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伟,刘 璐
(1.黄河水利职业技术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4;2.河南大学 外语教学部,河南 开封 475002)
提到美国小说家海明威,人们首先会想到他获得的诺贝尔奖的作品《老人与海》,或想起让他名声大振的巅峰之作《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等长篇小说。事实上,海明威的中短篇小说在美国获得的评价更高,尤其是《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和《杀人者》这两部短篇小说堪称是其短篇小说中的上品,也是世界中短篇小说选集必选的两篇小说。其中,《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是世界短篇小说中的一朵奇葩,被认为是海明威在短篇小说体裁中取得的最高成就, 不仅受到了读者的普遍好评,而且也是作者最喜欢的几部作品之一。
海明威认为,衡量一个人的作品的标准不在于篇幅长短,如果一篇又强烈又含蓄的短篇小说让人读过就像读了一部长篇小说似的,这篇小说就能持久。 为达到这一效果,他习惯用“冰山理论”进行创作。 他对“冰山风格”的体会是:“如果一个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有数, 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而读者呢,只要作者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受到他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了似的。 冰山在海面移动很庄严雄伟,这是因为它只有一角露在水面上。”[1]他主张只截取小说中故事的一个时间点或时间段, 来集中反映重大的历史事件或主题,至于事件的经过和背景,就像“冰山”隐匿了洋面之下的那一大部分,却又让读者强烈地感到它们的存在。 这就是海明威的冰山理论。 英国著名的作家赫·欧·贝茨在其《海明威的文体风格》中称海明威是一个“拿着板斧的人”,他的作品删除了一切可有可无的东西,尤其是短篇小说,把多样化的形式和丰富的含义统一在一个简约的整体结构之中, 达到了简约与含蓄的完美结合,形成了独特的“冰山风格”。 《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 就是使其冰山理论得以充分体现的一篇浓缩了的长篇小说代表作,它犹如一座雄伟而壮观的冰山,漂流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虽然只有冰山一角的客观描述呈现出来,但是在遇到读者的思想之后, 隐藏在水下的大部分山体就会浮出水面。 冰山理论的运用意味着作品具有象征性、简洁性和含蓄性。 下面笔者运用冰山原理,通过对冰山一角的“冰山”上顶部分的剖析,来探访冰山山体水下巨大的中部和下底部分。
卡洛斯·贝克在《厄内斯特·海明威书信选:1917-1961》一书中指出:一旦读者领会到海明威作品中隐于表面之下的那部分含义,他就会发现,象征的作用无所不在,或表现小说主题,或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或者渲染某种气氛,以达到深化主题的目的[2]。 《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的故事情节其实并不复杂,主要讲述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哈里的故事。 他带着深爱自己的女人海伦去非洲狩猎, 到非洲最高之山寻求自己的本源,途中汽车抛锚,皮肤被毒刺划破,染上坏疽病。 小说描述了主人公哈里临近死亡时的内心挣扎,各种意象的成功塑造使得小说具有了极强的艺术魅力。 作为哈里理想人生的写照,豹子尸体与哈里死亡的前后呼应为小说增添了一份庄严,鬣狗又恰恰象征着哈里腐朽堕落的状态。 伴随着鬣狗的出现,小说中的死亡这一主题也得以加深。 作为小说题目的“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也具有深层意义。 哈里渴望登上山的顶峰,那里是他遗失的精神家园,而最后的梦境也象征着哈里精神的不朽。 正是这种象征手法的运用、这些富有象征意象的意义的交叉存在,引导和启发读者去体会那隐藏在水中的八分之七的部分,让读者从具体意象中激发想象和情感,并挖掘其中的意蕴。
