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经》“二雅”怨刺诗与屈原创作的因革关系

2013-04-12 15:22孙董霞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小雅抒情屈原

孙董霞

《诗经》和《楚辞》之间有密切关系,这一点,前人已有许多论述,如刘勰《文心雕能·辨骚》认为,《离骚》有“典诰之体”,“规讽之旨”,“比兴之义”,“忠怨之辞”,“观兹四事,同与风雅者也。”①《汉书·艺文志》云:“春秋之后,周道寝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②明徐师曾云:“按《楚辞》者,《诗》之变也,《诗》无楚风,然江汉之间,皆为楚地,自文王化行南国,《汉广》《江有汜》诸诗列于《二南》,乃居十五国风之先,是《诗》虽无楚风,而实为《风》首也。”③清人程廷祚认为诗骚在“陈情”、“陈志”和“体物”方面都是相通的。④今人对诗骚关系的研究更细微和具体。赵逵夫先生认为诵诗的形式在春秋以前就有了,《诗经·大雅》的《崧高》、《烝民》便是明证。但充分发挥语言本身的艺术表现因素以尽可能造成诗的形式美,却是屈原的功劳。⑤李金坤《诗骚比较新论》,杨仲义《诗骚新识》、潘啸龙《诗骚诗学与艺术》、葛晓音《四言体的形成及其与辞赋的关系》等著作和论文从不同角度探讨了诗骚体式的特征及其演变和因革关系。总之,诗对骚有影响这一事实是肯定的。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中所说,“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但风、雅、颂三体对骚的影响到底哪个更大呢?陈师道说:“子厚谓屈氏楚词如《离骚》乃效颂,其次效雅,最后效风。”⑥本文对诗骚文本进行比较分析后认为《诗经》二雅怨刺诗对《离骚》影响最大。而“谓屈氏楚词如《离骚》乃效颂”之说是因为没有意识到《离骚》中的虚构世界和神话传说已与《诗经》中的颂诗有了本质的区别。

一、“二雅”怨刺诗产生的时代背景和屈原生活时代的相似性

《诗经》二雅怨刺诗多产生于厉王和幽王时代,这与厉、幽时代时局的动荡密切相关。《国语》记载:厉王暴虐,使卫巫监视谤者,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厉王的高压弭谤行为激起国人的反抗,最后被流放于彘地。宣王在邵公等大臣的帮助下励精图治,出现中兴局面,但无法挽救西周社会的衰颓之势。幽王宠褒姒而导致众叛亲离,在公元前771年,被申侯联合犬戎、缯人所杀,西周灭亡。所以说,从厉王到幽王的一百多年中,社会经历了剧烈的变乱,人们的思想观念也经历了剧烈的冲击。时局的动荡激发了怨刺诗的大量产生。

四百年后的楚国怀、襄时代与西周末年的厉、幽时代一样,其政治形势也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巨大变化。怀王初年尚能继承祖业,国势强盛,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中曾一度形成“纵则秦帝,横则楚王”的格局,然而由于用人不当,又不能及时改革弊政,很快衰落下去。随着楚国政治形势的急剧变革,屈原作为楚国有着强烈的政治抱负和责任心的大臣经历了由最初的“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列传》)到被楚王疏远,遭馋放逐的人生遭遇。这种遭遇促使其“发愤抒情”,在被流放之后创作了《抽思》《思美人》《惜诵》《离骚》等大量充满怨愤之情的诗歌作品。

西周末年的二雅诗歌除了宣王中兴时期的一些颂美之诗外,多为怨刺现实之作,所谓的“变雅”多做于这一时期。与西周末年的二雅诗人多怨诽的抒情基调一致,屈原作品集中而深刻地表现了诗人“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幽怨之情,这种情感与对楚国的政治现状、国家命运的忧虑以及对小人当道的社会现实的忧愤之情交织在一起。相似的政治环境、身份地位以及人生境遇使相距四百多年的诗人产生了情感共鸣,创作了相似的诗歌作品。

