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 韬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清代乾隆时期最负盛名的诗人袁枚,开创“性灵”诗派,弟子如云,所著《随园诗话》被钱钟书先生高度评价为:“不仅为当时之药石,亦足资后世之攻错”。[1](p498)作为乾隆年间的诗坛领袖、骈文名家,他对此期和此前诗坛名家、大家多有评点。其中引起很大争议的,当属对王士禛“才力薄”的评价。探讨袁枚提出此说的原因和当时或稍后人们对此的争议,有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袁枚其人及其诗学思想,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王士禛、袁枚在清代诗人和评论家心中的地位。
一
在《仿元遗山论诗》其一里,袁枚写道:“不相菲薄不相师,公道持论我最知;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诗。”直接点出了此前不久的两位诗、文宗主“才力薄”,在文坛产生了很大反响。类似说法,在《随园诗话》里也有一些。其卷二记载:王士禛和方苞“俱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近人尊之者,诗文必弱;诋之者,诗文必粗。”[2](48)这里的弱应该是指文辞、文气不够纵横恣肆豪放不羁。在同卷里,袁枚还谈道:“先生才本清雅,气少排奡,为王、孟、韦、柳则有余,为李、杜、韩、苏则不足也。”[2](p48)指出王士禛诗风淡雅幽深,缺乏雄劲豪迈的气势,并且难以做到各体兼善。因为与前四家相比,李、杜、韩、苏除了诗风雄健豪放外,近体中的律、绝、歌行,古体诗都颇多佳作。此看法符合王士禛诗歌代表作的特点。王士禛不喜雄放诗风的心理,直接导致了他选《唐贤三昧集》不录李、杜诗作的偏颇行为。对此,翁方纲在《七言诗三昧举隅》里谈道:“先生于唐独推右丞、少伯诸家得三昧之旨,盖专以冲和淡远为主,不欲以雄鸷奥博为宗”。[3](p1054)确实如此,王士禛诗歌偏于“冲和淡远一派”,其诗艺臻于至境的大多数诗篇,避开了尖锐的社会矛盾,用典雅自然、清新隽永的诗句,委婉地表现绵邈悠长的哀伤情绪。在《随园诗话》卷七中,袁枚说王士禛“其诗淡洁,而蹊径殊小。尚茶洋比部称为盆景诗。”[2](p239)这是说其诗境狭窄。卷三中,袁枚更是指出王士禛虽然拥有清雅的诗才,但其天分也根本不算太高:“然即以消魂论,阮亭之色,亦并非天仙化人,使人心惊者也。不过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又能加宫中之膏沐,薰海外之名香,倾动一时,原不为过。其修词琢句,大概捃摭于大历十子,宋、元名家,取彼碎金,成我风格,恰不沾沾于盛唐,蹈七子习气,在本朝自当算一家数。”[2](p81)在袁枚眼里,王士禛诗才只是中人偏上,其诗的成功主要是“捃摭于大历十子,宋、元名家,取彼碎金,成我风格”,其诗气魄、性情俱短;王士禛诗坛地位只能算本朝一家,而不是人们普遍认可的一个时期主盟诗坛的领袖。总体来说,袁枚对王士禛“才力薄”看法的提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有对其诗风不能兼善、诗境不够开阔的不满,更有对其诗歌天赋、诗坛地位的看轻。
