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生活(上)
文/祖先海
一
上班从没有迟到过的老马,今天早晨却迟到了10分钟。原因是在过一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与一个风风火火的小青年撞上了。虽然从碰撞现场来看,是老马撞了他,但这事怨不得老马。老马是正常行驶,小青年不是。小青年是抢信号灯变换那点儿时间差冲过来的。这样,就和老马撞了在一起。本来应该他撞老马,但他年轻,反应快,想顺势从老马的自行车前闪过去,结果事与愿违,反被老马结结实实地撞了个仰面朝天。
老马没有倒。他骑的是经过自己改装过的加重车,跟坦克一样,没有别的优点,就是结实。小青年也没有受伤,他在胳臂上揉了两下就站起来了,扶起自行车,准备走人。按说,事情应该到此告一段落,可是老马不干。老马觉得小青年太不懂礼貌了,这起碰撞由他引起的,他应该跟自己说声“对不起”。可小青年压根儿就没有这个意识,他甚至连看老马一眼都没有。老马很生气。于是,在小青年准备蹬车走人的一刹那,老马一把抓住了小青年的自行车后座,不让走。小青年回头上下打量着老马。老马说,你应该跟我说声对不起!
小青年冷笑了两下说,你撞了我,凭什么要我跟你说对不起?
老马说,我撞你是因为你闯红灯了。
小青年朝四周环顾了一下,一脸不屑的样子。这时,信号灯已经变了。小青年像是一下子获得了灵感似的对老马说,你有证据证明我闯红灯了吗?我还说你闯了红灯!你看,我现在的方向就是绿灯。
老马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不讲道理呢?明明是你闯的红灯,怎么血口喷人说我闯红灯了?老马说这话时,声音很高,眼珠子一定瞪得很大。
小青年肯定受到情绪感染,此时声音也跟着高起来。怎么着,想打架?
这时,和老马年龄相仿、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不干了,其中一个长得跟圆柱一样壮实的中年男子指着小青年说,怎么着?你还要耍横是不是?你闯红灯和人家撞到一起,怎么就不能跟人家说声对不起呢?
小青年当然不示弱,他对“圆柱”男人说,关你屁事?我不说,你怎么着?
“圆柱”男人将自行车往地上一扔,指着小青年,说今天这事我管定了,你敢耍横,我就替你父母教育教育你……
霎时,路口乱作一团。好多人都停下脚步,像漩涡一样,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团团围住。这时,绿灯口的汽车已经起步了。司机拼命按喇叭,示意挡在路口的人群让开。可是,大伙儿都视若无睹,像推着自行车逛菜市场一样,这边人缝里瞧瞧,那边人缝里看看,路口一下子就瘫痪了。见此情景,一些义愤的人纷纷扒开人群,加入进来。当他们明白原因之后,很快就形成了两派。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地阐述自己的看法,后来莫名其妙地相互骂开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指着老马说,大哥不是我说你,他也没撞着你,你也没受伤,就这点儿小事,你干吗非要人家说声对不起呢?不等老马反应,一个老者站了出来说,你这是浑话,他闯红灯和大哥撞上了,不该向人家赔个不是?眼镜不干了,他指着老者骂道,你这么大岁数白活了……站在老者身边的一个瘦高青年不干了,他指着眼镜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大爷跟你爸一个岁数,你说这话就不怕出门让车撞上……漩涡内一阵骚乱,眼镜要和瘦高青年动武。但是,他们不是真要动武,他们只是做做样子往一块拱,被人拉住后,象征性地往前冲了两下,就被不断加入的人流漩涡漩到边上去了。又是一轮新的陌生的面孔。而那个小青年此时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老马似乎早就把他给忘了,他和一些不相干的人理论着……
约莫过了20分钟警察来了。周边一些看热闹的人纷纷知趣地走开。老马仍在那儿和几个无关的人争论着。警察走上前,拍了老马一下。老马突然看见警察,一愣。警察问老马,怎么回事?老马说,有一个青年闯红灯和我撞上了。警察问,小青年呢?老马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那个小青年。待他眼神回到警察脸上时,明显有点儿底气不足。他有点儿用词不当地对警察说,那小子可能逃离了作案现场。警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他对老马说,他都走了,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上班去?老马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来似的,快速看了一眼手表后,赶忙推起自行车向前小跑几步,然后一只脚踏在自行车的脚踏板上,另一脚像撑船的篙头一样紧捣几下,往前滑行了一段距离后,一蹁腿,骑上,奋力向前蹬去。
二