二、“二雅”诗歌主题与屈原作品主题的相似性

1.怨刺上政

二雅怨刺诗和屈原作品都表现了对君王昏聩,用人不当而造成的社会动荡、国运衰败的忧虑与愤慨。如《民劳》是警告同列大臣并以之警戒周厉王的诗。《毛序》:“《民劳》,召穆公刺厉王也。”郑玄《笺》:“时赋敛重数,繇役烦多,人民劳苦,轻为奸宄,强陵弱,众暴寡,作寇害,故穆公以刺之。”《板》也是讽刺周厉王的诗篇。《毛序》云:“《板》,凡伯刺厉王也。”《桑柔》,芮良夫作,《诗序》:“《桑柔》,芮伯刺厉王也。”《十月之交》讽刺幽王宠信褒姒、任用小人,逼走了宣王朝的老臣皇父及其盟友,致使国乱政衰,人心离散。《荡》篇,《毛序》:“召穆公伤周室大坏也。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故作是诗也。”其独特之处是模拟周文王斥责殷商的口吻表达对现实政治的不满,其诗曰:“文王曰:咨!咨女殷商。曾是强御,曾是掊克,曾是在位,曾是在服。天降滔德,女兴是力。”全诗用这种表述方式贯穿始终,开借古讽今之先河,表现了人民在周室衰败环境下的挣扎和对统治者的愤怒之情。以上诗作是朝中大夫从国家兴亡的角度对时政表示不满和担忧。下层人民也从自身的遭遇出发,抒发国政混乱对自己造成的灾难和伤痛,《北山》是周幽王时一个下层官员所作,《毛序》谓“《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无将大车》也是周幽王时下层官员所作,诗中表达了政繁役多、劳苦忧思、感时伤乱的情感。诗人借用推大车而自招尘埃起兴,告诫自己远离纷扰,否则只能自讨苦吃。《四月》是幽王朝的一位“君子”所作,他被周王派遣驻守江汉之间的南国,但因朝中发生祸乱,过期而不得归家,于是写下这首诗,对造成祸乱的当政者表示极大的怨愤。厉王就小人,远贤臣。奸人当道,结党营私,人心离散。面对这种情形,诗人禁不住怒斥小人:“嗟尔朋友!予岂不知而作?如彼飞虫,时亦弋获。既之阴女,反予来赫。”(《大雅·桑柔》)

战国后期楚怀王朝中的情形也是如此。小人结党营私,旧贵族不顾国家的前途命运,极力阻挠屈原等有远见的大臣的改革举措,这些小人“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而楚王又昏庸“不寤”。面对这种情形,屈原既怨愤又无可奈何:“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离骚》)。“灵修之浩荡”与大雅中称厉王为“荡荡上帝”、“上帝板板”、“上帝甚蹈”一样,表达了正直大臣对最高统治者的失望之情。可以说对昏庸君王的劝谏、斥责和怨愤之情是二雅怨刺诗最突出的主题。而屈原以《离骚》为代表的大量作品也贯穿着对“哲王不寤”的幽怨之情。

楚怀王十年(前319)屈原任左徒之职,他对外主张“联齐抗秦”,对内主张政治改革。屈原对未来的政治事业充满热情,但楚王前后不一,数次变化:“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离骚》)这种情形西周末年的小雅诗人早已深有体会。如《小雅·菀柳》:

