际关系和战略学。肚子里有了货,自然是想对别人讲讲,但别人却没心思听,还时不时嘲笑他,班里有了脏活累活全都推给他干,他却完全浑然不觉,嘴上依然挂着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还时不时给大家讲点亚非拉第三世界小兄弟的事儿。有一次,王大心饭后在操场上散步,威武跟了过来,冷不丁问道,您说咱们海军解放钓鱼岛的时候,搞个草船借箭怎么样?王大心吃了一惊,认真打量着这个圆圆的脑袋和白亮亮的大脑门,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心中暗想,得让他们班长盯着点这货,别哪天给我干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来。最让王大心挠头的是,这个威武的亲叔叔是一个总医院的院长,于是便有不少电话打过来,要连里面多多关照一下。去年冬天,营长试探着问王大心,能让威武入个党不?王大心脱口而出,他要是入了党,连里还不炸了锅啊!营长黑着脸、抿着嘴,又问,能不能再想想办法?王大心一听这口气,内力十足,只得缓了缓,道,他不是还没复员吗?别着急,多培养培养呗。
俩人翻了一页,连长指着一个名字,道,抗美你也带去!王大心又无奈地笑了笑,悲壮感愈加强烈了。抗美,全名郭抗美,挺第三世界、挺阳刚的名字。王大心清楚地记得,新兵刚下连的时候,队伍里站着个清瘦白净的兵,脸上总是带着笑,那笑容和别的兵不太一样,用什么词来形容呢?王大心也找不着合适的,暂且用——清纯这俩字吧。由于忙乱,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兵来了个急转身,背包重重地撞到了他。只见他腰肢一扭,摔在地上,不过,很快,又腰肢一扭,站了起来,对那个黑胖子清纯一笑,手呈兰花指状,掸掉屁股上的尘土。战士之间起外号,是又形象,又恶毒。果然,几个月后,王大心就听见有人叫他,郭美美,就是那个很萌很妖,在网上晒奢侈品,晒豪车,认干爹,顺便把红十字会给坑了的那个女孩子。一回,有个战士笑着问,美美,跟了哥吧,吃香的喝辣的。周围人也在哄笑,郭抗美一双粉手把那人推了个跟头,道,去你大爷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我能看得上你吗?然后,自己捂着嘴,扑哧一下乐了。抗美是个很聪明的兵,大学毕业,学计算机的,年龄却比其他人都小,所以,大家都把他当孩子,而他呢,又总有股争强好胜的劲头。对这个事,王大心没往深琢磨,但能感到抗美有时心事重重的,脾气急起来,有点不同寻常的东西,让人后怕。可是,一看到他孩子般的笑容,又释然了,大家一起摔摔打打,谁也没觉得不自在。
连长把花名册合上了,眼睛里带点征求意见的神色。王大心也看着连长,心想,一车皮水泥六十多吨,五车皮三百多吨,你让我们四个人干啊?这想法,穿过风沙,通过眼神透露出来。连长叹了口气,仿佛割了一块肉下来似的,喊道,好,五四也给你!五四是连里边的通信员,全名叫张五四,甘肃农村来的,好兵。王大心家不是农村的,没种过地,所以也想不出甘肃农村能苦成什么样子。他一想起张五四,不自觉地就想起黄土高原上的一块土坷垃,又硬又实,任劳任怨,说啥是啥。比如,王大心比较了连里近两任通信员,前一个是沿海一带的,家里做生意,给王大心洗军装时,领子里边总有一道油迹洗不干净。而张五四洗出来的衣服,干净得泛白,有种硬邦邦的感觉,那是下了大力气搓洗才能出来的效果。就像藏族人做糍粑,不用木棰砸个几百下上千下,绝不会做出好味道来一样。如果有个油点没洗掉,他马上哭丧起脸,仿佛办了多大的错事,赶紧泡回盆里重洗。有几回,王大心看见张五四用他自己的牙刷,沾洗衣粉刷领子,铆足了劲,要不是军装布料结实,怕是早就给戳漏了。另外,王大心也很奇怪,张五四他爹妈怎么给他起了个这样的名字?王大心隐约记得,元朝统治下的汉人是没名字的,那时汉人的命不值钱,起名字也草率,都以数字代替,比如朱元璋小时候叫朱重八,也就是朱八八,他爹叫朱五四。王大心问过张五四,他说他家有四个孩子,大哥叫张十一,二哥叫张三三,还有个妹妹,叫张六六。为啥这么起名字呢?他爹说,要不是计划生育抓得狠,还准备生十个八个的,孩子多了,这名字好记。
王大心向外摆了摆手,喊道,就这几个吧,不要了!工地上的斯太尔载重卡车停在风沙里,准备送几个人去小站。连长与王大心一起回了地窝子,帮他收拾东西。戈壁滩上风沙大,地上临时建房不容易,也废材料,所以索性在地下挖出见方的坑,架上木顶,铺上防水层,称之为地窝子。连长从自己床底下抽出两条烟,塞给王大心。四周看了看,又拽出一箱二锅头、两箱方便面,说,那边生活苦,多保重。王大心说,别整那没用的,吃的喝的要及时送过去,如果断了,我们几个跑都跑不出来,那可就真他妈完蛋了。
一
王大心的爷爷活得不算长。记得上初中时,他正在操场上踢球,班主任和爸爸突然找到他。爸爸说,你爷爷没了,请几天假,咱们回老家出殡。王大心不是很伤心,甚至可以说完全不伤心,还有点快乐。因为爷爷出殡,多年不见的孩子们都聚在了一起,大爷家的、叔叔家的、姑姑家的,十几个孩子快活地玩了好几天。出殡那天,爷爷的棺材搬出院子的那一刻,三叔把一只破瓦罐扔上房顶,姑姑和几个女人披着白孝,跪在院门口号啕大哭,那声音很尖厉,又很干瘪,仿佛在这之前,她们就早已经耗尽了伤痛,以至于二叔家的小儿子竟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姑姑家的大女儿立刻跑上去,使劲捂住了他的嘴。还有几个细节让王大心忘不掉,一是出殡那天镇上去了很多人,下了很大的雪,费了好大劲才把爷爷的棺材抬到南向山坡上。另外,在厚厚的棺材顶板钉上之前,王大心和爸爸走过去,最后看了眼躺在里面的爷爷。王大心觉得爷爷比活着的时候瘦小了许多,右侧脸上那一大块蜘蛛网似的白色伤疤也不那么显眼了,和僵白的面容近于一色。王大心觉得很陌生,暗想,这就是爷爷吗?随着尺把长的铁钉砸进棺木,有关爷爷的记忆,仿佛就在尘沙灰土中戛然而止了。
那之后,王大心又回了学校,后来考上军校,毕业后去了部队,当排长、副指导员,现在是指导员。这十年时间里,他都没觉得爷爷和自己有什么特别的联系。他隐约知道,爷爷脸上的那一大块伤疤是烧伤,不仅脸上有,胸前和胳膊上都有,也许是从小就看习惯了吧,王大心从来没想过要去好好研究那伤疤是怎么来的。小时候,爸爸把爷爷接到城里住过一段时间。王大心记得爷爷有点怪,用现在的词来形容,就是有点神经质,总低着头,不太爱说话。有一次,他不知为什么发了怒,竟把邻居家的鹅的脖子扭断了。爷爷睡觉时不能打扰,一天中午,王大心在床头玩带响声的玩具,忽然间,爷爷像条精瘦的疯狗一样从床上蹿起来,操起地上的笤帚打在他屁股上。王大心瞪大眼睛,惊惶失措,竟忘了哭叫。还有,听爸爸说,爷爷早年当过镇里亚麻厂的总务股股长,管后勤的。五九年没粮食时,所有人必须凭票领口粮,那时,爷爷隔上三五天,就带几张中间有钉子眼的作废纸票回来,让奶奶把那个小洞补得不那么明显,这样,叔叔、姑姑就可以趁着人挤忙乱,多领份食物回来。因为这,那几年爷爷家没饿死人。
直到某一天,王大心偶然看到一本军事杂志,上面有篇文章,讲在朝鲜战争的第一年冬天,整整一个连的志愿军战士,为伏击美国军队,竟全部冻死在了阵地上,无一人逃走生还。由于年代久远,当年的亲历者并未交待清楚这个连的番号,或许是因为连一级战斗单位太小,正式出版的战史对此事也没有记载。尽管如此,王大心读到这个故事时,还是非常震撼。这种震撼甚至让他有点迷惘,因为他也是一个连队的主官,他没办法理解,也没办法想象,整整一个连队,为了夺取胜利,能够一声不吭地冻死在寒冷的冬夜里,上到连长、指导员,下到新兵,为了这个信念,没有一个动摇,没有一个退缩。他有时试图去琢磨,在那个死亡的冬夜里,那个没留下番号的连队,他们的连长、指导员,他们的老兵、新兵们都在想些什么?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整齐划一地接受了死亡?