快到厂子大门口时,老马抬腕看了一眼表,已经8点10分,整整迟到了10分钟。老马有些后悔,他觉得不该为那点儿小事和人矫情。他是老先进,二十多岁就当了市劳模,上了三十多年班,从来没有迟到过,早晨7点半从家里出来,7点50分准时到单位门口,三十多年如一日,天天如此。尽管这些年,他所在的仪表厂从不景气到半死不活的,老马依然每天准时出现在厂子门口。为此,老马还得了一个绰号,一些和他差不多大的同事不叫他老马,而叫他“钟点”。老马也答应。从不迟到的“钟点”今天迟到了,老马觉得就跟不小心错拿了别人东西被别人当成小偷似的尴尬。过大门口时,老马眼神明显不对,看人不是看,而是瞟。事实上没有人管他,是他自己拿这事当回事。可是,老马这样瞟人,老马感觉别人看他的样子也是怪怪的。他甚至听见身后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像从传达室里发出来的。传达室里经常聚着一些人。老马心想:我迟到一回你们就盯上了!可转念一想,老马觉得同事议论自己是对的,谁让自己是劳模呢!劳模就得跟别人不一样,别人能迟到早退,你劳模不能。
老马越来越感到这个架吵得不值,让同事笑话。从自行车棚里出来,同事老李头看见他了。老李头是个老玩童,特别能闹的那种,说话跟大炮筒子似的,老远就听到他的声音,特别震得慌。搁以往,他早就抡开了他那大嗓门,可是,今天老李头给老马的感觉特别鬼祟。他冲老马轻轻地招招手,又跟特务接头似的扫了一眼四周,看没有人,向老马走过去。老马心想,我不就迟到了一回,值当跟我鬼鬼祟祟的吗!老李头走近前,关切地问老马,家里没出什么事吧?老马白了老李头一眼,没理他,悻悻地走了。老李头“嗳”了两声,见他头也不回,就冲他的背影大声嘱咐说,老马,没什么大不了的,遇事想开点。声音很大,震得空气都哗啦啦响。老马感到一阵臊得慌。他是一个好面子的人,他觉得这声大嗓门肯定覆盖了工厂的各个角落,今后还让自己怎么做人。出了自行车棚,在两栋厂房之间的一个拐角,老马站定,看四周没有人,他举起右手,狠狠地在自己右脸颊上扇了一耳光。
“老马,你这是干什么吗?”老马的右手还没有垂下,传达室的李姐像变戏法似的横在老马面前。老马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心想,这下坏菜了。李姐嘴好叨唠,碎,人称小喇叭,让她看见这一幕,准会有很多人编排自己。老马对这种突发事件缺少应对能力,他尴尬地冲李姐笑着说,有一只蚊子在我脸上。李姐的眼睛睁得老大,她上下打量老马,一副新奇的样子对老马说,老马,遇事想开点,别憋在心里啊!这春天哪来的蚊子? 说完,不等老马反应就走了。望着李姐的背影,老马懊恼地摇了摇头,心想,今天怪了,怎么都觉得我有事儿呢?不就迟到了一回吗?
老马像小偷似的蹑手蹑脚地走进车间,他看见工友们三三两两扎堆儿说着什么。见老马进来,不约而同地闭了嘴,用眼角瞟一眼老马,散开了。以往不是这样的。以往他们看见老马都热情地和他打一声招呼。爱逗的,还和老马没大没小地贫两句嘴,老马总是笑呵呵地骂上一句:“臭小子!”然后,各干各的事儿。可是今天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没有人跟他逗,好像压根儿就没他这个人存在。老马真想骂一句娘,但他还是忍了。他搁下那种老式人造革提包,戴上手套,环顾一下四周,他发现徒弟小牛不在。他想,这小子怎么没上班呢,别是这小子出了什么事儿吧?搁以往,老马肯定毫无顾忌地随便冲谁“喂”一句,可是今天他感觉这样对谁“喂”一句都有点别扭,至于为什么别扭?他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哪地方有点儿不对劲。他走到同事老姜身边,老姜和老马一同进的厂,一个师傅带出来的,两人关系应该比较近,完全是可以说小话的那种。可老马天生不会说小话,他跟老姜之间的关系给外人感觉也就不咸不淡的。老马小声问老姜,牛小刚没来?老姜愣了一下,他突然不知道牛小刚是谁?因为包括老马在内,平时没人管小牛叫牛小刚,都叫他小牛。老姜想了半天,反应过来了,他说,你不知道?老马的心旋即提到嗓子眼儿上,他木然地摇摇头。老姜说,他上你家找你去了?老马的那颗心还在嗓子眼儿上。他问,他上我家干什么?老姜说,给你送一封信去了。老马越来越感到诧异,给我送信?什么信,这么急?老姜笑笑,说不知道。
三
老马是生活在城市里少有的一类至今没有手机的那种人。老马固执地认为手机对他来讲没有必要,纯粹是一个摆设。他的朋友圈子很窄,不会有什么急事非要用手机不可,也不会有人在8小时之外,趁他遛弯儿时打电话找他,更不会有饭局需要他临时坐陪。所以,老马一直没给自己配部手机。现在,老马觉得还是有一部手机好,那样,小牛就不会因为他迟到10分钟,猴急马慌地往他家送封信,打个电话问他在哪儿就行了。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呢?老马觉得老姜肯定知道,可是老姜不说,老马也不好刨根问底。他就那样忐忑不安地坐在一角,愣神儿。
过了半个时辰,老姜喊老马,说纪检书记来电话让你上他办公室去一趟。也没说是什么事,就走了。老马很少往领导办公室跑,20年前当劳模时也很少去。老马是不善于跟领导套近乎的那种人,他当劳模赶上风正气顺的年代,只要把工作干到那个份儿上,就能当劳模。搁现在,他肯定当不上。但人生有那么一次荣誉就是资本。不管时代怎么变,工厂变成公司,厂长改叫总经理,谁都不敢不拿他当回事儿。厂子几次裁人,有人也想动老马,把他报上去了,让局长否了。据说局长在电话里把厂长臭骂了一顿。局长说,你们仪表厂就是剩下最后一个人,这个人也应该是人家马志强!懂吗?这是政治!
