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的方法创新

2013-04-13 00:38付哲婷
关键词:章氏章太炎笔记

叶 斌,付哲婷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0036)

一 应用正统派之研究法

梁启超曾经说:“应用正统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内容,延辟其新径,实炳麟一大成功也。”[1]“正统派之研究方法”,当指“因声求义”。“因声求义”为清儒治学的一大法宝,王念孙氏、段玉裁氏因此法宝而上下求索、穷源究流,终臻传统小学之巅。章太炎于此法宝,深得精髓,在《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①朱希祖、钱玄同、鲁迅记录,陆宗达、章念驰顾问,王宁主持整理,中华书局2008年,缩印本2010年。以下简称《笔记》。里也体现得很充分。全书依《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次第,以段注为底本,讲解3903字②不包括部首409字。,据我们粗略统计,勾稽古今字716事,发明通假615事,系联语源186事,举凡1517事,以声音为训诂者近2/5③由于没有电子本,我们所做的人工统计不免有误差,所以这些数字是至少而言。,而不与段注同者约3/5,正是梁氏所谓“廓大其内容,延辟其新径”。试举其例:

孔,甚也。今云好怪,即甚怪,古云孔怪也。《诗》“亦孔之丑”,犹今云好难看④原文“难看”之间有“见”字,疑误记而衍。按,《诗》此“丑”字,义为“恶”,“难看”云云,盖章氏记忆之误。也。孔、好声近,好、孔双声⑤按,《笔记》为三人所记(其中鲁迅所记讫于第三篇),内容大同小异,所以只引某一人所记,不一一标明记录者。但是此条朱希祖、钱玄同各有二次记录,这里以一次记录为主,参考其他三次记录酌补。。(481⑥此数字为《笔记》页码,下同。“孔”字下)

甚与孔声谊相通,甚亦读堪,与孔声近。(201“甚”字下)

好,媄⑦“媄”,二徐本皆作“美”,段氏改,章氏依段改。也。引申为好恶,假借为孔。(516“好”字下)

按,“好”通“孔”,古人已言之。《尔雅·释器》:“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肉谓之瑗,肉好若一谓之环。”郭璞注:“肉,边,好,孔。”黄扶孟《字诂》曰:“璧孔曰好。《考工记》:‘璧羡度尺,好三寸以为度。’按:《诗》‘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好音吼,乃谐孔音。则知古孔好二字音相近,故通借之。”段注“孔”字下云:“此字未见三代用韵之文,但以肉好即边孔求之,疑孔古音在三部,故吼、犼、芤以为声。”“孔,甚也”者,于义为常训,然而何以有此训,历来学者语焉不详。《笔记》以音求之,怡然理顺。不过章氏的发明更在于“孔”通“好”,这样一来,“孔”、“好”就互为通假了。章氏此说,至少解决了两个问题:

(一)“孔”字嘉美义的来源。《说文·乁部》:“孔,通也。从乁,从子。乁,请子之候鸟也;乁至而得子,嘉美之也。故古人名嘉,字子孔。”⑧段氏于“通”下补“嘉美之也”,云:各本无此四字,由浅人谓与下复而删之,今依《韵会》补。“也”当作“词”。词者,意内而言外也。谓“孔”有嘉美义。段注:“通为吉,塞为凶,故凡言孔者,皆所以嘉美之。”“孔”有嘉美义,是没有问题的,而何以得义则是未明的疑问,段说显见牵强,所以后来学者颇有讨论,然而皆不能得其要领。章氏一语道破,“孔”的嘉美义,由于通“好”,“好”就是“嘉美”,则人所皆晓。

