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灵
(中国政法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8)
绝望的主体与“恶毒”的挽歌
——论《四十一炮》的思想
张 灵
(中国政法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8)
《四十一炮》是一首关于生命主体精神的绝望而“恶毒”的挽歌。小说中的“双城市”象征一个“欲望器官”,隐喻人们就是围绕着它在谋财、弄权、纵欲而无所顾忌。小说对其所揭示的社会内容的叙述采取了悲愤至极而生的“恶作剧”式的、宣泄性的同时也是具有深刻揭示力量的“归谬法”策略,或者说“养痈遗患法”的策略,从而产生了独特的审美效果。另外,作品中“四十一炮”的故事情节安排也大有寓意,值得挖掘。
《四十一炮》;莫言;主题思想;“归谬法”策略;叙述策略;寓意
《四十一炮》这部杰作无疑可以让人们从中读出很多东西,但要一言以蔽之地给出这部小说的一个整体性的阅读感受,我宁愿认为它是一首关于生命主体精神的绝望而“恶毒”的挽歌。如有的论者所指出的,“读这部小说的时候,实际上我更多地在体会着孤独,孤独感是这部小说自始至终绕不开的意象和氛围,小说中的人物是一群精神和情感极度孤独和空虚的人”。[1]当然,它是通过对当代中国社会现实的深刻描绘,通过对当下中国现实中的人们真实生活状况的叙述而展示、表达的,或者说这首挽歌不是作者发出的,而是现实中的人物的命运无声表达的,是人物发出的。小说令我们思考,什么是人在当下的现实中安身立命的依托?什么是现实生活中的我们追求幸福可以依赖的社会规范或生存的“游戏规则”?生命存在的价值在哪里?等等。
《四十一炮》的叙述是通过一个叫罗小通的年近二十的小青年滔滔不绝的讲述展开的。这个叫罗小通的小青年此刻坐在家乡城市一个重要干道边的五通神庙里,他对坐在自己面前的兰大和尚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这个讲述的最初动机是希望通过这个讲述,获得兰大和尚的认可,接纳自己归入佛门。罗小通所讲述的这个人生经历构成了小说的主线索。当这个滔滔不绝的讲述完成的时候,小说也就结束了。
20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的社会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商品经济的大潮汹涌而起、席卷全国,当时中国农村的生产生活状况,用作品中人物的话来说已经是:“现在的庄户人不是从前了。从前的庄户人从土里刨食吃,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锅里有馍,碗里有肉;风不调雨不顺,庄稼歉收,锅里汤,碗里糠。现在,但凡不呆不傻的,没人再去地里受罪。汗珠子浇透十亩地,赶不上贩卖一小拖猪皮……”于是,这个靠近城市的村子在老兰的带领下成了远近闻名的屠宰村。老兰靠卖掺水肉发了财,“当上村长后,毫无保留地把高压注水法传授给了众乡亲,成了黑心致富的带头人”,于是,“在屠宰专业村,触目皆是活着行走的肉,和躺着不会行走的肉,鲜血淋漓的肉和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肉,用硫磺熏过的肉和没用硫磺熏过的肉,掺了水的肉和没有掺水的肉,用福尔马林液浸泡过的肉和没有用福尔马林液浸泡过的肉,猪肉牛肉羊肉狗肉还有驴肉马肉骆驼肉……”后来,由问题肉引起的社会不良反应越来越大,政府开始加强监督,也由于市场经济进一步向规模化发展,以个体屠宰户为存在形式的屠宰村面临被取缔淘汰的危险,嗅觉灵敏的老兰村长又及时组建了昌华肉类联合加工厂,向外界宣传将坚决拒绝注水肉,并在开业当天举行了焚烧注水肉的配合宣传活动,市动物检疫局还在昌华肉联厂的门口设立了专门的肉类卫生检疫所。但随后肉联厂发现,不注水的肉还是难以立足市场,如果继续拒绝注水将面临着被注水肉打垮的危险。