王士禛“才力薄”的看法,自袁枚提出后,得到了不少人认同。林昌彝说此首论诗绝句一出,当时“少年才俊多以为然”。[4](p149)稍后,尚镕的《三家诗话》也说:“渔洋自谓放翁、遗山可以企及,由今观之,修饰有余,才情不足。”[5](p1921)在同书里,尚镕认为渔洋只比沈德潜诗才高一些:“与子才同时而最先得名者,莫如沈归愚。归愚才力之薄,又在渔洋之下”。[5](p1923)清人陈仅在其《竹林答问》一书里,从王士禛七古诗的境界着眼,得出和袁枚相同的观点,与之呼应:“阮亭诗,随园讥其‘一代正宗才力薄’,然否?答,此论却甚当。读新城七古便知。予尝谓韩、苏之门人才最盛,本朝惟新城可以鼎立。二公磨蝎身宫,而新城一生通显,声名福泽,独厚于一人。要其诗境况所以不及二公者,亦在此。”[5](p2256)陈仅认为王士禛一生通显,仕途顺坦,人生阅历不及韩、苏二人曲折坎坷,所以其七古较为平庸。这实际上是说人生阅历对诗歌创作的重要影响,而不能被当作王士禛“才力薄”的证据。同样,以王士禛七古不佳,而否定其才的还有施山,其《姜露庵杂记》云:“渔洋选诗不及元、白、张、王,论诗不满王、杨、卢、骆,其于七古宜以气魄才力为主矣,而所作未能称是,才限之也。随园谓其力薄,诚然。”[6](p2011)这些诗论家认为王士禛“才力薄”,主要是因为其诗歌好修饰、七古不佳。
另外一些诗论家,虽不同意袁枚看法,但也道出了王诗一些缺陷。黄培芳曾说:“子才论阮亭诗,谓‘一代正宗才力薄’。因思子才之诗,所谓才力不薄,只是夸多斗巧,笔舌澜翻,按之不免轻剽脆滑,此真是薄也。阮亭正宗固不待论,其失往往在套,尚不在薄耳。”[6](2002)由此可以看出,黄培芳对袁枚夸多斗巧、率易为诗的行径有所不满,但说阮亭诗所失在套,这个套其实也就是只会模仿因袭,不能创新。林昌彝在《射鹰楼诗话》卷七里这样写道:“阮亭诗用力最深,诸体多入汉、魏、唐、宋、金、元人之室,七绝情韵深婉,在刘宾客、李庶子之间,其丰神之蕴藉,神味之渊永,不得谓之薄,所病者微多妆饰耳。若谓阮亭诗不喜纵横驰骤者谓之薄,阮亭岂不能纵横驰骤乎?简斋之论,阮亭有所不受。”[4](p150)林昌彝认为:阮亭诗丰神蕴藉、神味渊永,只是小有缺点,即“微多妆饰耳”,并不是不能“纵横驰骤”的才薄。林昌彝所谈的“微多妆饰”,虽然“妆饰”之态还不明显,没有像齐梁诗人那样浓妆艳抹,但表达性情已经不够自然,已露人巧痕迹,显示了诗才在表达方面的欠缺。这些看法,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等同于王士禛“才力薄”的说法。
还有一些人,则完全认可王士禛诗才。如方濬师、康发祥等人。方濬师《蕉轩随录》记载:“朱心池大令赠袁云:‘灵皋健笔渔洋句,才力输公尚十分。’先世父莲航公题袁集云:‘望溪文字渔洋句,果否先生胜一筹?’朱诗太直,不若世父之婉言有味。”[7](p388-389)朱心池先夸方苞文章是“灵皋健笔”,但接着说“才力输公尚十分”,对袁枚是似赞实贬。莲航公的反问,无疑也是认为袁枚诗文与二人相较,已落下风。康发祥《伯山诗话》也为王士禛鸣不平:“或谓为一代正宗,而才力较薄,不相师法。究之篇章俱在,未可妄加雌黄。其诋渔洋者,皆未能及渔洋锻炼之精、酝酿之厚者也。”[6](p2007)他认为王士禛存世的诗作,足以证明言其才薄者的荒谬。
众多争议无疑从侧面显示了王、袁二人在诗坛举足轻重的地位,也说明袁枚此论有进一步商榷的必要。
二
虽然人们可能不认同袁枚关于王士禛“才力薄”的评价,但王士禛本人的诗歌创作还是为此论的提出留下了一些口实。
王应奎在《柳南续笔》卷四里,指出了渔洋神韵诗内容和形式上的几个明显不足,即伤真、不见性情、无作用。他说:“诗贵锻炼致精,亦不妨疏密相间,若字字求工,则反伤真气矣。诗贵含蓄蕴藉,亦不妨豪荡感激,若句句求澹,则不见性情矣。诗贵意存忠厚,亦不妨辞寓刺讥,若语语混沦,则全无作用矣。新城于此,或不能尽合,后世必有从而议之者。”[6](p1991)《四库全书总目》则认为王士禛:“士禛谈诗,大抵源出严羽……然所称者盛唐,而古体惟宗王、孟,上及于谢朓而止,较以《十九首》之惊心动魄,一字千金,则有天工、人巧之分矣。近体多近钱、郎,上及乎李颀而止,律以杜甫之忠厚缠绵,沉郁顿挫,则有浮声切响之异也。”[8](p2343)四库馆臣客观指出了其主体诗风单一、画工明显、虚浮的问题。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也曾写道:“或谓渔洋獭祭之工太多,性灵反为书卷所掩,故尔雅有余,而莽苍之气遒劲之力往往不及古人,老杜之悲壮沉郁,每在乱头粗服中也。应之曰:是则然矣”。