(二)程度副词“很”、“好”等的来源。《说文·彳部》:“很,不听从也。一曰行难也,一曰盭也。”显然,无论哪一意义,都无法与程度副词联系起来。因此有人作研究,或云是语法化的结果,或云源于蒙古语。实际上,“很”作副词,来源于假借,相关一组副词的嬗变大抵如下:本字为“甚”,用于古,亦用于今之书面语;上古因于通假,亦用“孔”;唐代始有“好”⑨据我们所见,最早的用例两见于唐代房玄龄等的《晋书》,其一《贺循传附杨方传》:“闻处旧党之中,好有谦冲之行,此亦立身之一隅。”其二《姚兴载记附尹纬载记》苌因曰:“卿好不自知,每比萧何,真何如也?”武振玉《程度副词“好”的产生与发展》(《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4年第2期)一文说,“程度副词‘好’来源于‘美好’义的形容词,产生的时间在晚唐五代”,但是房玄龄是贞观时期人;另外,“好”作程度副词也是由于通假,而不是从“美好”义引申。,亦由通假,至今犹行用;近代始有“很”、“狠”、“哏”、“佷”等,也是由于通假,现代行用“很”。章氏的“孔”、“好”互通说,把这组副词的嬗变之迹贯穿起来了,真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

二 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

不过,梁氏似乎只说对了一半,章太炎固然深谙“正统派之研究法”,但是又绝不止于此法。

沈兼士曾经写了《“鬼”字原始意义之试探》一文,谓“鬼”、“夔”为一物,即似人之猴类。当时陈寅恪给沈氏的信说:“大著读讫,欢喜敬佩之至。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中国近日著作能适合此定义者,以寅恪所见,惟公此文足以当之无愧也。”[2]陈氏所云洵为卓见,道出了当时学术超轶前代的重要一步。今读章氏《笔记》,文化氤氲,幽香清新,不时沁人心脾。《笔记》2008年出版,陈氏自然未见此书,因此有所不知:沈氏亦章氏日本讲学之弟子,沈说实为推演章说。请举其证:《说文·夊部》:“夔,神魖也。如龙,一足,从夊,象有角、手、人面之形。”《笔记》云:

有说如牛,有说如猴,有说如龙,以如猴为是,盖人面之形也。

由是观之,山魖非鬼。鬼头与禺头同,与猴一类。夔与夒形同。鬼之言归也。夔,伪《书》训归,今四川夔州,《国语》、《公羊传》、《谷梁传》作归州。魅同甶、⑩今作“狒”。,犹昧同曶⑪此“曶”盖“昒”之误。,故鬼同夔也。(231⑫按,此字的解释,朱希祖录有两条,大约是两次听讲所记,而合两条意思才完整。)

所以“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之始创者,实乃章太炎氏。

参与《笔记》整理的万献初曾经论说:“文化阐释是太炎先生在研读和讲授《说文》时用来寻索语源、系联语义、建立词族的具体操作方法之一。”[3]可谓发凡起例。今谓章氏非特以文化求语言文字,亦以语言文字求文化,而以后者尤为显著。《说文》是文化的宝库,许叔重叙云,“万物咸睹,靡不兼载”,信然。章氏由此胠箧、探囊、发匮,建立了独特的以《说文》为基石的学术体系,卓然为宗师,流风遗俗,今日油然有复兴之势。

《笔记》最多见的是讲解文化故实。“文化故实”者,古之事迹、器物、制度、技巧、礼俗乃至观念之类也。例如《说文·一部》:“弌,古文一。”段玉裁注:“一二三之本古文明矣,何以更出弌弍弎也?盖所谓即古文而异者,当谓之古文奇字。”俗以“一字不识”为最无文化者,然而这个“一”字,世上可能还没有谁敢说一定认识,那些文字学耆老的意见,莫衷一是,于“弌”、“弍”、“弎”则歧见尤甚。《笔记》云:

弌(一)、弍(二)、弎(三),后出之古文。小徐《系传》:“橜,弋也。”古无笔算、珠算,惟用筹算。(1)

