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磊
2012年,同往年一样有许多人物被历史记住,也有太多事件会留在人们记忆中。我笔下2012年定格的建筑文化人物堪称中国该领域的先贤。如果说一个人折射一个时代,那么他们所经历的私史为经、国史为纬、亲历为鉴的心路历程,就是中国建筑文化的“史记”。我心目中的这三位建筑文化大家是中国营造学社最后一位见证人罗哲文(1924-2012)、中国当代建筑出版家杨永生(1931-2012)、中国建筑设计与城市规划大家华揽洪(1912-2012),虽然近十年笔者致力并组织了建筑遗产传承、建筑大家口述史的整理与记录,但来不及的伤痛令人心碎,因为青山虽在,可他们的余情已不再缭绕。记得作家龙应台在第三届中国建筑思想论坛上说“传统宛如绑着氢气球的那个粗绳,紧连着土地。你的眼睛可为一首古诗流泪,你的心灵可以和两千年前的作品对话。传统不是怀旧的情绪,传统是生存的必要。”两院院士吴良镛教授也说“不负凌云万丈才”,道出了唯新唯真的建筑界这些公共知识分子的学品与人品。我愿以亲历与这三位长者的“忘年之交”,讲述他们的不凡贡献与伟大的人格。
罗哲文是我敬重的文化遗产大家,5月20日,八宝山革命公墓千人为他送别的庄严仪式令人难忘,那“修长城修故宫参襄国徽设计无愧文物卫士,护名城护运河舍身文化遗产堪称古建护神”的挽联,高度概括了罗老的功绩。罗哲文自16岁跟随梁思成从事古建筑保护工作,直到88岁辞世,是有着72年遗产保护经验的前辈、师长与旗帜,原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对罗老的贡献作了4点归纳:“一是他始终不渝追求事业,在追逐名利的浮华社会,像罗老这般有良心的文物保护专家,让我辈真切感受到高山仰止;二是他坚定执著捍卫文物,在以他为主的”三驾马车“奔走呼号下,保护了数不清的文物古迹、历史街区和文化名城;三是满腔热情勉励后学,罗老学养深厚,但待人平易,俨然如文博苑中的花匠,尽心呵护着满园春色,他不遗余力的提携后学,赢得全国文博领域的普遍尊重;四是努力探索中国特色,作为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罗老一直在研究并探索中国砖木结构文物建筑保护与西方砖石结构文物建筑的保护理论与方法的异同”;中国现代文学馆原馆长舒乙在悼念文章中说,罗老是位大家,在很多领域都有涉猎和著述,在古建、文物、城建、规划、园林、诗词、书法、摄影等方面都有见解,他从四川李庄师从梁、林进入古建筑文物界,一发不可收拾,已成为中国古建文物界的领军人物,成为有口皆碑的权威学者和旗帜。2006年3月我们策划的“重走梁思成古建之路四川行”活动,他是第一位拥戴的专家,作为70年前中国营造学社在四川李庄最年轻的一员,他动情地在李庄梁思成故居及工作室前向来自全国的建筑师及文博专家讲述当年的故事,他给我留下最深记忆是,鼓励我们为中国建筑界与文博界相互交叉搭建了桥梁;2007年我们按1930年朱启钤的《中国营造学社汇刊》样式创办“田野新考察报告”系列丛书时,除王世襄老人欣然题写书名、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作序外,罗哲文老的题赠是“续先贤之足迹,立新意于当世”,他特别希望我们将这“新版”的《中国营造学社汇刊》持续出版下去;2011年我受命于单霁翔的旨意,与国内志同道合者共同创办《中国建筑文化遗产》杂志,旨在填补中国建筑文化遗产长期无学术园地之“空白”,当编委会提请罗老任名誉总编时,他立即同意,不顾身体不佳,连续多次接受本刊专访,在《中国建筑文化遗产》第二辑留下了“恩情长忆,岁月难泯—古建筑专家罗哲文回忆梁思成先生对他的教诲”文字。在2012年6月6日颐和园清外务部召开的罗老追思会上,我发自内心的表示自己深深的内疚,一是未曾来得及系统的向罗总编汇报《中国建筑文化遗产》办刊情况;二是未曾来得及请罗总编为《中国建筑文化遗产》题词;三是我亲自参与的为梁思成在京都、奈良塑纪念铜像一事,可能会因罗老的辞世而停滞……
