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婷 婷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以癖为美”:晚明生活美学样态的畸变
曾 婷 婷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在晚明,以“癖”为美逐渐演变为文人阶层普遍追求的生活品貌及价值观。与以往相比,晚明文人癖好呈现出感官化、世俗化、生活化等特点,它是晚明经济、政治、文化、思想等各方面的合力所共同塑就的独特文化景观。晚明文人以“癖”为美,“癖”既反映出一种人性解放、反抗社会世俗价值的意图,又显示一种以“癖”来寄托、承载生命价值、意义,透过“癖”让生命超拔于世俗世界之上的理想。“癖”是审美感官力发展的极致,这种身心与外物的紧密结合,开启了一个新的美学时代。经由癖、疵等偏执之美成就的主体的独特性,深刻反映了文人对生命本真意义的思索与追寻,体现了晚明文人生活美学样态的畸变。
“癖”;日常生活审美;美学内涵;畸变
“癖”,即人的嗜好,指人们在生活中对某些事物或行为的爱好达到沉溺的程度。这一现象自古有之。在古代文人的世界里,“癖”有着独特的文化内涵,是个性与深情的表现。但从总体来看有“癖”之士毕竟还是少数,他们在其时多被视为怪人、奇人,多与清高、孤傲相联系,着重点在对世俗的精神超越。到了晚明,“癖”逐渐演变为文人阶层普遍追求与认可的生活品貌及价值观,晚明文人癖好呈现出世俗化、感官化、生活化等特点。
晚明文人特别提出并极为重视癖好这件事,对癖好的谈论在晚明小品、笔记中随处可见。如张岱“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1]。袁宏道“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沈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2]826。李渔自认平生有二癖,一则辨审戏曲,一则置造园林[3]181。陈继儒自称有花癖[4]。张潮《幽梦影》更是将“癖”提升为人生必不可缺之物:“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5]花与蝶、山与泉、石与苔、水与藻、乔木与藤萝是相互彰显其存在价值与美感的,而人与“癖”之间的关系正是如此:人无“癖”,就无法显示其生活情趣,就成为面目可憎之人。而在癖好里,又可看到人的个性。这一种身心与外物的紧密结合,开启了一个新的美学时代。
其次,晚明文人癖好的事物种类繁多,与以往相比,呈现出世俗化、生活化等特点,如:烟霞癖、园林癖、酒颠、茶淫、花癖、书蠹、花鸟癖、砚癖、石癖等。屠隆在《送董伯念客部请告南还序》中说:“生平有烟霞之癖,日夜不忘丘壑间,而苦贫无负廓一顷,饱其妻孥,不得已就五斗,中外风尘马蹄,未尝不结思东南之佳山水。”[6]许次纾“有嗜茶之癖,每茶期,必命驾造余斋头,汲全沙、玉宝二泉,细啜而探讨品隙之”[7]。李渔有“蟹癖”,“嗜此一生,每岁于蟹之未出时,即储钱以待”[3]284。又有“花鸟癖”:“夜则后花而眠,朝则先鸟而起,惟恐一声一色之偶遗也。及至莺老花残,辄怏怏如有所失。”[3]362袁宏道自称有“青娥之癖”[2]1168,张岱说自己“好美婢,好娈童”[8]157,卫泳亦为女色之癖辩护:“古未闻以色隐者,然宜隐孰有如色哉?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9]45
晚明文人之癖好举不胜举,其癖好对象与世俗生活密不可分,层次也参差不齐。文人的有些癖好仍然包含道德超越、人格投射之意,如茶淫、酒颠、香癖,不仅重在世俗感官的享乐,尚求超越世俗的清雅;而文人的有些癖好则偏重于感官的沉溺,与物交融的美感,如色癖;还有些癖好偏重于形式美,对物的审美达到高度的形式化与精致化,如花癖。可见,晚明文人之“癖”具有对象、内容、性质等方面的丰富性,“癖”的寓意是复杂的、多样的,它与现世生活的紧密关联彰显了其鲜明的时代特色,已大大不同于前代偏重于精神超越之癖好。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晚明文人的癖好与物质文化的发展密不可分,是日益膨胀的物欲自由发展的结果。