于是,他们发明了新的注水方法,即将原来的屠宰后给肉注水改为给活着的牲畜注水,这样不仅维持了拒绝生产“注水肉”的承诺而且还美其名曰这是屠宰前的“洗肉”。为了让昌华变成全市、全省乃至全国、全世界的肉类品牌,以兰总经理为首的领导层不仅将肉类卫生检疫所的所长和工作人员贿赂收买,而且通过巧妙手段将前来摸底、暗访的记者变成了与肉联厂利益共享的得力宣传员。如此,肉联厂不仅蒸蒸日上而且还发展成有名的股份制企业。为了扩大企业影响,在省市支持下,他们创办了规模宏大的“肉食节”,将肉食节办成了昌华各种肉类产品的订货会、交易会,变成了人们大尝各种肉类美食的狂欢节,节日期间各种与肉食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也同时在全市的多家宾馆展开。为了鼓励吃肉、大力倡导肉文化,还举办吃肉比赛,吸引全省乃至全国、全球的食肉能手进行面对面的较量,为肉食节营造更热烈的氛围,制造新的高潮,而且随着关于食肉能手罗小通的传闻越来越大、越来越神奇,人们甚至将他视为“肉神”,于是,在省市文化主管部门的支持下,市里决定将修缮供奉生育之神、性爱之神的五通庙的同时,将新建一座供奉肉神的“肉神庙”。
在罗小通讲述10年前在家乡的人生经历的过程中,庙里庙外也正在发生着许多事情,比如在庙前的广场上举办着盛大热闹的“肉食节”活动,诸如花车表演、动物表演、谢肉游行、吃肉比赛、烧烤品尝、肉类加工技术产品展示交流、肉食学术研讨会、筹备建设“肉神庙”、庙前搭台唱戏,等等,这些在罗小通讲述的过程中当下发生的情节,连同罗小通对自己在城市流浪打工期间的见闻、当年罗小通在家乡听到的传说故事,等等内容,被穿插一起,成为了与罗小通给读者讲述着的故事相辅相成的副线索。主副两条线索被以不同字体排出,在作品中形成一种互相对照、互相穿插、互相联系的互文关系。如果说主线索是罗小通以第一人称讲述的“我”儿童少年时期、即90年代在家乡屠宰村度过的人生岁月的话,副线索所讲述的内容突破了这十年的范围,而把小说讲述的内容扩展到了几乎整个20世纪的当代中国历史,特别是,小说通过这个扩展的副线讲述,以蒙太奇般的手法拼贴出了小说中心人物之一的老兰的家族历史,老兰引以为荣的祖先的情况和老兰的三叔的传奇而又扑朔迷离的故事都通过这条副线讲述了出来,两条线索交织一起,向我们生动深刻地描绘了当代中国的社会生活图景和人们真实的生存处境与状况。
我们对主副两条线索主要讲述内容稍加总结还可以看到,主线索讲述的以罗小通为中心的故事主要是一个馋肉而又无肉可吃的孩子如何变成了一个吃肉能手的传奇故事,而副线的故事主要是讲一个一天内可以和四十一个女人交合的具有超常性功能的传奇人物的风流奇绝的人生故事。两个故事一起将人类对食色的欲望的极度想象和无穷渴望作了生动、戏谑的表现,当然也是极度辛辣的讥讽,更为重要的是小说通过这两个欲望故事展示了当下中国的社会生活现实,暴露了权钱交易为基本内容的政治腐败在如何为社会的欲望泛滥推波助澜,社会的政治清明、政府廉洁、官员有德这样古往今来被普遍信仰和向往的人类理想遭到怎样的践踏、辱没,从而向社会发出了振聋发聩的批判之声。这一点我们通过小说给故事发生地所绘制、安排的特殊地图可以进一步得到印证。
我们通过小说知道,这个新兴的县改市,分为东西两个城区,五通庙前的宽阔公路是连接两个城区的主干道,整个城市就像是一个由这个主干道连接起来的一副哑铃,五通神庙和神庙对面举办肉食节的开阔广场正处在这两个城区之间的中点!而这个围绕着屠宰村的故事展开的滔滔不绝的讲述就发生在这个狂欢节般的肉食节期间,就在这个不同寻常的五通神庙里。五通神庙供奉的则自然是“五通神”,这个神其实是“淫神”。小说也指出“五通神”出自《聊斋·五通》,在《聊斋·五通》的一开始蒲松龄即写道:“南有五通,犹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可驱遣;而江浙五通,则民家美妇,辄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为害尤烈。”从《聊斋》可进一步清楚知道,五通实是由五种动物修炼成魔所变,不仅性能力过人而且一般百姓吃了哑巴亏也无力除害。而在《四十一炮》中,兰氏家族不仅修建了五通庙来供奉所谓“五通神”,而且在经历时间和历史变迁之后的当下意欲捐款并鼓动政府拨款将之重新修缮,在这个五通神庙的对面、肉食节举办的广场上还将建设供奉肉神的“肉神庙”。如此,根据作者所呈现的城市地理规划和所绘制的地图,无疑“双城市”的布局、名称和五通神庙的位置安排绝不是随意而为,恰恰是大有寓意所指:对于这个欲望泛滥的“双城市”来说,两个城区无疑暗示、隐喻两个睾丸,而神庙的位置正是欲望宣泄的中心渠道所在,因此,这个城市布局,就将“双城市”隐喻为了一个“欲望器官”,人们就是围绕着它在谋财、弄权、纵欲而无所顾忌。