想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个所以然。王大心的脑子里总是浮现一个画面,一个连的人趴在公路旁边山上的雪地里,一动不动,太阳出来了,白雪上泛着红光,但这些人还是一动不动。王大心开始找一些有关那场战争的书籍,看一些纪录片,可是,对于解答自己的惶惑所得甚少。就在这个时刻,他才猛地记起来,爷爷在朝鲜打过仗的呀!小时候,他家的一只搪瓷缸子里装满了徽章,大多是铝的,金色的,有红旗,有毛主席像,可是其中有几个是铁的,生了锈,没有红旗,没有毛主席像,爸爸曾告诉过他,这几个是爷爷从朝鲜回来时得的。怎么就忘了呢?或许是因为在此之前,从未意识到这其中的某些东西,能与自己有什么活生生的关系,自己那时还只是个贪玩的孩子啊!于是,王大心努力地从记忆里打捞有关爷爷的片断,可是,他发现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就像他不能复活那一百多个冻死在雪夜里的人,不能真的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一样,十多年前就离去的爷爷,留给王大心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
二
王大心几个人到小站时,太阳出来了,没刮风,天气不错,天是蓝的,还有几片小云彩。铁轨上停了五个车皮,整齐地堆着水泥袋子,像打仗时的防御掩体,火车头走了。五个人加上一个载重卡车司机,站在火车前,显得很渺小,这又让每个人都很震惊,仿佛这才发现自己的渺小。王大心打量着周围,好长时间没说话。小站只有一溜红砖平房,蒙着尘土,一大半玻璃都碎了,没有站牌,孤零零有几根歪斜的电线杆子,但上面没电线。铁轨从远处伸过来,在王大心身后中断了,那里堆了几个巨大的水泥墩子,表示铁路到此为止。从这里放眼望出去,是无边无际的戈壁滩,有几簇仿佛已经枯死的矮灌木。
司机把载重车停在红砖房旁边,张五四跑到门前,推了一下,木头门晃晃悠悠地开了,只听咔嚓一声,上边的折页断了,门板一下子歪在一边,惊起浓浓的尘土。屋子里面结满了旧蜘蛛网,零落地挂在半空中,地上盖了半寸厚的沙土,还有满地的老鼠屎,也不知这些老鼠是从哪里来的。大家只得先在地上铺了几张报纸,把装水的大塑料桶、盛饭菜的铁盆子和各人的铺盖卷儿堆在一起。
王大心从背包里扯出一双沾满油污的粗线手套,一只有点发黄的口罩,把迷彩帽扣紧,说,咱们先装一车,让小张拉回去。装卸水泥这活儿,是特种工程旅每个人的必修课,或多或少都干过,你要没抬过水泥包,基本上不能算是这个部队的人。如果大部队有闲工夫,每个连队负责一两节车皮,憋足劲比着干,那还会是个很火爆的场面,因为,后干完的连队不仅要收拾现场,而且得晚回去吃饭。王大心当排长时,没少干这活儿。还记得第一次卸水泥时,扛了三趟,腿肚子就开始发抖,手指手心火烧火燎地疼,怎么也抓不住那袋子,第二天浑身关节都嘎巴嘎巴响。后来,当了副指导员、指导员,干得就少了,这一两年基本没抬过。王大心驾轻就熟地戴上手套、口罩,使劲拍了拍手,吆喝一下,给自己鼓鼓劲,也不知这活儿还干得动干不动了。
这时,罗三闯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说,指导员,我腿疼。王大心头也没抬说,滚你大爷的。罗三闯又说,我真腿疼。王大心转过身,看着他,说,在连里我给留着脸,你要在这儿给我耽误事儿,我可真揍你了!罗三闯又说,打仗的时候成立敢死队还讲究个自愿报名呢,这他妈累死人不偿命的活儿,咋都不问问我呢?王大心说,咋没问你啊?罗三闯说,你也没说有这么多呀?王大心还没说话,罗三闯又道,这堵机枪眼儿的事想起我来了,那谁谁谁呢?咋不叫他来呢?整天溜须拍马,这会儿躲起来了,好事儿都落他脑袋上了,坏事儿都是我的了?
王大心不说话了,知道再说一句,罗三闯那张破车一样的嘴,得有十句等着。他阴着脸,咬着牙,道,威武、三闯到车皮上去,小张、抗美到卡车上去,我和五四在下面,开始卸吧!他憋着股邪乎劲,拳头握着,只等动手了。六年前,他军校毕业刚下连那会儿,住在一排一班,一个屋子的,都是扛了十年以上钢筋水泥的老士官,个个膀大腰圆、杀气腾腾、脾气暴躁。那时,就觉得自己是一只掉到狼窝里的小鸡。现在,小鸡骨头硬了,也会咬人了。他总结了一条,与其让那些操蛋的人七嘴八舌,不如用拳头解决问题。在连队里,动拳头也分两种。一种是你根本就不占理,动拳头无非因为你是军官,你是班长,想让手下服从你,这种动拳头屁用也没有,人家还是不服你。另一种是有人明明违反了纪律,却还执迷不悟、逍遥自在,这时你要不有点动作,别人都看不起你,连队慢慢就散了、乱了。这类似于佛法里头的当头棒喝,要让那些屡教不改的人翻然悔悟、口服心服,再不敢违反纪律。
罗三闯叨咕了几句,甩了甩膀子,阴着脸上车了。第一车还算快,用了一个来小时,卸了小半个车皮,装满了一卡车。王大心拍了拍身上的灰,摘下口罩,说,都歇会儿。其他几个人灰头土脸,拽下帽子、口罩,一屁股坐在地上,除了遮着口罩那半块脸,浑身上下全蒙着水泥灰,一笑,大白牙明晃晃的,分不清楚谁是谁。威武躺在地上,腰部露出一圈白白的肥肉。罗三闯用脚尖推了推威武的屁股,说,整点水来。威武想了想,翻了个身,趴着撅起屁股,使劲用两手撑起上身,然后用剩下的力气把一条腿挪到脸下,才站立起来,晃晃悠悠地朝红砖房走过去。说起来,威武和罗三闯还是同一年兵,都是下士,年底就到年限了。抗美和五四是新兵,拿水这活儿本来可以让他们去干的,可威武似乎还没闹明白,老兵竟有这样的特权。
王大心也走进了红砖房,腿肚子发虚,指尖火辣辣的。他拿出那两条烟,扯开包在外面的报纸,一看,是软包玉溪,心想,连长还真下血本。他撕开纸盒,掏出两包揣进兜里,然后转身回去,坐下来,扔给五四,说,一人一根,都抽抽。等每人都拿到烟,才发现,没火机。王大心平时不抽烟,随身不带火机,问了一圈,也都没有。王大心骂道,真坑大爷,送个烟也不给火机。他瞅着罗三闯,罗三闯反问,我长得哪点像有火机啊?王大心把烟插回盒子,说,不抽了。然后把烟拍到小张手里,又道,回去路上小心点,明天来时记得带只火机,对了,这里晚上没电,再带几捆蜡烛过来。
五个人把一个玻璃碎得最少的屋子收拾了出来,用报纸堵上破洞,在墙角,把铺盖一溜排开。这样,暂时安了家。王大心把人叫过来,说,从今天起,一人负责一个车皮,坚持七天,现在就开始干吧。
戈壁滩上白天太阳暴晒,热得到处嗞嗞啦啦响。千万要把脖子、腰带系紧,否则,水泥灰进去了,和汗水一搅和,又酸又臭,烧得浑身火烫,像下了海回来没洗淡水澡一样。王大心感觉脑袋充血,周遭世界泛着红色,一大股血,一大股血从脑袋里的血管涌过,轰隆隆直响。水泥袋子还剩下一大半,可自己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每抬一袋都仿佛是苟延残喘,这心情,别提多绝望了。王大心停了一会儿,向其他几个车皮望过去。威武使出吃奶的劲,像抱媳妇一样抱着一袋水泥,快走十几步,放倒在地上,连自己也咚地摔倒在地,然后仰面朝面,四肢着地,喘上三五分钟。抗美憋得脸通红,咬着牙,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仍不肯停下来,和旁边一声不吭的五四较着劲,五四抬一袋,他也得抬一袋。罗三闯不慌不忙,坐在水泥袋子上,仔细研究着自己的鞋底子,也不知上面有什么好看的。王大心知道他的小算盘,反正先干完的人到时也得帮他。王大心清楚罗三闯能干活,他打量过罗三闯的手,指甲黑厚,关节粗大,严重皴裂,到冬天时还有口子,这明摆着是一双干过重活、在外面世界打拼过多年的手。
中午过后,天气渐渐凉下来,人就有了力气。不管经过多少千辛万苦,饱含多少千言万语,四点多钟时,五四头一个卸完一车皮,然后是王大心,再后是抗美。王大心和俩人坐在离罗三闯不远的地上,拿来水,嗞溜嗞溜地大声喝起来。王大心走到罗三闯跟前,问,你说你人都来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就算比我们少抬个二十袋三十袋的,那跟坐奔驰、开宝马的少爷们比,你不还是个出苦大力的?你就恁愿意占兄弟们这点便宜?罗三闯低头一琢磨,点点头,嘿嘿一笑,说,也对。王大心又说,我告诉你,我们都没力气了,帮不了你,你趁早死了这个心。罗三闯朝另一个车皮上的威武喊了一句,胖子你慢慢抬吧,哥不等你啦哈!说完,猫起腰,像只成了精的老猿猴,用半个来小时,就把剩下的卸完了。罗三闯跑到王大心面前,拍了拍身上的灰,说,咋样?咱哥们干活可是把好手。王大心笑了笑,说,走吧,咱们帮威武卸水泥去。罗三闯一愣,随后朝地上吐了口痰,说,我操,又被你们当官的忽悠了。
快到八点,最后一辆载重卡车走了。王大心觉得浑身轻飘飘、麻酥酥的,如果来阵大点的风,就能把自己吹跑。这时,还真起大风了,两步之外看不见人。五个人忙跑进屋里,关紧门,听着沙砾撞击玻璃,竟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他们用八九个水泥包堆了个小台子,垫块胶合板,再铺上报纸,就成了张矮桌子。每人屁股下一袋水泥,当作凳子。
王大心往上一坐,顿时尘土四起。他咳嗽几下,吐了口沙子,拿出一个绿瓶二锅头,咧着嘴拧开,说,把洗漱缸子拿出来,都喝点。抗美说,我不会喝。罗三闯抢着说,喝酒哪有会不会的,往嘴里倒就行了。五个人分一瓶,各倒了小半缸子,一碰,仰头喝了一大口。一口酒从嘴流到胃里,从胸口到肚子,一下子热乎乎的,仿佛有无数只小手,把每块肌肉,每条血管都舒舒服服地揉了一遍。那酒,平时喝是苦的,现在喝是有一丝甜味的,只有累极了的人,才能把酒喝出这个味道。抗美咳嗽几下,呛出几滴眼泪,忙用手给嘴里扇风。罗三闯把酒一咽,忙道,我说美美,你瞧瞧你那手,跟娘们似的,女人才这么喝酒呢,老爷们是这么喝酒的!我教教你。说完,他咂了一口酒,咕噜咽下去,咧起嘴,眯上眼,脸上露出既痛苦又快乐的表情。然后大张开嘴,嗞了一下,又啊的长出一声,脸上露出美滋滋的表情。抗美轻蔑地哼了一声,道,像头驴一样,还老爷们喝酒呢!