老马推开纪检书记的办公室。纪检书纪姓姚。姚书记和老马前后进的厂,他比老马大几岁,还有大半年就要退休了,平时没事就坐办公室里看报,一张报纸能看半天也没事儿。换别人,早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象征性地晃晃。可他天天不落,准时来,到点走,不是装样子。那一茬人,受那个年代的文化熏陶,如果没有受当代思潮洗礼,或者洗得不够,都这样。姚书记见老马进来放下报纸,示意老马在对面的一张老式帆布沙发上坐下。老马就坐下了。老马这茬人,特别规矩,尽管姚书记比他大不了几岁,但他知道大小。他将屁股轻轻放到沙发上,直着腰,等姚书记开口。
按说,姚书记找他有点儿多管闲事,碎嘴李姐给他办公室送报时顺便说了那么一句,姚书记就觉得有必要找老马谈谈,了解一下情况。姚书记说,老马,法院给你送传票来了你知道吗?老马一听,像屁股着火似的弹起来。姚书记朝空中按了按手,老马就坐下了。姚书记说,老马你别着急,不是还有一级组织吗?有什么事,还是先争取主动为好。老马还是沉不住气,他说,我能有什么事?姚书记说,别着急。老马说,我能不着急吗?法院都找上门来了。姚书记说,事情得一步一步解决,急能解决问题吗?老马的脸已经急得变形了,此时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一副受冤枉的表情对姚书记说,我真的没有犯事儿。姚书记说,论人品,老马我绝对相信你,可这法院的传票也不是空穴来风呀!你知道单位上下都怎么传你吗?说你前些年跑销售时吃了不少回扣……老马“噌”地蹿起来,姚书记又冲他按了按手说,你别激动,坐下慢慢说。老马说,我还说什么?这不是血口喷人吗?姚书记说,我是不相信你马志强能干出那种事来,但我提醒你一句,如果有事,还是争取主动为好。老马哭笑不得,他说,你这不还是不相信我吗?姚书记笑了笑,而后慢条斯理地说,我相信你没有用,法院相信你才行!老马这时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似的说道:反正我没做亏心事,我看法院敢把我关进去……
从姚书记办公室出来,老马整个人明显感到像霜打的茄子,发蔫儿。身子不由自主地贴着犄角旮旯儿走,生怕别人看见似的。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老马越是不想看见人,偏偏碰见人。在通往车间的路上,他又碰上了碎嘴李姐。老马偏过头,佯装看别处,躲李姐,可李姐偏偏主动喊老马。李姐说,老马,你躲我干什么?老马的目光只好迎着李姐。老马说,我躲你干什么,你又不吃人!李姐突然和老马打趣说,老马你别心思那么重,没什么大不了,比你大的鱼有的是。老马瞪了李姐一眼,神情非常严肃地说,李姐你说话要负责任,谁说我心思重?李姐向来不是善茬儿,她不屑地白了老马一眼说,我负什么责任?得得得,打住,算我没说,好心当成驴肝肺。说完,像一只弹簧似的一颠一颠地走了。
回到车间,老马感到特别憋得慌。他坐在一只凳子上发了一会儿呆,觉得还是憋气,于是起身走到老姜跟前说,老姜,能给我来支烟吗?老姜放下活计,怪怪地看着老马。老马平时从来不吸烟,今天是怎么了?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嗨嗨地笑了两声说,你今天是怎么了?也抽起烟来。老马说,你别问,我就是想抽一根烟,算我借你的。老姜翻呲了,说老马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不就是一根烟吗?老马没理老姜,夹着烟独自回坐到那条凳子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好多年了,这个城市的春天总是这样,像一个倒霉蛋儿的脸。
“师傅,你什么时候来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马听到有人喊,他木然地转过脸,表情陌生地看了牛小刚一眼,没有说话。
“师傅,您没事吧?”
老马霍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冲牛小刚咆哮如雷起来:“你他妈的怎么也怀疑我有事呢?你师傅是那种有事的人吗?”说完,重重地将手中的烟蒂砸在地上。
“师傅,您别急!……”
“我能不急吗?我堂堂正正活了大半辈子,黄土都埋到胸脯了,让人没事戳我脊梁骨!别人闲言碎语我管不了,你是我徒弟你怎么也不相信我!”
“师傅您别急,我当然相信您,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牛小刚斜睨了老马一眼。“可是,法院来……来传票了。”
老马像有短在人手里似的一下子瘪了。他目光复杂地看了小牛一眼,而后放低语调问道:“传票呢?”
“给师娘了。”
四
自打17岁上班以来,老马觉得这一天是他三十多年工人生涯中最难熬的一天。他觉得这一天特别地漫长,就像刀架在脖子上的行刑犯在等行刑官发令那样难耐煎人。好不容易等到下午5点钟下班时间,但老马没有急于起身,而是像过去那样在工作台上做着什么。老马不这样已经好几年了,准确地说,单位不景气以后老马就不这样了。不是老马不愿意这样,而是他老婆文丽老师不让他这样。为此他和老婆还干了一仗,差点儿离了婚。文丽是小学老师,她是经人介绍和老马相识相恋结婚的。老马当劳模的时候文丽非常支持他的工作。那个时候,孩子小,老马经常加班加点,文丽又接孩子又做饭,从没有怨言。后来,老马单位不景气以后,老马再这样到点不下班,文丽就不干了。文丽说,单位都要黄了,你到点还不下班干什么?老马说,我习惯了。文丽说,从明天起,这个习惯你给我改。老马说,你让我改我就改呀,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文丽“嗤”了一声说,现在不是有一个时髦词吗?叫不换思想就换人,你不改我们就离婚。老马说,离婚就离婚。
文丽和老马说的当然都是气话,因为很多原因,不是说离就能离的。但老马经济收入不如文丽,到底在家说话不像以前那么硬气。恶吵了几次以后,老马在徒弟牛小刚生拉硬拽的督促下,慢慢改掉了那种没事也要在单位磨蹭两下才下班的习惯。可是今天老马不想到点就走人,尽管他非常不情愿在单位哪怕多呆一分钟,但他必须耐住性子等人都走了,他不想在蜂拥的大门口前与人打招呼。说什么呢?别人问到传票的事,他又该如何回答呢?
