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朝晖
只有深夜,才能够流出同里小镇的名字。
一滴水,从小镇的这一头,响到那一头。
河水延伸着夜的长度,滴下去,开花。一滴水,小镇,花瓣荡漾着,轻轻微微地含羞展开,芳香体味着小镇的宁静。
晚上十点,手印唤醒柳枝。
滴水的同里,清脆而来,落响零点的秒钟。
一滴水,继续,清灵地响着、润着同里小镇的沉寂。
百年的青砖白线。
我浸在一滴水的同里。
夜里的一滴水,一朵花,小镇醒来。
沿着她微微的呼吸声,走进她的掌心和指尖桥。
我坐在门口,不等人。
一把伞,翻倒在第一级楼梯下面,旁边有修剪过的绿色植物。太阳很大,玻璃房里,沙发里,我偷偷地希望:请把话筒拿开,请不要在我的名字上涂抹金粉或者污渍。我知道自己的分量,知道大家的分量。
语言与文字同样步入到朋友的心境:道路上的植物,相互致意。一次次的握手,说着诗意的与通俗的话,花朵与绿色还有苍凉都不可避免,我们迎上去,小人是世界里的坎坷,不需要我们跨越,而是用童年的土来填平,或者,种上花草果实,浇上水。
所有的形容和象征永远是憋足的,小人还是小人,坑还是坑。
我,不需要那些伪装的表叙,我的道路,远远地,看见那样的人,会绕道行驶,大地开阔,身边的道路在我侧上面或上上面畅游,我为朋友鼓掌。
一直有光,从没有暗淡过。你整夜整夜地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一定会发现什么?亡灵的眼睛就没有醒来走动的时候?这里、远处,还有熟悉的老家,还有那一大片一大片你从未去过的小麦地,它们就不会现身?你带着血丝的惊恐,寻找着等待的芳香。
你永远不会倒下,世界也不会有末日。
漫步在城市的框架里。
风吹走层层飞絮,阳光让白茫茫的灰雾退却。
我往左,往右,往记忆的天空试飞。
放松的身体里,生机傲然。
从明天开始,我要爱这个城市。
是否会有一株水草能够在浑浊的水中——静下来,悠悠生长,待水自清?
是否会与一棵树能够在安静的山谷,自动而生,向上于天空,向下于土地深处?
在盈之前,在溢之前,你慢的脚步走向大地内部的根。
新生的喜悦,滋润其心。
总会有一个人,涉过冬天的冰川,在大山之间,不为任何目的而停在那里。
总会有一个人,在河边的寺庙里,早晚清扫落叶,长长的自制扫帚以半圆的方式划过石板路,唤醒庭院里每一块青砖。重重叠叠的山守护着寺庙的沉寂,守护着你的前世今生。
总会有一户人家,隐在河边的树林里,房屋六七间,树叶枯黄地落满你回家的路。
总会有一个人,坐在船上轻声浅唱,鸟飞过,惊起的水雾打湿了你的布衣草鞋。
一个人,你藏在大都市的窗户里,自闭于室。
没有具体地想念一个人,但我却清晰地因一种想念而泪流满脸。
音乐突然那么贴心地打动我,旋律飘过几十个城市,回到我的出生地,一种声音催我上路。
为什么只有老了才回?年轻正好上路。往回的路是最需要勇气和智慧的。
走在物质的路上,往上走,往前走,丢失自己。
已经快晚了,我正在往回走。往心灵里走——需要最巨大的勇气。
有多少个我,还站在过去的路上,等我转身狠狠的一抱?路灯独处得都懒得发光,要树叶爬高点,挡住它睡觉的眼睛,已没什么值得照耀了。那些过去的我,冷清地站在那里,与今天相互遗忘。声音,偶尔的一滴水,以晶体的方式倒映出各自的问候,对面的融合,愈发使晶球温润洁净。
凝视后的短暂昏眩,美丽的我,荡回城市的某一空白处。
手迟疑不坚,接近晶体,刻度一点点稀释淡化几十秒的距离,空音,速度放慢了距离。
风从那个垭口滑下来,接近零点——
零点,消失在我站起来的地方。
他永远在铁路尽头,他握着铁路,走向远方。
太多的时间,她像儿时课本里的烈士遗孀一样,与儿子两个人生活在一个小镇样的城市,每天起床、早餐,送孩子去学校,她去上班。
晚上散步,与儿子一起,儿子陪她过活。
铁路永远通向远方,上面有疾驰而去的火车,没有一列会在她的身边停下来。
铁路永远通向远方。
这么多人,都一一走进了黑暗的队列中,我又有何恐惧?
黑暗,也许是我站在这里所看到的颜色。走进去,会有不同?
我在寂静的人群中寻找远征的诗人,寻找那位安静的智者,与他们轻缓温暖地对坐。
从十九楼的窗户往外看,高大的树木不动声色地生长着。树梢的叶子翻过来转过去,像树丛里的眼睛,阴阳两面地转动,眨闪。
风大了些,树叶层层叠叠地把阴面翻上来,看着太阳,反射刹那间的光亮。
车,稀稀疏疏地在下面流过,这样的时间很少。太多的时候夜色浓郁,红色白色车灯泾渭分明地亮遍整条街,从这里延伸进整个城市。
马路东边,工人们用两天的时间搭建了一长溜工棚,二十多个窗户,三十间多房。开挖土机的工人,搬运砖头的工人,挑水泥砂浆的工人,都住在这里,里面肯定也住着一个包工头,或许还带着自己的老婆每天给工人们做饭做菜。
天使是有的。
她展翅的声音通过风流过来。她来自另一时空,无法形容她的模样。她就在我面前。我有点冷,她是天使,我就这样称呼她。一旦我离开地球的轨道,谁也将听不到我的声音,或许我将留点风给树叶和女儿。
天使来了。她说。
我不知道她在跟谁诉说。我飘了起来,如初冬满目的黄叶。经过腐烂的过程,我干干净净地离开。停止了与欲望一起寻欢作乐的过程。停止了流血,眼睛闭上了,那是我身体的眼睛。
我在这里醒来,有如打开一本书,内容是新的。她们漫游着,闲逛着,就像现在的我。
土地埋藏着一颗跳动的心,黑夜漫延着自己的富有。
瓷,被一只手挪动。一千年流过,古窑的身体早已松散,一堆细微的尘土,隐约保留着火的温度。
天空的镜子,把所有身体平面化。生老病死的过程,变得极度简约。线条飘动,雨点从天空到土地……
瓷,碎在瞬间。
一地的梦想,一地的记忆,棱角分明。
碎瓷,昨天留下的一个亲切的影子。
我放牧了五年的那头黑色的牛,一行行的眼泪,滴下来。
我那头慢悠悠的牛,前膝跪地。眼泪在流,
——只求不死。
混乱的人群,正在忙着用绳索固定牛的四条腿,四棵被随机选中的树,也被迫参与了这次谋杀。那个山凹,近四面全部是高而直的树,只有一条路通向生产队房屋的集中地,下面就是一个大的池塘。
男人们在忙着让牛死,中年女人在旁边递些工具,孩子和女孩们怯怯地退后,看着牛轻微的挣扎和求救。
我的头脑里,像电影快速后退的镜头,吱吱咋咋。
人的铁锤,重重地砸在牛的头盖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