别看威武干活不行,喝酒可以,跟喝凉水似的,几口就喝完了。然后,把缸子往旁边一搁,开始生猛地吃饭吃菜。用生猛这个词一点不夸张,就觉得他碗里的饭菜,像拔了塞子的水池子,一会儿就没了,装满了,不一会儿,又没了。五四吃饭、喝酒一声不响,仿佛怕别人看到似的,脸朝下,腰弓着,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饭碗上,灌一口酒,狠吃一碗饭菜。王大心觉得眼前就是头牛,不过,比牛还沉默,牛喝水、吃草还有个动静,生气了、高兴了还会哞哞地叫上几嗓子。
王大心想起来,临走时连长还给拿了两箱方便面。于是他说,五四,把方便面拿出来,一人两包,没吃饱的补一补。五四抬起头,眼里带着愧疚的神色,就像自己犯了错似的,小声说,没水呀!王大心记起来了,不是没水,而是烧不了开水,泡不了方便面,遂小声骂了句,这鸡巴毛地方,不让人活了。于是,他暗暗记下,明天让司机把炊事班的煤油炉带过来一个。这时,抗美醉眼迷离,清纯一笑,把空缸子伸过来,说,指导员,我还想喝点。罗三闯马上说,这喝酒有三个境界,开始是我不喝,然后是还能喝,最后就是找酒喝,你现在就是那最高境界。抗美晕乎乎地瞪了他一眼,没说话。王大心说,不能再喝了,喝多了,你明天就没劲了。
大家用湿毛巾擦了把脸,就钻进被子里。王大心看见威武从包里拿出一瓶海飞丝,说道,头就别洗了,明天水来了再说,大家都记着,不管什么情况,必须留下半桶水,这里方圆几百里没人烟,可不是闹着玩的。威武没吱声,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索尼PSP,关掉声音,趴在被窝里玩上了。
戈壁滩天黑得晚,现在屋子里还有光。王大心迷迷糊糊的,心想,这第一天总算过去了。他只觉得威武的那台小游戏机在昏暗的暮色里闪着,自己嘴上唸叨着,早点睡,就啥也不知道了。仿佛只过了一秒钟,王大心觉得有人推他。他挣扎着睁开眼,亮亮的阳光刺眼。他不知这是在哪里,是何年何月,在干什么,脑袋就像灌满了豆腐脑一样。呆呆地过了好一会儿,他爬起来,狠劲抖掉头发里和被子上厚厚的土,才认出眼前是司机小张,发现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载重卡车开过来了,等着他们往上装水泥。
三
天昏地暗的到了第三天,王大心终于放心了,不管怎么样,最难的时候过去了。现在,这几头小骡子,也包括他自己,经过几天折腾,慢慢适应起来,浑身生疼的劲儿过去了,干活不急不躁,水泥袋子抬得很顺溜,也有了各自的窍门。今天,六点刚过,就把最后一卡车水泥装完了。
王大心说,小赵,把保温桶抬下来你就回去吧,小心开车。话音未落,王大心看见司机小赵脸都绿了。他一手拍着脑袋,一手紧攥迷彩帽,用带点哭腔说,王指导,坏了,我临走时忘把保温桶装上车了,当时连长跟我交待了个急事,光顾着琢磨那事情了,我还想着千万不敢给忘了。王大心脑袋像只破铁桶,被冷不丁狠敲了一下,叮叮咣咣响,还直犯晕。现在,干了一天重体力活儿的人最想干啥?就一个字,吃。你要说,那谁谁谁,你老婆来了,快去看看!他没准得来一句,好,好,等我把这碗面吃完就去!
小赵不是九连的兵,是汽车连配属过来的。王大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说,兄弟,你也太狠了吧,要不是我留了半桶水,这里还不成上甘岭了呀!小赵苦着脸说,要不,你们都坐我车回去吧,回工地吃去。王大心说,算了,坐四五个小时车,就为了口饭,让人笑话。小赵钻回驾驶室,摸出两张发面饼,一根火腿肠,塞给王大心,说,这是我晚上的加餐,留给你们吃吧,就这些了。王大心点点头,手往外扬了扬,说,回去路上小心。
王大心转身一看,身后四个人都苦着脸,威武的表情更是悲惨,像没娘的孩子似的。王大心说,别愣着了,回去看看,还剩多少方便面了?大家回了屋子,威武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水泥包上,从行军包里摸出一只PSP。罗三闯道,嗬!真阔啊!有两个。威武头也没抬,说,前年回家探亲,亲戚们送的,大姑一个,二舅一个,这个是二代的,没刚才的那个好。罗三闯一撇嘴,说,真他妈败家!
抗美抱出方便面箱子,摇晃一下,伸着脑袋一瞅,就剩三袋了。王大心有点失望,说,都煮了吧。五四点好煤油炉,把小锅装上水,坐在火上。他蹲在自己行军包前,翻弄了一会儿,掏出半包方便面,对王大心说,我这还有。
小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罗三闯蹲在威武的PSP旁边,研究这东西怎么个玩法。王大心说,多煮会儿,那才出数儿。罗三闯瞧着威武的有福大耳朵,说,借哥们儿玩会儿呗?威武没抬头,心思全在屏幕上,说,这一关还没过呢,明天吧。罗三闯道,哥们好容易开口借你个东西,你咋不给面子呢?你白天剩下那么多袋水泥,都谁帮你抬的呀?威武说,真的不行,这一关马上就过了,正在关键时候呢!罗三闯霍地站了起来,骂骂咧咧地说,玩,就知道整天玩,就你这样,到社会上也是个挨宰的货,你咋不想想,要不是有个当大官的叔叔,你能有今天?威武吃惊地张大了嘴,抬起头,也不顾PSP了,看了半天罗三闯,眼睛里满是困惑,嘴唇上一颗黏黏的口水摇摇欲坠。想了半天,他似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然后慢慢低下头,盯着PSP屏幕继续寻思。
突然,威武把PSP往水泥台上一扔,眼里的迷茫,瞬间换上了愤怒。他呈45度角蹿了起来,直扑罗三闯,吼道,我他妈的跟你拼了。威武揪住罗三闯的脖领子,一胖一瘦滚在地上。罗三闯有点蒙,没料到威武咋受这么大刺激,被威武压在下面,喘不过气,嚷嚷道,胖子你要干什么?你赶紧给我下来!威武眼里挂着泪花,他也不是个会打架的料,不知该怎样用拳头表达怒火,就用二百多斤的身体一下一下压着罗三闯,问,你服不服?
罗三闯在下面脖子通红,青筋毕现,呼吸吃力,用手使劲推了推威武,竟没推动。于是他挣扎着喊道,指导员,快救我!王大心微笑着,和抗美、五四把威武拽了起来,说道,三闯,你嘴怎么恁损呢?罗三闯向后退了一步,拍了拍衣服,喊道,胖子你发什么疯啊?威武喘着气,抹了把眼睛,委屈地说,你他妈的不是好人!王大心拦住威武,说,算了,罗子他嘴碎,不说点啥邪乎玩意儿能憋死,别生气了,你看,面煮熟了,咱们快吃吧!
抗美把方便面的调料撕开,挤进小锅里,一瞬间,一股勾魂的香味就奔涌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王大心咽了口唾沫,心想,有多少次吃方便面都吃吐了,现在一闻,还他妈这么香!他说,大家把碗都拿出来吧,五四给大家分,饼子也一样,一人一块。
大家都直勾勾地盯着煮方便面的小锅,望着沸水上漂着的几块粉红色火腿肠,不约而同地咽口水,尤其是威武,一个劲用手抹嘴。王大心的口水像水龙头,止不住地往外冒。突然,他心里猛地生出一股很悲壮的感觉,把自己的铁碗抽回来,说,我的那份给威武吧,我不饿,有饼子就行了。当王大心说“我不饿”的时候,肚子里那股异常饥饿的感觉,忽然就化成一种热乎乎的,很崇高、很有力量的感觉。
罗三闯说,胖子,我的那份也给你,赔个礼,道个歉啊!罗三闯说完,五四倒不知该怎么分了,因为他觉得,既然老兵都不要了,自己的那份就更不应该要了,干脆都给威武算了。王大心说,你们都别跟我比,赶紧一人一份吃了,一会儿煮烂了个屁的了,五四,别愣着,执行命令!