作为小说题目的“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 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特指山顶西部顶峰,在当地是象征“不朽”和“永生”的“上帝之所”,是事业和人生的顶峰。 乞力马扎罗山位于坦桑尼亚乞力马扎罗东北部,邻近肯尼亚,正如小说开篇引言:乞力马扎罗山终年积雪,银装素裹,海拔约达6 000 m,据称为非洲的第一高山[1]。小说由此引子而展开,让我们一开始就体会到海明威“冰山风格”的魅力。 主人公哈里凭借自己的才能去追逐女人,吸引一个个更有钱的女人,让她们心甘情愿供给他金钱,结果自己一次比一次沉沦。 对于他而言,海伦就是堕落和贪图安逸的象征,既要面对激情的衰退,却又离不开安逸的包围,以至于一直没有去动笔。 然而,哈里并没有完全失去对理想的追求,他内心充满着矛盾和痛苦。 他就这样一边追逐安逸,一边痛恨自己虚掷才华,因而才有了乞力马扎罗山这个终极的目标。 这个目标是一种力量的源泉,也是一种终极的归宿。 透过这个情结,可以看到主人公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时的矛盾心情。 虽然死亡在这些意象中显得格外凝重, 然而在小说结尾处,在乞力马扎罗雪山的映衬之下,哈里最终超越生死,灵魂得以升华。 这里,雪山只是冰山水面上的一角,而涤荡灵魂、追求理想的深刻意蕴则是水面下的冰山主体。
“……在西峰之巅附近,有一具风干的豹尸。 这只豹子到这样高的峰岭来寻找什么,谁也无法解释。 ”[1]那一小部分乞力马扎罗山常年积雪,它的西峰被称为上帝的殿堂。 靠近西峰的地方有一具风干冻硬的豹骸, 这座山巅就象征着不朽。我们可以想象,豹子企图登上山顶,虽说功败垂成,但实现了肉体的不朽。 哈里就像这只豹子,那具风干冻硬的豹子就是哈里追求不朽的象征。 哈里临终前的反省,正充分说明了他一直到死都没忘记追求精神上的不朽。 他不甘心让精神随着肉体的死亡而消逝,就像那只想爬上乞力马扎罗山顶峰的孤独的豹子,他也在探索精神的不朽之路。 终年积雪的山峰可以让风干冻硬的豹骸长存,因此,它在小说中就是不朽的象征。 小说的结尾处,哈里的肉体虽然死去了,但在幻觉中,他飞到了那洁白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乞力马扎罗山顶。 这意味着他的精神终于从堕落中苏醒,实现了与濒临死亡的肉体的分离,在探索不朽的过程中,他的灵魂得到了净化和升华,获得了一种悲壮的胜利。 作者正是通过“风干、不朽的豹尸”这一冰山奇景,体现了主人公哈里追求精神不朽的主题。
与“不朽”形成对比的“死亡”也被赋予了具体的形象。 秃鹫和鬣狗象征死亡,因为他们以食腐为生。 它们团团围绕哈里所居的营地久久不愿离去,也意味着哈里的肉体是注定要死亡的。 一直以来,哈里都在过着他所轻视的生活,周旋在不同女人之间,“贪图安逸,扮演自己所鄙视的角色”[1]。受伤后,哈里已经觉察到了死亡的迫近,绝望的情绪更是加速着生命的腐朽。鬣狗的出现意味着死亡的临近。他感到死亡“是一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冲击,令人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却沿着这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边缘轻轻地溜过来了”。[1]鬣狗在哈里看来是一种极其令人讨厌的动物,他甚至以为死神“像鬣狗一样有一只大鼻子”。 在英语中,鬣狗一词也含有残酷、阴险或贪婪的人的象征意义。 哈里死时,鬣狗发出如同人一样的哭声,这昭示了哈里生命的衰落与完结。 这一意象与死亡密切联系,无疑加深了小说的凝重气氛。
海明威常以简洁的形式含蓄地表达复繁的思想感情,以实现自己钟情的冰山创作理念,其惯用的手法是意识流。 文中重复使用“现实”来连接不同心理空间,来演示生命与空间的螺旋。 在这部小说中, 海明威采取了意识流的叙事手法,“用内省的方法来探索人物心灵的深处”[3], 并且其中的意识流还可分为两种,即哈里清醒时的意识流和昏睡时候的意识流。 这两条意识流线索清晰,一条追叙他的过去经历,一条是他清醒时的思想活动。 通过人物哈里梦魇意识的流动,粗线条地勾勒了他一生的坎坷经历,既引起他惆怅的反思和对生活的依恋,同时也对现实中哈里对于死亡从恐惧、厌恶、憎恨逐渐转变成理解、坦然、超脱的过程作出了逻辑的注解。 哈里对于生命有着一种海明威式的、对于一切都已了然洞察和超脱的厌倦。 而且小说中这两种意识流以不同字体予以区分。这样,作品时而把读者带入梦魇,时而又随主人公回到现实世界。 这种穿越时间和空间的意识流穿插,真实地再现了哈里死前的内心活动。