“癖”又是分层次的,并不是所有癖好都是审美的。谢肇淛曾将文人的嗜癖分为几个层次:“人之嗜好,故自迥异,如谢康乐好游涉山水,李卫公喜未闻见新书,此自天性,不足为病;右军好蓄鹅,子敬好作驴鸣,崔安潜好有斗牛,米元章好石,近于癖矣,而未害也;王思微好洁,陈伯敬好忌讳,宋明帝好鬼,以之处世,大觉妨碍;至于海上之逐臭,蔡人之嗜足纨也,甚矣。”[10]146谢肇淛虽未提及晚明文人,但显然是有感而发:时人以“癖”为美成为风尚,但有些不过是附庸风雅,有些则不仅于己无益,且妨碍旁人;至若逐臭、嗜足纨等则极粗俗不堪,不仅毫无美感,并且是畸形的怪癖了。谢肇淛欣赏的是发自天性,有审美提升意义的癖好。可见,“癖”的主体与对象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癖”是否具有审美意义。实际上,“癖”指涉的正是物与我之间的关系。若诗癖、书癖、酒癖、茶癖、园林癖、色癖、烟霞癖、花鸟癖等等,由于所癖对象能引发美感兴味,故使得癖的行为本身亦可能成为一种值得欣赏的审美对象。而“癖”的主体是否发自天性,悟自本心,真正与物相投契、相感发,也是“癖”能否成为审美活动的重要指标。若只涉皮毛,不懂癖趣,则不过是附庸风雅,难及美学精义。
(一)“以观性情”
晚明最重真人、真气、真性、真情。在文人看来,癖好是真情至性的表现。张岱曾为家族中的癖执之人作传。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余家瑞阳之癖于钱,髯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燕客之癖于土木,伯凝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大则成癖。五人者皆无意于传,而五人之负癖若此。[8]136
在张岱眼里,有癖有疵的人物与忠孝节义型人物一样,应得到名垂千古的地位,因为他们之“癖”发自真心,一往情深,其对生命癖好的执着追求已臻人生至境。在晚明文人眼里,千百年的封建传统是压抑人性的传统,在儒家礼义的教诲下,文士们恪守着“存天理去人欲”的铁打信条,以“内圣外王”为人生目标,强行压制正常的感性欲求与个性情感,说的是心口不一的假言,做的是违背本心的假事,晚明文人最憎恶这种生命作伪。而有癖有疵的人虽然无意于事功,所癖之物不能用世,但“癖”的行为本身却因为真情至性而成为审美对象。袁宏道也将世上言语无味、面貌可憎之人,归因于无癖无深情之故。华淑在《癖颠小史》跋里进一步指出:“癖有至性,不受人损,颠有真色,不被世法,颠其古之狂欤,癖其古之狷矣。不狂不狷,吾谁与归,宁癖颠也欤。”[11]宁为狂狷,勿为乡愿,“癖”的行为虽然偏执、颠狂,但却真实,无伪,有着对生命“绝假存真”的诚意,这就符合了晚明文人理想中的价值情感。
“癖”也可视作“疵”,如张岱所说“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大则成癖”[8]136;谢肇淛也说:“乃知嗜好之偏而酷者,皆疾也。”[10]146“癖”是偏执,是缺陷,极可能走向偏执,畸态;而传统文化要求道德完美的圣贤人格,是容不得一点疵癖的,然而晚明文人却对这些性格缺陷一再辩解,给予高度评价,将之塑造为另一种审美的典范。程羽文曾对晚明文人的偏执性格特色作了细致而全面的整理:
(癖):典衣沽酒,破产营书,吟发生歧,呕心出血,神仙烟火,不斤斤鹤子梅妻;泉石膏盲,亦颇颇竹君石丈,病可原也。
(狂):道旁荷锸,市上悬壶,乌帽泥涂,黄金粪壤……病可原也。
(懒):蓬头对客,跣足为宾,坐四座而无言,睡三竿而未起,行或曳杖,居必闭门,病可原也。
(痴):春去诗惜,秋来赋悲,闻解佩而踟踌,听坠钗而惝恍,粉残脂剩,尽招青冢之魂……病可原也。
(拙):志惟对古,意不俗谐,饥煮字而难糜,田耕砚而无稼,萤身脱腐,醯气犹酸,病可原也。
(傲):高悬孺子半塌,独卧元龙一楼,鬓虽垂青,眼多泛白,偏持腰骨相抗,不为面皮作缘,病可原也。[12]
无论癖、狂、懒、痴、拙、傲等,都属于逸出常人的行事作风,但程羽文却以珍惜欣赏的口吻,对它们给予包容。这六者有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不容于世俗之伪,如“懒”,“蓬头对客,跣足为宾,坐四座而无言,睡三竿而未起,行或曳杖,居必闭门”,从世俗眼光来看,真是够懒的了。然而,晚明文人认为,真懒者不过是对世俗的抗拒,“真懒者世外而得身,外身而得性,性便神逸,形骸不能束”[13],他们的心思在精神的超越而非身体的装扮,故能放浪形骸,率性而为。总之,无论是癖、狂、懒、痴、拙、傲,都是超越世俗之“奇”,他们无所忌惮的追求物欲、享乐,不过是至性真情的不同性格展现罢了。