总体上说来,《四十一炮》是莫言长篇小说的又一部杰作,它在整体营构和叙述方式上都有新的创造,取得了新的成就。在总体上或就叙述的主体部分而言,这是一部故事的叙述如行云流水一样流畅、生动的作品,虽如奔腾的大江大河一路上波折迭生、漩涡回流层出不穷,却毕竟青山难遮,滔滔而下,一任东流。就小说以宋体字排出的文字即小说主线索所述故事而言,《四十一炮》是莫言长篇小说中最好读、最酣畅的作品之一,因为这一部分原就是一个“炮孩子”——惯于说谎、善于吹牛、喜欢神侃的孩子,对于10年前自己的大约十年岁月里的人生故事的一次倾诉。对这个孩子而言,“诉说就是目的,诉说就是主题,诉说就是思想。诉说的目的就是诉说”,因此,这一部分故事原本就是“一个少年滔滔不绝地讲故事”。 莫言在后记中还曾说:“这部小说的部分情节,曾经作为一部中篇小说发表过。但这丝毫不影响这部小说的‘新’,因为那三万字,相对于这三十多万字,也就是一块酵母。当我准备了足够的‘面粉’‘水分’,提供了合适的‘温度’之后,它便猛烈地膨胀开来。”——的确,这部小说的宋体字排出的主体部分真像是在“准备了足够的‘面粉’‘水分’,提供了合适的‘温度’之后”,“便猛烈地膨胀开来”的产物,它有非常美妙的阅读滋味。如果我们再仔细地考察、体味,就会发现这条主线的叙述其实采取了一种“归谬法”的讲述策略,或者说,因为讲述的主体是个能说会道的“炮孩子”,而这个“炮孩子”又是一个复仇未遂、流浪多年、意欲断绝俗缘归隐佛门的少年,他的倾诉、他的宣泄充满了“恶毒”的怨气,充满了在时间的流逝中酝酿发酵后的喧腾,因此,这些叙述也就是这个“炮孩子”连续发出的几十响“炮弹”,这也就是为什么作者没有将小说名为一章一章、一回一回或一节一节,而称为一炮一炮的原因。因为有“恶毒”的怨气,因为这些怨气经过了时间的发酵,因为对造成自己家庭命运悲剧的现实中的腐败堕落的仇恨,作者的叙述除了具有膨胀的外在特征之外,作者对小说所揭示的社会内容的叙述采取了悲愤至极而生的恶作剧式的、也是具有深刻揭示力量的“归谬法”策略,或者说在这种“归谬法”策略的背后“总是有着一种难言的悲戚和义愤”[2]。归谬法作为一种理论证明方法,它的特点是对于错误的观点、命题、看法,并不在一开始就否定它,相反,在开始的时候,且假设它是正确的,然后将这个错误的观点、命题、看法放在逻辑的加工仪器上进行处理,将之延伸,将之放大,将之推开,从而在新的尺度下、新的角度下、新的环境中使之自行显出它的荒谬、荒唐、错误乃至反动。有个成语叫“养痈遗患”,这个归谬法的论证、叙述方法,借助这个成语隐含的表述“逻辑”,我们做个变通,也可以很好地用来说明这种“归谬法”叙述策略的优点与特点,即“归谬法”的叙述方法其实也是一种“养痈法”,即先把“痈”——脓疮——养大,然后一刀或一针挑破,放出脓水,从而除去内毒,实现疗救之效。具体说来就是,为了深刻揭示现实生活中的腐败堕落,作者将推动、催化人们走向腐败堕落的欲望作了极致化的表现,在这种极致化的放大、夸张、渲染、膨胀等等方式的作用下,物欲横流、腐败堕落的现实社会状况得到了更鲜明、清晰、准确的反映,这就好比是“养痈法”、“归谬法”,将那些冠冕堂皇的华美语言与各种包装覆盖遮蔽下的现实“脓疮”剥离出来、凸现出来,而小大人罗小通将自己的经历讲述出来,并发出这样的感慨,岂不就是对现实社会脓疮的一种独特的剥离与定位吗?—— “这个社会,勤劳的人,只能发点小财,有的连小财也发不了,只能勉强解决温饱,只有那些胆大心黑的无耻之徒才能发大财成大款。像老兰这种坏蛋,要钱有钱,要名誉有名誉,要地位有地位,你说还有公道在人间吗?”