天黑得差不多的时候,老马骑着他那辆心爱的加重自行车离开了车间。大街上,天色已经很深入地暗了下来,霓虹灯渐次亮起,一眨一眨的,像一群看热闹的人冲他挤眉弄眼地嘲笑他似的。老马机械地、慢吞吞地蹬着车,朝家的方向驶去。
已经仲春了,囚了一冬的人们,像高考一结束的学生那样,如饥似渴地走出家门。他们大都是两口子,双双悠闲地迈着步伐,毫无目的地徜徉在春意阑珊的大街上,不时发出朗朗的笑声。这笑声,既让老马羡慕,又让老马心生嫉妒。平素,吃过晚饭后,老马也像他们那样围着楼转圈儿散步,但老马从来都是形单影只。老马也曾想让文丽陪他一同散步,可文丽不肯。老马知道,文丽瞧不起他,老马为此耿耿于怀。老马是那种很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的人,他不理解文丽为什么看不起自己?他的品行可以说是骨灰级的:不抽烟、不酗酒、不赌博、不嫖娼。时下男人有的坏品行老马一样不沾,可文丽就是看不起他。文丽看不起老马的方式就是很少和他说话,或者说很少主动和他说话。老马试图想改变这种局面,热脸贴文丽的冷屁股,可每回的结局都是不欢而散。有一次,老马实在憋得慌,就诘问文丽: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名普通教师吗?我哪点比你差?我当过劳模,你是吗?孩子大了以后,文丽从来不跟老马急,她总是抱以轻蔑的微笑让老马对不上靶子,干生气,没架吵。文丽说,我们母女是吃你喝你的?还是沾了你什么光?你是当官了还是挣大钱了?老马立马哑火,但那火没灭,一直在心里窝着,让他有一种颓丧和失败的感觉。有时老马真想扬眉吐气一下,豁出去,结束这种没劲透顶的婚姻生活,但这一念头刚一冒出来,它就没有勇气再往下生长了。真要离婚自己住哪儿?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女儿马楠跟谁过?文丽肯定不会放弃马楠。马楠现在读大四,再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这么大跟谁都可以,可老马不能没有女儿,女儿马楠是老马唯一的骄傲。就为了不和女儿分开,这么多年老马一直忍气吞声,在家像一名勤杂工一样忙里忙外。尽管女儿早晚要和自己分开,那就等到女儿结婚成家那一天再说吧。
不知不觉,老马骑到了家门口。几个邻居正在楼下活动筋骨,老马装作视而不见,他没心情和他们打招呼。他蹑手蹑脚地将自行车放到他常放的位置上,匆匆地消失在自家的门洞里。
回到家,文丽正在客厅里看电视。老马进屋,她连头都没有动一下,好像压根儿就没有进来人似的。老马不声不响地放下那只人造革提包,而后在客厅的一侧站了一会儿,见文丽不理他,便知趣地走进设在阳台上的厨房。锅灶早已冷冰冰的,并且收拾过,看来文丽没有给自己留饭。老马踅出来。文丽的目光仍在电视上。老马盯着文丽看了一会儿,文丽没反应。于是老马只好问:你吃了吗?文丽的目光依旧在电视上,说,吃了。老马停顿了一下说,你没做我的?文丽转过脸看了老马一眼说,我煮了一袋方便面吃了,再说,我一天这么忙,哪有时间给你做饭?你自己随便做点吃的吧。老马僵在那儿,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问文丽,小牛说把传票给你了,是吗?文丽没有答腔,她站起身,从放在沙发一端的坤包里取出一只信封,像扔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一样将它扔在茶几上。
五
老马以为文丽会打开信封,可是文丽没有打。望着好端端的信封,老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败感。他从茶几上拾起那封装有法院“传票”的信封,非常知趣地躲进了那间阴面的卧室。这是老马的空间。这间屋本来是女儿的卧室,可是一到冬天,这间屋特别冷。4年前女儿高考,老马怕她冻着,就让女儿和文丽住阳面那间,自己住这间屋子。没成想这一住就习惯了,女儿上大学后,老马依然住在这间屋子里。偶尔来了兴致,着脸凑到文丽身边,完事后,怎么也无法和文丽共栖一床。不是文丽赶他,而是他觉得别扭,睡不安生。就这样,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都说距离产生美,可他俩却应了本山大叔那句话,距离有了,美没了。
老马轻轻地掩上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打开灯。他在法院寄来的公用信笺上端详了一会儿,心里五味杂陈。毕竟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收到法院寄来的传票。和很多善良的人一样,抱定这辈子不会和法院打交道,好端端突然收到了传票,心里怎能不打鼓呢?好在同事传他前些年跑销售吃回扣的事,本就子虚乌有,而其它坏事他也没做过,他自信法院也奈何不了他。想到这儿,他轻轻地撕开了信封……
