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牛艺霞
那年在山顶晒月亮
文 _ 牛艺霞
有一天,朋友突然打电话说要结婚了。因为很久没联系,所以言语间多了些因距离带来的生疏感。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边聊边想着不去参加婚礼的借口,朋友似乎从我支支吾吾的态度中发现了什么,挂电话之前他说:“来吧,好久没见了,正好叙叙旧,Z也来。”
Z是我高中时候的学长。那会儿还是一个流行安妮宝贝的时代,Z便是安妮宝贝笔下那种落拓的男子。我们相识的过程极其狗血,大概是我们班某个女孩让我捎信给他,我说不认识Z,女孩不可思议地说:“怎么可能,他就住你隔壁的隔壁。”最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你没必要认识他。”后来,我按图索骥敲开了Z的门。我把纸条递给他,刚要说明纸条背后的故事,Z微笑着说:“我知道,谢谢。”说完就关了门。总之,初次见面印象并不怎么好:冷漠、骄傲,不过是个好看的男孩。
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男孩女孩来找他,我和邻居的门被敲错几次后,便知道了Z是一个交际广泛的人。后来慢慢知道,他是一个特别怕孤独的人,需要在热闹与狂欢中寻找存在感与安全感。他讨厌那种没有力量感的轻浮虚假的热闹,却终归无力抵抗寂寞。他与热闹为敌,与寂寞为敌,与自己为敌。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喜欢不断找生活的别扭,受挫后又转向生活寻求安慰。
我们住得近,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等各种不得不见的天然关系,慢慢开始点头、问候、聊几句,再熟一点儿的时候,他就会向我推荐一些他看过的好书、听过的好音乐。我时常惭愧于自己的无知与落伍,他似乎从来没有期待过从我这里得到一丁点儿回馈。直到有一天,在看完他借给我的书后,我说打动我的不是离奇的情节而是书里的氛围时,他开始和我分享他的心情、故事,他甚至还让我读过他的日记。我们不是恋人,却像恋人一样知道对方许多私藏起来的秘密。有时候,我终于鼓足勇气告诉他一个秘密,他总会气鼓鼓地埋怨:“这个能叫秘密吗?你故意的吧。”所以,那些年,我拿自己宝贝一样珍存的小秘密换回了不少有关他的惊人秘密,直到我再也提供不出任何可供他笑话的秘密后,这种在他看来完全不对等的交换行动才宣告结束。
有时,他看上去很孤独,蜷在房间的角落里。他喜欢将自己隐藏在灯光到不了的暗影里,因为看过这样子的他,所以每次看他在朋友聚会上那种不眠不休、热血青春的样子时,总是会觉得他在强撑。有时候,他累了,就会将脑袋耷拉下去,枕着膝盖,或者歪靠在我肩膀上,那一瞬间他看起来柔弱无助,就像孩子一样。精神来了的时候,他就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夏天,他会带我去淋雨,我第一次认真听雨水滴落的声音,雨水在我们年轻光洁的脸上,蜿蜒出了青春的稚嫩模样。冬天,他教我溜冰。他总是会很多我意想不到的玩法,他脑子里能一直涌现我没听说过的新奇想法。
有一天,他敲开我的房门,说要带我去个好玩的地方。我跟着他,走过人群,走过街道,到学校后山下时他终于停了下来。天色已经有点暗了,他回头看了看我,老远望过去,他像个心血来潮的孩子。他说:“今晚,我们去山顶晒月亮。”晒月亮,也只有他能想得到了。
周围很静,黑暗的降临让这静又多了一丝神秘。路是沙子路,很不好走。我吃力地跟在他后面,他不时回过头叮嘱我要小心。可是,我脚底下还是不断打滑。终于,他停了下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不然我背你,看起来你应该也没多少分量。”我哭笑不得,本来会有的温暖也因他最后一句话而打了折扣。我说不要,如果他非要表示一下关心,可以走在我后面,在我摔下去的时候帮我减减速。他听话地退了下来,开始给我讲一些故事或笑话,遇到我爬不上去的地方,他会用手支成台阶的样子,让我踩着上。他就是这样一个单纯而真诚的人,他希望对每一个人好。
终于,我们爬到了山顶,就像坐在谷堆上面一样。月亮试探着露出脸来,月光开始在我们身上蔓延。他伸出手来一掬,手心里便盛下一捧光亮。他示意我摊开手掌,将那一捧月光送到我手上。周围是泼洒了一地的月光,连他的眼睛里都有了两个小小的月亮,小小的月亮里还有同样小小的我,一晃一晃地闪着光。平日里那个不羁的他在月色中多了一丝温柔。他给我讲他的家庭、他的成长以及他青春岁月里过早出现的几段夭亡的爱情。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月色如酒,他看起来有点微醺的样子。我们的学校、我们的小院以及整个小县城就在我们脚下,安静沉默地同我一起倾听。他有那么惨痛且荒唐的成长经历,他年轻的身体里有那么多看不见的伤痕。那么多沉重的秘密需要一个广博的空间与胸怀去盛放,所以整座大山、整片大地都在替我分担他的苦痛与秘密。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山顶晒月亮,在月光下,他剖析着自己,为我们的青春故事留下永远的注解。
放下电话,我在想,Z真的会来吗?来的又会是哪一个Z?是被生活与时光改变了模样与性情的老去的Z,还是我17岁那年陪我一起去山顶晒月亮的Z?青春终归是要过去的,任你多么不舍,那个陪着你走过青春岁月的A或Z终归是要过去的,所以,最后我还是决定不去。是的,不见面有不见面的好,你永远都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图/迟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