五四给了王大心一块明显有点大的饼子,给自己的碗里明显少夹了些面条,然后说,把自己的碗都拿走吧,话还没说完,就从下嘴唇尖上掉下来一滴口水。王大心又从箱子里拿出一瓶二锅头,说,饭不够,多喝几口酒就不饿了。
肚子里没食,喝了酒就容易醉。没喝几口,王大心就晕的乎的了。他忽忽悠悠地想,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讲朝鲜战争的时候,战壕里的志愿军战士得到一个拳头大的苹果,结果一人一口,吃到最后还没吃掉一半。他想,如果现在能有这么个苹果,大概也能吃出那样的效果。给你十个苹果,你没准吃得恶心,吃吐了,但只咬那么一小口,却吃得崇高了,这事得好好琢磨。
王大心浑身上下那股崇高劲儿还没持续多久,外面就响起了卡车的声音。司机小张跑进来,说,连长发现你们的晚饭落在工地上,让我赶紧送过来了,还捎了个熟肘子。屋里的五个人蹦了起来,立刻把饭菜分了,就着酒,大嚼起来。王大心啃了块肘子,心想,真他妈香!过了一会儿,他有点撑着的感觉,打着饱嗝,又想,这肘子香是香,却有点腻,刚才就着饼子喝酒,但酒是甜的,那味道才真是好味道。
大家意外地吃了顿很饱的饭,现在,肚子鼓鼓地坐在各自的铺盖上。罗三闯在黑暗里冷不丁说,来,来,来,打牌。于是,五个人点上根蜡烛,坐在水泥台子周围,五四和抗美两个新兵算一家。罗三闯拿来的这副牌缺一张,不过缺一张也凑合打,打得稀里糊涂。玩了几把,罗三闯说,这么打不过瘾,咱们带点啥。王大心说,带钱不行啊!罗三闯在摇晃的蜡烛光里忽然显出很激动的表情,那眼睛,锃亮锃亮的。他一拍大腿,说,我想起带啥了,绝对绝对绝对刺激!威武问,带啥?罗三闯指了指外面,答,就带水泥包,咱来真格的,刺激不?王大心望着墙上那个张牙舞爪的巨大影子,心想,是够刺激的。
来了真格的,大家都紧张起来。但结果却出乎意料,抗美是个聪明人,打牌自然不在话下,威武虽然看起来不灵光,但爱琢磨事情,属于偏才,打牌也很利害,王大心打牌也还行,和抗美是对家,占了点便宜。结果,打了一个来小时,倒是罗三闯欠了大家二百多袋。可以想象,他自然是不会认账的。威武不干了,又把罗三闯压在下面,吼道,你还是不是人啊?你明天要敢不搬,看我不压死你!
抗美来了一句,老打牌也没意思,咱们玩真心话大冒险怎么样?就从罗班长开始。罗三闯从威武肚子下边挣扎着钻出来,拍拍身上的灰,说,那都小孩子玩的,谁玩那玩意儿啊!王大心说,你现在没有说不的份儿了。罗三闯坐到抗美身边,拍拍他肩膀,说,大妹子,问吧,哥跟你们讲点真心话!于是,威武尖着嘴,露出很有点猥琐的表情,问,罗子,你还是处男不?
四
王大心看过一个关于朝鲜战争的纪录片,叫什么忘了,不过,有几个情节却印象深刻。有个叫朱克的老人,从屏幕上看去,挺瘦,挺黑,说话挺冲的。他说,那美国兵呀,怕死得很,拿飞机大炮炸我们,我们没办法,但真要是面对面拼刺刀,他们就不行了,熊得很!
这话,乍听起来,很像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说出来的,类似于晚清的中国人没见过洋人,硬说红毛腿长不会弯,上了战场,用竹竿打翻他们就能取得胜利一样。但王大心却宁愿相信这位老人的话。他注意到,老人的眼睛一直盯着采访者,可以看着镜头十秒二十秒,无论是慷慨激昂,还是沉默回想,眼睛都始终不离镜头。王大心觉得这是个问心无愧的老人,他没有刻意在掩饰什么,只是沉浸在回忆中,尽力地把自己当年最直接、最真实的感受,用自己熟悉的语言表达出来。王大心记得还有一位老人,他在面对镜头时,总是带着微笑。有人或许会问,回首那样一场惨烈的战争,怎么还能面带微笑?王大心觉得,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只是因为侥幸子弹没有穿过脑袋,他没有退缩,夺取了胜利,他为什么就不能从容微笑呢?倒是那些一脸悲痛的人让人生疑。
王大心还记得朱克老人说过这样的话,许多兵的名字,我都不知道。采访他的人惊讶地问,这怎么可能?您当时是排长,一个排不过三十几个人。王大心也很惊讶,甚至有点怀疑老人说的话。老人说,仗打到最困难的时候,一个阵地要守十天半个月,早晨阵地上有一百来个人,飞机大炮一炸,到了晚上,就剩下四五十个,然后,补进来新兵,又是一百来个,到了第二天晚上,就又剩下四五十个。人哪去了?死掉了呗。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记住谁叫什么,可到了后来,就真的不知道了。
当王大心回忆着这几个细节的时候,他在想,老人怎么就能觉得美国大兵“怕死得很”呢?好莱坞大片里的美国大兵不是这个样子的,在波斯湾、伊拉克的美国大兵似乎也不是这个样子的。王大心默默地想象着那个北美大陆上的国家,想象着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同时,他也回想着一九五○年的中国,回想着自己老家那块有点贫瘠干旱的土地。到底是什么,给了老人,还有他同时代的人们,那样强大的精神力量?琢磨到这里时,王大心总想再向前走一步,得出更进一步的答案,可是他发现,无论怎样努力想象,都是很困难的。
罗三闯鄙夷地看了一眼威武,皱了皱鼻子,说,你看你问的那都啥玩意儿?一看就没见过世面。他站起来,从箱子里摸出一瓶酒,拧开,给自己倒了小半缸子。罗三闯喝了一口,伸出下巴,大张着嘴,舒服地啊了一声,才说,我呢,也就是在小学学到了点真东西,到了初中,基本上听不懂,也不去上课了,跟一帮哥们瞎晃悠。我爸是下岗工人,小时候就记得他手上整天油乎乎的,得用洗衣粉洗,洗完了,一洗脸盆的水都是黑的。他那拳头,我感觉比我脑袋都大,成天打我。你们知道他怎么打我不?把我捆在床头,用皮带打,抽得我嗷嗷叫,那一片平房都听得见。
威武说,又没问你这些,扯那没用的干啥啊?罗三闯不屑地说,你给我老实点,我还没讲到那块儿呢。他又喝了一口,初中没毕业,差几个月十五岁,我对我爸说,爸,这学我不上了,你又没钱,指望不上你了,我还是早点找活儿干吧。我爸又把我给打了,但我第二天就跑了,跟一哥们去了深圳。刚下火车,看电线杆子上招聘广告还不少,什么夜总会招男女公关,一月几万块钱,那个咱没敢去。别的工作也不少,我当时想,看来这外面还挺好混的。我俩挑了个地方,一进门,四五个黑大个儿站屋里,有个老娘儿们坐在角上,问我们干什么,我说找工作,她说,先看看身份证,交五百块钱押金。我俩傻乎乎地交了,然后立马给暴揍了一顿,都不知道为啥,问我们钱还要不要了?我说,把身份证给我吧,钱不要了,就这么鼻青脸肿地跑出来了。
后来,干过不少工作,在工地当过力工,刷过盘子,干过保安,还在火葬场抬过三个月尸体。好几次,干了几个月,一分钱没拿到,哥们也不是好惹的,把那几家的玻璃给砸了。刷盘子的时候,认识个小姑娘,端盘子的,她说自己叫版娜,但从没给我看过身份证,比我小一岁,老家云南的,爸妈在山里边种茶叶,也刚来。有一次,我送了她一个手机链,她挺喜欢的。后来,我俩感觉不错,我说,要不咱俩住一块儿吧,把租房子钱省了。那时候,像咱们这样打工的,在这块儿待几个月,在那块儿待几个月,能在一起待一年两年的很少。这人今天在一起,明天就不知去哪里了,手机号也换了。就说这个版娜吧,咱俩住了五个多月,有一天她不见了,拿走了我一千多块钱,电话也打不通。说实话,这种事儿不少,我也没太难受,只是那段时间手头真的有点紧。这年头,饿死人不太可能,但没钱吃晚饭的事可真有。有好几个晚上,兜里就几个钢镚,真想他妈的要饭去了。我爸说,要一次饭等于一辈子要饭,忍了几天,后来手里就有钱了。
罗三闯喝了一口酒,不屑地看着威武,道,我跟你说,入伍之前,我手机里存的号码,那女的比男的多!王大心把他手里的缸子拿过来,也喝了一口,说,给大伙讲讲呗。罗三闯说,讲可以,就咱几个听听,离开这地方,谁也别往外说。
版娜那小姑娘吧,不错的一个人,个不高,有点黑,挺好看的。我不怪她,一个小丫头,在那地方混,挺难的。后来,我遇到她了,在美容美发店。啥?这都不知道?你别他妈跟我装清纯,美容美发店,就是野鸡店,用政府的话说,就是失足妇女工作的地方。
那店是玻璃门,挂了不少小灯,红红绿绿,花里胡哨的。版娜穿着个黑色皮短裤,露着大腿和半拉屁股,胸脯本来不大,现在垫了个大胸罩,显得胸挺高,脸上化妆化得跟妖精似的。我从外面一眼就认出她来了。我走进去,说,你别怕,我就是想跟你说句话。她跟我出来了,我说,你走以后,我饿了好几天,你请我吃顿饭吧。她就哭了,我也哭了。她请我吃桂林米线,对我说,干这个挣钱多,一个星期比她爹娘种一年茶叶挣得都多。我看见,她手机号虽然换了,但手机上还挂着我给她买的小链子。
罗三闯抹把眼泪,说,又过了几个月,我过春节没回家,喝多了,就跑去找她,店里说她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出了门,一个小妹告诉我,版娜可能出事了,有一天晚上和两个男的出去后就没回来,她的箱子现在还在店里呢。这种事,本来就是非法经营,老板娘也不敢报警。