一个要强的母亲要通过节衣缩食、艰苦奋斗来攒钱盖起明亮的大瓦房,他的儿子就得不到油水,但他偏是一个能吃肉的孩子,于是这个孩子对肉的欲望,他的馋肉达到了异乎寻常的程度,以至于当他有了吃肉的机会、能够放开肚皮吃肉的时候,他的吃肉的本事和能耐就达到了惊人的地步。于是,这个孩子因为吃肉而成了一个传奇式人物。吃、食欲在这里做了“养痈式”处理。而屠宰村的人们为了吃、为了钱财,又在吃上、食肉上、屠宰上大做文章,于是有了各种注水的物理技术、化学秘方,有了动物尸体注水法,有了动物活体注水法,等等不一而足的各种无所顾忌的发明;有了肉食节,有了谢肉大游行,有了肉类加工机械设备展示交流会,有了与肉类生产有关的各方面的学术研讨会,更有了吃肉大赛,有了烧烤节,最后还有了上纲上线、神乎其神的肉神崇拜、肉神信仰——因为有了肉神,有了肉神庙。这个肉神就是那个馋吃肉、善吃肉、能吃肉甚至能与肉对话,与肉谈情说爱的屠宰村小孩——罗小通——转世升仙而成。与此同时,还有了讲述、表演这个传奇、神话的《肉孩升仙记》的大戏隆重上演……
一切腐败堕落的毒根无疑是人的贪欲,人的贪欲首当其冲的无疑是食欲,肉欲则是食欲的代表。当莫言采取如上的叙述逻辑、叙述策略将“吃肉”放在现实的生活中做了如此这般的天花乱坠的尽情神吹之后,他无疑像一个冷峻的外科大夫将手术刀插在了最明亮、最鲜艳的社会脓疮处!
而小说副线对于五通神、对于兰大官的性能力的扑朔迷离、极尽夸张的渲染,其叙述的方法、策略、意图与关于“肉神”的叙述一致,两条线索一主一副一详一略,相得益彰,互相衬托,共同完成了这部小说艺术动机的实现。
就“双城书”而言,食色二欲以不受约束,不受道德合法性、不受正义与公平的良知等等的拷问和限制而肆意追逐与宣泄的时候,当不受约束的欲望和社会的腐败堕落互相串通、沆瀣一气、相互催动的时候,“还有公道在人间吗”?
