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鲁迅与瞿秋白有关翻译的讨论

2013-04-12 22:41铃木将久
关键词:瞿秋白鲁迅上海

铃木将久

(一桥大学 言语社会研究科,日本 东京)

浅析鲁迅与瞿秋白有关翻译的讨论

铃木将久

(一桥大学 言语社会研究科,日本 东京)

上海显然是接受海外文化的窗口。在租界华洋杂居的特殊条件下,上海的中国人日常生活中就有机会接触海外文化。比如李欧梵《上海摩登》介绍,从美国开到上海的轮船,同时也运来了美国的流行文化,水手在船上看通俗书、画报等等,到了上海卖给二手书店,其结果,上海街上到处都能看到美国最新流行文化的信息。又比如鲁迅爱好的内山书店,也主要出售日本书籍给上海人。上海文化人到内山书店,能够了解日本最新文化,而且通过日本的出版,还能了解日本翻译过来的西方文化。当上海的中国人接受海外文化的时候,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翻译”。精通外语的上海文化人积极翻译海外先进文化,努力普及海外文化。

近代以来中国讨论“翻译”时,受关注的是“信雅达”,即追求翻译的正确性(信)、追求文章的优雅(雅)以及追求译文的顺通(达)。有的译者重视正确性,有的重视顺通,不同译者分别追求不同价值观念。他们的翻译理念其实表示着每个译者对待海外文化的基本态度。他们大都以承认接受海外文化的重要性为前提,各自研究有效介绍海外文化的方法。重要的是,“翻译”不一定是完全被动的行为,译者接受海外文化的同时,也会形成自己的主体性。上海文化人通过阅读翻译,扩大有关海外文化的知识,而且在日常生活中印证书本上的知识,由此形成上海独特的中西融合的文化形态。因此,以关注“翻译”这一环节为切入点,我们可以讨论作为海外文化窗口的上海都市文化的一些特点。

在此意义上,1930年代初期在鲁迅与瞿秋白之间展开的讨论,颇值得重视。1931年12月,鲁迅翻译出版苏联作者法捷耶夫的长篇小说《毁灭》。瞿秋白就写一篇文章表扬鲁迅的翻译,同时提出一些问题供讨论。鲁迅立刻回答瞿秋白的问题,发表一篇文章并附上瞿秋白的原文。然后瞿秋白再次写文章补充说明自己的观点。两个人的观点存在深刻的差异,但总的来说,讨论进行得很认真、友好、富有建设性。下面,我简单地介绍两个人的基本观点,研究他们讨论的深刻含义,初步思考1930年代上海都市文化的一些特点。

瞿秋白作为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家,一直寻找实现中国革命的途径。他在讨论文化问题时也关注中国革命。他认为中国高等人与下等人之间存在巨大差距。高等人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文化上时刻压迫下等人,中国革命的最终目的是推翻高等人的统治。他主张,因为只有高等人能看懂中国文言文,难懂的中国文言文实际上巩固了高等人的统治,为了打倒高等人,必须根本地推翻文言文的地位,创造下等人的新的语言。他由此构想了很独特的语言革命理论。他的语言理论的中心是,重视下等人的口头话。他强调“文”和“话”的区别,运用“文”需要一定的文化能力,必然地导致文化人牢牢统治没文化的下等人。口头话不会要求文化能力,因此可以脱开权力关系。以此为基础,他提出“普通话”的概念。他所说的“普通话”并不是国家设定的规范语言,而是随着下等人口头话的平等交流,自然而然形成的“普遍通话”的语言。他主张只要遵守口头话的准则,将来便会产生脱离权力关系的理想的语言。

瞿秋白讨论“翻译”时强调,它不仅引进海外文化,还能帮助创造新的语言。他在写给鲁迅的公开信中这样写道:“翻译——除出能够介绍原本的内容给中国读者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帮助我们创造出新的中国的现代言语。中国的言语(文字)是那么穷乏,甚至于日常用品都是无名氏的。中国的言语简直没有完全脱离所谓‘姿势语’的程度——普通的日常谈话几乎还离不开‘手势戏’。自然,一切表现细腻的分别和复杂的关系的形容词,动词,前置词,几乎没有。”[1]505更重要的是,他思考创造新的语言的时候,基本根据他的语言革命理论。他写道:“虽然一些新的字眼和句法,本来是中国话里所没有的,群众最初是听不惯的,可是,这些字眼和句法既然在口头上说得出来,那就有可能使群众的言语渐渐的容纳它们。假使存心可以‘不顺’些,那就是预先剥夺了这种可能,以致于新的表现方法不能够从书面的变成口头的,因此,也就间接的维持汉字制度,间接的保存文言,反而杀死了那新的表现方法。”[1]517-518可见,他认为只要遵守“口头上说得出来”的准则,本来听不惯的新的语言也将渐渐地普及开来。换言之,他特别重视创造语言的根本标准,却不太注意译文实际是否顺通。

