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珊珊
了解及研究中国文学的人在谈到王维和他的诗歌作品,相信大多数会这样评价:一是盛唐山水诗歌流派的代表,二是“诗佛”,三是“诗中有画”。主要是王维诗歌体裁多是关于山水田园方面的,且其诗歌多有佛语禅意,“诗中有画”则是出自苏轼的《书摩诘蓝天烟雨图》“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笔者写本文旨在通过对王维的代表诗歌深入分析,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和理解。
就中国古代诗歌,人们对于意境和风格的区别很模糊、朦胧,究其原因在于意境已经和风格具有一些相同的东西,这相同的东西所表现的就是作家们别具一格的个性化的情趣。“而诗人主观的成分大多表现在意境中,由此好诗的意境会呈现出个性化的特征:可以说组成意境的个性就主要涉及到诗人们独特的观察事物的角度,独特的情趣及个性等方面。那么“诗中有画”诗画结合就是王维独特的意境个性。”
据了解现有王维的诗歌大约四百多首,以山水田园诗最为典型。所以说他的山水田园诗兼有绘画之美,是因为他深谙诗、画艺术表现的规律,在其诗中往往自然就流露出来。诗歌的审美创作讲究“意境”,审美欣赏同样也需要“意境”。“意境,指的是欣赏者主观心理因素的意,与画面上呈现出来的客观方面的境二者之间的融合。”概言之,“就是人在审美活动中,用心灵去关照外界对象(包括艺术形象),在把握和领会对象的基础上,充分展开想象,在自己的思想意识领域里超越外在的形象,从而创造出新的意蕴和境界”。借助他那双“会发现美”的眼睛,诗人能从色彩、构图、动态等绘画性的角度去观察事物,创作其诗歌。
第一,绘画反映生活,表现客观物象的美,需借助于色彩,需要对大自然的光、色变化的敏锐的洞察力,精心的审美力,对于这些,王维都擅长,并将它们表现在诗中。他的诗有的淡墨轻染,有的浓笔重彩,色调表现得鲜明、绚丽,而又和谐,像一幅画般美妙,使人莫名的被感染,被吸引。如《白石滩》:“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诗人刻画出了沉浸在月色中的景物:滩上的水,水底的石,和水中的蒲草都彼此映衬,暗示出皎洁而明亮的月光,视觉效果很鲜明。此诗的意境与《山居秋暝》中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相似,它们都富有生活气息,表现出一种自然、纯真的美。又如《木兰柴》一诗中,读者可以想象出诗人王维所展示的画面,并且仿佛亲眼看到徐徐移动的落日,翱翔在辽阔天空的飞鸟和在夕阳下闪烁的绿光,“秋山敛馀照,飞鸟遂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通过其中的落日,飞鸟和鲜艳的色彩,诗人给读者精神上营造出了一幅幅风光景色连续不断的形象感。
再如出自《汉江临泛》中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四句,浩淼的水波,弥漫的水雾,隐约其中的山色,映衬出了水墨湿气为特色的南国水乡。山色既然非清非绿,表现在有无之间,只能凭借一片水墨淋漓之气,为表现复杂而用单纯衬托,为映衬无限而用空白对比。总的来说表现的是一种“空蒙闲淡”的特点。
第二,绘画是“空间艺术”,讲究“经营位置”或“布局”,王维将这种绘画技法运用到其诗歌中。他的诗歌具有构图美,表现在对所描写景物之间的联系的处理上,对虚实景物的结合中,他能处理的很巧妙,很到位。例如《汉江临泛》:“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首联是高点透视:站在高处俯视汉江的全景。望到的是相接在一起的莽莽的古代楚国大地和浩浩荡荡的三湘之水,遥看到的是汇聚在一起汹涌澎湃的汉江与滚滚长江,作为画面的全景,壮烈雄浑。
颔联是远点透视:远远望去,流到远方的滔滔汉江水,似乎要到天地以外了,同时还有似隐似现而又似叠嶂重重的两岸青山,境界空濛淡远。是画面的远景。
颈联是近点透视:视线转到近处的水景。泛舟南游水势波动,视点也变换着,渐渐出现了错觉,仿佛两岸和远处的天空在摇动晃动一样。这种感觉在日常生活中也一样,我们如果把运动的事物当做静止时,静止的事物作为它的参照物,在视觉上是运动的。诗人借用错觉能化静为动,这是画面的近景。
尾联是诗人触景生情,陶醉在这美好的山水景色中。这种感慨似乎是中国的题画诗,是对前三联的画龙点睛,一起构成了一幅具有代表性意义的水墨山水画。《汉江临泛》是诗人运用绘画技法精心描摹出了自然风景的神韵和诗人由衷的赞美感叹,达到了“诗中有画”的境界。
第三,诗歌艺术美的精华是动态美。关于这一点,法国文学批评家莱辛说:“诗是一门范围较广的艺术,有一些美是由诗随呼随来的,而绝不是画所能达到的;诗往往有很好的理由把非图画性的美看得比图画性的美更重要。”“诗想在描绘物体美时能与艺术争胜,还可用另外一种方法,那就是化美为媚。媚就是动态美。”
诗人擅长抓住最能表现动态感的一刹那,并对事物的动态刻画的惟妙惟肖,如《萍池》中,“靡靡绿萍合,垂杨扫复开。”主要表现的是轻舟乘风吹之后的瞬间。观察的敏锐,感受力很敏感并能传神的描写出绿萍屡开屡合的动态,非常生动,细致。又如《韩式城冬既是》:“蹴屡过飞鸟上,秋千意出垂杨里。”以“过”和“出”两字就可以生动的透露出“蹴”和“秋千”位于最高点的动态。