尽管这样,当老马看到“传票”二字时,心头还是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再往下看,他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原来,他被供热公司告了,原因是他欠供热公司去年的供热费。提到供热公司,老马气不打一处来。他和供热公司闹矛盾已有好几年了。一到冬天,他住的那间阴面房特别冷,与同居一室的阳面卧室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在那间阳面房里,穿秋衣秋裤就可以了,待在这间阴面房里,穿毛衣毛裤还浑身哆嗦。夜里,不在被子上加一条毛毯,脚到天亮还跟死人脚一样,透心凉。4年前的冬天,女儿马楠时常半夜被冻醒。为了不影响女儿高考,老马让女儿和妻子文丽住到阳面那间卧室里,自己则在这间阴面房里受冻。没办法,高考大于天,他不想因为折腾暖气的事影响女儿学习。回暖还春后,供热公司收费员登门收费时,要不是那个收费员会说话,老马和文丽当年就不想交。收费员是一个小姑娘,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笑,特别喜兴。小姑娘说,大哥大姐你们就多担待点,去年的煤是南方煤,煤质不太好,今年保证不这样。老马和文丽觉得小姑娘不容易,就交了。
可是,第二年,情况并没有改观。老马跑了几次供热公司,他们服务态度倒是没说的,每次只要呼叫,准派人到家检查,又是放水,又是放气,折腾一溜够,可温度还是那个温度。天暖后,还是那个小姑娘来收费,文丽说什么也不给。小姑娘说,今年的煤质没问题,大哥您这是老房型,暖气片散热不太好。今年冬天您叫他们给你们家这间屋子加一截暖气片保证就不冷了。老马觉得小姑娘挺仁义的,就想交。可文丽不干。小姑娘嘴特甜,她说,大姐的心情我能理解,咱都是老百姓,谁家赶上这种情况都不愿意,不怪大姐,只能怪我们工作没做好。这样吧,我做主了,少收你们100块钱。说得文丽怪不好意思的,就交了。可是小姑娘只管收费,加一截暖气片的事她做不了主。到了供热时节,老马找供热公司要求加一截暖气片时,暖气公司却不像小姑娘收费时那么好说话了。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面无表情地对老马说,不是你想加一截就给你加一截,这得测温,温度够了就不需要加。老马问,多少度才算达标。小伙说,16度以上。老马问,这是你们定的,还是国家标准?小伙子有点不耐烦地说,当然是国家标准。老马这茬人对“国家”非常敬畏,只要说是国家定的标准,哪怕是错的,在他们心中也是对的,是天。所以,当小伙子说到16度这个标准时,老马觉得他的卧室温度肯定不到16度。国家不会定一个让老百姓受冻的标准。这样盘算着,老马对小伙子说,那你们就去测一下吧,肯定不够16度。小伙子没理老马的茬,他冲圪蹴在操作间一角的几位中年汉子招了一下手,只见其中的两位赶紧扔下手中的烟头,小跑着走过来。小伙子派头十足地对他俩说,你们去他家测一下温度。
按照老马的要求,两位工人晚上10点钟来到老马家测温度。在两位工人到来之前,文丽让老马把窗户打开,老马不干。老马说,咱不干那种事,只要温度达标了,咱没话说。文丽骂了一句死心眼,就躲到自己那间卧室里去了。10点钟,两位工人准时登门,老马将其让进屋。两位工人没有立马进行测量,而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和老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了一会儿闲话。后来,老马醒悟过来了,人家这是防他事先开了窗户。
约莫坐了半个钟头,两人起身测温度。测了一会儿,两人拿着温度计让老马看,温度计显示:16.2度。老马一脸茫然,说这怎么可能呢?两位工人一唱一和地说,16度就是这个感觉。送走两位工人,老马怀疑他们可能在温度计上做了手脚,于是第二天他到商店里买了一只温度计,回家一测,也是16.2度。可是这个温度老马感觉冷,不是冷,是冻。老马觉得16度肯定不是国家标准,肯定是供热公司的标准。于是,他又找到供热公司。还是那个小伙子接待他,小伙子老气横秋地拿出红头文件让老马看。老马看得真切,那上面就是这么写着。老马无话可说。
回到家里,老马越琢磨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他去过楼下邻居家,在同样的房型同样的一间屋子里,邻居家热气撩人。自己和别人交的一样的钱,凭什么别人在家就可以穿秋衣秋裤,自己却不能呢?凡事得讲个理!老马觉得有必要找供热公司理论理论。可是,供热公司不跟他理论。小伙子说,你家温度达标了,按规定,我们不能给你加暖气片。
老马没辙了。老马能够对抗的就是不交供热费。可是,收供热费的时候,老马和文丽不知因为什么事,不在家。女儿马楠在家。见是收费的,马楠想都没想就替父母交了。老马不知情,心里还美滋滋的,以为不交他们也不来收,想着下一年照方抓药。不承想,人家根本就不怕,一纸诉状,让自己当了被告。
在一般人看来,现如今是法制社会,当被告是很正常的事情。可老马似乎还停留在传统的思维模式中。在他看来,不光是老马,在相当多的人看来,被告的代名词就是坏蛋。老马觉得自己一辈子堂堂正正的,怎么还当被告了呢?法院怎么能随便就将自己列为被告呢?这还有王法吗?