瞿秋白强调“说得出来”,容易被认为是追求翻译的“顺”,鲁迅提醒这个危险,瞿秋白后来看到鲁迅的文章后,再次表述自己的观点:“你的来信也还说:“我是至今主张‘宁信而不顺’的”。我觉得这是提出问题的方法上的错误。问题根本不在于“顺不顺”,而在于“翻译是否能够帮助现代中国文的发展”。第一,如果写的的确是现代中国文(嘴上说的中国普通话),那么,自然而然不会有不顺的事情,所以根本不成问题。第二,如果写的不是现代中国文,而是“远东拉丁文”(汉文文言),或者是西崽式的半文言,那么,即使顺得像严又陵那样的古文腔调,也和中国现在活着的三万万几千万的活人不相干”[1]515-516。他似乎没有思考语言“不顺”的复杂一面,但有一点值得注意,他强调口头话的准则,不是为了语言的“顺通”,而是为了创造新的语言。显然,瞿秋白讨论的重点是将来的可能性。在他的思想里,推翻高等人的语言统治、创造下等人的“现代中国文”的语言革命过程中,翻译发挥了重要作用。

鲁迅在回答瞿秋白的文章中,提出另外的视角。瞿秋白写到对严复翻译态度的批判,鲁迅乃介绍严复从早期翻译到晚期的转变,主张严复的《天演论》等“桐城气息十足”,但后来严复自觉这种翻译法不对,转为注重“信”。而且鲁迅还说明,中国传统上发生几次这种转变,他举例介绍翻译佛经的历史:

那么,他为什么要干这一手把戏呢?答案是:那时的留学生没有现在这么阔气,社会上大抵以为西洋人只会做机器——尤其是自鸣钟——留学生只会讲鬼子话,所以算不了“士”人的。……但他后来的译本,看得“信”比“达雅”都重一些。

他的翻译,实在是汉唐译经历史的缩图。中国之译佛经,汉末质直,他没有取法。六朝真是“达”而“雅”了,他的《天演论》的模范就在此。唐则以“信”为主,粗粗一看,简直是不能懂的,这就仿佛他后来的译书。[2]390

鲁迅没有清楚写明介绍中国翻译历史的用意,但我们可以解读,他是为了平衡瞿秋白过于看重未来可能性的议论,特意写到历史经验。以这种具有历史视野的批评意识为前提,鲁迅却跟瞿秋白一致认为翻译能创造新的语言。他也指出中国文语法不精密,需要通过翻译发明更精密的表达方法,如“这样的译本,不但在输入新的内容,也在输入新的表现法。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诀,是在避去熟字,删掉虚字,就是好文章,讲话的时候,也时时要辞不达意,这就是话不够用,所以教员讲书,也必须借助于粉笔。这语法的不精密,就在证明思路的不精密,换一句话,就是脑筋有些糊涂。倘若永远用着糊涂话,即使读的时候,滔滔而下,但归根结蒂,所得的还是一个糊涂的影子。要医这病,我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儿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这并不是空想的事情”[2]391。值得注意的是,鲁迅一方面同意甚至赞同瞿秋白寄予翻译的最终目标,但另方面还注意“信”与“顺”之间的复杂关系,坚持“宁信而不顺”的态度。他虽然写道:“这情形也当然不是永远的,其中的一部份,将从‘不顺’而成为‘顺’,有一部份,则因为到底‘不顺’而被淘汰,被踢开。这最要紧的是我们自己的批判。”[2]392不否认现在的“不顺”将来会成为“顺”,在此意义上与瞿秋白的观点没有矛盾,但更强调:“一面尽量的输入,一面尽量的消化,吸收,可用的传下去了,渣滓就听他剩落在过去里。所以在现在容忍‘多少的不顺’,倒并不能算‘防守’,其实也还是一种的‘进攻’。在现在民众口头上的话,那不错,都是‘顺’的,但为民众口头上的话搜集来的话胚,其实也还是要顺的,因此我也是主张容忍‘不顺’的一个。”[2]392很明显主张现在要容忍“多少的不顺”。

参照鲁迅翻译的《毁灭》译文,我们清楚看到鲁迅所谓“不顺”的具体意义。小说开头部分,鲁迅这样翻译:

在阶石上锵锵地响着有了损伤的日本的指挥刀,莱奋生走到后院去了。从野外流来了荞麦的蜜的气息。在头上,是七月的太阳,浮在热的,淡红色的泡沫里。

传令使木罗式加,正用鞭子赶开那围绕着他身边的发疯了似的鸡,在篷布片上晒燕麦。

“将这送到夏勒图巴的部队去罢,”莱奋生递过一束信去,一面说,“并且对他们说……不,不说也成,——都写在那里了。”

