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玉 高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后现代文化转型的深度解释模式举要
贺 玉 高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文化转型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包含着三层含义,即艺术领域中后现代主义对现代主义的取代、日常生活领域的审美呈现以及社会结构中文化因素的重要性空前提高。对这种文化转型的研究需要摆脱后现代文化自身所带来的“反深度模式”倾向的影响。文章简要列举并评述了当代西方学界六种对后现代文化转型进行深度解释的代表性模式,为后现代文化转型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基本的认知地图。
后现代; 深度模式; 文化转型
从西方引入的“后现代主义”一词含义非常复杂。围绕着“超越现代主义”这一中心含义,它既可以指一种新的社会类型,也可以指审美领域的经验感受,既可以指一种新的艺术形式,也可以指一种哲学方法与价值取向。本文要讨论的则是“文化转型”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我们也可以称之为“后现代文化转型”。
文化转型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包含着三层含义。第一,艺术领域中,后现代主义取代了现代主义;第二,社会结构中,文化因素的重要性空前提高,日常生活领域也以审美方式呈现;第三,大众文化空前繁荣,吞没了高雅文化,高雅与通俗之间的限线日益模糊。文化转型是一种客观的历史过程。20世纪初的时候,西方社会还拥有相对统一而确定的“上层文化”的概念。新的“现代主义”艺术的出现使原来上层文化的标准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混乱,但它标榜的反抗现实、天才、创造性、主体性、个人风格等种种做法却显示出,它依然是一种上层的精英文化。但到了20世纪下半期,随着现代主义艺术被体制收编,现代主义的反抗变成了一种陈词滥调,最终被后现代主义艺术所取代。后现代主义艺术不再标榜自己的精英文化身份,放弃了主体性、风格、独创性等追求,而是越来越与通俗文化、日常生活相融合。到20世纪末的时候,西方社会已经很难再辨认出上层文化与通俗文化的区别了。在教育和学术层面,西方原有经典受到各种边缘群体的猛烈攻击,整个西方上层文化标准面临失效的危险[1]。在整个社会层面,文化的范围空前扩张,“后现代主义社会中一切都可以说是文化”[2],日常生活也日渐呈现出审美化状态,日常生活环境和用品与艺术之间界线模糊了。这完全颠覆了康德以来对于文化艺术自律的信念。因此,对于西方文化界的原有格局来说,后现代文化转型实际代表了一种文化的失序。
文化转型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不像哲学和价值取向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那样抽象,也不像社会类型意义上的“后现代社会”那样专注于社会的深层经济结构,而是处于上述二个层次的中间。如果具有全新社会结构与经济结构的后现代社会是经济基础,那么后现代的文化与后现代的哲学便都是处于这个经济基础之上的意识形态。后现代的文化更加感性、具体,离社会现实更近,但也更加零散而不成体系。而哲学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则更加抽象而系统,它一方面从后现代文化这一层面获得灵感与动力,但同时也反过来推动了第二层面的文化实践活动。
从文化转型这个层面研究后现代主义思潮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首先,它的研究对象比较明确具体,不像后现代主义哲学思想那样晦涩和抽象。从这一具体的层面入手,我们能够更容易理解后现代哲学所面对的现实问题,以及它身上特殊的浪漫主义情绪。其次,作为中间层,它接近现实生活,因此可以直接吸收社会学研究的成果,成为连接从社会学研究到哲学研究之间的桥梁。目前,中国学界对西方后现代主义哲学理论话语的平面介绍的阶段已经过去,正是应该从理论研究过渡到社会历史研究的阶段。在这个阶段,后现代的文化转型正是研究的最佳对象。
对于后现代主义文化转型,西方学界其实已经存在多种或直接或间接的深度解释,下面将对其主要模式简要列举并加以评述。
第一,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模式。后现代文化转型的实质性内容是整个文化的大众化和日常生活化。因此,阿多诺那一代人没有直接讨论后现代文化转型,但他对文化工业(即我们常说的大众文化)的批判还是对人们理解后现代主义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阿多诺等人认为大众文化的特征是资本主义商品化逻辑渗透到文化领域的产物,文化商品化泯灭了文化的批判意识,使文化商品的消费者日益与统治阶级的利益、社会现存制度相一致。而代表精英文化的现代主义艺术则承担了救赎的重担。简单地说,是资本主义商品化决定了文化工业的众多特点。现在,这种解释模式的遗产已经溶入到当代对后现代大众文化的多种解释模式中去了。
第二,鲍德里亚的媒体技术决定论模式。鲍德里亚早期的思想是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改造。马克思着力从生产过程解释资本主义,而鲍德里亚却强调富裕的当代西方社会是一种以消费为中心的社会,而消费必然导致资本家对商品-符号进行积极的操纵(如广告)。因此,在商品过剩的当代西方社会中,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控制生产资料,而是控制商品的符号意义。这样,商品的符号意义被努力生产、控制,商品的意义变成可以任意制造的东西,自由地漂浮,而不再固定。鲍德里亚后期的思想偏向于对媒体技术的强调。他认为正是大众媒体技术(就他那个年代来说,他特别强调电视)过度地生产影像与文化符号,产生了一个超现实主义的仿真世界。在这里,影像和符号与现实的界线趋于消失,影像和符号的固定意义因而也丧失了,现实中的一切物品都被罩上了审美的光环。因为生活中的一切都变成了艺术,于是艺术也就死亡了。大众就在这一系列无穷无尽、连篇累牍的符号、影像的万花筒面前,被搞得神魂颠倒,找不出其中任何固定的意义联系,而想要通过解读符号来确定文化商品持有者的社会阶层与地位变得越来越困难。后现代文化转型中产生的文化失序(日常生活的审美化,高雅与通俗文化界线的消失),就是在消费的推动下,由于过度的符号生产导致了原来与社会阶层相关的固定符号意义的丧失而形成的。鲍德里亚认为,在这种新的状况下,已经没有阶级区分,而只有粘合性的大众,因而原来的社会阶级分析都不再有任何用处。总之,在鲍德里亚看来,西方后现代文化转型的主要现实原因是大众媒体技术的高度发展。这种解释虽然显得有些片面,但优点是,研究对象具体、现实,言之有物,能用媒体技术来解释后现代文化所呈现的多种特征。