因此,我们从《四十一炮》的叙述中也感到了作者的悲愤,感受到了一种“恶毒”的叙述快感,感受到一种将现实生活放在其荒谬的轨道上任其奔向生命意义的反面,从而形成对之“揭短”的“邪恶”的痛快。
如果说《四十一炮》的主体部分、主线叙述部分让人领略到一种快乐的阅读的话,它的辅助部分、副线叙述内容则另当别论。
关于“五通神庙”的庙里庙外所叙述、展现的故事、景象,给作品涂抹了特殊的心理、哲学、幻觉、梦境等等色彩和意味玄秘的情调,大大增加了小说囊括的时空幅度和生活内容,如,讲述的开始,暴风雨前后,在庙墙豁口和庙里庙外出现的神秘的女人身影,亦真亦幻,营造出神秘的氛围和意味,充满了哲理、禅趣,当然也充满了现实的俗趣和阅读的兴味,特别是在夜晚的油灯下,这个迷人的神秘女人做饭的情节里蕴藏着某种玄秘的奇迹、神迹,给夜晚的庙室如灯之放光般注满了诗意:“大和尚扬起下巴,往房梁上指了指,我看到,那里吊着两穗谷子,在跳动的烛光下,宛如黄鼠狼的尾巴。她踩着方凳,掐下三个谷码子,然后跳下来,将谷码子放在手中搓搓,捻去糠皮,再放到嘴边吹吹,几十粒黄澄澄的谷米就在她的手中了。她将手中的谷米投放到锅里,盖上了锅盖。……小米粥的香气弥漫了小屋。女人揭开了锅盖。我惊讶地发现,锅里的粥很多,足可以盛满三碗。女人从墙角端过来三个黑色的大碗,用一把烧焦了边沿的木勺子往里盛。一勺一勺又一勺,一勺一勺又一勺,一勺一勺又一勺,盛满了三大碗,锅里还有很多。我很纳闷,很惊喜,很糊涂。这许多粥,难道就是那几十颗谷粒熬出来的吗?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呢?是个妖精吗?是个神仙吗?那两个在大雨倾盆时冲进庙堂的狐狸,被米粥的香气吸引,大大方方的走进了我们的小屋。母狐狸在前,公狐狸在后,在它们中间,蹒跚着三个毛茸茸的小狐狸。它们憨头憨脑,十分可爱。雷电交加、大雨如注的时刻,畜生们喜欢分娩,此话果然不假啊。两只大狐狸蹲在锅前,时而抬头看看女人,眼睛里闪烁着乞求的光芒……大和尚叹一口气,就将自己面前的大碗,推到母狐狸的面前。女人也跟样学样地将自己面前的粥碗推到了公狐狸的面前……”这样精彩的段落在故事的辅助部分还点缀着不少。
不过作者的某些文字也许因为某种叙述的不便或者是为了叙述的特殊效果而显得扑朔迷离,令人难以捉摸。当然这一部分的原因在于在这些辅助部分、副线叙述的部分,作者主要采取的是波普、卡通的手法,拼贴、嫁接的手法,寓言、写意的手法,蒙太奇的手法,而不是普通的叙述。不过,根据笔者的阅读感受,笔者认为,这里的有些关于历史的叙述动机的表达、呈现,有些繁文缛节,不够严密、精炼,因而加剧了给人的晦涩难懂之感。如大和尚的独门功夫、大和尚胸部腹部酒盅大的枪疤,兰老大、沈公道的女儿沈瑶瑶,曾靠自己的性能力为炎黄子孙挣来光荣的爱国华侨、老兰三叔要回来捐款修建五通神庙的传说,经常出现在“伊甸园”的大耳朵的男人,被一梭子弹打烂了胸膛的沈瑶瑶的父亲,兰老大年轻时每月拥有5万美元却不知怎么花的经历,兰老大对沈瑶瑶的一往情深,兰老大干爹生日聚会的情景,三叔的情人、凤凰山别墅女主人影星黄飞云,庙门外舞台上《肉孩成仙记》演出结束后兰大官跳上舞台脱光衣服与四十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表演神功,洋人从怀里掏出左轮手枪瞄准那匹骏马裆间的器官……——围绕兰老大的情节一段段穿插点缀在全书,闪闪烁烁地暗示、传达出丰富的历史情景,但这些人物、事件之间又的确很难理出一个较为清晰的秩序、线索,也许作者故意地追求这样的打乱了次序而镶嵌在一起的彩画玻璃般的效果,但作为读者,笔者觉得还是有些晦涩难解,作者似乎可以把这些内容处理得更简洁一些,即使作者要含蓄,可以使故事间的线索如草蛇灰线一样隐蔽,但总是要让读者可以找到必要的线索,或能更清晰地理解叙述的意图才好。这些恐怕是这部小说在叙述上存在的一点瑕疵。
《四十一炮》的命名,有两个问题值得探讨:一是“四十一炮”的命名寓意是什么?二是小说中打出去四十一发炮弹这一情节的安排问题。
《四十一炮》这部小说的命名“四十一炮”蕴含着特殊的艺术意图。这其中,“炮”的依据很清楚,一个是“炮”字在方言中的寓意,即指那种爱撒谎、爱吹牛的孩子,小说中的罗小通这就是一个这样的孩子,这部小说就是以他的讲述构成主要部分,因此可以说,罗小通是个“炮孩子”,而小说的四十一章被叫做“四十一炮”,也就是指他的“四十一次”吹牛。“四十一炮”的另一个命名依据是小说中的主人公罗小通的确收购过一门大炮,后来又得到了四十一发炮弹,他就将这四十一发炮弹轰向了自己的仇敌——村长老兰。