王维还善于展现事物的发展变化,从而富有流动美。这主要表现在诗人对夕阳、云霞、山色等景物的精心描绘上。如《终南山》中:“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描写了在山间里,云霞吞吐变换之景,显示出云蒸霞蔚的万千气象。又如《渭川田家》中的“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从《至滑州隔河望黎阳忆丁三寓》中“望望行渐远,孤峰没云烟”可以看出诗人描绘出的生动而秀美的变换之景,以及流动的斜光漂浮、云霞明灭。
为了呈现动态美,诗人王维多借助描绘自然景物的突兀、挺拔。如:“白水明田外,清风出山后。”(《新晴野望》)雨天刚停,明朗的天气,看到原来没有的青峰似乎突然的从山后冒出。有点拟人化,仿佛具有了人的灵性。
在这里借用莱辛的话:“在诗里,媚(动态的美)却保持了它的本色,它是一种一纵即逝而令人百看不厌的美。它是飘来忽去的,因为我们回忆一种动态比回忆一种单纯的形式或颜色。一般要容易的多,也生动的多。所以在这一点上,媚比美(静态的美)来,所产生的效果更强烈。”在王维的诗中,动态美比静态美更能激发人的审美想象和愉悦。
第四,王维的诗歌具有音乐美,他善于捕捉天籁的自然之声,并谱写成美妙佳音,动中有静,使诗歌画面更加生动。例如“啼莺绿树深,语燕雕梁晚”(《闺人赠远》);“入春解作千般语,拂曙能先百鸟啼”(《听百舌鸟》);“紫梅发初遍,黄鸟歌犹涩”(《早春行》)。似乎这里是鸟的世界,它们有的啼叫鸣唱,有的飞入树林之中,与溪水交流浅谈,使自然具有无限生命力。最有代表性的应当说是《山居秋暝》中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这里的泉、松、竹往往与“声”相唱和,相映衬,达到和谐统一,借用“声”描绘景物的方式,能够化静为动,以无声达到有声的境界,显然是诗人用心灵感悟出来的,是情景交融的呈示。
说到王维被称为“诗佛”,多是因为他“以禅入诗”,在佛理方面,他十分精通,古人对此有“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字一句,皆出常境”的评价。他的山水诗“字字入禅”很有禅趣、禅味,能够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能够体味出内涵丰富的禅蕴。我们可以感受到其所寓含的是诗境和禅境的妙合无限,而这正是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歌的独具匠心之处。正如闻一多先生所说,“王维替中国定下了地道的中国诗的传统,后代中国人对诗的观念大半以此为标准,即调理性情,静赏自然”。如《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人无意而经过这儿,不知不觉就到了水的尽头,这里往往是深山空静,全诗创作出的境况可借用陶潜的话“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可以说是“情思与境界相偕,神会于物”。诗人把境观心而道契玄微的禅意,渗入到山情水态之中,有空灵而自然的境界。诗人写这首诗有着深刻的背景,在开元二十五年宰相张九龄被贬,李林甫独揽朝政大权,诗人对现实政治日渐失望,屡遭坎坷,何谈理想抱负的实现,“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在走进大自然后,把自己的认识观,物我两忘的禅理意趣与自然山水相交融,相汇合,随缘任运,自由自在,最后发出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感慨,表现了对佛心禅影的领悟。《诗人玉屑》卷一五云:“此诗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里,岂止诗中有画哉!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者也。”在这首诗中突出的表现了诗人优游山水的雅好和超然世俗的情致。诗人就这样对一切事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听任自然,这正是王维追求的禅意人生。
诗人除了诗中有禅意,更能充分表现的是其禅境。禅宗注重“心性”,认为万境皆由心生,诸法皆由心生,只有“明心见性”,才能进入大彻大悟的禅境。王维对此心领神会,用内心的感悟审视自然,山川深林和落花青苔是他心灵情感的外化,物我合一,表现出了和谐空灵的寂静境界,尤为突出的是“空”、“灵”和“寂”之美。如《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读完这首诗,我们可以想象独自坐在这寂静的深林深处,一轮明月照着孤单自己一个人,陪伴着自己,欣赏着大自然的冷漠,但隐约可以体味出诗人这种别样的空寂快乐,沉浸于其中的愉快。又如《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诗人更主要突出的是把桂花的的凋落声,夜晚的寂静,和春山的空涧相融合的大氛围。在这样的环境中,诗人感受到的是月亮升起之态和群鸟被惊动的情形,很微妙的传达出夜色中山谷的万籁无声,无比沉寂,这些都是人心极静才能体悟到的。这样,外动内静互相融合而统一。文艺美学家宗白华就禅宗的静寂观是这样评价的:“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由此我们更可以清晰的窥见诗人对禅宗意趣的一生追求的意义,即对佛教寂灭思想的信仰。