按,段氏所问颇启人思,所答则平淡无奇。从甲骨、金文资料看,最早者,唯晚周个别铜器“二”近“弍”。戴家祥云王国维以为“弌”、“弍”之类后出,而戴从王游,当在清华研究院国学门,此时王氏已遍见甲骨金文,后章氏十余年矣!章氏谓“后出古文”,可谓先见之明。而所从之“弋”,算筹也,章氏根据的就是“古无笔算、珠算,惟有筹算”的文化故实。再如《说文·艸部》:“荼,苦荼也。”段注:“《释草》、《邶毛传》皆云:‘荼,苦菜。’《唐风》:‘采苦采苦’,传云:‘苦,苦菜。’然则苦与荼正一物也。”《笔记》云:

《尔雅·释草》:“槚,苦荼”,即今之茶字。荼、茶、鱼、麻韵近,古无麻,正音塗。《三国志·韦昭传》:昭不饮酒,孙皓饮以荼荈⑬《三国志·吴书》避晋讳,“韦昭”作“曜”。“荼荈”事原文作:“曜素饮酒不过二升,初见礼异时,常为裁减,或密赐茶荈以当酒。”“荼”作“茶”。。故饮茶始于三国。茶即荼之俗字。(52)

按,章说不同段说。章氏以为《说文》此“苦荼”即《尔雅》之释“槚”,“槚”字从木,木本植物,郭璞以为即“茶”,此章说所本。讲解字义本来不必称引《三国志》,但是茶是中国标志性物事,所以引“饮荼荈”以说茶文化,这就是章太炎的特色了。又如《说文·囗部》:“豕厕⑭大徐本只作“厕”。也。从囗,象豕在囗中也。会意。”段注云:“引申之义,人厕或曰圂,俗作溷;或曰清,俗作圊;或曰轩,皆见《释名》。”《笔记》:

豕何必有厕?盖古人以豕圈为厕耳。《国语》:“大任少溲于豕牢而得文王焉。”于此可见,古无特别之厕,惟以豕牢为厕耳。(269)

章氏以为古既无人厕,也无豕厕,较段氏以为引申之说为优。章氏先以“溲于豕牢”为据,证明古无人厕,再以人而无厕为据,推论无豕厕。无人厕亦无豕厕,则为文化故实。

又如《说文·宀部》:“宰,辠人在屋下执事者。”《笔记》云:

引申为宰官。《汉书百官公卿表》有“廱太宰”,《周礼》有“太宰”,皆不过为治饭者耳。宰之称始于商,如“冢宰”,是其证也。伊尹割烹为汤宰相,当时皇帝甚近下人,犹汉唐时昵近宦官,唐治中为下仆,后为宰相,皆是。(310)

章氏用文献所载事实论证了“宰”字语言意义的变化,反之,亦以“宰”字意义变化来证明宰官制度的历史演变。《笔记》只讲《说文》字义,故不能详论,章氏曾作《官制索隐·专制时代宰相用奴说》,[4](PP.91-94)论之以2200余字。

最具章氏特色的,是讲解国医文化。章太炎曾回答别人说自己的学问里是“医学第一”,众人皆笑。不过,在小学家里医学第一而在医学家里小学第一,则当之无愧。章氏担任过国医学院院长,《章太炎全集》第八册都是医学著述,这些也都是可以稽考的事实。章氏学问的这种结构,也体现在《笔记》里。据我们统计,全书的讲解涉医者凡32条⑮不包括身体器官、部位等解剖学概念。,数量不可谓巨,但是比段注还是多出不少。以段氏的学问,古医书当然也在他的视野里,然而此32条,段氏仅涉9条,而且其中还有二条段、章意见相左,而章说显优于段说,可见章氏对医书、医学涉猎更深。

章氏论涉国医文化,多以语言文字证文化。例如《说文·酉部》:“医,治病工也。殹,恶姿也。医之性然,得酒而使,故⑯大徐本无“故”字,此依段注。从酉,王育说。一曰:殹,病声;酒,所以治病也,《周礼》有医酒。古者巫彭初作医。”段注重“医之性然,得酒而使”,云:“此说从酉之故,以医者多爱酒也。”章氏重“酒所以治病”,云:

“酒所以治病”之说是也。最初之医大约只有伤科。(617⑰按,此条朱希祖、钱玄同所记各为一端,这里引用时糅合为一条。)

远古渔猎、采摘为食,处理外伤是当务之急,而外伤又比较直观,因此章氏“最初之医大约只有伤科”的推断是有道理的。酒可治伤无疑,而医工好酒则荒诞,故章说较段说为胜。又如《说文·目部》:“矈,目旁薄緻宀宀也。”章氏云:

眼圈上下皆可曰矈,音转为名。

《诗》曰:“猗嗟名兮”,《传》:“目上为名。”医书“命门”,命亦矈之转。命门即眼眶,非性命之命。(149)

人们常以为“命门”是性命之门,医书所用,涵义不一,江湖郎中更是将此讲得神秘玄奥,章氏据《说文》、毛传,解“命门”为眼眶,归于平常。《黄帝内经》亦云:“命门,目也。”再如“营”字下云:

帀居也,引申为兵营。医书之“营卫”,血为营,气为卫。《老子》之“载营魄抱一”,《法言》“荧魂旷枯”,凡上所列,皆由“帀居”之义引申,因气血周围人身也。(314)

医书的“营卫”乃血气之意,固论医者常谈,而证以《说文》《老子》《法言》者,则唯章氏为能。又如《说文》:“蛊,腹中虫也。《春秋传》曰:‘皿虫为蛊。’晦淫之所生也。臬桀死之鬼亦为蛊。”《笔记》:

本为腹中蛊,为女迷男之药,故引申为迷惑。《伤寒论》有“狐惑”,腹中生虫,喉音沙,与虫病同,今称痨病。(560)

“蛊”到底是什么,可以说是千古谜团,蛊病是否即“狐惑”,“狐惑”是否即痨病,章氏之说未必是定论,但是据以《说文》,殆可为一家之言。又如《说文·丹部》:“丹,巴越之赤石也。”段注:“丹者石之精,故凡药物之精者曰丹。”又《丸部》:“丸,圜也,倾侧而转者,从反仄。”段注:“今丸药其一耑也。”《笔记》云:

今凡金石药相合为丹,草药相合曰丸。(215)

段说增加《说文》解说所无的一个“精”字,而于医药之理略显支绌;章说则循《说文》解说的“石”字以定义,而且更具医药专业性,显得优裕自若。

章氏也有以国医文化证字义者。如“雅”字下云:

古称雅郑,今称雅俗。医书病人音声不正亦称“郑声”。(159)

又“郑”字下云:

郑声,非云郑国之声,乃郑重之声(重叠其音)。服虔注云:“踯躅(郑重)之声。”朱子误解郑声为郑国之声,乃拘“郑声淫”一句,将郑风尽为淫诗矣。(276⑱此条钱玄同别有所记:“医书谓病人糊涂之声曰郑声。”)

按,章氏是也。医书⑲此医书盖谓《伤寒论》。之“郑声”,即病人含糊、拖沓、无力的声音,引申之,即《论语》之“郑声”,等于说污七八糟的声音、靡靡之音,而非“郑国之声”。

戴震曾曰:“仆之学,不外以字考经、以经考字。”⑳转引自陈焕《说文解字注跋》,《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89页。我们看到章氏论前人学术,于戴氏唯有称崇,未尝有丝毫讥诮,而悄然间戴氏之学的“经”已经换成了文化。