他想不通。他决定为自己讨个说法。
六
第二天,老马没有上班,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无故旷工。老马昨天倒腾了一夜,他觉得应该上法院去一趟,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让自己当被告。一大早,老马就起来了,到楼下早点部吃了点儿早点,又给文丽捎了点儿,而后像往常上班一样,骑着他那辆加重车往他所在的辖区法院会宁法院赶。和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人一样,老马也不知道会宁法院的具体位置,他凭着感觉往前骑了一会儿,然后在一个路口向人打听一下怎么走,就去了。
老远就看到了法院的大楼,但老马的感觉与心里有点不对位,法院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有杀气。法院门口聚集着很多人。一个中年妇女浑身穿着白布,白布上面写满了“冤”字,远远地看,以为穿的是文化衫。再看中年妇女的表情,与她满身写着的“冤”字很不相称,她表情轻松地向围观的行人述说着自己的冤情,就像说一件与已无关的事情那样滔滔不绝,还不时地发出朗朗的笑声。与这位中年妇女不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大爷,表情木然地举着牌子,温和地在法院门口来回走动,也不和人说话,牌子上写着:要求见院长。法院门口有一道电动栅门,将围观的群众挡在了外面。栅门内站着几个聘用制保安,也像看马戏团表演似的看着那位中年妇女演说。行人笑,他们也跟着笑。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小保安对中年妇女说,大姐带杯子没有,给您倒杯水。看样子,中年妇女和他们早就熟了,像在一块儿练摊儿似的不分彼此。中年妇女说,谢谢!暂且不渴。又过了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了一位中年法警,从派头看,像是领导。他从栅门里走出来,对中年妇女说,你别再演讲了,再演讲我就拘你。中年妇女嬉笑着说,大哥,你赶紧拘我吧,我正愁中午没人管饭呢。众人哄笑,中年法警也笑。但他没接她的茬儿,而是对围观的行人说,大伙都别堵在这儿,都去忙自己的事去吧,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于是,行人就三三两两地走了。
这时,中年法警走到大爷身边。中年法警说,大爷,您老怎么又来了。大爷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依旧来回走动。大爷,您老歇会儿,再走我头都晕了。大爷嘴里咕噜了一声:我要求见院长。中年法警笑笑说,您上回不是见了吗,怎么还要见他!他和你我一样,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没什么好看的。大爷白了他一眼说,他没给我解决问题。中年法警说,“大爷,这就是您不对了,您儿子住您名下的房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再说您老也有房子住……”“我不管,你们法院判着让他腾房,他就得腾”“不是跟您说过吗?他没房住……”“我不管,我就要求见院长。”中年法警摇摇头。这时,他看见老马站在门口。于是他对老马说,您怎么还在这儿,赶紧上班去吧。老马说,我是来有事的。中年法警问:你找谁?老马说,我不找谁,我是来问问案子的事。中年法警说,问案子也得具体找谁。老马说,我不知道找谁?不行就找院长吧。中年法警笑笑说,哦,不知道找谁就找院长!你以为院长谁想见就能见呀?你的案子开庭了没有?老马不明白什么是开庭。见老马一头雾水,中年法警问他,你是第一次来法院的吧。老马说是。中年法警说,你的案子还没开庭你找院长干什么?老马说,我问问院长,他凭什么让我当被告?中年法警哭笑不得,老兄,不是院长让你当被告,是告你的人让你当被告。老马从那只人造革包里取出传票,冲中年法警抖动,你看,这上面盖着你们法院的公章,不是你们是谁?中年法警给老马解释说,有原告就有被告,就跟世上有男人就有女人一样。老马说,你别跟我扯男人和女人,我就想问你们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就让我当被告?而且还把传票寄到我们单位去了,你叫别人怎么看我?中年法警没词,经验告诉他,不能和这种人再矫情了,对付这种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晾着他。于是,他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抽身走了,也不管老马在门口冲他嚷嚷,哎!你别不理我呀,我话还没说完呢……
老马还想喊,大爷突然停下来对他说,别嚷了,还是留点力气吧,嚷也白嚷,他不会理你的。老马像是让大爷评理似的说,他怎么可以这样呢?大爷没再理他,仍旧来回走动。老马心里一阵阵往外蹿火,他觉得他不能就这么回去,他必须见到院长,哪怕是副院长也行,只要有一个管事的,听他说一句,跟他解释一句就行。可是,没有人理他。刚才还在门口有说有笑的几个小保安此时也猫到传达室里去了,任凭老马怎么摇铁栅门,他们就是不露头。
老马无可奈何。正在这时,一只大喇叭突然在马路对面响起。“段继平我操你八辈祖宗,你是什么他妈的法官,你贪赃枉法,我操你妈……”声音很大,盖过嘈杂的城市噪音。老马循声望去,见一个人手持电喇叭,像大人物阅兵一样站在一辆带天窗的面包车里,冲法院办公楼喊。老马看见法院办公楼的窗户纷纷打开,露出一个个人头,远远地看,像网络游戏中的手雷一样。不一会儿,那个中年法警从办公楼钻出来,远远地看着那辆面包车。见此情景,面包车上的人像是受到鼓舞似的越发来劲,叫骂声更加不堪入耳。
老马下意识地摇摇头,他觉得这人挺没有素质的,看着穿戴挺有层次,怎么张口就骂人呢?有事说事,骂人能解决问题吗?这时,不远处响起了警笛声。面包车上的人像路边小贩看见城管似的,立马停止了叫骂,驱车仓皇逃窜……
路人一阵轰然大笑,老马也笑。
虽说老马不赞成此人这种做法,但他觉得此人的方法还是可取的。至少,能让院长听见。老马觉得他应该也买一只这样的电喇叭,站在门口喊院长。只要院长听见了,肯定能下来见自己。抱着这样的想法,老马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哪儿有卖这玩意儿的?中午妇女接话说,马路对面的小杂货店就有。老马朝马路对面瞄了一眼,他看见一个小杂货店正对着法院门口,门面很小,不留神看,根本就看不出。