诗人作诗以“空”“寂”为灵魂,但是这种“空寂”流露出了充满生命力的禅趣,是清幽的外界环境和空寂宁静的诗心两者融合而统一的超脱,是别有洞天的灵动和谐美。又如《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首诗总体的意境仍然是空寂的,胡应麟对此评价说:“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在开有辛夷花的山中生长,每天看的是它在绝无人迹的山涧独自开放,独自败落,却没有人关心,没有人欣赏,花的一生是自生自灭,无喜无悲,与外界的尘世互不相知,可以说是“桃花源”般的生活。全诗句句写景,但却句句见情,诗人那个空寂的心灵早已被读者品读出来。花的世界是如此,由花及人,大千世界更是这样,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正参证了佛学的“凡所有相,皆是空虚”,即非空非有,亦空亦有。既然纷扰的尘世难以留恋,那就寄情山水,在大自然中寻求,陶醉于空寂山林吧。
我们可以将王维的山水诗歌当做是“无我之境”的典范,“无我”出自佛教用语,解释为,“我”是由“色”和“名”两部分组成的,“色”是指肉体,意思是人自己不能控制肉体的生长和毁灭,“名”是一种心理现象,主要由感觉、思维、意识等组成的,并处于不断变化的状态。总之,佛学认为,“我”是不断变化的,不会停止运动。所以我们品读完王维的诗也就体味出了这样一种境界,就是花开花落,月初鸟鸣都是客观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同时,这些现象的存在也蕴含着“弦外之音”。
王维富有禅意的山水诗歌主要是有深刻的背景。他在一个佛教气息浓厚的家庭中长大,他的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研习佛教30余年,王维在他母亲的熏陶下潜心研究佛教佛学,他的名“维”,字摩诘就带有浓厚的佛教色彩,在其交往中也认识了很多僧人,他们相互交流佛经,最明显的还是在其诗作中多有熟谙佛学的印记;另一个原因是他的人生经历,在王维前期生活中,官运亨通,政治理想比较乐观的实现,而后期奸臣当道,整治腐败黑暗,王维政治上的失意,使得他投身于“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的隐逸道路。在隐居的日子里,创作了许多的富有禅意的山水诗。在佛教的世界里,他们可以诉说自己的心声,创作出清新自然,闲静淡远的禅意佳作。
在当时,与王维齐名的还有山水诗人孟浩然,两位都是盛唐山水诗歌的代表作家。下面就浅谈一下两位诗人的不同风格。
第一,在众人眼里,孟浩然是位地道的隐逸诗人,李白就此曾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其实,事实并不是如此,跟盛唐的其他诗人相比,他的愿望也是济时用世。孟浩然以儒写诗,他处在家世重视儒风的家庭里,求仕做官曾是他的追求。如《临洞庭湖赠张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首诗就是他希望通过张九龄的引荐,而一登仕途,有一种不甘寂寞的豪逸之气,是积极入世的态度。但天不遂人愿,时运不济,隐居成为他最后无奈的选择,但有爱国情愫的他始终仍旧努力想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因而始终处于两者的矛盾之中。
相比之下,王维不热衷功名,在对官场险恶了解后,以禅趣写诗,同时是儒释道的融合。如《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又如《酬张少府》:“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没有心思步入官事而选择隐逸清幽的深林之处,每天面对的是山风松月,表现出了闲淡和悠然自得的心境,感觉不出孤独和落寞。
第二,“孟诗有我之境,描写的是耳闻目见的景物,而且是从头到尾的叙事方式,贴近生活,染上作者主观色彩。”如《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又如《与诸子登岘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是即兴而发、自然而然的创作出来的。而王诗表现出的境界是没有我的存在,通过禅宗使物我相互通融。
第三,孟诗是无画之境。他一生多次出游,在游览美好山水风光时,写了很多山水诗,在创作山水诗时,往往以高远处为视点,借寂寞低处观察,情思清淡以及描写景物时很随意,这样渐渐趋向静逸明秀的诗歌艺境。如《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又如《耶溪泛舟》:“落景馀清辉,轻桡弄溪渚。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
前一首写日暮泊舟时的“客愁”,寂寞惆怅的孤独心绪,因野旷天低、江清月近而愈显清远无际。语句平淡,淡到几乎看不到作诗的痕迹,而诗味很醇厚。因此,他的诗歌风格是自然平淡。
而王诗是有画之境,为了能表达他感悟到的景物他通常以绘画的方式再现那种美。曾被称为“当代诗匠”。
在盛唐诗坛,王维的思想性远不及李白、杜甫,但在艺术上却可以与他们鼎足而立。因为他“诗中有画”的诗画结合创造出的绘画美的意境,因为他融禅境于诗境,在诗歌艺术上所开创的新局面,是前所未有的。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不可撼动的诗佛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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