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鹏,杨秋梅
(山西师范大学 a.教务处;b.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在近千年中国戏剧发展的过程中,历史剧始终占据着重要地位,《赵氏孤儿》就是其中一颗璀璨耀眼的明珠。自元代剧作家纪君祥首创《冤报冤赵氏孤儿》之后,不仅剧目的名称演绎繁多,有《赵氏孤儿报怨记》、《赵氏孤儿大报仇》、《接婴记》、《节义谱》、《搜孤救孤》、《八义记》、《八义图》、《兴赵灭屠》、《程婴救孤》、《赵氏孤儿案》等,而且上演的剧种也颇为丰富,有京剧、越剧、昆曲、豫剧、秦腔、晋剧、川剧、徽剧、南戏、河北梆子等,甚至还搬上了荧屏和话剧舞台。其流传的地域也非常广阔,它是第一个传入欧洲的中国戏剧,并被改编成法文版的《赵氏孤儿》和《中国孤儿》、英文版的《中国孤儿》、德文版的《埃尔佩诺》、意大利版的《中国英雄》等多种外文版本。《赵氏孤儿》可谓久传不衰,影响深远,经受了历史的、时代的、观众的、市场的考验。那么,《赵氏孤儿》强劲的生命力源自何处,本文试从民族的文化心理方面进行探析。
《赵氏孤儿》虽然版本繁多,剧情不一,但记述的内容都是围绕春秋时期晋国赵氏被诛事件而展开的。春秋中期,诸侯列国的政治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由王室衰微、诸侯争霸,转变为公室衰微、卿大夫专权,这种情形在晋国表现得尤为突出。晋政下移是从赵盾开始的,他执掌晋政长达二十余年,历经襄公、灵公、成公三朝,使赵氏的势力发展到极盛。而赵氏势力的发展,对晋公室形成了严重的威胁,也激化了各卿族之间的矛盾,使赵氏成为众矢之的,到晋景公十七年(前583年)就发生了诛灭赵氏的事件,赵氏中衰。诛灭赵氏,是晋国政治斗争中的一件大事,是晋公室对卿大夫斗争所取得的第一次胜利,也使公室摆脱了赵氏对晋国政治的垄断。这一事件在《左传》、《国语》、《史记》、《说苑》、《新序》等史籍中都有记载,但自汉之后,典籍未载,艺文不传,当历史再次对它给予关注时却到了千余年之后的赵宋王朝。
《宋史·奸臣传·吴处厚》载:“仁宗(据其他文献应为神宗)屡丧皇嗣,处厚上言:‘臣尝读《史记》,考赵氏废兴本末,当屠岸贾之难,程婴、公孙杵臼尽死以全赵孤。宋有天下,二人忠义未见褒表,宜访其墓域,建为其祠。’帝览其疏矍然,即以处厚为将作丞,访得两墓于绛,封侯立庙。”[1]13701“诏封婴为成信侯,杵臼为忠智侯,因命绛州立庙,岁时致祭。”[2]97赵宋王朝为程婴、公孙杵臼在绛州修建庙宇,以“祚德”命名。崇宁三年(1104年),宋徽宗又封韩厥为义成侯。“元符三年(1100年),臣僚言,按史记言韩厥之功不在程婴、杵臼之下,请于祚徳庙设位从祀,从之。”[3]941因此,又增加韩厥,遂称“祚德三侯庙”。
赵宋南迁后,因“庙宇隔绝,祭亦弗举”,宋高宗接受驾部员外郎李愿、中书舍人朱翌等人的建议,于绍兴十六年(1146年),加封程婴为忠节成信侯,杵臼为通勇忠智侯,韩厥为忠定义成侯;绍兴二十二年(1152年),诏建祚德庙于临安府(今杭州市),晋封程婴为强济公,公孙杵臼为英略公,韩厥为启佑公。[1]2561宋理宗淳祐二年(1242年),“升三侯为王爵,以表忠节。程婴封忠济王,杵臼封忠祐王,韩厥封忠利王”[4]115。
史籍中所记的一次普通的历史事件,以及事件中的几位当事人,为何引起两宋王朝的如此重视?从表面上看,赵宋与赵孤同姓,宋代统治者以赵孤自比,立庙致祭,是为了“鬼不为厉”、“国统有继”,祈盼赵宋江山犹如晋国赵氏,将会出现一个繁荣昌盛的中兴局面。其实,北宋中期以后,内忧外患日益加剧,尤其是徽宗钦宗二帝被金人所掳、赵宋南渡之后,赵氏孤儿的故事就被赋予了现实的政治意义。“存赵孤”,不仅关系到拯救大宋王朝风雨飘摇中的江山国祚,而且也关系到挽救以夷治华的民族危机。在此关键时刻,忠臣义士对“存赵孤”的非凡意义和作用就凸显出来了。北宋王朝不失时机地表彰程婴、公孙杵臼、韩厥,以及为他们封爵立庙,目的就是要褒扬他们的“忠”和“义”,以此号召和激励天下的臣民像这几位义士一样,忠于君王,用生命来捍卫赵宋的江山。