杂货铺的店老板是一矮胖的中年男人,白白的,像个发面馍似的。矮胖男人见老马走进来热情地迎上去,问老马是否需要一只电喇叭。老马惊诧,问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东西。店老板笑笑说,咱老百姓人微言轻,没有这东西哪行?很多来法院喊冤的人都从我这儿买这东西,很好使!老马笑笑。矮胖男人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电喇叭,装上电池,一边教老马怎么用,一边对老马说,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有一个拆迁户不满开发商给的拆迁安置费,天天到市政府门前喊市长的名字,要求见市长,喊了一个月,也没见到市长。你想,市政府大院那么大、那么深,市长怎么可能听得见他的喊声呢?虽然市政府的工作人员天天都能听见他在喊市长,但是谁敢跟市长说这件事呀?后来,他醒悟过来,买了一只电喇叭,在市政府大门口只喊了一嗓子市长就听见了。市长问秘书,谁在哪儿喊我呀?秘书说,听说一个拆迁户不满开发商给的安置费,要死要活地想见您。市长说,那请他进来吧!后来你猜怎么着?我的妈呀,说出来吓你一跳。老马问,怎么,市长把他抓起来了?矮胖男人说,市长是亲民的市长,怎么可能抓人!市长见到那个拆迁户第一句话就问,你要多少钱?那哥们儿听市长这么说,当时就傻了,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市长说,给你100万够吗?那哥们儿一听要给他这么多钱,当场乐晕厥过去。多大的房子,市长给这么多钱?老马问。矮胖男人说,听说只有15平方米?这么小的房子给这么多的钱,市长脑子没进水吧?老马不能理解。矮胖男人说,100万对你我来说是个数,在人家市长眼里恐怕跟100块钱没多大区别。老马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矮胖男人说,你别不信,这年头老实人吃亏,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瞒你说,我现就希望跟政府部门有点事儿,然后找茬闹呗!我算看透了,这年头谁闹谁有理。哎,大哥你是因为啥事?老马说,我是小事。是跟个人还是跟单位?矮胖男人问。老马说,跟一个单位。矮胖男人说,行了,这下你可吃上了。老马说,我不干那事,咱说理,都那样社会不就乱套了。矮胖男人愣怔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大哥,现在像你这样的人还真稀少……
从杂货铺出来,老马径直朝法院门口走来。站在电栅门里面的小保安见老马拎着一只电喇叭,一副急匆匆的样子,老远就冲他笑。小保安和老马打镲,大爷行啊,是美式装备还是苏式装备?老马显然不习惯别人这样和他调侃,他一本正经地对小保安说,是你给院长打电话,还是我用这玩意儿喊他?小保安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对老马说,用这玩意儿喊,这东西声音大。老马挺生气,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冷漠、不负责任?老马有点赌气似的对小保安说,这可是你说的!小保安不含糊,说我说的。老马说,我可真喊了。小保安说,喊吧,没人拦着你。老马一阵血涌,他扫了一眼四周,发现除了那个大爷和那个中年妇女外,没有其他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对着电喇叭声嘶力竭地喊道:院长,我想求见你——
七
老马在法院门口喊了约莫10分钟,既没有见到院长下来,也没有人捎话让他上去。看来,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可是,第一次和法院打交道就这么乌乌涂涂的没有下文,叫什么事呢?老马心有不甘,感到脸面没地方搁。
此时,法院门口的人已越聚越多,一些好事的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像看耍猴似的看着老马。老马越发感到有点骑虎难下。这个时候,老马真希望有人出来劝他一句,哪怕说声别喊了,老马肯定就坡下驴。可是没有人劝阻。大伙就那么看着他。那个小保安甚至斜着个身子靠在传达室门上,一条腿支地,另一条腿搭在支地的那条腿上,成剪子形,还颤悠。再看看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一副看乐子的表情。老马看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年岁不饶人呀,喊了一阵子,老马感到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嗓子眼儿也有点冒烟并伴有隐隐的疼,且越发觉得难忍。他不得不中止喊叫,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一会儿。老马来到传达室的台阶上,连台阶上的灰尘都懒得吹一下,一屁股墩在了上面。虽然他没有看到自己的坐相,但他从众人的眼神中感觉到自己的坐相一定跟一个泼皮无赖的坐相没有什么区别。老马自觉是个好人,可是怎么一下子离无赖这么近呢?
那个小保安还是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老马瞥了他一眼,正好与小保安的目光对上了。老马觉得小保安的表情十分具有挑逗性,那种永远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像一只鼓风机对着一堆忽明忽暗的炭火使劲吹似的,不由地不让他火起。小保安冲老马歪了一下嘴角说,大爷,接着喊呀!众人一阵哄笑。
老马感到周身跟通了电似的,一股热血从脚底像蚯蚓似的往脑门上拱。“大爷,别停,接着喊呀!”老马感到脑袋胀得慌,像有人拿着气筒往他的脑袋里打气似的。“大爷,接着喊,别停下!”老马感到头昏眼花,整个人像一只欲爆的气球一样。突地,老马像一只助推的火箭,噌地,拔地而起。他高高举起那只电喇叭,疯狗一般,奋力地朝小保安砸过去。众人顿时目瞪口呆。只听“嗵”地一声,随即,小保安斜靠的那扇门上的玻璃,哗啦啦地泻了一地的碎玻璃碴儿,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老马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不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小保安也呆立在那儿,此时脸上写满了惊恐。待在传达室里面的几个聘用制保安听到响声,纷纷从里面惊恐地跑出来。电栅门徐徐打开。老马仍那样呆立着。几个保安上前擒住他的双臂,老马没反应,像机器人一样,在保安的挟持下,机械地挪动着脚步,跟着一群人朝法院办公大楼走去。
两分钟过后,远处响起了警笛声。不一会儿,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呼啸地朝法院门口开来,看热闹的人不由分说地向两边散开。警车停在法院门口,随后从警车上跳下一老一少两个警察。那个青年警察拿着照相机,对着碎玻璃门噼里啪啦地照了一通,而后在法院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向办公楼走去。又过了一会儿,两名警察带着老马从办公楼走出来,上了警车。
老马被带到派出所。这是老马生平第一次与派出所零距离接触。在一间四面都没有窗户的屋子里,青年警察指着一张椅子示意老马坐下,然后开始讯问。青年警察坐在办公桌前,不看老马,双手伏案做记录状。
青年警察问:“姓名?”