三 贯通

胡适曾说:“清代的汉学家,最精校勘训诂,但多不肯做贯通的功夫,故流于支离碎琐。校勘训诂的功夫,到了孙诒让的《墨子间诂》,可谓最完备了,但终不能贯通全书,述墨学的大恉。到章太炎方才于校勘训诂的诸子学之外,别出一种有条理系统的诸子学。太炎的《原道》、《原名》、《明见》、《原墨》、《订孔》、《原法》、《齐物论释》,都属于贯通的一类。《原名》、《明见》、《齐物论释》三篇,更为空前的著作。”[5]实际上不止诸子学,章氏的学术浑然一体,都讲究贯通,所以胡适也只说对了一半。这种贯通,不止一个层次,大而言之,是语言文字与文化的贯通,微而言之,此部之字与他部之字,音与义、义与形,此字之解说与他字之解说,无不贯通。在这部《笔记》里,可以看到这种贯通最为典型的一个例子,这就是利用十余字的解说构成的一幅史前文化的画卷。

章太炎曾作《官制索隐》,许寿裳作为当时听课的弟子之一,多年后这样写道:“章先生之论制度,能以枯燥平淡的史料,演为酣畅精彩的文章,而又字字核实,使人读了,仿佛看小说或戏剧一般,足以感怀不忘。”[6]许氏说的“论制度”是指章氏《官制索隐》一组四篇文章,因为他在评论后还引了《官制索隐·专制时代宰相用奴说》的几段文字。不过《官制索隐》发表在《民报》12号(1907),即许寿裳听章氏讲《说文》一年多前,那么许氏“字字核实”之语盖亦指讲《说文》。讲《说文》,目的、次第当然不同于专论,但是两相比照,就不难发现《笔记》对《说文》有关文字的讲解,简直就是《官制索隐·神权时代天子居山说》的翻版。《神权时代天子居山说》文繁不具引,下面就《笔记》相关讲解,试加连缀与条理,以见章氏解说之贯通。

章氏关于神权时代的解说,涉14个字头、分在13部,包含三个单元,具体内容如下:

(一)“神权时代”的时间与生态环境

章氏未言“神权时代”的时间。《说文·它部》:“它,虫也。从虫而长,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艸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段注:“上古者,谓神农以前也。”又《虫部》:“虫,一名蝮,博三寸,首大如擘指。象其卧形。物之微细,或行、或毛、或蠃、或介、或鳞,以虫为象。”章氏贯通“它”、“虫”二部,云:

大蛇也。古借为虺;虺,守宫也。虫,今之土骨蛇。一切动物皆著虫旁者,以古无房屋,草居野处,所患者虫,古无它即无蛇也,于是以蛇表一切动物。(551)

按,段氏以为草居时代在“神农以前”,盖据《易·系辞下》:“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耜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虽然“易之以宫室”是黄帝之世,但是神农教耕作、开交易,未必穴居野处,所以段氏推为神农以前。章氏讲《说文》,以段注为底本,而对段说“神农以前”未有异议,那么“神权时代”当在三皇五帝之时,属于今日所谓史前文化的“新石器时代”。

在神权时代,人们普遍处于草野而居于洞穴,而为避洪水,自然都选择高地。故《说文·川部》云:“州,水中可居者曰州。周绕其旁,从重川。尧遭洪水,民居水中高土,或曰九州。《诗》曰:‘在河之州。’”《笔记》:

洲乃俗字。洪水泛滥,平地尽没,其可居者,惟数高原而已。而此数高原,皆各有水环绕四周,故曰水中可居者曰州。九州者,犹言九个水堆耳,后引申则凡人所居皆曰州。(470)

按,“九州”当为虚数,与《书·禹贡》“禹别九州”有别。禹治水成功,洪水不再泛滥,陆地区域逐渐固定,就此而行政,则为《禹贡》之“九州”。九州即“九或”。《说文·戈部》:“或,邦也。从囗,从戈以守一,一,地也。域,或又从土。”段注:“盖或、国在周时为古今字,古文只有或字,既乃复制国字。”章氏云:

邦国之国古仅作或,疆域亦作或。引申为(囿)有。或问者,有人问也。域、有古通,“九有”即九域也。(528)