晚明文人喜欢通过自曝其短的方式,来显示自己对生命的真诚与放肆,如张岱就说自己是“富贵人”、“贫贱人”、“智慧人”、“愚蠢人”、“强项人”、“柔弱人”、“卞急人”、“懒散人”[8]157,更不在乎世人称他为“败子、废物、顽民、钝秀才、瞌睡汉、死老魅”[8]157;徐渭也在《自为墓志铭》上说自己“贱而懒且直”[14]。在晚明文人眼里,真诚是道德的必要条件。正是由于真诚,所以毫不掩饰自己性格之偏执,若偏执出于性情之真,亦可臻道德之圣境。对于癖疵的理解,是要从生命任真处去欣赏,而不必在意世俗的标准如何。更重要的是,晚明文人自曝其短,实质也是对时世深刻激烈的批判。
并且,癖好是个性才情的流露,是生活情趣的表现。虽然是“疵”,但却是美在病处。张大复在《病》一文中说过:“木之有瘿,石之有鸲鹆眼,皆病也。然是二物者,卒以此见贵于世。非世人之贵病也,病则奇,奇则至,至则传。”[15]董复亨认为:“太史公列传每于人纰漏处刻划不肯休,盖纰漏处,即本人之精神血脉,所以别于诸人也。”[16]在重个性、重才情的晚明社会,向世人展示与众不同的个人风貌是一种时尚,正是经由癖、疵这类偏执之美成就了主体的独特性,故以奇为贵、以病为美也就不足为奇了。
(二)生命寄托
“癖”意味着一种忘我的精神境界,甚至是丧己于物。这种境界存在着矛盾的两端,一则谓寄情于物,进而达到物我交融、天人合一之境;一则谓玩物丧志,放纵欲望,流于无度的感官享受。很难单纯地界定晚明文人的癖好追求究竟属于前者还是后者。晚明是个充满异质性的时代,文人的癖好追求同样不能简单归于物质或者精神,而恰恰同时跨越了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
晚明以前,传统文人在自我修持和审美品味上,始终强调精神的重要,不但要超越世俗的功利价值,而且要远离物质的诱惑,所谓不役于物,才能展现完全的自主。文人的审美经验多半来自于明心见性的道德领悟,如观山水花木,则类比道德人格,或者寄意玄虚,陶养性灵。然而在晚明,追逐自然山水之美,已不纯粹是怡养性情,而是全然陶醉于自然之形色风韵;收藏古董器物,也不再以为是丧己逐物,而是耽乐其中;品茗饮酒,赏花玩石,无不借用物性以成审美之乐,对形式美的重视甚或超过了对内涵美的强调。物我之间的这种全新关系,使得审美实践与以往相比有了全然不同的风貌,晚明文人的嗜癖正是精神与物质关系重新调整的结果。纵观晚明文人之“癖”,强调感官享受是重要特征,然而在这种偏好中却寄寓着精神性、审美性的东西,物质与精神的关系不断为文人所思索、调整,从而造就了“癖好”类型、性质、内涵等等的丰富多姿。正是因为“癖”并不简单等同于物质感官之沉溺,“癖”之中必有所寄,才具有了美学研究的意义。
一是日常生活必须有所寄托,“癖”是生活情趣的载体。李贽说:“各人各自有过活物件。以酒为乐者,以酒为生,如某是也。以色为乐者,以色为命,如某是也。至如种种,或以博弈,或以妻子,或以功业,或以文章,或以富贵,随其一件,皆可度日。”[17]袁宏道也说:“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故有以弈为寄,有以色为寄,有以技为寄,有以文为寄。古之达人,高人一层,只是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虚度光景。每见无寄之人,终日忙忙,如有所失,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2]89
有所“癖”,有所寄,生命于茫茫尘世之中便有了支撑与坚持,为着所癖好的事物,即便历尽艰辛磨难,百转千回,也有发自内心之欣喜。在晚明文人眼里,“癖”是生命中必不可少的,寄托着生活情趣与审美理想。如果生命无所寄,无所癖,其快乐忧伤也就失去了根基,常常困于一己之情或外界之变,终无法取得真乐。作为晚明独特的生活美学观念,“癖”于主体而言,是一种游戏,这种游戏超越了世俗功利,没有特定的目的,身心自由,无拘无束,仅仅在于对美好事物的痴迷。审美主体的感官高度发达,精于捕捉玩好过程之中细微的审美元素,并进行对比、分品、归类、组构,进而构建物我交融的复合式的审美意境。于客体而言,“癖”的对象达到了审美的高度形式化,体现在尺寸、位置、样式的相称相宜等等。在晚明文人看来,“癖”作为生活情趣的象征,意味着全身心的投入,非理性的全情倾注。“癖”又是主体人格的投射,但主体人格关联的却并非是人的道德、理性,而更多的是人的感性风姿,如:“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鼎彝令人古。”[18]对某种事物的癖好,是由于所癖事物能将主体引向某种特定的审美意境,而这种审美意境正符合了主体内心的情感需求。