有菀者柳,不尚息焉?上帝甚蹈,无自暱焉。俾予靖之,后予極焉。

有菀者柳,不尚愒焉?上帝甚蹈,无自瘵焉。俾予靖之,后予迈焉。

有鸟高飞,亦傅于天。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

《毛序》:“《菀柳》,刺幽王也。暴虐无亲,而刑罚不中,诸侯皆不欲朝。言王者之不可朝事也。”魏源《诗古微》则以为是刺周厉王,他的理由是:“试质诸《大雅》刺厉刺幽之诗则了然矣。厉王暴虐刚恶,乃武乙宋康之流;幽王童昏柔恶,特后汉桓灵之比。故刺厉之诗欲其收辑人心;刺幽之诗皆欲其辨佞远色。”又说:“征以厉王诸诗,一则曰‘上帝板板’,再则曰‘荡荡上帝’,与此《菀柳》‘上帝其蹈’,皆监谤时不敢斥言而托讽之同文也。”⑦魏说较之《毛序》,更合情理。诗中反复说“上帝甚蹈”,是由于厉王暴虐,监谤于人,故假托上帝,如同《离骚》之言楚王为“灵修”一样。 蹈:变动,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言其喜怒变动无常”。⑧“俾予靖之,后予极焉。”意思是先使我治理国事,后来“王信馋不察功考绩,后反逐放我。”这里抒发的幽怨之情与屈原“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小雅诗人不像屈原那样欲罢不能,因为屈原与楚王同祖同宗的关系,他对楚王和楚国的命运是不能置之不理的,所以显得格外悲愤交加。而《菀柳》的作者在遭到不公的待遇和伤害后,可以毅然决绝:“上帝甚蹈,无自昵焉”。并且大声质问:“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这是作者和周王的亲疏关系决定的,也是屈原无法做到的。

2.斥责馋人

伴随着政治的衰颓,谗毁和中伤行为滋生。关于谗言现象的描述和对馋毁行为的斥责是厉幽时代诗歌和屈原作品又一共同的表现主题。《小雅·青蝇》写道:“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青蝇》是卫武公所作之诗,刺幽王信谗言,废申后、放太子。⑨诗中以营营乱飞的青蝇起兴,表现了谗言的盛行及其危害之大,并对谗言和馋人者充满了愤怒和厌恶之情。《小雅·巷伯》是周幽王末世,寺人孟子遭谗罹祸而作。《毛序》谓:“刺幽王也。寺人伤于谗,故作是诗也”。诗中对谮人者的愤怒之情达到了极致:“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而对谮人者罗织罪名的伎俩更是极尽讽刺之能事:“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哆兮侈兮,成是南箕”,“缉缉翩翩,谋欲谮人”,“捷捷幡幡,谋欲谮言”,活画出了谮人者的蝇营狗苟、“预谋谮人”的丑恶行径。在《小雅·巧言》中,诗人痛斥小人进谗言而天子不察,遂使国家祸乱频生。作者遭受了谗害,悲愤的情绪难以抑制,所以用愤激之词直斥谗佞之人。可以说对于馋毁现象的描述在西周末年的诗作中俯拾皆是。看来馋毁现象的确是厉幽时代的政治乱象之一。奸邪小人馋毁贤臣的现象历朝都有,但西周末年对这一现象的反应之强烈和深刻确是文学史上值得注意的现象。

四百年后,馋毁现象在楚国重现,伤害着楚国的贤臣良士,进而损害着楚国的国家利益。楚怀王时期,屈原对外主张“联齐抗秦”,对内主张政治改革。他受命草拟宪令,因妨害了旧贵族的利益,受到上官大夫、宠臣靳尚、王妃郑袖等人的谗毁。屈原是小人馋毁的直接受害者。他对谗言误国和谗言中伤的愤懑比西周末年的诗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他更痛心的是楚王对谗言的听信:“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离骚》)他怒斥馋人:“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离骚》)但与小雅诗人不同的是,屈原并没有像《小雅·巷伯》那样用咒语的形式对馋毁者进行诅咒。这是因为对馋毁现象描述较多的小雅诗人大多是中下层贵族,身份地位较低;而四百年后的屈原时代,人们的思想观念又有了新的发展。屈原深知对于奸馋小人,说教是无意义的:“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离骚》)与西周末年的诗人面对馋言的态度相比,屈原显得更理智、更清醒。屈原在经过一番抗争之后,深知自己已无力改变外部世界,也无法改变世人,最后剩下的只有改变自己了:“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他可以选择自己不同的人生道路。这也是后世有气节的文人立身处世的基本法则。班固曾经批评屈原“露才扬己,忿懟沉江”不合二雅,不合《左传》,也是针对屈原的桀骜不驯和傲岸不群而言的。刘熙载谓班固此论“殊损志士之气”(《艺概·赋概》),实在是确论。