屋子里静静的,威武听呆了,抗美用手背擦眼泪,王大心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这才有点理解,罗三闯怎么会是这么个兵。罗三闯问,还听吗?哥们肚子里还有不少呢。
罗三闯看了看,缸子里的酒喝没了,就把它搁在水泥台子上,说,后来当兵了,我还忘不了这些事。有时想,我他妈的保卫谁呀?保卫他们?你说我能给这些人当炮灰去吗?王大心心里一震,拍了拍罗三闯,说,这些事,你看得太多了,别太极端。罗三闯笑了笑,说,也许吧,说出来好多了。还有件事,虽说不是我当兵的主要原因,也还是有点关系。有一天,夜总会来了个当兵的,上身T恤,下身军裤,穿三接头,还有几个人,好像是地方哪个部门的,能办点事情的样子。那个当兵的有点喝多了,我跪在那儿收拾桌子,他迷迷瞪瞪地往我手上拍了两百块钱。我说我是服务生,不敢要。他抹了把眼睛,摇摇晃晃对我说,也他妈的不是我的钱,你拿着吧。
五
第七天的时候,大家很有点欢天喜地的意思,只等着大部队开过来支援。王大心对这七天倒有点莫名的留恋。越是在艰苦的条件下,人仿佛越能相互信任,越能不计回报地付出,而离开了这里,就难得找回这份激情。有时,这种境遇更像是一种诱惑,让你千方百计地想把纷乱烦杂的生活,还原成这里的简单纯粹,让精神有个安心徜徉的远方天堂,鲜有人能够拒绝。
这时,第一辆载重卡车来了。王大心看见后车厢上空空的,没有人,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小张从车上跳下来,搬下保温桶,然后递给王大心一张纸,说,指导员,连长说最近工地上很忙乱,总出岔头,还没办法联络,所以今后不管交待什么事情,大事小事,都必须写在纸上,看过后要签字,谁办砸了谁要负责。
王大心早就估摸着,这事恐怕不会七天就完,但还是很生气,不是因为卸水泥的活儿累,而是因为,自己也是连队主官,有这个觉悟,你连长犯得着连蒙带唬的吗?王大心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没笔,借来小张的笔写道,已阅,我操你大爷,王大心。另,方便面、火腿肠没了,烟和酒也快没了,明天捎点来。
王大心盯着罗三闯,说,咱们走不了了。罗三闯说,走不了就走不了呗,你瞪着我看干啥啊?大家都有点发愣,威武脸上的笑容还僵在上面,像大块冰糖一样,一时半会儿化不掉。王大心说,工期调整了,那边更抽不出人来。他眼前的四个人面无表情,谁也不说话,威武硕大的屁股一下子坐在地上,叫道,哎呀妈呀,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罗三闯走过来,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跟你说,没个头儿!他嘿嘿一乐,说,你没看过电影吗?一个电话打过来,喊道,某某某,你给我再守住三天,友军就在你旁边,飞机大炮马上就过来,结果呢,打了半天,友军死活就是不来,飞机大炮也不见个影儿,只好戴上白手套,仰头对天说道,蒋委员长,学生对不起你的栽培,说完,拿起手枪,要把自己给毙了。这时,副官上去一把拦腰抱住,说,师座,使不得啊!干脆,咱们投降共军吧。然后,老兄弟想了想,掉几滴眼泪,叹口气说,好吧,这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王大心皱着眉,问,你到底要说啥?罗三闯道,指导员,你得让我把话说完呀!我是说,被蒋委员长忽悠了,还可以投降共军,但到了这个地方,你能干啥呀?王大心道,你会说句人话不?罗三闯道,我还没说完呢,我的意思是说啊,嘿嘿,就像咱们王指导讲的,你人都来了,扛二百袋也是扛,扛二百五十袋也是扛,干七天也是干,干两周也是干,就别叽叽歪歪的了。王大心暗想,罗三闯这张嘴,能把话扯得八竿子打不着,也能把十万八千里的话给扯回来,这本事,一般人还真没有。这时,五四走上去,从后面搂住威武的肚子,说,朱毛班长,我扶你起来。威武一推他,道,去,去,去,你倒听话,有劲使不完是吧?说完,自己手拄地站起来了。
大伙各自散了,一人一车皮,司机小张帮着装车,天地间又恢复一片寂静。中午来了,太阳底下的人像锅上的烧饼。王大心感觉腰生疼,有几块关节咝咝地响,稍一用力,就好像要嘎地一下卡在那儿。身子弯下来就不敢再直起来,于是,有点像王八一样弓着腰,把水泥袋驮到车皮边上。他的手背上烧出好几个血窟窿,总也不好,现在发白了,像烂了一样,不痛,还有点痒。现在,他尽量不去想,卸水泥这活儿还得干多久,就想着过一个小时能休息一会儿,再过一个小时可以美美地吃中午饭,中午饭有红烧肉,有排骨,还有只烧鸡。总之一句话,干现在的活儿,不想明天的事儿,否则,非崩溃了不可。王大心想起纪录片里的那位朱克老人,他带着一个排的人,坚守阵地十几天,真不知他是怎么坚持下来没疯掉的。要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不要说守十几天,美国鬼子来一次冲锋,就没准光荣了。
在一片浑浑噩噩的死寂中,传来嗷的一声叫,把王大心吓了一跳。他看见威武轰地倒在车皮上,一股水泥灰腾空而起。王大心冲了过去,让五四把威武扶起来。威武蒙着口罩,一手撑在腰上,含含糊糊地叫,别动,别动,就这么倒着。他躺在那儿,口罩一鼓一瘪,眼睛盯着天上某处,一动不动。好一会儿,威武说,扶我起来吧。然后,他一脑门汗珠,用恳求的眼光看着王大心,说,指导员,我腰扭了,不能动了。
王大心一直没明白,当时威武的眼光里为什么是恳求,而且很强烈,绝对不是别的什么意思。他想了很久也没明白,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威武已经不在身边了,他才琢磨透,威武是在恳求大伙相信自己,真的受伤了,不是装的。王大心在看朝鲜战争的纪录片时,不断地会想,有的连队死了一大半,有的连队甚至是反复伤亡,反复补充,最后连军官都不晓得士兵的名字,在那个时刻,能够受伤,被送到后方,应该是件很幸福的事了。但是,他们一辈子都要面对一个拷问,为什么自己活下来了,而那么多战友却回不来了。只是,这种拷问或强烈,或轻描淡写,有的人遗忘了,有的人或许还夹杂着一丝庆幸,也有的人终生无法面对这个拷问。
罗三闯跳到威武眼前,眯着眼睛,冷着脸,死盯着他,问,真的假的?别他妈装的啊!威武眼里的恳求愈加强烈,说,我真的不能动了。威武委屈地看着地面,好像受了伤是件很见不得人的事情。王大心沉默片刻,说,五四把他的铺盖收拾好,一会儿威武坐小张的车回去。威武爬进驾驶室,关上门,使劲把手探出来,抓着王大心的手,说,指导员,我一定会回来的,相信我,我一定回来!
晚上,王大心躺在地铺上,连脚指头都不愿动一下。罗三闯吃一小口米饭,嚼了半天没咽,吐到手心里,然后抹到一张白纸的四个角上。王大心问,你干啥呢?这么恶心!罗三闯吹了一口墙上的灰,把白纸按在上面,问,今天几号了?王大心说,二十几号吧,谁记得那个啊?罗三闯借着蜡烛微弱暗淡的火光,脸贴着墙,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端详着那张纸,说,我做了个日历,看看日子,也算算咱们到底干了多少天。
王大心哦了一声,沉默了。他又问罗三闯,你说威武能回来不?罗三闯说,绝对能回来,那人脸皮薄,上回,我说了一句“要不是有个当大官儿的叔叔,你能有今天?”他就急了。他呀,生怕别人瞧不起他。王大心想,恐怕有点道理。他又问,要是你,你回来不?罗三闯一边想,一边用手抠掉迷彩服上的水泥嘎巴儿,说,说句实在话,要是第一天刚来的时候,你让我走,我抬腿就回去,一点不含糊,现在,你打我我都不走。我咋回去?别人要问我,你咋回来了?我说,受不了了,就回来了。这话我可说不出口。累点苦点是小,这张脸没了是大。罗三闯来了兴致,得意地笑了笑,比比画画地说,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吧,要这张脸,和不要这张脸,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像我,从前在夜总会当狗腿子,一天到晚跪着,跟当鸡也差不多了。那时,我就彻底不要这张脸,就为了那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哪天着火了,我撒丫子就跑,心安理得。现在呢,这张脸糊里糊涂地就挂在脑袋上了,要一下子扯下来,还真不太容易。所以说啊,嘿嘿,这张脸可不是条裤衩,想穿就穿上,想脱就能脱得下来的。王大心道,你说出的话,怎么听着都这么别扭呢?