虽然有以上的理由,但我们依然需要追问,为什么是“四十一炮”?“四十一”有没有特殊的寓意?尽管不是所有小说中的数字都有特定的所指,需要给出特殊的阐释,但《四十一炮》中的“四十一”一定有它的特殊的指涉,我们从几个方面都可以看出作者之安排“四十一炮”是特意的艺术安排:如果四十一发炮弹的数量安排本身,没有什么内在必然性的话,也就是说,也可以是四十发,或三十九发、三十八发等等,是个随意的选择的话,那么将整个小说划分为四十一个部分,并称之为“第一炮、第二炮……第四十一炮”,那么这个划分,根据小说的内容来看就不是偶然的、随便的安排,或者说就情节本身来看,整个小说分为四十一个章节并没有情节自身的理由,相反,我们还觉得很多分节其实并没有什么理由,之所以分开,完全是为了凑足四十一个章节。当然,这可以看成是为了照应“四十一发炮弹”的安排。莫言自己针对小说名也仅作如此解释[3],但小说中还有涉及“四十一”的安排,比如兰老大一天之内连续与四十一个女性做爱、《肉孩成仙记》演出结束兰大官跳上了舞台脱光衣服与四十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表演神功等。显然,作者在一再强化、突出、提示“四十一”这个数字的特殊寓意。但四十一在这里究竟有什么特殊寓意,作者没有、也不能直接给出说明,只能由我们猜测了。
作为一个善于吸收中外文学名著的养分并将其拿来为我所用,并且善于使自己的作品与已有的文学杰作发生某种互文互动关系的作家,莫言在这里对“四十一”的安排,自然也需要我们联系中外文学名著,以求得到可资参考的信息。那么与“四十一”有关的,我们想到的是苏联著名作家拉夫列尼约夫的代表作《第四十一》。这部作品的主要内容是:苏联国内战争时期,由政委叶夫秀柯夫率领的一支突围的红军幸存部队中,有一名女战士玛留特卡是个神枪手,她已打死了四十个白匪军。政委令她与另两个战士把撤退途中俘获的一名白匪中尉从海路乘渔船押送到司令部去受审。途中,起了风暴,两名战士被卷入海中,玛留特卡和白匪中尉漂到了孤岛上。本来就迷恋中尉的“蓝眼睛”的玛留特卡与中尉相爱了,但他们的观点立场迥然不同,经常发生争吵。一天,当中尉奔向朝孤岛靠近的一艘白匪的小船时,玛留特卡劝阻不住他,就举枪打死了她的这“第四十一”个敌人。紧接着她又站在海水中抱着她的“蓝眼睛”哭泣……。《第四十一》是苏联国内战争题材作品中的一枚奇葩,小说的选材很有特色,它没有去展示群众斗争那种史诗般的画卷,而是描写在杳无人迹的小岛上,两个阶级不同、信仰不同、文化修养不同、追求不同的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这个悲剧,那声从寂静的小岛上传出的枪响,让我们感觉到那个时代,两个政治集团、两个阶级之间搏斗的剧烈。而在阶级意识、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大为淡化的今天,我们可能更会思索,那样激烈、那样尖锐的阶级斗争、政治集团斗争有多少合理性、合法性,或者说正当性?从人性的角度来看,那样的阶级斗争、那样的政治斗争是否有时是对人性的践踏、侵犯,那样的政治集团斗争、阶级斗争是否是对个人权利、个人生命的一种蛮横的入侵、伤害?当然我们也可以这么来解读这部杰作,白匪中尉和玛留特卡为了崇高的政治理想、为了阶级和自己拥护的政治集团的利益毅然决然地放弃、牺牲个人的私情、欲望,表现出对更高尚、更崇高的社会理想的强烈认同与追求。