[9](p125)这也是说士禛诗用典过多,掩没性情,诗风单一。洪亮吉《北江诗话》:“王新城尚书作《声调谱》,然尚书生平所作七言歌行,实受声调之累。唐宋名家大家,均不若此。”[10](p24)洪亮吉指出:王士禛的七言歌行,受字句格律束缚太厉害,所以未能像唐、宋名家和大家那样写出纵横驰骋、情韵兼美的佳作。翁方纲在《评渔洋精华录》里这样谈王士禛诗:“五古五律五绝,皆似录旧。即七古亦多为格调所牵,惟七律七绝有神韵耳。”[6](p1999)朱庭珍《筱园诗话》写道:(渔洋)诗“囿于奉法,未窥变化;富于取材,未知独造。能正而不能奇,能因而不能创,能清丽而不能精深,能高华而不能深厚。无纵横飞荡,沉郁顿挫之伟观,使人目动心折。自成一家数则可,未足副大家之实,为后人取法也。”[5](p2357)朱庭珍也谈论了王士禛七绝、七律的高下差异:“阮亭先生长于七绝,短于七律。以七绝神韵有余,最饶神味;七律才力不足,多涉空腔也。”[5](p2385)其实,各体兼善的要求无疑有些太高,即使李、杜也很难做到各体俱达高标之境。袁枚本身也是七律最佳。
王士禛中年以后的诗歌,多为记游、赠答、咏物、述怀之作,反映社会现实的内容很少,更有一些诗歌,迎合统治者需要,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在王士禛集子里,最能实践其理论,表现其神韵特色的,大都是描写山水景色和个人情怀的七言绝句。其他各体,不少犯了铺陈、用典的毛病。其诗规模狭小、内容贫乏、气势虚弱。其“神韵”诗主体,是指五七言律绝、五言短古,而非五言长古、七言古诗、歌行、排律之类容量较大、气势恢宏之作。
凡此种种,无疑从内容和诗体上都给袁枚“才薄”说留下了口实。
另外,王士禛诗才较为迟滞的事例,在袁枚看来,或许也是才薄表现。昭槤《啸亭杂录》记载:“仁皇帝亦素闻其名,因召渔洋入大内,出题面试之。渔洋诗思本迟滞,加以部曹小臣,乍睹天颜,战栗操觚,竟不能成一字。文端公代作诗草,撮为墨丸,私置案侧,渔洋得以完卷。”[11](p253-254)事情本身原因很大可能是普通士子对高高在上的封建君主的恐惧,但“竟不能成一字”的结果,也会让人想到王士禛才思的匮乏。阮葵生、田同之对王士禛诗才的迟滞也有记载。《茶余诗话》写道:“往闻王渔洋在京师辟小阁为诗室,断笺零纸,鳞次壁上,或一二语,或数十字,皆昌谷古锦囊中物也。”[6](p2000)田同之《西圃诗说》云:“唯阮亭先生刻苦于此,每为诗,辄闭门障窗,备极修饰,无一隙可指,然后出以示人,宜称诗家,谓其语妙天下也。”[5](p765)虽然,这是一代诗坛正宗王士禛严谨创作态度的形象写照,但贾岛式的苦吟往往是才薄者的作派。
王诗的上述不足,在数十年后的袁枚眼里,自然是看得比较清楚,当是其提出“才力薄”的一些因素。
三
除了王士禛诗歌本身内容、艺术等方面的不足外,袁枚对王士禛的评价,也当和以下原因有关:
第一,袁枚自身的才华横溢和对先天诗才的看重。作为大诗人,袁枚出众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乾隆元年(1736),袁枚21岁,“省叔父于广西,寓中丞金公署中,作《铜鼓赋》,合座称赏。时方开博学鸿词科,中丞首以先生列荐剡,遂北上。胡稚威天游初见先生,谓曰:‘美才多,奇才少,子奇才也。年少修业而息之,他日为唐之文章者,吾子也。’”[12]随园先生年谱诗人胡天游是非常自负的,常以萧颍士、管仲、乐毅自许,对当时因作古文而有盛名的方苞力诋之,对前人王士禛、朱彝尊的诗文,也是“遍摭其疵痏无完者”。这样高傲的人,竟然能对初识的袁枚赞扬有加,而且称其为比“美才”高明得多的“奇才”,袁枚才华之高可想而知。赵翼称赞袁枚:“不拘格律破空行,绝世奇才语必惊。”王昶也说他:“才华既盛,信手拈来,矜新斗捷,不必尽遵规范。”[13](p33)康发祥《伯山诗话》则说袁枚:“简斋才情恣肆,一泻千里,其弄笔时如天马行空,绝无羁鞘,恒与琳琅古籍之间,并及断烂朝报,云谲波诡,供其驱驰。”