2012年5月22日,即罗哲文老辞世8天后,三位国内德高望重的建筑前辈齐聚一堂,我荣幸成为受邀者,他们是杨永生编审、香港建筑师学会前会长钟华楠、建设部设计局原局长张钦楠,巧合的是三位老人已八十有一均属“羊”,钟、张二位是专程看望病重的杨永生总。那天,杨总对我的一席话,让我终身难忘且心情一直沉重,他说“金磊,你们要意识到,罗老的辞世对国家更大的损失是他带走了无数的人和事,口述历史是无价宝……”。我记得2005年1月,杨永生与罗哲文合著的《永诀的建筑》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如今这两位倍加珍重中国建筑作品的老人也仙逝了,这不禁让人发问:中国建筑文化何时能再出现如此大家!2012年7月18日,我带新疆院院长刘谞去看望杨总,那天下午也即杨永生总生命的最后12天,他强忍病弱的身躯,从床上起身,在我们搀扶下走入书房,与我们进行了人生最后一次长谈,话语间不涉及他的病情,但告诉他身后让我们如何继续前行,许多有如“遗嘱”之言令我不忍写下去,好在我们的编辑们做了录音记录。那一天,杨总为去的每人赠一本他的病中完成的“口述史”《缅述》一书,我现在悟到这是他生前给建筑界留下的最珍贵的“礼物”,也为中国建筑传媒界留下了新的课题;杨永生的贡献是多方面的,我曾在《建筑评论》第一辑中以“建筑思想家——杨永生”为题写了文字,之所以说他是思想家是因为他的文化贡献让人想到满天的繁星,他生命最后给中国建筑界留下的“瑰宝”一是《缅述》(杨永生口述),二是《建筑圈里的人和事》(杨永生著)。《建筑圈里的人和事》是在2012年7月28日杨总已进入弥留之际出版社送到他病床前的,我当时在美国没有感受到这一切,大约是在9月中旬,我在三联书店买到此书,当即在书店中打开扉页写下了这样一行字“一本本该由杨总送我,但永远无法再实现的愿望!”禁不住热泪纵横,全然无法顾及周边的读书人的视线……杨永生开拓性、先驱者的贡献至少有三方面: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系国内十大出版名社、《中国建设报》为建设行业部级大报、《建筑师》杂志成为建筑界重要的学术阵地,“一社、一报、一刊”的定位及旗帜作用,离不开杨永生的才识、胆略及明智之举。杨总是一位当代建筑文化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对建筑、对事件敏锐的嗅觉及果敢的行为,使他能极目天下、超越前人;杨总的建筑思想与精神使他真正具有虚怀若谷的具有谦虚态度的大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彭一刚在谈及杨永生的贡献时说,他与建筑界老、中、青三代都有着广泛的联系,特别在他退休后更是埋头著书立说,先后出版编著达35部之多,在建筑界有谁能与他相比!东南大学钟训正院士也评价到,杨永生对中国建筑界的贡献堪称最大,没有哪一位建筑界人士可以和他相比。杨总系著名建筑出版人、建筑文化学者、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原副总编辑,《建筑师》杂志创始人及前主编,他之所以为同辈及后学敬仰是因为他不仅做了出版工作者应尽的责任,更卓尔不群以一个建筑出版策划师的态势在建筑史论研究,为建筑学家梁思成、刘敦桢、杨廷宝、童寯等出版文集和传记,组织开展建筑评论等方面有独树一帜的贡献,在这些过程乃至壮举中,杨总集编、学、研于一身,高瞻远瞩地推动中国建筑理论与文化的并行发展。
在我的记忆中,杨永生总常常鼓励我们要续写与共和国“同龄”的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的“设计师史”,2009年第四期《建筑创作》上,我和李沉完成了“北京院五十年代八大总”的文章,其中有相当的篇幅在说华揽洪总建筑师,为此我还专门多次拜访华揽洪之女华新民。当时本人系《建筑创作》主编,先后在《建筑创作》刊出介绍华揽洪父亲华南圭的多篇文章,终因组稿原因一直未能系列刊出华揽洪的文字。对华揽洪总建筑师的认知我有三个特别感受:1)1999年7月,北京召开世界建筑师大会时,华总回院参观,我担任他的向导,最后还请华总到摄影棚留下了珍贵照片,听他讲述对中国召开建筑师国际会议的看法。我知道1954年是由于华总的建议,才使中国建筑界步入国际建协行列;2)华揽洪1977年离京回到巴黎,在法出版《重建中国——城市规划三十年 (1949~1979)有感》的城市记忆文化评论一书,于2004年在三联书店翻译出版,笔者曾于2006年发表读书书评文章“一部敢为中国城市规划立言的力作——读华揽洪《重建中国——城市规划三十年(1949~1979)》”有感,文章有多处谈到《重建中国》的当代启示,其要义是如何决策,城市规划才少失误、不失误;3)2007年我随中国建筑师代表团赴法国做建筑师交流,我专程到华揽洪家看望华总,送上刚出版的中国建筑图书,并介绍了中国建筑的最新发展,并为他拍摄了一组照片。