3.生不逢时之感和孤独无援之叹

时局的动乱、馋毁中伤以及不公的待遇必然使诗人产生生不逢时之感和孤独无援之叹。这是人遭受不公的待遇和诬陷之后的必然反映。《小雅·苕之华》云:“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小雅·正月》:“父母生我,胡俾我愈?不自我先,不自我后。”意识到自己的生不逢时,就会对时间产生一种追问和思考,同时又会产生日月易逝,人生易老的悲哀。《小雅·小宛》:“我日斯迈,而月斯征。”《离骚》中这种意识更强烈:“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我国古代社会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人民从上古时期就对时间很敏感,产生了许多时令歌谣。但小雅诗人的有些时间意识显然与时令时间不同,而是一种对生命时间的反思,是人生价值在时间维度上的思考。只不过这种思考还是朦胧的、朴素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小雅·采薇》)“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忧心慇慇,念我土宇。我生不辰,逢天僤怒。”(《小雅·小弁》)到了《离骚》,已经是一种完全意义上的时序主题的书写了。在这种生不逢时的感叹中,必然产生三种心理反应:一是孤独体验。二是悲伤情绪。三是产生想象和幻想,这表现在诗歌中,就是对抒情空间的扩展。前两点在《小雅·小弁》中表现得很突出:“弁彼鷽斯,归飞提提。民莫不谷,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擣。假寐咏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小弁》,《毛序》:“刺幽王也。太子之傅作焉。”汉代以后的学者对于《毛序》的说法颇多疑问。朱熹《诗集传》:“《序》以为大子之傅述大子之情,以为是诗,不知其何所据也。”⑩姚际恒《诗经通论》据此驳《毛序》:“诗可代作,哀怨出于中情,岂可代乎?况此诗尤哀怨痛切之甚,异于他诗也。”⑪从文本来看,此诗更像太子宜臼自作。其中抒发的孤独感和悲伤之情的确是代做者无法做出的。班固《汉书·冯奉世传赞》云:“馋邪交乱,贞良被害,自古而然,故伯奇放流,孟子宫刑,申生雉经,屈原赴湘;《小弁》之诗作,离骚之辞兴。”⑫正好说明了这一点。

通过想象来扩充抒情空间在《诗经》中基本上是以比兴的暗示和联想实现的。“且《诗经》比兴的几种主要联想方式都很单纯直观。”⑬这种联想大多都没有脱离人间性和现实性。然而二雅怨刺诗在抒发忧愤之情的探索中,大幅度的联想思维却突破了其它《诗经》作品比兴联想的现实界限,从而使《诗经》的现实主义表现方式向《楚辞》浪漫主义表现方式的转变迈进了一大步。