老马答:“马志强。”
“工作单位?”
“红旗仪表厂工人。”
“不是改成叫什么公司来着?”青年警察疑惑地问。
“我不懂洋文,叫不上来。”
“你到法院来干什么?”
“因为一个案子,要求见院长。”
“为什么要砸法院?”
“不是砸法院,是砸了他们的门。”老马纠正道。
青年警察白了他一眼,而后不情愿地重复道:“为什么砸?”
“不知道!稀里糊涂就砸了。”
“有前科吗?”
青年警察说:“以前犯过事没有?”
“没有!”
青年警察合上记录本,看都没看老马一眼,合上门就走了,把老马一个人晾在那儿。此刻,老马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那感觉,不是忐忑,而是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在水中突然双脚探不到底一样。刚才,那个青年警察不是说自己砸法院了吗?他们真要是这样认定,自己的罪责可就大了。法院是国家机器,国家机器怎么能随便砸呢?马志强呀马志强,你胆子也太大了,你以为是“文革”呀,“文革”的时候可以砸你都没砸,现在你怎么就砸了呢!要是法院据此判你几年,你这一辈子清白不就毁了吗?你就成了党和人民的对立面。马志强呀马志强,你可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党的事呀!你知道判刑以后意味什么吗?意味你被清除出党!意味着三十多年兢兢业业为党工作算是白干。想到这儿,老马一阵觳觫,额头上的汗珠似朝露一样,晶莹剔透。现在,他非常后悔自己的举动,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可是,转而一想,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冤枉了。要不是那个小保安逗自己蹿火,自己怎么可能砸呢!虽说那几个小保安都是临时工,一个月也就拿七八百块钱,可是,你不能因为拿的钱少,就拿话激人民群众!再说了,不就碎了一块玻璃吗?又没伤着人。老马思量法院也不敢拿自己怎么着,大不了赔一块玻璃就是了。这样一想,老马觉得没有必要这么老实待在这儿,他应该找那个警察问问还有什么事没有,如果没有什么事,自己就走了。自己不能一天都不上班呀!无故旷一上午的工,对自己来说已经是破天荒了,不能再在这儿瞎耽误工夫。
老马自作主张地走了出来,在天井一般大的院子里,老马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走?因为四面都是门,他不知道那个青年警察姓甚名谁。正踌躇着,忽听一间屋子里传出朗朗的笑声,老马觉得应该进去问一问。于是,他轻轻地敲了敲这间屋子的门。没有应声。室内又一阵爆笑。见没人理他,老马只好轻轻地推开门。他的身子在门外,脑袋探了进去,他看到四五个警察正在不知为什么事,笑得东倒西歪,其中,就有那个青年警察。见老马进来,所有人的笑,就像播放的碟片突然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僵在那儿。那个青年警察率先灵醒过来。他脸上的笑容好像没有过渡似的一下子就呈严肃状,他喝问老马,谁让你过来的!老马就像一个偷着溜出来的学生被老师撞上一样,嗫嚅道:还有事吗?要是没事我就走了。青年警察扯动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说,你以为这是你们家的菜园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告诉你,你给我老实待着。说完,厌恶地冲老马摆了一下手。老马就蔫溜溜地回去了。
在那间审问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老马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警察凭什么和我这样说话?我怎么了?不行,我得问问清楚。这回,老马没有敲门,而是像一个愣头儿青找人打架一样,一掌推开了门。大概用力过猛,门和墙很响地撞了一下,所有人都被老马这一举动惊呆了。不等那个青年警察训话,老马就冲人家质问说,警察同志,我犯了什么罪,你们对我这个态度?青年警察似乎被老马的气势镇住了,不像刚才那样爱搭不理的,而是语调平和地对老马说,别急别急,有话慢慢说。警察这个态度,让老马更加来劲了。他说,我能不急吗?让我等到什么时候?青年警察说,我们正在和你们单位联系,让他们来领人。
一听要单位来人,老马像被点了穴位似的呆住了。他不想让单位同事知道这件不光彩的事。自打上班参加革命工作以来,老马还没有让人嚼过舌头根子。提起他的为人,单位同事一个共同的印象:这人不错,老实、本分、办事认真,从不在人后张三李四说小话。虽说时代变了,同事对他的过分认真的劲头不再像从前那样褒义认同,甚至还有些微词,说他认死理儿,但总体印象他是个好人,起码是个没有负面故事的人。可是,这事要是传到单位,情况就不一样了,再加上法院的传票一事,一搅和,同事肯定对他大跌眼镜,无法接受,就像身边朝夕相处的同事突然成为特务一样。接下来,同事肯定会百般抹黑自己,说自己是骗子,以前的一切都是伪装。要是那样,自己今后还怎么做人,还怎么在单位里待呢?想到这儿,老马刚才的气势一下子软了。他对青年警察说,警察同志,你能出来一下吗?我跟你商量一个事儿。
青年警察跟随老马来到天井一角。青年警察问:“什么事儿?”
老马说:“能不能别让我们单位来人。”
青年警察立马恢复刚才的神气,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万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