到了蒙元时代,异族入主中原,使民族矛盾空前尖锐。重华夏轻夷狄的汉族民众,既不愿意也不甘心接受蒙古族的统治与压迫,对元怀有强烈的反抗情绪和复仇意愿,这就使得赵氏孤儿这一古老的故事又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大宋遗民纪君祥“用这个在宋代,尤其是在南宋有独特意义的故事创作《赵氏孤儿》杂剧,表达自己在元初的现实情怀,确有抒发民族情绪、激励民族意识、弘扬爱国热情的重大意义”[5]。搜孤、救孤、存孤、抚孤、复孤,“不绝赵祀”的故事情节与发展趋向,正好迎合了民众的反元复宋、延续赵嗣的心理。于是,这个在史籍中并不太出名的事件,经过纪君祥的渲染和加工,通过戏曲艺术的形式,唱响中国近千年,成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故事。“可以说,各种戏剧在宋元以后产生,塑造了程婴、公孙杵臼、韩厥等一批正面人物,肯定了为正义而自我牺牲和向邪恶势力复仇的精神,完全与元亡宋后实行民族歧视政策而引起的复宋情绪有关。这一段历史是赵氏孤儿戏剧产生、发展、盛行的关键”[6]。
历史剧和其他大众文化消费品一样,创作的主旨和收看的动机不仅仅是以声画并茂的方式告诉人们往昔发生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在为人们提供消遣和娱乐的同时,彰显一种民族的智慧和精神。《赵氏孤儿》能够久传不衰、深深拨动大众情感神经的,是因其成功地贯注了民族的道德化精神,传达出“忠、孝、仁、义、礼、智、信”等道德观念或伦理精神,迎合了观众审美的价值取向。
《赵氏孤儿》围绕托孤、救孤、抚孤、复孤这一主题,将几位义士舍生取义、勇于献身的精神揭示得淋漓尽致。韩厥是为救孤而献身的第一位义士。当程婴为公主看完病提着药箱出宫门时,守卫宫门的将军韩厥在检查药箱时发现了藏于其中的赵孤,为存忠良之后,他放走了程婴和孤儿,为灭口以绝后患,自己引颈自刎,做出了舍生取义的壮举。公孙杵臼是为救孤而献身的另一位勇士。公孙杵臼已是垂暮之年,为救孤,毫不犹豫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程婴是《赵氏孤儿》中最悲壮的一位英雄,也是贯穿全剧始终的一位人物。赵氏遭难,程婴临危受托救孤,是处于知恩图报,感谢赵盾父子当年的知遇之恩。当屠岸贾以晋国全国婴儿的性命相要挟以逼交孤儿时,程婴便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交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被屠岸贾活活摔死,使得全国的婴儿和赵孤得以平安脱险,其妻因伤心过度而丧命,程婴为救孤付出了家破人亡的沉重代价。从托孤到救孤,使程婴的境界得到进一步的升华。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他忍辱负重,背负着卖孤求荣的骂名,含辛茹苦地抚养孤儿。同时为了复仇,他还要卑躬屈膝,强颜欢笑侍奉屠岸贾,使屠岸贾收赵孤为义子。程婴在这种痛楚孤愤与羞辱中艰难地活着,而赵孤却是在两位父亲的呵护之下幸福地成长。
屠岸贾仇杀的对象是赵氏的根苗,与他人毫无瓜葛,但这些人为了抵抗邪恶、拯救无辜,自觉地投入到救孤存孤的行动之中。几位义士的杀身取义、慷慨赴死、忍辱负重,成为古代诚信忠义的典范。忠义的伦理观念,不仅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而且也迎合了统治阶级的政治需要,为历代统治者所提倡,因此它早已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之中,不仅影响着中国历代人们的思想,同时也成为支配人们行为的准则和评判人们德行的标准。戏剧艺术的形成,又为宣传忠义故事提供了最好的手段和方式,也成为人们不可或缺的精神享受,即“在讲述世俗人生的恩恩怨怨、悲欢离合的故事中传达或品悟以人伦亲情为核心的道德精神”[7]。《赵氏孤儿》千百年来为人们所钟爱、所传颂,就在于人们在真实之外,更关注其中所蕴含的精神。更何况,舞台上演绎出的故事,是那样的入情入理,环环相扣,有血有肉,真切感人。这里突出的正是人性之善与艺术之美,从而也把几位义士的精神凝聚成了永恒。