在对现实的描写中,除去环境的衬托,大部分内容由主人公哈里与海伦的对话组成。 在对话中,敏感的哈里常常会因一句平淡的话而顿生感慨, 或因此而陷入长久的回忆;同时,在对境遇的感叹与回忆中,他又会因为一种无法言喻的惘然而返归现实。 如海伦不让他喝酒,说酒对他有害,哈里立即陷入沉思:“一切就这样在为喝一杯酒这样的小事争吵中了结了……恐惧也消失了……这居然就是结局。”[4]当他喝完酒,对海伦说声:“我可是累了”[4]之后,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卡拉加奇的火车站、走向死亡的姑娘、双脚冻得鲜血直流的逃兵、仿佛像一只飞鸟从天而降的大滑雪场、大雪封山后的赌博等。
意识流手法往往强调对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客观地、无逻辑的展现,包括展现人物内心的幻觉、梦魇,而作家则退出中心,让人物的意识在读者面前呈现出自然流动的状态。 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 作品中总是存在意识流动的 “粘连中心”,从而显示出作者对人物意识流的参与。 在海明威生活和艺术的探险中充满了死亡的诱惑[5]。对于死亡,海明威自有独特的见解。 因此,海明威笔下的人物总是在死亡中不停地探索着不朽的道路,他们面对死亡或者困境,有着一种悲壮的斗争精神,一种行将被毁灭却又不甘心的倔强。 因此,《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 中的粘连中心就是贯穿作品始末的 “死亡”。
受伤后, 哈里总是处在死亡的阴影中。 他变得狂躁、粗暴、凶狠,悔恨自己跟了一个有钱的女人。 他认为是这个女人毁了他,并“想用毁灭一切来让自己活着。”[4]而当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快死了时,反而又变得十分平静。 他所感到的死亡,也“没有冲击”,只是“一股气,像一阵使烛火摇曳、使火焰腾起的威风。 ”甚至他感到了一种对于死的渴望。 “现在要是死,他也不在意”,因为“这样就再也不会吵嘴了。 他太累了,太累啦。 他想睡一会儿。 ”[4]最后,当他在幻觉中乘上飞机,向上飞升时,他心中感到的便是一种超越。 死亡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种解脱。 “飞机像是在飞越一道瀑布,接着他们飞出来了。 他极目所视,在阳光下,像整个世界那么宽广,在阳光下,伟大、高耸得令人难以置信、洁白,那就是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顶。 然后他明白那就是他正在飞往的地方。 ”[4]正是由于意识流叙述手法的运用,围绕着“死亡”意识,主人公的各种意识在合理地、自然而然地流动着,在不多的笔墨中,读者能深切地感受到主人公生前的种种思想、行为,感受到主人公虽曾经迷失、沉沦,但从未真正放弃对理想追求的可贵精神。
《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 是一部具有极强的艺术魅力的作品,海明威“冰山”式的写作风格使其作品充满了许多耐人寻味之处。 小说通过意识流的叙事手法表现了主人公哈里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而具有深刻象征意义的意象使用又深化了小说的主题,生与死的对立通过不同的意象得到了充分表现。 白雪皑皑的乞力马扎罗山是哈里最终的归宿,在那里,哈里的精神得以超越,灵魂得以升华。 这些不同的意象给读者提供了多重观照角度, 使他们可以对哈里进行全方位的解读,同时也增强了小说的感染力。 因此,海明威的“冰山”风格“不仅是写作风格,更是表现主题和塑造人物性格的需要”[6]。
[1] 海明威.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M]. 陈良廷等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68-84.
[2] 卡洛斯贝克. 厄内斯特·海明威书信选:1917-1961[M].New York: Scribner, 2003,56.
[3] 杨晖.意识流和《乞力马扎罗的雪》[J].安徽文学,2012.84.
[4] 李华田.厄内斯特·海明威作品导读[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95-106.
[5] 吴维仁.美国文学史及选读[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0,70.
[6] 李圣爱.从“冰山”理论解读海明威的文体风格[J].时代文学(下半月),2010,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