[6](p5098-5099)姚鼐的《袁随园君墓志铭》,既肯定了袁枚“古文、四六体,皆能自发其思,通乎古法”,又赞扬袁枚“诗尤纵才力所至,世人心所欲出不能达者,悉为达之。”[14](p202)姚鼐认为袁枚可以凭借其高超诗才,轻松道出众人心中有笔下无的内容。徐珂则对袁枚文中显露的才华予以了肯定,他写道:“古人之文……天游以博综之才,出以渊茂,横绝海内,袁枚师视之。而所造不同,独其才气足以耸动一时,故上自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重之。”[15](p3888)后来的张维屏虽然对袁枚作诗时好奇、游戏的态度有所批评,但对其诗、文才华,还是持肯定态度。《国朝诗人征略》写道:“随园之文,骈体尤工。诗则以七律为最,七绝次之,七古才华富赡,奔放有余,然好为可惊可喜,遂或涉于粗浮,近于游戏者有之。”[6](p5094)袁枚的高才,举世公认。因为自少年时期就不断得到名人巨公的赞扬推崇,所以袁枚颇为自负。在乾隆朝最著名的三大家诗人里,袁枚自居第一,而且说赵翼自谓第三人。当然,对自己敏捷的诗才,袁枚也相当满意。他说自己:“对客挥毫,文不加点,亦是乐事。”[2](p324)确实,和王士禛相比,袁枚的诗才快捷多了,这应是他轻视王士禛才薄的一个原因。
其次,诗论基本观点和王士禛相左,也应是袁枚论王才薄的原因之一。袁枚作诗喜欢直接抒发内心真实感受,而不刻意追求言辞之工、格律之善。他指出:王士禛“到一处必有诗,诗中必用典,可以想见其喜怒哀乐之不真矣”。[2](p80)袁枚写诗时为了更准确地表达想法,不愿用典,曾经谈道:“余每作咏古、咏物诗,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搜;及诗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常言:人有典而不用,犹之有权势而不逞也。”[2](p20)又因为思想较为解放,专取性灵,所以袁枚对有碍于表达内心情感的束缚多持反对意见。他指出杜甫、王维等人诗里都有不合律的现象,讥讽王诗的拘谨:“杜甫、王维七古中,平仄均调,竟有如七律者;韩文公七字皆平,七字皆仄;阮亭不能以四仄三平之例缚之也。倘必照曲谱排填,则四始、六义之风扫地矣。此阮亭之七古所以如杞国伯姬,不敢那移半步。”[2](p122)他认为:“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之谈格调者,能出其范围否?”[2](p2)此说有一定道理,好诗自然离不开性情,但此说也明显有不够恰当之处。正是因为有沈、宋等人苦心经营的格律规则作为基础,才会出现世人瞩目的盛唐诗歌!至于《三百篇》等,虽不符合现行格律要求,但其易于诵读的特点,说明它们在一定程度上还是符合了声律要求,而且,因为其时还没有产生包括格律要求等要素在内的诗法,所以好诗数量极少,几百年就那么一点好诗!
再次,袁枚此论的提出,也当和其潜意识里欲巩固其诗坛泰斗地位有关。袁枚举出王士禛诗歌的一些不足,认为其“在本朝自当算一家数”,而不承认王在诗坛拥有更高地位。这实际上是为了标榜自己。虽然袁枚爱才如命,对有才之士无不一一吹嘘,但遇到真正和自己声名相当的对手,他的看法就可能不会太公允。稍后江南诗坛的另一盟主王昶,也有类似心理。清人方濬师《蕉轩随录》卷五记载:袁枚谢世后,王昶借吴嵩梁之口,说袁枚诗多被人指摘。王昶所选袁枚的诗,只有二十首,且随意编录。这是因为王昶“既佩其才华,复妒其声望,而又不敢涂抹其盛名,遂故作抑扬语”。[7](p193)此说有一定道理,在《湖海诗传》里,王昶所录袁枚的诗,都是袁枚少时所作,难以代表其最高水平。
四
袁枚“才薄”的看法,对王士禛来讲,总体上有些失之偏颇。即使王士禛某些时候、某些诗篇显示他并非时时处处都才华横溢,但其“神韵诗”的极高艺术成就,以及诗作的其他重要侧面,都会让人觉得他绝非才薄之人。