木罗式加不以为然似的转过脸去,卷他的鞭子,——他不大高兴去。无聊的上头的差遣,谁也没有用处的信件,尤其是莱奋生的好像外国人一般的眼睛,他已经厌透了。这又大又深,湖水似的眼睛,和他的毛皮长靴一同,将木罗式加从头到脚吸了进去,而且在他里面,恐怕还看见了木罗式加自己所不知道的许多事情。[3]

对照藏原惟人的日本翻译不难发现,鲁迅特别忠实地翻译藏原的译文。藏原的日文是这样的。

傷めつけられた日本のサーベルをがちゃがたと階段で鳴らしながら、レヴィンソンは裏庭にでていった。野からは蕎麦の蜜の匂いが流れてきた。熱い、淡紅色の泡のなかを、七月の太陽が頭上に浮かんでいる。

伝令のモロースカは、気違いのようになった鶏を鞭で追いはらいながら、防水布の上で蕎麦をほしていた。

「これを、シャルドゥイバの部落に持っていってくれ」とレヴィンソンは包みをさし出しながらいった。「そしてこういえ……いや、いわなくってもよい、――みんなそこに書いてある」

モロースカは不満そうに頭をそらして、鞭をいじりはじめた――行きたくなかったのである。退屈なお上のお使いや、誰にも必要のない包みや、ことにレヴィンソンの人間ばなれした眼に彼はもう飽々していたのだ。この湖のように深い大きな眼は、その毛皮の長靴もろともにモロースカを吸いこみ、そしておそらくはモロースカ自身でさえ知らない多くのことを彼のなかに見たのである。[4]

我们先不讨论“重译”作为翻译方法的正当性,因为鲁迅自己承认他从日本翻译本重译为中文,在此要讨论的是,鲁迅有关翻译的思想。鲁迅确实有意识地写“不顺”的译文,而且他的“不顺”主要不在于语词层面上,而在于句子与句子的连接法上。他特别注意上一个句子和下一个句子的逻辑关系,根据藏原的日文译文,很明确清楚地表示每句文章的上下关系。由此可见,他指出中国文不精密,主要指的是,中国文不能进行逻辑思考。鲁迅指望翻译能够帮助改变中国人的思考方式,通过翻译学到更具有逻辑性的思考习惯。换言之,鲁迅将充分认识中国文的历史、保持很深刻的历史意识为前提,试图通过翻译、引进海外语言的思维,改变中国人长期遗留下来的思考习惯。

总结瞿秋白与鲁迅有关翻译的思想,我们可以看出他们方向相当不同。瞿秋白无疑是政治家、革命家。他指向未来,背后有领导中国革命的政治路线,一定程度上,他的翻译思想是中国革命实践的一部分。鲁迅则是文学家、思想家,他的目标始终是改变中国的文章,也改变中国人的思维方式。鲁迅的思想里,“翻译”占有既可以改变中国文,又可以改变中国思维的重要位置。

虽然如此,我们也不能忽略他们两个人的共同点。首先,在此讨论中,互相表达敬意。瞿秋白的第一句话是:“敬爱的同志:你译的《毁灭》出版,当然是中国文艺生活里面的极可纪念的事迹。”鲁迅也在开头写:“看见你那关于翻译的信以后,使我非常高兴。”而且他们实际上保持特别亲密的关系。比如,1931年瞿秋白接受鲁迅的要求翻译《解放了的堂吉诃德》,1932年瞿秋白在鲁迅家里避难,1933年共同编辑了《萧伯纳在上海》的资料集等等。瞿秋白就义后,鲁迅还汇集瞿秋白的翻译文章,编辑出版《海上述林》,以此纪念瞿秋白。由此可见,他们的意见相左是在同志关系的框架之内的不同指向。

更重要的是,瞿秋白和鲁迅都强调翻译能帮助创造新的语言。换言之,他们都注意翻译能帮助形成中国人的主体性。虽然瞿秋白强调的主体性倾向于政治革命方面、鲁迅倾向于文学思想,但同样主张翻译不仅引进海外先进文化,而且能够形成中国人的多方面的主体性。他们强调这一点,就显示跟其他简单引进海外文化的译者区别开来的鲜明特征。就在这点,我们可以看到上海文化人应有的一种思想状态。如果上海只能接受海外文化,对于中国历史的贡献就会受限制,但如果上海通过接受海外文化能形成自己的主体性,可能会刺激或推动中国现代历史的发展。瞿秋白与鲁迅的讨论给我们留下一个重要问题,即是在上海的半殖民地条件下,文化人如何努力开展自己的活动、如何形成推动中国历史的主体性。

当然,我们作为后世的人,可以质疑他们讨论的翻译理想究竟是否实现。显然,他们的理想并没有顺利成功。这是相当棘手的研究课题,为了理清他们翻译的结果,需要研究各方面的问题。但这已是另一篇文章的任务了,本文就此打住。

[1]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2]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鲁迅.鲁迅译文全集:第5卷[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254.

[4]藏原惟人.壊滅[G]//壊滅·氾濫.东京:新日本出版社,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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