第三,杰姆逊的“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模式。杰姆逊在描述后现代的美学特征时,受鲍德里亚的影响极深。但相对于后者,他试图在更加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框架中来解释这种美学特征的根源。他的著名论断是,后现代主义文化是晚期资本主义或跨国资本主义的主导性文化逻辑。但他的著作更多的是对后现代主义文化的审美描述(而且大多是受惠于鲍德里亚的思想),少有对他的这个论断的具体论证。对于杰姆逊的后现代主义论述而言,“晚期资本主义”这个来自曼德尔的概念提供的实质性新观点可能来自于“跨国”这一关键词。资本的全球化伴随着文化传播的全球化。为卖出产品,大众传媒过度生产影像与符号,把不同民族国家的不同文化符号随意拼贴杂糅,而不顾其原来的语境与意义,不顾其出身的高低贵贱。正是这种全球化的消费文化造成了后现代主义所表现的文化失序。而主体也迷失在这种无深度、无中心、无历史、精神分裂的全球后现代空间中[3]。这种解释模式优点是坚持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和社会历史发展观点来解释后现代主义的文化转型和特征,视野开阔,见解较为深刻。但它的缺点是论述不够具体,充分,对于后现代与全球资本主义之间关系的论述浅尝辄止,给人一种穿凿附会、生搬硬套的感觉。
第四,费瑟斯通的“后现代社会学”模式。费瑟斯通批评杰姆逊的解释模式太过专注于审美性的文化体验而缺乏对社会文化实践的研究,而且他的“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概念太过笼统与抽象。因此他通过吸收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发展了一种“后现代的社会学”,从三个更具体的层面来解释后现代的文化转型。第一个层面,在精英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场域,“后现代主义”这一新名词是这个场域中后来者为了争夺文化权力而与有权势的前辈之间进行斗争的工具。20世纪60年代西方一批艺术家、批评家与其他知识分子一起参与了推翻原有文化艺术等级的运动。这种斗争同时也导致了知识的通货膨胀和自我贬值。第二个层面,在更广泛的文化流通领域,从事符号生产与传播的“新型文化媒介人”群体在不断增加,他们在新一代受教育人群中的影响力也在增加。他们积极培养一种风格化的生活,“使得几乎每一个人都拥有与众不同的位置、别具一格的游戏及其他个人财产的外在记号,这在以前,只是为知识分子所独有”[4]。他们积极传播知识分子的生活方式,为消解横亘在大众文化与高雅文化之间的旧的差异与符号等级,提供了有效的帮助。第三个层面,在后现代文化的日常实践层面,在西方20世纪中期出生的一代新型资产阶级内部,把知识分子与艺术家奉为英雄,并接受“美的生活就是善的生活”的人数不断增加,这些人成为后现代主义文化在日常实践方面的积极受众,并造成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呈现[5]。这种解释模式的优点在于其关注具体的历史现实,并且引入当今最新的社会学成果,使得这种解释充分显示了跨学科研究的优势。其缺点则是历史视野稍显局限,影响了其分析的深度与广度。
第五,贝尔的资本主义文化矛盾模式。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在讨论美国当代文化问题时并没有特别注重区分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文化的差异,而更重视它们的共同之处,即它们都是非理性的、唯我的、反叛的、享乐主义的,因而也是反道德的。它们共同体现了资本主义的信仰危机,并瓦解着当代美国社会的道德基础。他把后现代主义看作是“现代主义逻辑推到了极端”[6]98的潮流。这里所说的“现代主义逻辑”主要是指现代主义文化的逻辑,而这种文化逻辑必须在它与经济逻辑的对比中才能得到充分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经济领域奉行工具理性原则,个人被当作工具固定在某一社会角色,因而这一原则具有高度克制与压抑的特征。而文化领域则奉行一种唯我独尊的非理性主义,“只强调自我满足与自我表达,以个人独立与异端邪说的名义攻击正统”[6]38。现代主义的出现,是因为资本主义固有的禁欲苦行主义(韦伯所说的新教伦理)与贪婪攫取性之间,或者说“宗教冲动力”与“经济冲动力”之间,旧有的平衡被打破,宗教的衰微使人们不断追求不受限制的自我表现与享乐。而后现代的文化转型只是现代主义耗尽自身并日趋琐屑无聊的结果。贝尔对于二者所表现出来的宗教与道德衰落忧心忡忡,并设想一种新宗教以拯救西方文明。这种解释模式实际是从现代社会中宗教的衰落这一角度来解释后现代的文化失序,其优点是视野比较有历史纵深,简单明晰,缺点是太偏重抽象概念的演绎。