王士禛早期一些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如描写人民生活疾苦,感叹时事艰辛,甚至揭露官府严苛等内容的诗,虽然语意有些隐约委婉,但较为质实,也有一定时代气息。其诗《春不雨》写道:“暮闻穷巷叱牛归,晓见公家催赋入。去年旸雨幸无愆,稍稍三农获晏食。春来谷贱复伤农,不见饥乌啄遗粒。即今土亢不可耕,布谷飞飞朝暮鸣。春莩作饭藜作羹,吁嗟荆益方用兵。”查慎行和姚莹分别评论此诗道:“如此则催赋之急,固其所也。言缓而意迫,得深厚遗旨。”“集中如此等诗,妙笔,与秋谷先生竟是一路,可见渔洋无所不有。质直如画,的的工部。”[16](p26-27)《蚕租行》诗前的小序,即道出了写作缘由是因为官府催租太急,逼死民家夫妇二人,诗人因此感而为诗。此诗有诗史的纪实意义。
王士禛入蜀后的一些诗作,因得江山之助、现实之熏染,也有一些意境开阔、气概不凡之作,如五律《漫兴》十首、《三闾大夫庙》、《荥泽渡河》二首、《少陵先生祠》、《陆宣公墓》,七律如 《晚登夔府东城楼望八阵图》、《登白帝城》、《上凌云绝顶》、《李元礼墓》等诗,俱为佳构,多数都境界阔大,手法雄奇,风格苍劲,气概不凡。《登白帝城》吊古怀今,刻画名城形胜,抒发兴亡感慨,声情悲壮,风格近杜。《蟂矶灵泽夫人祠二首》之一:霸气江东久寂寥,永安宫殿莽萧萧。都将家国无穷恨,分付浔阳上下潮。朱则杰指出:“此诗凭吊三国时代刘备之后孙夫人,慨叹孙吴和蜀汉的灭亡,格调激越,气韵沉雄,与那些‘神韵’诗的冲淡温婉截然相反,大异其趣。”[17](p199)这些诗的确因江山之助而诗境雄奇,诗骨苍劲。
王士禛的“神韵”诗,既以扑朔迷离、含蓄温婉的写法,表达了故国之思、亡国之痛,又将人们引向远离社会的自然美景,起着歌舞升平的作用。总体说来,王诗艺术性在清代诗坛可以算是数一数二的。朱庭珍《筱园诗话》论其佳处言道:“王阮亭诗,为昭代雅音,执吟坛牛耳者几五十年。生平标神韵为正宗,长于用典,工于运法。”[5](p2357)除此之外,王士禛的“神韵”说在诗歌史上也有重要意义,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部分宗宋诗人“滞而不灵,直而好尽”的弊端。纪昀等指出:“诗自太仓、历下,以雄浑博丽为主,其失也肤;公安、竟陵以清新幽渺为宗,其失也诡。学者两途并穷,不得不折而入宋,其弊也滞而不灵,直而好尽,语录、史论皆可成篇,于是士禛等重申严羽之说,独主神韵以矫之,盖亦救弊补偏,各明一义。[8](p2662)其结果是:“天下遂翕然应之。”[8](p2343)翁方纲《石洲诗话》也说:“渔洋生于李、何一辈冒袭伪体之后,欲以冲淡矫之,此亦势所不得不然。”[5](p1504)如果袁枚能结合当时的诗坛流弊,以及王士禛所处的正宗地位来评价其人其诗,就可能不会说王“才力薄”了。
王士禛作为诗坛一代正宗,成就高,影响大,却也因其地位高,不足之处被无形放大,招致袁枚“才力薄”之论。实际上,王士禛诗歌风格多样,说其“才力薄”,不很准确。至于其诗风较少遒劲之力或悲壮沉郁,和自身气质、一代正宗的身份有关,也和当时较为安定的社会环境有关。沈德潜就曾说道:“独不曰欢娱难工,愁苦易好,安能使处太平之盛者强作无病呻吟乎?[6](p1983)当然,这更和清代统治者对思想的专制统治及残酷的文字狱有关。
通过对袁枚“一代正宗才力薄”评价的辨证分析,我们可以得知:此论的提出既和王士禛诗歌本身的一些不足有关,也不可避免地和诗外一些因素有关,从而导致此论稍欠公允。此种现象在文学史上较为常见。今人钱钟书先生对王士禛的诗才就颇为看轻:“渔洋天赋不厚,才力颇薄,乃遁而言神韵妙悟,以自掩饰。一吞半吐,撮摩虚空”。[1](p233)王士禛的“神韵”论,在钱先生看来,乃是为了掩饰其颇薄的诗才。这主要应该是钱先生不喜王士禛诗风,而不是从诗歌成就出发得出的结论。因此,我们在评价文学家成就时,应该以作品本身为基准,重视其创作背景,更好地知人论事,尽力避免因自己的主观好恶而一味求全责备,以致失之偏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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