三、二雅怨刺诗表现出了由现实主义向浪漫进行思维跨越的尝试

比兴本来是《诗经》最主要的联想方式。兴更是由于某种感触而进行的相似情形之联想,但这种联想都不出现实生活的经验世界。在二雅诗歌产生的时代,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还是传说的重黎“绝地天通”以来的秩序格局。《尚书·吕刑》和《国语·楚语》所谓的“重寔上天,黎寔下地”其实是天官系统和地官系统的政治文化模式,后来发展为《周礼》的天、地、春、夏、秋、冬六大体系。⑭“绝地天通”其实是上古政治与原始宗教在社会权力分配中的一种共谋,其结果是形成了政权与神权紧密结合的社会秩序体系。在这一体系中,只有巫祝等神职人员有权沟通天人,神的世界被赋予“神圣”的不可置疑的权威性,反映在《诗经》中就是用于祭祀的仪式乐歌(《颂》)与人间的乐歌(《风》和大部分《雅》诗)有明显的区别。《风》《雅》之诗基本立足于现实世界,《颂》诗则立足于神灵的虚幻世界。这个神灵的虚幻世界当时从主观上来说不是文学艺术的,而是神圣权威的世界。这种虚构也还不是文学艺术的虚构。与《诗经》相似,《楚辞》的表现内容也可以分为现实世界和虚幻世界两大部分。有研究者认为,尽管屈原作品中,不像《诗经》将其明确划分为风、雅、颂三类,但其实质性内容却具有《诗经》风、雅、颂相同的体制特征。⑮作为贵族诗人的屈原与《诗经》二雅的作者身份相似,故其大多数作品更与雅诗相类。屈原作品可以看做是楚国的雅诗和颂诗,而在《诗经》的《周南》《召南》《陈风》和一些逸诗中有一部分作为楚辞上源的早期抒情诗歌⑯,这些诗歌可以说具有楚风的性质。《九歌》即具有“楚颂”的性质⑰,表现的是神灵的虚幻世界,《招魂》和《大招》也是如此。而《橘颂》和《离骚》以及《九章》中的作品可以看做是雅诗,是立足于现实世界的,尽管其中也有虚构世界,但这种虚构世界已与“九歌”的虚构世界有了本质的不同。因为《离骚》和《九章》中的虚幻世界是神灵世界的权威性被打破之后,文学思维从现实世界向虚幻世界的跨越,虚幻世界不再是神圣的神灵世界,而成了文学书写的领地。这一思维的跨越也是文学从现实主义向浪漫主义表现手法跨越的前提。

而一向被认为与《诗经》差别较大的《楚辞》的一些体式上的特点也正是在这种思维跨越的影响下产生的。不过这种思维跨越在《诗经》中已经露出了端倪:《小雅·大东》在比兴的基础上将联想的触角伸向宇宙空间,诗人在“西人”的压迫和剥削下,不禁展开想象,借天上的星辰来抒发对西方统治者的不满情绪:

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虽然这种联想方式也是“比兴”,但跟《诗经》其它诗篇不同的是,诗人借以比兴的事物在天上,这一过渡对人们拓展思维空间和抒情技巧打开了一扇门。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说:“从诗的内容来看,作者可能是一位精通星象的文人”⑱,但这些天象显然已经不是“月离于毕,俾滂沱矣”(《小雅·渐渐之石》)这样的天象描述,而是一种象征,一种幻想和浪漫主义的情感表达。只不过这种浪漫主义的表达是不自觉的,而到了《离骚》,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就已经是完全自觉的表现方式了。《大东》由人间到天上的想象式抒情是后来屈原神游天界的文学思维之端倪。《大东》诗人想象天上那些人们崇拜的星宿徒有虚名,只居其位而不做实事,对其产生了质疑。这种对神圣事物由崇拜走向质疑再到完全抽去其神圣性,变为文学表现素材的转向,其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思想史变革。

春秋战国时期,中华民族的理性精神在精英知识阶层觉醒,这种理性精神强调人的作为在社会治乱中的重要作用。可以说在哲学上,这一时期是真正的“绝地天通”,即人跟神决裂,重、黎的“绝地天通”模式已不复存在。人不再将现实治乱依托于神灵的庇佑,神的权威失坠。而在文学上正好相反,是“地天通”,神不再是高不可攀的崇拜物,人可以在想象中与神同游。神话人物和神话事物成为说理、叙事、抒情的对象和载体。这一点在战国时代的各种文体中都有体现,而表现最突出的是屈原的作品。屈原在其极具哲学意味的著作《天问》中对神话传说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怀疑和否定。他以实证精神将神话幻设解构了。在《离骚》中,屈原把以神为核心的原始传统,包括神灵形象、神话境界、神的超凡能力以及祭祀神的仪式等提升为一种有意味的艺术表现形式。⑲在其忧愤之情喷薄而出的时候,诗人的思维也是天上地下,让自己在神游天地中尽情抒发难以抑制的思想感情。他指挥云霓,喝令众神听从自己的命令。对于那些传说中的神人,屈原也是大胆的予以评判。《大东》已经表现出了浪漫主义的思维倾向,在屈原作品中,这种浪漫主义思维逐渐展开:在作为楚颂的《九歌》中,与神的交通只限于巫咸,到了后来的《抽思》《思美人》《惜诵》乃至《离骚》,诗人自己开始与诸神“交通”,而且也是由试探再到全面地进行神游。在《抽思》中,其陈辞是对怀王的,在《离骚》中变为对帝舜,并由回忆变成了想象。在《思美人》中,这种从现实向想象的思维跨越更进了一步:“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到了《离骚》诗人就已经完全打破时空界限,通过神游将现实、历史、神话、幻想融为一体了。