历史剧,顾名思义,就是剧情所叙述的故事、人物,在历史上要有其人其事,要以历史为其材料之源,也就是说它是以某种艺术形式对历史的某一片段所做的审视和渲染,又因为它是以剧为本,这就决定了它所凸显的是戏剧特色,而不是历史的真实。郭沫若说:“历史的研究是力求其真实而不怕伤乎零碎, 愈零碎才愈逼近真实。史剧的创作是注重在构成而务求其完整, 愈完整才愈算得是构成。”“说得滑稽一点的话, 历史研究是‘实事求是’, 史剧创作是‘失事求似’”,“史学家是发掘历史的精神, 史剧家是发展历史的精神”[8]427。“失事求似”就是说,历史剧不一定要以历史记载为准绳,可以与历史之间存在一定差异,可以在史实的基础上进行渲染和虚构,使之生动波折,更符合民众的审美情趣。《赵氏孤儿》把历史剧的这一特征体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为了救孤存孤故事的缘起和情节发展的需要,把赵孤设定为遗腹子。赵孤是否是遗腹子是后世学者争论的焦点,也是存孤救孤故事是否存在的依据。讨论这个问题的关键首先得理清孤儿赵武父亲赵朔的卒年。有关赵朔活动的最后记载是《左传·宣公十二年》,晋景公三年(前597年),晋与楚战于邲,“赵朔将下军,栾书佐之”。到晋景公十一年(前589年)的齐晋鞌之战,栾书将下军,已代替了赵朔的职务,而赵朔亦不见于三军将佐名单。此时的赵氏势力并未衰退,且晋军将佐也无无故废降之例,很显然,赵朔在公元前589年之前已经去世。“下宫之难”发生在公元前583年,作为赵朔的儿子怎么可能是遗腹子呢?再从《国语·晋语六》记载赵武举行冠礼的情况来看,“赵文子(赵武)冠……见中行宣子(荀庚)……见郤驹伯(郤锜)……见苦成叔子(郤犨)……见温季子(郤至)”[9]409,荀庚死于公元前575年的鄢陵之战之前,三郤被杀于公元前574年。根据《礼记》、《仪礼》等书“男子二十而冠”的记载可以推测,在公元前575年赵武至少20岁,那么在下宫之难时他已经12岁了。种种迹象表明,赵武“遗腹子”之说不能成立。
其次,为了演绎人物的性格魅力、彰显传统的忠奸之辨,以及营造独特戏剧效果的需要,又增添了屠岸贾残杀政敌赵氏满门的血腥事件,与此相对应,便有了程婴、公孙杵臼、韩厥等义士为救孤、存孤而前仆后继、舍生取义的壮烈行为。《左传·成公八年》载,赵朔之妻赵庄姬与赵朔之叔父赵婴齐私通,赵婴齐的兄长赵同、赵括放逐婴于齐,“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曰:‘原(同)、屏(括)将为乱,栾、郤为征。’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氏畜于公宫”。[10]838这里对屠岸贾、程婴和公孙杵臼不置一词,而《晋世家》也从未提及。由此来看,庄姬的个人恩怨是赵氏被祸的导火线,赵氏与晋公室、栾氏、郤氏的权力之争则是其灭族的深层原因。但在《赵氏孤儿》中,祸根庄姬却成了孤儿的保护神,那么事件的策划与制造者就得另觅他人,这就有了佞臣屠岸贾的出现。戏剧讲矛盾、讲冲突,有陷害忠良之后的奸佞之人,就必须有保卫忠良之后的义勇之人,这就有了程婴、公孙杵臼和韩厥。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二十三云:“籍使有贾,晋方鼎盛,乌容擅兵相杀,横索宫闱,而诸大夫竟结舌袖手,任其专恣无忌耶?匿孤报德,视死如归,乃战国侠士刺客所为,春秋之世无此风俗。则斯事固妄诞不可信。”[11]1051《赵氏孤儿》根据剧情发展的需要,对屠岸贾、程婴、公孙杵臼等人物角色的塑造以及故事情节的渲染,既鞭挞了权奸弄臣的狠毒与凶残,也歌颂了忠臣义士的清正与忠直,从而使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更富于戏剧性。