二是“磊块隽逸之气”必有所寄。袁中道说:“古之隐君子不得志于时,而甘沈冥者,其志超然出尘?之外矣,而独必有寄焉然后快。……或以山水,或以曲蘖,或以著述,或以养生,皆寄也。寄也者,物也,借怡于物,以内畅其性灵者,其力微,所谓寒入火室,暖自外生者也。故隐者贵闻道,闻道则其心休矣,惟心休而不假物以适者,隐为真隐,元亮之隐也,差适矣。”[19]496
在晚明,有一大批郁郁不得志的文人。他们或是科举受挫,或是仕途坎坷,又或是厌倦官场,于是有人选择了隐而不仕,如陈继儒;有人选择了时隐时仕,如袁宏道。这些文人往往自恃甚高,精神要出于尘世之外,肉身却又要享尽世间繁华,他们的癖好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他们借助物质感官之“癖”,以成全精神的超脱之好,最高的审美境界仍是袁中道所谓的“闻道”,这体现了古典美学精神的延续性。由于不得志,文人胸中积聚的“磊块隽逸之气”需要释放,如袁宏道所说:“嵇康之锻也,武子之马也,陆羽之茶也,米颠之石也,云林之洁也,皆以僻而寄其磊块隽逸之气者也。”[20]“磊块隽逸之气”中既有满腹才华的自负、怀才不遇的苦闷,又有精神境界的超逸等等复杂情感。
于是,“癖”成了晚明文人隐于世的手段或载体,出现了不少如色隐、花隐、酒隐、懒隐等等名号的人,有所寄托才能抒发郁结,找到人生的快乐和目的。“癖”可以“耗壮心”[19]544,“令人名利心俱淡”[9]45。许多嗜癖其实是另有深意的。如袁中道在《苦海序》中说:“是以修行之人,常处逝多林中,借其无常之水,以消驰逐奔腾之火,此亦调心第一诀也。袁崧好唱挽歌,盖亦有意。彼慧人也,姑借之以耗壮心,而世目之为癖则过矣。”[19]544
“癖”是一种精力的转移,也是一种人生的智慧。“夫幽人韵士,屏绝声色,其嗜好不得不钟于山水花竹。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竞之所不至也”[2]715。所癖好的对象往往是具有美感意境的事物,与名利、虚伪拉开距离,高雅如花隐、茶隐,世俗如色隐、懒隐,虽精神性不一,却都与名利虚伪不相容。沉湎其中,就可以避免追名逐利,还能远害全身。譬如卫泳说“色隐”:“古未闻以色隐者,然宜隐熟有如色哉?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视世之奔蜗角蝇头者,殆胸中无癖,怅怅靡托者也。真英雄豪杰,能把臂入林,借一个红粉佳人作知己,将白日消磨,有一种解语的花竹,清宵魂梦,饶几多枕席上烟霞,须知色有桃源绝胜,寻真绝欲,以视买山而隐者何如?”[9]45
“色”本偏于感官性,却也是文人消释胸中不平,寄托情感的一种手段。从卫泳的描述可知,“色隐”源于对世事的无奈,但文人们懂得“借境调心”,化现实的无奈为积极的享受,这不得不说是晚明文人的一种生活智慧。并且,癖好可以怡养情性,徜徉于山林泉石、园林花木、美色桃源之间,易于平息内心的浮躁,延年益寿。而患有血疾的袁中道,其癖好舟居旅游,在别人眼里是逍遥游,而在他则是借以断欲养生,希望延长寿命[21];并且,游行于山水之间,可以启迪智慧,有助于深化人的思想。有园林之癖的刘士龙,在其《乌有园记》一文中,也有同样的表示:“园中之我,身无常病,心无常忧。园中这侣,机心不生,械事不作。供我指使者,无语不解,有意先承。非我气类者,望影知惭,闻声欲遁。皆吾之得于吾园者也。”[22]可见,正常而健康的癖好对于人的心理和生理,均具有解忧养生的作用。又费元禄有茶癖,婴疾在体,遂断家事,园居栖息三年,“自非花柳招寻,不践门前”,然而,“茶癖犹存,能受砗磲七碗”,“新茶始至,昏眼为开”[23]。可见,生活中的某些嗜癖,不仅可以用来观察人的韵致、情趣,还有治病养心的效用。李流芳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子薪故有花癖……然是夜与子薪对花剧谈,甚欢。胸中落落,一无所有,伏枕便酣至晓,从此病顿减。此花与爱花人,皆我良药,不可忘也。”[24]由此看来,晚明文人的养生观与审美密不可分,在许多文人看来,审美带来的感官快适与心理愉悦就是最好的药,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癖之所在,性命与通,遽病得此,皆称良药”[3]381。尊生与审美的合一,是晚明文人生活美学的一大特色。