四、《诗经》“二雅”在辞章句法和抒情风格方面为《离骚》作了铺垫

人遇到不平之待遇后,必然言多辞长。二雅怨刺诗的篇幅明显加长。多数二雅诗歌已是完全意义上的诵诗,只不过不象屈原作品那样成熟和有自觉的艺术加工。诵诗就不像歌诗那样需要用重章叠句来延长演唱需要了,大部分雅诗不做重章。另外,每一章的句数从一章四句到章十二句不等,但总体的趋向是章内句数增多,个别章节句式加长,以章八句居多。不论是章四句、章六句还是章十句、十二句,二雅的句式在章节方面完全以抒情叙事的需要来决定。不过一旦一章确定用某一句数则会一贯到底,并且基本上是偶句作结。其总体上还是处于章节安排的自发、自然状态,不像屈原已经形成了自觉的以四句为一节的抒情形式单位,注重诗歌章节的形式结构。西周末年的雅诗已经按照抒情内容的完整性和层次性自然分章,这一点为屈原所借鉴。他“继承了《诗经》中‘雅’诗的艺术经验,在南楚民歌的基础上创造了六言骚体诗形式”。⑳

可以说二雅怨刺诗与屈原作品由于抒情内容和风格的相似直接诱发了其在体式上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表现在:篇幅的加长;以情驭文,不做重章;句式有意向规范整齐靠拢,体现了诗歌的建筑美。如果把二雅怨刺诗与屈原作品做一比较,就会发现,除了一种是四言,一种是六言;一个语言古朴,一个语言明丽之外,在情调风神方面几乎如出一辙。如果把分散于二雅各处的有关内容集合起来,几乎已经勾勒出来《离骚》主题的大致轮廓和主人公的基本形象。㉑另外,二雅怨刺诗抒情风格的邈远缠绵、彷徨悱恻都开启了屈骚作品的抒情基调。下面试将《小雅·正月》变成楚辞体的形式加以比较:

正月繁霜兮我心忧伤,民之讹言兮亦孔之将。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哀我小心兮癙忧以痒。父母生我兮胡俾我愈?不自我先兮不自我后。好言自口兮莠言自口,忧心愈愈兮是以有侮。忧心惸惸兮念我无禄,民之无辜兮并其臣仆。哀我人斯(兮)于何从禄?瞻乌爰止兮(于)谁之屋?瞻彼中林兮侯薪侯蒸,民今方殆兮视天梦梦。既克有定兮靡人弗胜,有皇上帝兮伊谁云憎!谓山盖卑兮为冈为陵,民之讹言兮甯莫之惩!召彼故老兮讯之占梦,具曰予圣兮谁知乌之雌雄。谓天盖高兮不敢不局,谓地盖厚兮不敢不蹐。维号斯言 兮有伦有脊,哀今之人兮胡为虺蜴!瞻彼阪田兮有菀其特,天之扤我兮如不我克。彼求我则兮如不我得,执我仇仇兮亦不我力。心之忧(矣)兮如或结之,今兹之正兮胡然厉(矣)!燎之方扬兮宁或灭之,赫赫宗周兮褒姒灭之。终其永怀兮又窘阴雨,其车既载兮(乃)弃尔辅。载输尔载兮将伯助予,无弃尔辅兮员于尔辐。屡顾尔仆兮不输尔载,终逾绝险兮曾是不意!鱼在(于)沼兮亦匪克乐,潜虽伏(矣)兮亦孔之炤。忧心惨惨兮念国之为虐,彼有旨酒兮又有嘉殽。洽比其邻兮婚姻孔云,念我独兮忧心殷殷。佌佌彼有屋兮蔌蔌方有谷,民今之无禄兮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兮哀此茕独!