再次,为了追求情节和情感的圆满性,又设置了怨报怨的理想结局。“下宫之难”两年后,孤儿赵武得以复出,逐步擢升为新军将、上军将、中军将,成为执政卿,创造了晋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卿族复兴的奇迹。善有善报,故事已属圆满。但戏曲艺术的大众性,决定了它在带给观众娱乐性的同时,更要观照观众的情感和理想,使他们的人生价值观得到满足,这便促使情节和情感的圆满性,就像王国维所说的“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的中国戏曲的结构[12]13。屠岸贾一手制造了诛灭赵氏的事件,虽然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协助程婴抚养孤儿,甚至尽到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因而被赵武称为义父。但当赵武知道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义父,竟然是灭族的仇人时,他将会做出怎样的抉择?“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赵武斗争再三,还是选择了亲手杀死屠岸贾。这种大快人心、善恶报应的结尾,使观众的情感在惩恶扬善的结局中得到满足。
复仇一直是《赵氏孤儿》各种版本的主基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是中国古典文学戏剧传统的、理想的叙事方式。2003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国家话剧院同时上演话剧《赵氏孤儿》,两台话剧都有意淡化了孤儿的复仇意识,尤其是人艺版,当赵孤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竟然说:“不管有多少条人命,他跟我没关系。”孤儿对复仇的拒绝反映了作者对历史与传统的当代思考,使“剧中善与恶、忠与奸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了,取消了伦理的两元对立,复仇的合理性和可能性也随即取消了,故孤儿不愿思考正义、道德等沉重话题,也不愿在屠岸贾和程婴之间做理性选择”[13]。 这两台话剧的一个共同点就是表现出了对传统观念的一种背离甚至是颠覆,因而在评论界引发了一场颇为热烈的讨论。2010年陈凯歌导演的电影《赵氏孤儿》遵循的依然是传统的善恶报应的结局。
综上所述,《赵氏孤儿》的经久不衰是与民族传统文化心理中的价值观、道德观、审美观紧密相连。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创作主旨、价值观念、审美情趣都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但是传统文化中的“真、善、美”作为艺术创作的价值取向和民族情结是不会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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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11] (清)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1.
[12]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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