第六,比格尔模式:后现代主义文化是先锋派艺术理想的虚假实现形式。比格尔从艺术史领域来考察先锋派与后现代主义的关系。他认为,现代主义艺术与先锋派艺术是不同的:前者是在艺术体制之内追求艺术的自律,而后者则是通过挑战艺术体制寻求过分隔绝于生活的艺术重新回归社会生活。先锋派的挑战不断被艺术体制吸纳、收编,并成为艺术体制的一部分。艺术体制通过这种方式瓦解了先锋派的挑战,但与此同时以艺术自律相标榜的艺术体制自身也被瓦解了——任何的物品都可以被当作艺术品。这实际上就是后现代的艺术状况,或者说艺术死亡的状况。这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先锋派艺术理想的实现,但实际上却是“对艺术体制的虚假的扬弃形式”[7]。由于完全放弃自己的批判立场,因而这是“一种缺乏本质民主的民主,一种伪文化的多元主义”[8]。后现代主义在艺术史领域具有最清晰、具体的含义,并对“后现代主义”概念的用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因此,对这一领域风格转型的具体历史与内在逻辑的分析对于理解整个后现代主义思潮是不可或缺的。
第七,艾恺的“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模式。历史学家艾恺在其题为“后现代主义批判”的演讲中,“把后现代主义当作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对欧洲启蒙运动所衍生出来的理性化、现代化的一个持续的、扩张性的批判”。它是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或浪漫主义思潮的一部分。与浪漫主义高度相似,后现代主义理论表现出极端主观、反对权威、要求极端平等主义的特征。与原来的浪漫主义不同,后现代文化转型更具体和直接的原因在于,对普通人来说,他们告别了匮乏时代,不再为生存忧虑,开始关心如何表现个人特色和性格,并进一步放纵自我,反抗权威;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是他们为自身的社会和政治地位感到忧虑,因而后现代主义是他们建构出来的一套污蔑打击其他敌手(科技与官僚精英)的意识形态工具;它还是共产主义低潮期西方左派用来填补意识形态空白的东西[9]。艾恺的这种解释实际上是在他自己对全球反现代化思潮的研究基础上,结合了当代社会学中有关“富裕社会”、知识分子以及意识形态问题的讨论而形成的,它代表了西方主流与保守一派文化人对后现代文化转型及文化思潮的一般看法。
以上几种对后现代文化转型的深度解释,有些偏重于科学技术的作用,有些强调经济基础与意识形态的关系,有些则强调某些特殊社会群体的作用,有的从现代科学、经济所造成传统宗教与道德衰落来寻找原因,有的在艺术领域寻找后现代文化变化的踪迹,有的则强调浪漫主义传统和“富裕社会”的新状况的影响。它们对我们超越关于后现代文化转型的表象描述,进而探寻它的真实社会历史含义,把它从理论的高空落实到现实的地面,有重要的启发作用。但这些解释也分别有其不足之处,需要在我们研究具体问题时做出更多的理论综合的努力。
[1]阎景娟.文学经典论争在美国[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1-2.
[2]唐小兵.后现代主义:商品化和文化扩张—访杰姆逊教授[J].读书,1986(2).
[3]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21-31.
[4]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ment of Taste[M].London:Routledge amp; Kegan Paul,1984:371.
[5]费瑟斯通.消费社会与后现代主义[M].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54-73.
[6]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M].赵一凡,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7]彼德·比格尔.先锋派理论[M].高建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126.
[8]R.沃林.文化战争:现代与后现代的论争[J].国外社会科学,1998(2).
[9]艾恺.后现代主义批判[J].南京大学学报,2008(3).
[责任编辑海林]
ModelsofDeepExplanationforthePostmodernCulturalTransition
HE Yu-gao
(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hou 450001,China)
As a cultural transition,postmodernism has three kinds of different meanings, which include the replacement of modernist arts with postmodernist arts, the aesthetic presentation of daily life, and the unprecedented increase of the importance of cultural content in social structure. The studies on this transition need to avoid the influence of the anti-deep model which postmodernist culture bring with itself. This text will briefly enumerate and review six kinds of representative deep explanation for the postmodernist cultural transition in western academe, which can provide a basic cognitive map for the studies on this transition.
postmodern;deep models;cultural transition
I01
A
1000-2359(2013)04-0126-04
贺玉高(1975-),男,河南洛阳人,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现当代文艺思潮研究。
2012-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