六
王大心的奶奶比爷爷大了五岁,却比爷爷多活了十年。她走的时候,已经老得像根枯干的稻草,常常趴在窗口上,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望着外面,自言自语道,看,谁谁谁(王大心的父亲)他爹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捆柴火,他咋往东边拐了呢?她经常会看到一些已经死了或者去了外地的人,疯疯癫癫的,有点吓人。王大心后来琢磨过,奶奶看到的那些根本不在眼前的人,都是她惦记或痛爱的人,只不过她太老了,已经不能再用那带些温情的语言,用常人能听懂的话来表达了。
王大心还记得爷爷家的墙上挂着一个相框,刷着又浓又艳的红漆,铺着黑绒,衬着十几张黑白色的照片。那个时代的老人,每家都会有这么个相框。那上面,有手工上色的所谓彩色照片,还有发黄开裂的黑白照片,有抱着刚满月孙子、孙女的全家福,还有老人儿时的家族合影,时间跨度从八十年代到世纪初年,记录着这个家庭的历史,曾来过的每一个人都会留下一个影像。相框的右上角是奶奶的单人照,大约十四五岁,站在小石桥上,圆圆白白的脸,穿着旗袍,微垂着头,有点害羞地把一枝白色的花搭在肩上。王大心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这张照片,看着看着就很惆怅,觉得世上再不会有这样风韵的女孩子了。那张照片比其他的都旧,有好几道折痕,还滴上了什么东西,留下好几处黄渍。有一次,王大心问奶奶,这张照片为什么这么旧。奶奶说,爷爷出国那几年,把这张照片带走了,再回来时就这个样子了。王大心后来才知道,奶奶说的出国,就是朝鲜战争。相框左上角应该是爷爷的照片,但从王大心有记忆起就一直空着,没人告诉他为什么。
很小的时候,王大心也曾想把奶奶的那张照片偷偷随身带着,对他来说,那张照片与有点糊涂了的奶奶,并无太大的关系。他觉得那张照片上散发着一些让他痴迷的气息,浓稠得化不开,只要看上一会儿,就会失了神,掉到一个很幽深、带着点淡淡香味的世界里出不来。为此,他还暗暗羡慕过爷爷,觉得爷爷曾是个幸福的小伙儿。
王大心在想,一九五○年的那个冬夜,那个无名连里,大概总会有几个怀揣着这样照片的小伙儿吧。在麻木到失去知觉之前,他们会不会挣扎着,悄悄摸出照片再端详端详呢?那一刻,他们在想什么?他们会抬起头,穿过黑得发蓝的冰冷夜空,向着照片里的姑娘,作最后的无声道别吗?他们会心生恐惧,面对死亡的悬崖深渊不知所措吗?也或许,他们暗自盼着美国的军队早点经过山下的公路,那样,就可以发动进攻,就有机会活下来回去,和照片上的姑娘生活在一起。但无论如何,在迈过死亡大门的那一刻,他们都是不孤单的,还有什么是更好的慰藉呢?哪怕这之后,照片和小伙儿一样,留在雪地里,寂静冰冷。再过上一段时间,大地回暖,冰雪化掉,他们又会一起腐烂消融,最后永远掩埋在异国土地之下。
王大心突然醒了。现在是几点了?他不知道,手机早就没电了,也没充过。戈壁滩上没刮风,月亮很大,从没堵严的小洞里照进来,但屋子里很冷,每个人把所有衣服都压在身上了。旁边睡的是测绘员小赵,威武走后,他补了进来,干了两天活儿,彻底累瘫了,大张着嘴,流着口水,鼾声如雷。再过去,是罗三闯,静静地侧卧着,悄无声息。再再过去,铺上空的,抗美和五四不见了。王大心像鲤鱼一样蹦起来,推了推罗三闯。罗三闯说,没事,俩人在外面扯没用的呢!王大心从窗户破洞望出去,抗美和五四裹着军大衣,像两只狗熊,肩并肩坐在水泥袋子上,一人手里捧着一只洗涮杯,旁边放了瓶二锅头,喝了一大半。王大心嘴对着破洞,小声说,聊一会儿就行了,太晚了,回来睡觉吧。王大心看见俩人把缸子里的酒喝完,用手抹了把眼泪,恋恋不舍地回来了。
其实,就在王大心糊里糊涂做梦的时候,抗美睁着眼睛,数着棚顶上的木头椽子。五四也睁着眼睛,于是抗美悄悄推了他一把,说,到外面坐坐去吧。五四爬起来,看见罗三闯也睁着眼睛,戴着耳机,摆弄他那台全波段收音机。五四小声说,罗班长,我们俩到外面坐会儿,一会儿就回来。罗三闯专心鼓捣着收音机,无奈全是嗞嗞啦啦的杂音,只有一个台,隐隐约约有人在说话,说的还是外国话。罗三闯向外摆了摆手,还不死心,又一次从头开始搜索频率。
五四小声说,谢谢罗班长,然后裹上迷彩大衣,猫着腰向外走,出门口时还顺了一瓶二锅头。抗美喝了一口酒,小声啊了一下,干冷的夜色里冒出一团浓稠的白雾,映着月光,慢慢地向乌蓝的天空里飘。他问五四,年底想留吗?五四说,当然想留了,部队哪点都比老家强。有人说部队又苦又累,我就一点都没觉得,还觉得部队挺养人呢。在这儿,每顿饭最少有一个荤菜,做不好了,老兵们还骂炊事班。在我老家,干一天大地活儿,也捞不着荤菜吃啊。抗美问,你老家得穷成什么样啊?五四答,这么跟你说吧,小时候,我家人出门去镇上,得走三天,后来有摩托车了,也得一天。全是大山沟里的土路,有的地方路险,你还得下来推着车走上五里十里的。我们家出一种狗头枣,几毛钱一斤。入伍后有一次,我出营门给连长买东西,发现店里卖几十块钱一袋,一斤都不到!
五四说,我小学都差点没上完,初中在镇里面,得住校,家里就不让上了,在家种地。来部队第一天,看见老兵的床单可真白,还寻思,这能往上躺人吗?后来发现一周能洗三回澡,转了下士每月就能拿两千多,我咋能不想留下呢?
抗美望着天空,想了想,说,我不想留了,年底就走。五四说,你有学历,年龄又小,出去了也不怕。抗美摇了摇头,说,倒不是因为这个。接着,他认真地看了看五四,说,五四哥,你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吗?五四愣了一下,用有点迷糊的眼神打量着抗美,答道,你比我们都聪明,有上进心,还有,呵呵,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抗美侧过头,很期待地看着他。五四说,你有点孩子气,像跟谁较劲儿似的,总要比个输赢,让别人不愿接近你,照我看呀,真没啥必要。
抗美有点失望地转过头,盯着前面的铁轨,抿起嘴,许久不语。五四没注意到这些,缩着微微发抖的身子,使劲揉搓双手,往手心呵气,两腿前后荡,用后脚跟踢屁股下的水泥袋。过了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抗美不说话了,遂转过头,借着月光打量着他的脸,发现一串泪珠流下来,洗出了一道亮亮的泪痕。五四有点不知所措,慌慌地问,你咋的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抗美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有些事想找人说说,你想听吗?五四道,兄弟嘛,你说吧。
抗美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说,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子。五四瞪大了眼睛,瞅着抗美。抗美抬眼看了一眼五四,又把眼睛垂了下去。好一会儿,五四恢复平静,小声说,可你是个男人啊!抗美固执地说,可我就是个女孩子,就是个装在男人身体里的女孩子。五四脑袋里晕晕乎乎的,好半天,想起大概的确有那么一类人,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待他接受了眼前这个现实,又不知说什么好,停了一下,他犹豫着说,那你一定很难受吧?
抗美使劲点点头,又有几大颗眼泪流了下来。他把头靠在五四肩上,轻轻抽泣着。五四一动也不敢动弹,把迷彩大衣使劲裹紧,像树桩一样让抗美靠着。抗美断断续续地说,五四哥,很多时候,我都很累,真希望谁能帮我一把,帮我把水泥扛上肩,或给我递一杯水,可这时,我又得强迫自己明白,我是个男人,我绝对不能落后。有时,我跟你们在一起,挺害怕的,不知道为什么害怕。所以,我就拼命地要比你们强,才觉得不会被别人看不起。我想,就算我是个女孩子,我也一定要比你们强。
抗美用手背抹了把眼泪。五四说,还能改过来吗?抗美摇摇头,说,我努力过,可是不行,我就是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子,为了这个想法,我可以不惜一切。五四点点头,说,那你可真累啊!抗美靠着五四的肩膀,问,你不会嫌弃我吧?五四忙摇摇头,说,哪能呢,咱们是兄弟啊!哎呀,现在不能这么叫了,那咱们是啥啊?抗美露出点笑容,说,是战友呗。五四仰头沉思,看着从嘴里悠悠冒出的白雾,端详着雾气变化不定的形状出神。突然,他憨厚地笑了,问,你喜欢上谁没有?不会喜欢上哥了吧?抗美用手掐了一下五四的胳膊,说,我才不会呢!五四拍了拍胸脯,吐了口气,说,哦,那我就放心了。
两个人望了好一会儿月亮,靠在一起取暖。五四说,我也给你讲个秘密吧,咱们扯平了。抗美抱着五四的胳膊,把厚绒领子竖起来,严严地包住脸,闭着眼睛说,好吧,我听着。五四嘿嘿一笑,说,你知道我是通信员吧?抗美点点头。五四接着道,有天晚上,都熄灯了。连长打我手机,说,我在洗澡呢,忘带钱了,你过来接我。就这么一个糊里糊涂的电话,连他在哪里洗澡都不知道。再打过去,死活没人接了。我琢磨了半天,连长没吃晚饭,下午走的时候,说他和战友喝酒去。我想,他既然洗澡,肯定是在洗澡堂呢,于是就换了便装,兜里揣上十块钱就出营区了。
听到这里,抗美笑了,还打了冷战。五四问,你笑什么?抗美说,没笑什么,你继续说吧。五四说,我在营区周围找了一圈,只找到一家浴池,进去一转,溅了我一身水,也没找到连长。于是我就来到一个烧烤摊旁边,问烤羊肉串的婆娘,这周围哪里能洗澡?婆娘说,那边有个某某某浴池能洗。我说,还有没有别的啊?她有点怪怪地看看我,说,再往东边走,那边有个洗浴中心,就是贵点,好人没有去那洗的。五四说,我当时也没多想,赶紧往那边跑,到了一看,果然不一般,灯光通亮,晃眼睛,里面更亮。我胆战心惊地往里走,里边厅很大,显得我很小,白色大理石铺的地面,光溜溜的,很滑。有个长得挺好看的姐对我说,您这边请。我这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瞧了,那姐穿得可真少,胳膊、腿都在外边露着。我没敢说找我们连长,我看着地,对她说,我找人,说完想往里走。她拦住我,说,里边不能进。就问我,找的人叫什么,可以让服务生去叫。
