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 文学院,湖北 襄阳 441053)
《金瓶梅》自问世之日始,在由明而清的500年间,批评者对其之批评,据现有资料可知,仅为三家,即明末无名氏、清初张竹坡、清末文龙。明末无名氏之批评本,现存最早者为崇祯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其批评者,研究者或认为是沈德符与冯梦龙,或认为是冯梦龙、李渔等,其实乃皆非,故本文将其称之为“无名氏”。[1]张竹坡批评本最早者为《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梓行时间在康熙三十二年以前。[2]文龙所批评之《金瓶梅》,迄今既无刻本,亦无排印本,其所用的底本,即张竹坡批评本,亦即在兹堂刊《第一奇书金瓶梅》本,现藏北京图书馆,其所批评之形式,由回评、眉批、旁批组成,全部为文龙手写,共约六万馀言。现所见之“文龙批评本”,主要有两种,一为《文献》所载刘辉《北图藏<金瓶梅>文龙批评本回评辑录》本,①一为中华书局版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之文龙《金瓶梅回评》本。[3]411-512这两种“文龙批评本”,虽然均为回评,但文龙所批《金瓶梅》之精华,已尽在其中。因此,本文旨在以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以下简称“黄编”)所收文龙《金瓶梅回评》(以下简称“文评”)为据,从“主旨认识”、“成就臧否”、“与张批论辨”三个方面,对文龙之于《金瓶梅》的批评略作论析。
文龙,字禹门,约生于清宣宗道光十年(公元1830年),卒于清德宗光绪十二年(公元1886年)前后。本姓赵,汉军,正蓝旗人。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三月任南陵知县,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改任芜湖知县,光绪十年五月又再任南陵知县。文龙晚年主要任职于今安徽皖南,且前后有约十年之久,其所批《金瓶梅》底本,即在兹堂《第一奇书》本(以下简称“《金瓶梅》”),乃是于“安庆书肆中”购得,凡四帙二十册。[4]据“黄编”可知,“文评”第一回的回评之末,有一则为文龙写于“光绪五年五月十日”的附记,则文龙购《金瓶梅》于“安庆书肆”者,当在光绪五年的四月底或者五月初。“文评”第一回之末,有“光绪五年五月十日”的附记,表明文龙对《金瓶梅》的批评乃始于是日。此外,“文评”第五回、第七回、第十回、第十三回亦均有附记,所署时间皆为“五月十一日”,第十八回的附记为“五月十二日”,第二十三回的附记为“五月十三日”。这些附记的存在,所反映的是文龙仅在“五月十一日”至“五月十三日”的三天内,就将《金瓶梅》的前23回进行了批评(其中第十五、十六回无批评文字),其速度之快,效率之高,批评的心情之急切,在明清小说批评史上,几乎均无人可与之相比。
对于《金瓶梅》的认识,历来存在着两种意见,即“淫书”与“非淫书”,如张竹坡批评本《金瓶梅》,就于卷首附有一篇《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以表明张竹坡认为《金瓶梅》并非为一部淫书。文龙对《金瓶梅》的批评,既是以张竹坡批评本为底本的,则其于张竹坡的这篇“非淫书论”自然是早就读过的,故其于批评中所反复辨说者,亦为“《金瓶梅》非淫书论”。正因此,“文评”的第一回之首,即有如此一段文字:
《金瓶梅》淫书也,亦戒淫书也。观其笔墨,无非淫语淫事,开手第一回,便先写出第一个淫人来,一见武松,使出许多淫态,露出许多淫情,说出许多淫话。设非正直如武松,刚强如武松,其不为金莲之所淫也盖罕。《水浒》以武松为天人,其以此也夫。故吾曰淫书也。究其根源,实戒淫书也。[3]411
文中一连用了十一个“淫”字,以旨在向读者表明,《金瓶梅》既是一部“淫书”,更是一部“戒淫书”。这就是文龙对《金瓶梅》的认识。而且,文龙的这种认识,是将其写在《金瓶梅》第一回的回评之首的,既直言不讳,又单刀直入,极具开门见山之特点。所以,在文龙看来,《金瓶梅》实际上就是一部“戒淫书”,其中所写之种种“淫”,如“淫语”、“淫事”、“淫人”、“淫态”、“淫情”等,都是作者用来劝戒世人、警醒世人的,观点相当明确。正因此,文龙在第十三回的回评中,又如是写道:
皆谓此书为淫书,诚然,而又不然也。但观其事,只“男女苟合”四字而已。此等事处处有之,时时有之。彼花街柳巷中,个个皆潘金莲也,人人皆西门庆也。不为说破,各人心里明白,一经指出,阅历深者曰:果有此事;见识浅者曰:竟有此事!是书盖充量而言之耳,谓之非淫不可也。若能高一层着眼,深一层存心,远一层设想,世果有西门庆其人乎?方且痛恨之不暇,深恶之不暇,阳世之官府,将以斩立决待其人,阴间之阎罗,将以十八层置其人。……生性淫,不观此书亦淫;性不淫,观此书可以止淫。然则书不淫,人自淫也;人不淫,书又何尝淫乎?[3]421-422