虽然当时表示要为华总出版作品及思想集,但一晃五年过去,一晃百岁老人离我们而去,心中很难过。华揽洪先生是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八大总”之一。作为建筑世家,其父华南圭(1875~1961)是20世纪早期留法中国著名建筑师。华南圭在当地考取秀才后,又入北京京师大学堂,1903年官费留学法国巴黎公益工程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后曾在法国大北铁路实习两年,1910年回国后,考取举人,并自1913年起任京汉铁路总工程师。此后1930年分别任交通部总工程师、京奉铁路督办、北京市工务局局长等职。1930年协助朱启钤创立中国营造学社,还担任天津工商学院院长,1949年后出任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总工程师及顾问。华揽洪(1912~2012),在北京汇文中学毕业后,于1928年赴法国,1936年从法国土木工程学院毕业后又考入法国国立美术大学建筑系,半工半读。1942年在美术大学里昂市分校获国家建筑师文凭,“二战”结束后在马赛市开设建筑师事务所。1951年回国后,在梁思成先生的推荐下,担任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第二总建筑师(第一总建筑师为梁思成),还任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他的规划设计与研究生涯有40多年 (1937~1977),在北京设计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北京儿童医院项目获中国20世纪建筑经典项目评价。他亲自参与了中国的城市规划与建设,做出了北京市城市总体规划甲方案,梁思成和陈占祥做乙方案,但事实上这两个方案均未采纳。华总是一位应与梁思成齐名的大建筑师,他曾遭遇到不平等待遇,但他始终热爱祖国和建筑事业,晚年虽清贫,但他以丰富的情怀及建筑学养使他成为中国建筑界的骄傲,1992年90岁高寿时,荣获法国文化部长授予的艺术与文学荣誉勋位最高级勋章。
2012年12月20日,《人民日报》副刊的“足音”特辑刊出写谢辰生老的“青山今未老,有言人不轻”的短文,文章有一句话让人不忍读下去“……与谢老曾经一同奋斗的文物局老同志正在一个个离去。去年是徐苹芳,今年是罗哲文。每一次看到谢老出席他们的追悼会时低着头、沉默着,缓缓走过的身影,就觉得他分外孤单……”。是啊,罗老、杨总、华总他们的一生青灯黄卷、秉烛探幽,不息追问中国建筑传统的玄妙深意;他们孜孜以求、戮力前行,推动着中国建筑文化的繁荣昌盛;他们椎心泣血,不折、不弯、不屈服、不沉沦,体现了难得的中国建筑的“国风”。先贤,指已故的有才德之人,当下他们指安邦治国有方、或因学士才华出众,成为后人怀念、凭吊、效仿的对象。先贤纪念并非中国独有,法国巴黎的先贤祠是永久纪念法国历史名人的圣殿。在今日中国,对先贤的纪念不仅是发思古之幽情,更是文化大发展、文化城市建设之需要,对此我还有两点建议:其一要展开对中国当代建筑“先贤们”口述历史的研究、挖掘和梳理;其二,政府和学界在肯定先贤纪念是历史研究重要部分的同时,要为中国建筑文博界梳理纪念先贤们的序列,其意旨在传承并发扬视为遗产的可珍藏的建筑思想。
在本文写就,等待发表之际,2013年1月7日我又参加了为中国城市、建筑、文博界做出卓越贡献的王景慧先生的告别仪式,与罗老一样都是在八宝山东厅告别室,至少600位业内专家冒严寒为他送行。他不仅是“申遗功臣”,还荣获法国文化部的“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他的贡献不仅表现在遗产保护规划设计上,更有跨界的一系列建筑遗产保护政策;他是堪称国内能将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的理论、方法、实践、管理集合成一体的典范。王景慧的辞世,不仅有令人扼腕之痛,更为我们留下“大师离去后,精神怎传承”的命题。这要求学界满腔热情提携后辈,更要抓紧口述历史的“文化工程”,不仅树立起一座座仰之弥高的丰碑,更要留住他们的建筑精神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