过了好一会儿,服务生出来了,说,没这个人。我真的着急了,找不着连长可怎么办?他肯定喝多了,出什么事情可就坏了。我在洗浴中心门口站了好久,使劲寻思,该去哪里找,如果找不到,是不是该报告指导员。我当时想,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把这事说出去。这时,我听见身后有人吆喝了一句,不太清楚。我转身一看,没有人影。再仔细一看,树下草丛里躺着一个人。我赶忙跑过去,一看,可不是连长吗!吐了一身,脖子里也灌得满满的,还有一只鞋不见了。我忙把他背起来,一路小跑回营区了。在营区里,还看到营长,我忙躲到树后,没让他发现。我把连长放到床上,把他衣服脱了,擦干净身体,又把他衣服洗了。后来,想起鞋还少一只,就又摸黑跑出去,在路边的沟里找到了。
抗美笑着说,你这通信员当的,谁也比不了。五四又说,连长第二天醒了,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头天晚上的事了。我对他说,我是把他从洗浴中心找回来的。我都没敢告诉他,他喝多了,躺在草丛里,还吐了一脖子。他竟然瞪大眼睛,看着我,说,我不可能去那儿!说得我愣了半天,倒真有点怀疑昨天晚上发生过的事了。
五四问,对了,你刚才笑啥?抗美说,我笑你就揣了十块钱。五四点点头,说,我估计也不够,你看那里边,装修得多气派。抗美说,罗班长又该笑话你了。五四没明白啥意思,又说,还有个事,指导员的,你听不听?抗美说,好啊,你说吧。五四说,咱们来施工前,指导员一直在追城里报社的一个女记者。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女记者的生日,就花了上千块钱,给人家买了礼物,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用彩纸包着。指导员让我给送去,我就想,这事他自己去不是更好吗?我也没敢问。到了报社门口,那女记者出来了,我把礼物递给她。她奇怪地问,是谁给的?然后笑了,说道,他——呀,你把礼物拿回去吧,这我可不能要。我急了,又说,王指导员说里面还有封信!女记者笑了笑,说,就不看了,你对他说,以后不要再送东西来了。
五四说,我回去之后,对指导员说了,他像傻了一样,别看他平时话那么多,当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说完,五四和抗美俩人对视了一眼,嘿嘿笑起来。抗美对着夜空,轻轻地啊了一声。突然,他笨重地搂住五四的脖子,伤心地哭起来,小声说,这里真好啊,这辈子恐怕再也来不了了。五四很不是滋味,无缘无故地跟着非常惆怅。这样,他鼻子一酸,掉了泪。又过了一会儿,他俩听见王大心叫他们,便喝干剩下的酒,猛跺了一阵子脚,回去睡了。
七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就像一辆新买的轿车,跑几回高速,使劲踩几个油门,磨合一段时间,就结实耐用了。王大心觉得自己也是这样,没有刚来时那种大苦大累、大喜大悲的情绪,感觉似乎麻木了。每天干完活儿,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铺盖上,端着本书瞅一眼,看不上几页就睡着了。当太阳再一次升起时,也没有那种疲惫难熬的感觉,仿佛成了一头狡猾世故的老骡子,不快干一点,也不慢干一点,不着急,也不着慌,六点多钟,总能搬完最后一袋水泥。
前几天,威武回来了,把小赵换了回去。他是挺着腰杆回来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告诉别人,你看,我可是回来了啊!那感觉,王大心觉得有点像祥林嫂,捐了个门槛,就以为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祖宗祠堂了。王大心能理解这种心情,在连队里,平时嘻嘻哈哈的没关系,但苦了累了的时候,千万别逃跑,别开溜,怎么也得熬过去。否则,你这人,就被周围人PASS了,你就OUT了。没人会损你,也没人会提起这件事,但你从此就会时时处处感到,从别人某句话中的某个词里,从战友不经意的眼神里,感到自己OUT了。人家扎堆唠点什么,你想凑过去,都觉得不好意思。
这天晚上,罗三闯指着他贴在墙上的自制日历,说,指导员,后天是中秋节,咋过啊?王大心说,你那日历准不准啊?别整错了。罗三闯说,放心吧指导员,上下误差不超过三天,我刚才在外面看了一眼,月亮挺圆的了,不会错的。王大心说,咋过?能想的招,咱们都用过了啊!开个晚会?这几个人也不大够啊!罗三闯说,指导员,我给你出个招,你想听不?王大心答,你说!罗三闯说道,每天早上不是定时来五个车皮吗?我打听过了,这几个车皮是从库尔勒来的,六个小时。我想,咱们派个人,去库尔勒采购点东西回来,好好过个节。王大心问,派谁去呢?罗三闯说,派威武去,你放心吗?王大心说,那就得派你去了呗?罗三闯答道,绝不辜负校长栽培!
下午,卸完了水泥,王大心拍了拍罗三闯的迷彩服,掏出五百块钱,说,进了城一定一定要小心,咱们是在外地施工,人生地不熟,可不敢捅娄子。罗三闯把钱往外推,说,哪能让你一个人出钱呢?怎么的也得大家一起凑份子啊!王大心说,这个你就别跟我争了。威武说,罗子,可别忘了给我带蒜烧大肠回来!
可没想到,还是出事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大家兴高采烈地迎接罗三闯回来。但是,火车停了下来,罗三闯却没下来。火车司机老张说,罗三闯昨晚上找小姐去了,扣在派出所,要单位派人接去。王大心脑袋嗡的一下,他不大相信罗三闯能做出这种事,可这又是事实。他忽然挺难受,觉得这么多天建立起的感情给糟踏了。他又问,人送到军分区去了吗?老张说,没有,还在派出所呢。
王大心对剩下的三个人说,你们几个哪也别去,天塌下来也别动,一定等我回来。说完,就跳上火车头,和老张去库尔勒了。临走时,他拿了两条烟,想了想,又把银行卡也揣上了。虽说库尔勒和省城比差远了,但冷不丁看到街上有这么多人、这么多车,王大心还是觉得有点晕,过马路都有点生疏。
他和老张进了派出所的拘留室,罗三闯像只老猴子一样,佝偻着腰,坐在塑料椅子上,东张西望。罗三闯见王大心来了,一下子站起来,说,你们可来了,我顶了几句,差点挨揍!王大心闻到很浓的酒味,生气地小声问,你找小姐没有?罗三闯瞪着眼睛说,没有!王大心又问,到底找没找?罗三闯说,绝对没找!王大心说,一会儿你别乱说话。
片刻,来了个胖警官。王大心挂上笑容,递上证件,说,肯定是个误会,我们这个哥们,刚结婚不到俩月,老婆挺水灵,不可能干那事的。胖警官认真看了看证件,很警惕,很困惑地说,你是军人吗?哪个单位的?直到这一刻,王大心才发现,别说罗三闯,就连自己都是灰头土脸,头发老长,还挂着水泥灰,迷彩服上满是板结的水泥块。他扭头又看了一眼罗三闯,猛然发现,可不咋的,活脱脱一个刚从工地下来的民工。
王大心说,咱们是工程兵,整天和钢筋水泥打交道,可不都这个样子吗!穿得整整齐齐,皮鞋锃亮的,那是天安门国旗护卫队,咱这里也没有啊!这时,老张也说,是真的,这几个解放军在哪哪哪的那个车站都卸了快一个月水泥了,坏人谁到那里去呀?胖警官笑了笑,又说,那解放军也不能找小姐去啊!那是犯法的事啊!罗三闯抢到前面,说,老总,我跟你说多少回了,我没找小姐,我找人去了。胖警官瞪起眼睛,大声道,怎么说话呢?谁是“老总”?王大心把罗三闯推到一边,说,警官同志,小兄弟不会说话,您别跟他计较,但有一点我敢保证,他绝对不会去做那种事!
其实,胖警官知道罗三闯没做什么事情,只是觉得他这种样子,这副德性,这个做派,又满嘴酒气,实在太可疑。所以,一直盯着他,又随便找了个理由,就给拘进来了。现在,王大心来了,一看真是军人,他也懒得再追究下去了。于是,他向外摆摆手,示意可以走了。罗三闯道,您得把那塑料袋东西还给我呀!胖警官一瞪眼,又忍住了,把那个挺大的塑料袋提了过来。
往回走时,已经是后半夜了。王大心和罗三闯窝在水泥包垛子下面,捂着迷彩大衣,头顶上是大大的月亮。火车不快不慢地向前跑,满耳的风声。王大心说,今晚可真悬啊,要是给你送军分区可就麻烦了,这种事,你就是没做也掰扯不清。罗三闯喷着酒气,道,指导员,你用脚指头想想,我能拿你给大伙买过节东西的钱去找小姐吗?我还是人吗?王大心问,那你跑美容美发店干什么去了?罗三闯答,昨晚到了库尔勒,在街边吃了碗面,要了个小口杯,有点晕乎。后来,路过一个美容美发店,不知咋的,就想版娜了。我在他们门口蹲了半个来小时,望着里面,蹲着蹲着,我就哭了。说到这里,罗三闯低下头,用手捂着脸呜呜哭起来。他又说,我心里明白版娜早就没了,不可能在里面,可我还是迷迷糊糊地进去了,好像版娜真的在里面一样,好像我这一问,她就能跑出来见我,我这么多年没惦记过几个人,我是真想她啊!想得心都疼啊!
王大心仰头望着月亮,冰冷的夜风把脸吹得发麻。猛然间,他不知道这是去哪里,要去干什么,只是觉得又幸福,又单纯,这感觉此时此刻才有,今生今世再难遇到,让人刻骨铭心。不知不觉地,他流了几滴泪,但立刻就被冷风吹干了。
八
抗美的手颤了一下,然后,仿佛没听见罗三闯的话一样,继续有板有眼地洗完了。而且,洗得时间格外长,好像一边洗一边想什么事似的。洗完了,他把盆涮干洗,放好,站在罗三闯旁边,眼睛发红,执拗地看着罗三闯。盯了好一会儿,罗三闯倒有点发慌,说,你要干什么?抗美说,罗班长,我想跟你比一比,下午那一车皮水泥咱们俩一人一半,看谁先干完。罗三闯翻了个身,把头冲另一边,说,脑子进水了?比那玩意儿干啥啊?突然,抗美吼道,我就要跟你比,你敢不敢?你要不敢,以后就把嘴放干净点!