《囗部》又说:“囿,苑有垣也。从囗,有声。一曰,禽兽曰囿。”段注:“凡渊奥处曰囿。《夏小正》:‘正月囿有见韭。囿也者,园之燕者也。四月囿有见杏,囿也者,山之燕者也。’又引申之,凡分别区域曰囿。常道将引《洛书》曰:‘人皇始出,分理九州为九囿。’九囿,即毛诗之‘九有’、韩诗之‘九域’也。域同或,古‘或’与‘有’与‘囿’通用。”《笔记》云:

九有,九国也。九有、九或、九域、九国同。古者,王者在山,故有九囿之称。(268)

民人择高土而居,天子则乃益高其居而居山。《说文·山部》:“崇,嵬高也。从山,宗声。”《笔记》云:

中岳称崇高。鲧之国在阳城,嵩山亦在阳城,嵩山古称崇,故鲧称崇伯。(386)

居山,则需要一系列的配套建筑,叫做“京”。《说文·京部》:“京,人所为绝高丘也。从高省,丨象高形。”《笔记》云:

孔子曰:譬如山,实事也孔子此语,未详所出,且费解,疑有误。。古者天子以神权治天下,故居山也。(225)

这样的系列配套建筑,还有种种名称。章氏云:“综考古之帝都,则颛顼所居曰帝丘,虞舜所居曰蒲阪,夏禹所居曰嵩山。商之先,相土居商丘其后又有‘适山’之文。周之先,公刘居京,其后又处旱麓之地。夫曰山、曰丘、曰阪、曰京,皆实地而非虚号。”[4](P.88)

(二)意识形态与社会组织

上所引《笔记》已经讲到“古者天子以神权治天下”,这就是意识形态。这样的说法不止一处,如《说文·玉部》:“灵,灵巫以玉事神。从玉,霝声。靈,灵或从巫。”段注:“引申之义,如《谥法》曰‘极知鬼事曰灵’、‘好祭鬼神曰灵’,曾子曰‘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毛公曰‘神之精明者曰灵’,皆是也。”《笔记》:

引申为精明为灵,最昏昧者亦曰灵。宗教教主即王,故称最善者曰灵;后迷信渐破,故灵为不善之义。(21)

章氏所云“宗教主即王”,即今所谓政教合一。章氏因此认为,古天子居山,“其意在尊严神秘”。[4](P.91)再如《说文·示部》:“禁,吉凶之忌也。从示林声。”章氏云:

禁与御义近,皆避鬼之意,禁使不入也。引申为帝室皇居,不许人进也。故秦汉时天子所居之处曰禁中。禁从林声,盖古者天子居山以示神秘,故《尔雅》训林为君也。(10)

按,《说文》以“林”为声,而章氏以“林”亦有意义,于《尔雅》义也与清儒的说法不同。《笔记》对“麓”字的解说也涉及意识形态。《说文·林部》:“麓,守山林吏也。从林,鹿声。一曰,林属于山为麓。《春秋传》曰:沙麓崩。”段注:“《左传》:‘山林之木,衡鹿守之。’杜曰:‘衡鹿,官名也。’按,鹿者,麓之假借字。”章氏云:

本只作鹿。犹“驺虞”兽名,守山林吏名“衡虞”之类。后加林字者,以尊官吏耳(段云:“鹿者,麓之假借字”,未确)。《尚书》“纳于大麓”,汉亦作“大錄”,或说为宰相,亦通。盖因当时皇帝在山(禁字从林),宰相不过管其林木耳。古人以神道设教,故君居山巅以近神耳,犹摩西陈“十戒今通作“诫”。”亦在山,可证。(258)

“以神道设教”,是说其时意识形态的核心就是神鬼观念。此字的解说,更多的内容是讲社会组织的核心部分即官制。下面几个字的讲解,主要内容亦为官制:《说文·虍部》:“驺虞也。白虎黑文,尾长于身,仁兽,食自死之肉。从虍,吴声。《诗》曰:‘于嗟乎驺虞。’”章氏云:

驺虞也(虎类),引申为守山之官名(《左传》虞候)。因守必望,故又训望。姜太公名牙,牙即虞字,故字望。其训安乐者,娱之借也。《周礼》之“山虞”,由虎引申,言守山之官其守牢此山与虎同也;“泽虞”即由山虞引申。由望义故有“不虞之誉”等义。(208)

又《兽部》:“獸,守备者。从兽从犬。”段注:“以叠韵为训。能守能备,如虎豹在山是也。”章氏云:

守备者也。因之管山林之官,皆以兽为名,如虞衡等是。(605)

按,段氏于许叔重“守备”二字的理解显然皮相,当以章说为是。此亦论神权时代的官制。

(三)迁徙

文明时代,中心在中原地区,古谓之“中国”。在章氏看来,并非从来如此。《说文·人部》:“羌,西戎牧羊人也。从人,从羊,羊亦声。南方蛮闽,从虫;北方狄,从犬;东方貉,从豸;西方羌,从羊。此六种也。西南僰人僬侥从人,盖在坤地,颇有顺理之性。唯东夷从大,大,人也。夷俗仁,仁者寿,有君子不死之国。孔子曰:道不行,欲之九夷,乘桴浮于海,有以也。”《笔记》云:

西戎也。四夷唯羌字从人。因中国人来自西方,故独戎字不与以恶名,戎、人声亦相转。(163)

章氏以为,中国人本居于西,所以对同在西方的西戎在造字和释义上都优礼之,以示不忘本也。这里讲了中国人的迁徙来源。章氏的说法是有道理的,由于生态环境的变化,人类的迁徙在世界其他民族也是多见的。何谓“中国人”?《说文·夊部》:“夏,中国之人也。从夊,从页,从臼。臼,两手,夊,两足也。”段注:“以别北方狄、东北貉、南方蛮闽、西方羌、西南僰人焦侥、东方夷也。夏,引申之义为大也。”《笔记》云:

中国人初到川、陕两省,曰中夏,故汉水为夏水,盖此水在两省之间,引申为大。春夏之夏无正字,且夏一转为夏屋之夏,夏屋乃襾字,《说文》云:“襾,上下相覆也。”五彩亦为夏,亦非从中国人引申,五彩之夏乃华之借,古疑为“故”之误。中夏亦曰中华,华夏同音。(230)

按,段氏讲“中国人”,就是别于夷的夏人,这在注《说文》,可谓其意已足。章氏则进一步探讨了“夏”为什么叫做“夏”,乃因地理之故。

兹将章氏所描画的史前文化作一个总结:神农以前,先民穴居野处;由于洪水泛滥,乃择居高州,而天子更是高居山林。其时以神道设教,以神权治天下,而以兽名名官,以其居山也。大禹治水,陆地乃复可居,而区域固定,因之而行政。在此期间,先民由高向低、自西东迁,故不以夷种视西戎;至夏水而自名曰“夏”,亦曰“华”,亦曰“华夏”。嗣后以豫地为中国,进入专制时代。

章氏所据,十余字耳,而为之贯通,将史前文化勾勒出如此清楚的眉目,实在令人心折。许寿裳评曰“酣畅精彩”、“字字核实”,洵出于实感,而非虚美乃师也。

章氏曾夫子自道:“弟近与学子讨论者,以音韵训诂为基,以周秦诸子为极,外亦兼讲释典。盖学问,以语言为本质,故音韵训诂,其管籥也;以真理为归宿,故周秦诸子,其堂奥也。”[7]由管籥而至堂奥,非贯通而何?适之先生若起于泉下,不知然否?

[1]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65-66.

[2]陈寅恪.陈寅恪先生来函[M]//沈兼士.沈兼士学术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202.

[3]万献初.章太炎的《说文》讲授笔记及其文化阐释[J].中国典籍与文化,2001,(1):17-23.

[4]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4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5]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M].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30.

[6]许寿裳.章太炎传[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82.

[7]章太炎.致国粹学报书[J].国粹学报,1909,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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