那么莫言的《四十一炮》是否与拉夫列尼约夫的《第四十一》之间存在某种关联、投射或互文关系?其实,我们宽松地来看,这样的推测也并非完全的牵强附会或毫无意义。比如,《第四十一》中主人公打出了置敌于死命的四十一枪,《四十一炮》中的主人公同样向自己的敌人打出了四十一发炮弹;《四十一炮》中一再提示、呈现了国共两党的斗争、差异、分歧,当然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四十一炮》是否也在暗示小说通过讲述的故事提示我们反思,作为今天这个共和国的前史的一部分的国共之间的斗争的正当性、合法性与意义究竟如何?《第四十一》中,个人为了阶级、政治集团的利益,为了崇高的理想,而牺牲了自己的利益、私欲的满足甚至爱情,但《四十一炮》中的人们已经完全为了自己的极度膨胀的私欲而在全面化地腐败和堕落,那么,这里是否存在一种历史的反讽和感慨?《第四十一》中的子弹弹无虚发,而《四十一炮》却炮炮放空,那么这里是否存在一种暗藏的谐谑、讥讽与无奈?《第四十一》中的崇高、高尚的阶级意识、政治意识、思想觉悟今天在它的主人公的祖国已经烟消云散成为历史,今天那里的一切与作品主人公们曾抱有的理想的差别已经足以令人感慨万端,《四十一炮》中的历史在三四十年间前前后后也已面目全非、写满沧桑,当年的政治理想、政治规则与今天的政治实践和社会状况之间的差异,似乎也形成对我们的一种嘲笑与讥讽!《第四十一》里女主人公打死了四十一个阶级敌人,《四十一炮》里的主人公用了四十一发炮弹没有打死自己的敌人,而这个敌人又很难说是阶级敌人,当然这个敌人还有一个身份——村长,那么这又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呢?……《四十一炮》和《第四十一》之间的确存在很多耐人寻味的可资联想的关系。
关于《四十一炮》的命名的第二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是,小说中打出去了四十一发炮弹,但这些炮弹却没有一发打中目标。这一情节安排有什么特殊的艺术用意?小说煞有介事、大张旗鼓命名为《四十一炮》,但却在小说的结尾让主人公罗小通连发四十一炮也没能真正打中自己的仇人——村长老兰!第一炮:“我擦干眼睛,镇定精神,骑跨在炮后,无师自通地测距,瞄准,目标正前方,距离五百米,老兰家的东厢房,围绕着那张价值二十万元的明代方桌,老兰和三个镇上的干部,正在搓麻将……我双手接过老头子送过来的炮弹,放在炮口,轻轻地松了手。是炮筒自己吞了炮弹,是炮弹自己钻进了炮膛。先是轻微的一声响,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那些看热闹的小黄鼠狼抱着脑袋吱吱乱叫。炮弹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向天空,在月光中飞行,发出尖利的呼哨,像一只所向披靡的大鸟,准确地降落在既定的目标上,一团蓝色的强光过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老兰从硝烟中钻出来,抖抖身上的尘土,发出一声冷笑。他安然无恙。……第十六发炮弹本来是瞄准了肉联厂的会议室,但这发炮弹缺了一个翅膀。一出膛就失去了平衡,落到了姚七家的猪圈里,炸死了那头养尊处优的老母猪。……第四十一发炮弹忽忽悠悠地飞上天空,简直就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它飞啊,飞啊,懒洋洋地,丢魂落魄地,飞啊,完全没有目标,东一头西一头,好像一头胡乱串门的羊羔,最后很不情愿地落在距离超生台二十米的地方。一秒没炸,两秒没炸,三秒没炸。完了,又是臭蛋。我的话还没出口,一声巨响,封住了我的嘴巴。空气颤抖,像老棉布一样被撕裂。一块比巴掌还要大的弹片,吹着响亮的口哨,把老兰拦腰打成了两截……”——第四十一炮“把老兰拦腰打成了两截”!但实际上我们知道,这最后的一发炮弹连老兰的一根汗毛都没有伤着,老兰地位权势越来越巩固也越来越有钱,老兰还成了市政协常委,经常上电视大放厥词!显然,这四十一炮放得相当蹊跷!我们通过作者的描述语调、描述内容知道,这四十一炮实在是无中生有、画饼充饥!再细想想,这个炮弹的来头——先是一对住在山里的老头老太将日本人当年遗留的大炮当废品卖给罗小通,再是在罗小通一家被村长老兰害得家破人亡之际这对老夫妇又找出四十一发炮弹帮他运送到家,帮他一发发放出!试想,这样的情节岂不是莫言假模假式、无中生有的神话、寓言手法的又一次使用!?这对老年夫妇简直就像是神人,他们竟然还保留下当年日本侵略者遗留下的大炮和炮弹,而且这些家伙依然可以使用!?结合那四十一发炮弹打出的情形,我们自然明白,又上了莫言的当!这些情节岂有一丁点的生活依据、现实依据,那四十一发炮弹打出去后的情形就是在告诉读者,这是在开玩笑!