大伙儿都不困了,静静的,不知会发生什么。罗三闯好像睡着了似的,很久没说话。停了一两分钟,罗三闯猛地蹿了起来,一把扯住抗美的脖领子,说,新兵蛋子,你要干什么?抗美一动未动,依然执拗而挑衅地望着罗三闯。这时,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五四像头牛犊子一样爬起来,冲过去,抱住罗三闯的腰,有点胆怯,却又看得出他绝不会退缩,说道,不许你欺负抗美!罗三闯甩了几下腰,没甩开五四,有点无奈地僵在那里。
王大心看三个人没有要打起来的意思,说道,抗美、五四把手松开,给罗班长道歉!俩人有点惊讶地看了看王大心,还是低了头,说,罗班长,对不起,不该顶撞你。罗三闯说,我这是话粗理不粗,咱们成天和钢筋水泥打交道,你觉得你这个样子,别扭不?王大心说,什么话粗理不粗?你就是管不住你那张破嘴。好了,都躺下睡觉吧,两点钟起床。
刚过了一会儿,外面就有载重卡车的声音。司机小张跑进来,说,连长让我告诉你,基地刘副司令,还有旅长、政委两个小时以后过来看一看,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吧。说罢,把一张纸交给王大心,连长亲笔写的,内容大致相同。
五个人把铺盖正了正,摆成一条直线,被子弄成方形,不过,成豆腐块也不大可能。把水泥台上油渍麻花的破报纸扔掉,认真地铺上新报纸,将五只洗漱缸子冲了冲,码在上面,又眯起眼,瞄着修成一线。然后,把屋子里的锅碗瓢盆从大到小摆在墙角,看起来干净利索不少。王大心四处打量了一番,这屋子也就能整到这个水平了。他看了看其他人,迷彩服虽是破破烂烂的,但现在洗也来不及了。他又觉得头发都太长,快把耳朵遮住了,遂找出了把折叠剪子,看能不能简单修一修。罗三闯说他以前学过理发,于是先给威武剪,一剪子下去,就剪多了,隐约露出白白的头皮。于是,他想第二剪子修正回来,结果,剪得比上一剪子还差。大家都憋不住笑,威武慌了,着急地问罗三闯到底会剪不会剪。最后,罗三闯基本上是贴着威武的头皮,除草一样剪了一遍,像生了苔藓的西瓜一样。大家都不敢再让罗三闯剪了。王大心想了想,说,算了,就这样吧,这鸡巴毛地方出不了仪仗队,也别太假了。于是大家把迷彩帽戴上,使劲把头发掖到帽子里面去了。
还没到两个小时,一辆很彪悍的越野吉普车就拉着一条尘土长龙,驶到平房门前。基地刘副司令、旅长、政委依次下车,让王大心眼珠子差点掉下来的是,最后下来的是个女同志,白衬衫、蓝牛仔、马尾辫,竟然是省城报社的那个女记者。王大心想,坏了,我这一世幸福要毁于一旦啊!这个混蛋连长,独独不提她也来了。
基地的刘副司令穿常服,旅长、政委着迷彩服。不过,他们的迷彩服和王大心几个人的一比,还是太崭新了,军衔、臂章颜色鲜艳分明,而王大心的,早就油黑油黑,分不清军官还是士兵了。刘副司令和旅长、政委绕着红砖平房转了一圈,问平时都吃啥、喝啥,如何洗脸、洗澡等问题,最后和五个人都握了手,说,这五个小子都是好样的,冲他们几个,我就相信你们有实力!
旅长、政委满意地笑了笑。旅长过来,和五个人一人使劲拥抱了一下,笑着小声说,知道为什么让你们一下子干了一个来月吗?就是想让你们立功,给咱们旅树个典型!王大心瞪圆了眼珠子说不出话来。政委对刘副司令说,我们这五个人,一个指导员,四个兵,一个月,在这没水、没电、没人烟的地方,搬运了一万吨水泥,就是说,您刚才看见的那个工程主体,是这五个人一袋水泥一袋水泥背出来的,没有他们,工程就不可能提前完工。王大心想,还是政委会说话,又概括,又形象,又生动,马上让人联想起,荒凉的戈壁滩上有一座高大的钢筋水泥建筑物,下面站了五个很渺小的人,极具视觉冲击力。刘副司令惊讶地点点头,说,哦,那在打仗的时候,他们就是尖刀班、突击队,要立大功的呀!
女记者似乎也分不清谁是军官,谁是士兵,谁看上去最苦相,衣服最破烂,就采访谁。罗三闯的脸洗得最少,衣服最脏,腰最弯,还总对女记者微笑,女记者自然是最先问了罗三闯。她问,这里吃得怎么样?罗三闯道,嘿嘿,排骨、红烧肉、烀肘子、小鸡炖蘑菇,可劲吃。女记者哦了一下,有点不自在,又问,那你觉得辛苦吗?罗三闯答,不辛苦,民工比我们辛苦多了,不瞒您说啊,我以前当过民工,一天累得要死,当了兵才算是享上了福。女记者有点晕,又问,那亲人有病,家属生孩子,你们能回家照顾一下吗?罗三闯答,他们?就跟没我这个人一样一样的。有病,打个电话让我寄钱回去,没事,一年半载没个音讯。对了,我们这个部队,常年在外施工,找老婆难得很,您在报纸上给宣传一下。还真巧了,这有个大学生,您给好好写写。王指导,快过来!
趁着刘副司令他们到处转,女记者跟罗三闯说话的空儿,王大心钻回屋,用毛巾狠擦了几把脸。女记者在王大心的脸上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问了几句,可聊得不咸不淡,没唠出什么素材。王大心指望着女记者能认出他来,可是,屡屡暗示,仍没奏效。女记者若有所思地问,现在部队待遇怎么样?王大心来劲了,说,好啊!我一个月工资加上施工补助,五千多呢!我们旅部在城里,结了婚马上就能分房子。他特意把“结了婚”和“马上”说得让人印象深刻一点,可是,女记者好像也没听进去。王大心的心凉了,一想,算了,人家早他妈把自己给忘了。
最后,女记者有点失望,说,那就照张相吧。于是,五个人排成一溜,王大心在中间,后面是铁轨、装水泥的火车皮,还有几根没电线的电线杆子,再远处就是戈壁滩。照了一张,女记者说有点死板,于是,五个人搂着肩膀,手指呈V字,高喊道,茄子——
女记者看了看相机,说,就这张吧!又过了十几分钟,刘副司令、旅长、政委、女记者坐着车回去了。王大心也接到通知,把最后这一车卸完,跟卡车一起回工地。收拾完东西,王大心站在窗破门倒的红砖平房前,凝视了好一会儿,心里有种很浓的滋味,却不知是什么。抗美在房后墙根挖了个坑,把自己的迷彩胶鞋埋了进去,说是以后不能来这里了,留个纪念。
工程结束,大部队撤回驻地时,已经快到冬天,老兵退伍就开始了。威武不想留了,王大心找他谈心时,他说,不想再靠关系留下了。抗美也走了,回了老家。五四也没留下来。今年兵役制度改革,上等兵转下士的比例比以往低了许多。王大心把五四排在第三位,心想,前三名怎么也留下了。结果,营长找到他,说,只给你们一个名额,其他的我来掌握。王大心说,我们连不是有三个上等兵名额吗?为什么只给连里一个?营长阴着脸,说,跟你说了,其他的我来掌握。王大心不满地说,那还要连党支部干什么?营长不耐烦地说,我说我来掌握,我就能掌握得了的?旅长、政委都不一定掌握得了。罗三闯也不想留了,但偏偏今年下士转中士的名额比往年多。王大心把这情况给罗三闯说了,想让他留下来。罗三闯伸长了脖子,说,能留下就再干几年,可别指望我给谁送礼啊!就这样,罗三闯踩着狗屎成了中士,还当了班长。后来,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都别他妈的跟老子玩心眼儿,你们那些玩意儿,都是我玩剩下的!
九
后来有一天,连队文书气喘吁吁地拿来一张报纸,原来女记者照的照片在省里报纸上登出来了。王大心拿来一看,不是五个人喊茄子的那张,倒是她说比较死板的那一张。照片印得很清晰,每个人脸蒙尘土,衣着破烂,表情严峻,身后是几辆很有震撼力的火车车皮和一袋袋水泥包。巧的是,照相时吹起一阵风,腿下卷起一股很浓的沙尘,在照片里很清晰。图片下方的说明也很震撼,某国防工程提前完工,五名军人创造了装卸一万吨水泥的奇迹,为国防建设立下汗马功劳。不过,报纸给文书搓得全是褶子,照片上还沾了个挺大的油点子,显得很旧。
王大心把照片剪下来,夹在笔记本里。过年时,他喜滋滋地把照片拿给八十多岁的姥姥看,不想,姥姥竟难受地哭起来,边擦眼泪,边说,娃们真是太苦了。王大心有点慌了,忙安慰姥姥说,现在部队生活非常好,没啥可担心的。
这一刻,王大心又想起了一九五○年冻死在雪夜里的无名连。他好像琢磨明白了,无论是一张印了字的旧纸片,或是一张旧照片,那背后都有一大堆活生生的故事。那些故事,对于大家来说其实并不陌生。
王大心想象自己站在无名连的阵地上,听见有人呼吸,有人呻吟,有人低声说话,尽管内容不清晰,却身临其境。这是黎明前最黯淡、最寒冷的时候,他站在雪地上,镇定地,与无名连一起等待天亮。王大心觉得,此时此刻,也许不那么壮烈,自己也多了一分从容。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