同样,如果将二雅中的许多感时伤乱之诗都变成骚体的形式,再将其整合,似乎就是《离骚》的雏形了。组合后的“召彼故老兮讯之占梦,具曰予圣兮谁知乌之雌雄”一句与《离骚》的“就重华陈辞”和“巫咸降神”之情节是如此的相似,其书写内容和抒情风格完全具备后世《离骚》的风神。从形式上来说,八句一章的抒情单元通过兮字的链接,形成了令人吃惊的四句一节的“离骚体”意义单元。也许是人类抒情天性的自然节奏,二雅诗人抒情中自然形成的章八句结构正好可以表达一个完整的情感单元,虽然其中也有章十句和章十二句的,但章八句占了大多数,这是人们在文学抒情的探索过程中不经意发现的一种天然节奏和抒情单元。因为《诗经》中的一句只承载半句的意义㉒,因此其两句才能构成一个意义上的足句,《诗经》的八句一组就相当于《离骚》的四句一组。《诗经》二雅章八句的结构和节奏单元后来经屈原的改造,形成了四句一章的诗歌抒情节奏。

综上所述,《诗经》二雅怨刺诗从内容到体式都对屈原创作产生了影响,《离骚》的出现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尽管《诗经》后的先秦诗坛似乎沉寂了许多年,没有出现其它诗集,但没有诗集不等于没有诗歌创作。《诗经》是礼乐制度的产物,战乱和礼乐制度的破坏使《诗经》之后的大量诗歌无暇收集。《离骚》的出现代表了战国时代诗歌发展的最高成就,是先秦诗歌继《诗经》之后的继续发展,从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诗经》的传承和影响。

注释:

①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6页。

②⑫班固:《汉书》,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56页,第3308页。

③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徐志啸《历代赋论辑要》,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51页。

④程廷祚:《骚赋论上》,《青溪文集》(卷三),道光丁酉年(1837)镌东山草堂藏版,第14页。

⑤赵逵夫:《屈骚探幽》,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4年,第163-166页。

⑥陈师道:《后山诗话》,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13页。

⑦魏源:《诗古微》(中编卷六),《续修四库全书》(第7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47页。

⑧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771页。

⑨陈奂:《诗毛氏传疏》(卷二十一),《续修四库全书》(第7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90页。

⑩朱熹:《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86页。

⑪姚际恒:《诗经通论》(卷十),《续修四库全书》(第6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64页。

⑬颜方明:《古诗意境的认知与阐释机制》,《求索》2012年第6期。

⑭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三联书店,2007年,第300页。

⑮韩红宇:《论〈楚辞〉的民本思想及其时代特征》,《求索》2012年第3期。

⑯赵逵夫:《作为楚辞上源的民歌和韵文剖辨》,《屈骚探幽》,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4年,第119页。⑰韩高年:《〈九歌〉楚颂说》,《诗赋文体源流新探》,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4年,第73页。

⑱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629页。

⑲赵敏俐、谭家健:《中国古代文学通论·先秦两汉卷》,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57-259页。

⑳赵逵夫:《先秦佚诗与先秦诗歌的发展》,《江海学刊》2005年第1期。

㉑葛晓音:《屈赋比兴的性质及其作用的转化》,《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

㉒葛晓音:《四言体的形成及其与辞赋的关系》,《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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