但问题就在这里,莫言何以要一本正经地、真假掺和地安排这样的情节并将这样的情节安排作为小说命名的依据!?小说的名字任何作家都不会随随便便对待的,事实上,小说之名常常对小说主题思想、小说艺术意图起到画龙点睛式的暗示!
所以,这四十一炮的安排,根据它们打出后的情形,根据小说前前后后的情节交代,我们知道,之所以四十一炮一炮也没打中,就在于,这门炮、这些炮弹原本就不存在啊!在现实生活中你到哪里去弄一门炮、去弄那些炮弹啊!?因此,作为作家的莫言,怎么可以在作品中让它们打中目标、打中仇人!?如果那样,岂不是作家在自欺欺人吗?因此,这一门炮,打出这四十一炮,轰掉仇人村长老兰是罗小通的愿望,甚至是读者的愿望,但这些愿望难道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吗?难道不是做梦娶媳妇吗!?所以这样正当的愿望,事实上是根本没有实现的指望的!?这是罗小通的无奈,也是读者的无奈,当然也是莫言的无奈!于是,四十一炮的设置安排就有了反讽、无奈、谐谑的效果,就有了悲喜剧的冰冷的意味。
如何领会这样的艺术手法,这样的反神话、反传奇手法的运用,我们不妨参照一下鲁迅的那首给人印象特别的“怪味豆”式作品:
《我的失恋——拟古的新打油诗》[4]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吧。
鲁迅这首打油诗的表达口吻如同莫言对那四十一发炮弹发出情形的安排和叙述背后所折射出的口吻:调侃、搞笑、无奈!鲁迅的作品中,主人公爱而不得,很是无奈,但他的行为和做法又与他的目标背道而驰,充满了滑稽和搞笑!在《四十一炮》中主人公恨而不得、仇而难报,他打出的炮弹没有一颗顺顺当当奔向自己的目标,而是颗颗有变故,颗颗不遂心,炮弹与目标不说是背道而驰,也是次次错位,因而也充满了滑稽和搞笑。
至此我们看到《四十一炮》之名与小说对于四十一发炮弹的整个安排,充满了深刻的意味,正如有的评论家指出的:“莫言说他的小说没有‘思想’,实际上所谓‘没有思想’,是指对那种说教的、理念的、常识性的、没有生命和活力的‘伪思想’的拒绝,而不是反对‘思想’本身,从《四十一炮》这样的小说来看,不是没有‘思想’,而是‘思想’丰富、复杂得无法总结和归纳,是‘思想’自己具有生命和活力,它长着双脚在小说中四处游走,我们无法逮住它。”[5]从《四十一炮》中我们能读到作家莫言刻骨铭心的悲愤和无奈,看似搞笑,实则内心滴血。
《四十一炮》讲述的现实生活内容、对准的生活镜头和它的整体设计、叙述策略,再次显示了莫言作为讽刺大师、批判大师在小说艺术上的突出特色。
[1] 刘香.叙述的狂欢:写作者的自我救赎之道——评莫言的长篇小说《四十一炮》[J].名作欣赏,2005(3):38.
[2] 邱华栋.故乡、世界与大地的说书人——莫言论[J].文艺争鸣,2011(2):122.
[3] 易禹琳.莫言“雕虫小技”震文坛[N].法制日报,2003-07-25.
[4] 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37-174.
[5] 吴义勤.有一种叙述叫“莫言叙述”——评长篇小说《四十一炮》[N].文艺报,2003-07-22(2) .
(责任编辑:余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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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824(2013)05-0040-07
2013-06-12
张 灵(1965— ),男,陕西洋县人,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