综上所述,晚明之“癖”既是感官欲望的沉溺,又意味着一种忘我的精神境界。这种境界存在着矛盾的两端,一则谓寄情于物,进而达到物我交融、天人合一之境;一则谓玩物丧志,放纵欲望,流于无度的感官享受。很难单纯地界定晚明文人的癖好追求究竟属于前者还是后者。晚明是个充满异质性的时代,文人的癖好追求同样不能简单归于物质或者精神,而恰恰同时跨越了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晚明文人以“癖”为美,“癖”既反映出一种反抗社会世俗价值的意图,又显示一种以“癖”来寄托、承载生命价值、意义,透过“癖”让生命超拔于世俗世界之上的生命理想,深刻反映了晚明文人对生命本真意义的执着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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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海林]
TheAbnormalityofAestheticFormoftheLifeintheLateMingDynasty
ZENG Ting-ting
(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65,China)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With addiction for beauty” gradually became the Life appearance and values that the literati class pursued generally. Compare with the las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addiction of the literati class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are sensory, secularised and lively. It’s the cultural landscape which was shaped by the joined forces of the economy, politics, culture and thoughts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The people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thought that “addiction” is beauty. “Addiction” not only showed the intention of human liberation and rebellion of the social secular value, but also showed that people used “addiction” to bear the value and meaning of the life as well as let their lives surpassed above the secular world through “addiction”. “Addiction” is the extreme of the development of aesthetic sense ability. The peculiarity of the subject which was shaped by bigoted beauty like “addiction” and defect reflected deeply the ponder and pursuit of the life’s basic meaning of the literati. It also showed the abnormality of aesthetic form of the life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addiction;aesthetics in daily life;aesthetic intension;abnormality
I206.48
A
1000-2359(2013)04-0144-05
曾婷婷(1980-),女,广东梅州人,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文艺美学研究。
2012-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