《金瓶梅》既是“淫书”,又不是“淫书”,之所以又不是“淫书”,是因为书中所写潘金莲、西门庆等“淫人”,在现实社会的“花街柳巷中”,不仅随处可见,而且人人如此。这实际上是文龙在借《金瓶梅》中的人与事,以表达他对现实社会的愤懑之情。所以,他希望读者在读《金瓶梅》时,“能高一层着眼,深一层存心,远一层设想”,若如此,则“人不淫,书又何尝淫乎”?这是文龙对《金瓶梅》“非淫书论”的再次申辩,而且,这一次的申辩,由于是将《金瓶梅》所写与现实社会中之“花街柳巷”进行对比后所得,因而更具特点。不独如此,文龙还在第十一回的回评中,认为“修身齐家之道,教人处世之方”,咸在一部《金瓶梅》之中,若“不此之思,而徒(谓)《金瓶梅》是淫书不是淫书,不亦傎乎”?并于第一百回的回评中说:“或谓《金瓶梅》淫书也,非也。淫者见之谓之淫,不淫者不谓之淫。”由是而观,可知文龙自始至终都认为《金瓶梅》不是一部“淫书”,其中之“淫”,是作者在借以“戒淫”,所以,它是一部关爱社会的“戒淫书”。
正因为文龙认为《金瓶梅》是一部“戒淫书”,故其于整百回的“文评“中,②乃曾多次以“读此书”等形式提醒读者,一定要懂得作者写作这部“戒淫书”的“苦心”与“本旨”(第一百回),是意在“唤醒迷人”(第二十七回),因之,不可随意辜负之。故尔,作者乃于第一回的回评中指出:“人鬼关头,人兽交界,读者若不省悟,岂不负作者苦心乎?”在这里,文龙明确指出,读《金瓶梅》时,一定要对书中的“人”与“事”有所“省悟”,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负作者苦心”。又如第十七回:“如竟顺流而下,水到渠成,古今无此平板文章,作者亦不应有此草率笔墨,吾早知其有波折也。及观此回,始叹文笔之妙,而作者警世之深也。”文龙认为,读《金瓶梅》者,应时刻明白作者的“警世”深意。此则表明,文龙之于《金瓶梅》作者的“警世之深”,乃是相当钦服的。而值得注意的是,在整百回的“文评”中,文龙不仅对《金瓶梅》作者的“苦心”、“本旨”、“警世之深”等涉笔甚多,而且还认为现实生活中的那些类似于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者,都要以之为鉴。正因此,文龙即在第九十七回的回评中写道:“金之淫以荡,瓶之淫以柔,梅之淫以纵。……此三人故淫妇中之翘楚也,李瓶儿死于色昏,潘金莲死于色杀,庞春梅死于色脱。好色者其鉴诸!贪淫者其鉴诸!”而此,即成为文龙批评《金瓶梅》宗旨的核心所在。
《金瓶梅》作为一部从《水浒传》演化而成的百回本小说,其成就、价值之于文龙而言,自是认为与《水浒传》不相上下的,所以,“文评”在评及《金瓶梅》的题材、人物、情节等方面之内容时,大都是与《水浒传》进行比较而下断语、作结论的。如第十七回的回评有云:“《水浒传》出,西门庆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门庆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时,遂无人不有一西门庆在目中意中焉。”又说:“凡看《金瓶梅》者,何弗先看《水浒传》乎?看完《水浒传》,更不可不一看《金瓶梅》矣。”类此者,在一百回的“文评”中,乃有近十条之多。仅此即可表明,文龙在批评《金瓶梅》之前,乃是将一部《水浒传》了然于胸的,故而才在其批评中随处比较。更有甚者,则是将《金瓶梅》与众多小说进行比较后,才评论其成就与价值之所在。如第五十一回的回评:“此本看完。书架上书皆看过多遍者,少泉带来之《西游补》、《后水浒》、《红楼梦补》,亦俱曾寓目者。且系洋板,懒于翻阅。此种亦不耐屡看,然其好却不可埋没。”这是将《金瓶梅》与《西游补》等比较后所言,认为《西游补》等不足观,而《金瓶梅》则有“好”可言,且应使其“好却不可埋没”,即认为《金瓶梅》在“耐看”方面,要远较《西游补》等小说为胜。又如第七十五回的回评:“是书但若以淫字目之,其人必真淫者也。其事为必有之事,其人为实有之人,决非若《驻春园》、《好逑传》、《玉娇梨》、《平山冷艳》,以及七才子、八才子等书之信口开河,令人欲呕而自以为得意者也。”这是将《金瓶梅》与《好逑传》等比较后所得结论。即在文龙看来,《金瓶梅》所写,具有“真人”、“真事”等特点,而《好逑传》等所写,则皆为作者“信口开河”的产物。所以,《金瓶梅》在艺术真实方面,是比《好逑传》等要高出许多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在艺术方面,《金瓶梅》最为文龙所赞赏者,是小说作者对人物形像的描写,认为其写出了人物的个性与特点。“文评”所表现出来的这一认识,与金圣叹对《水浒传》的批评如出一辙,但文龙在这方面是否受到过金圣叹的影响,则不得而知,因为在一百回的“文评”中,并无只字言及这方面的信息。在对《金瓶梅》的人物描写进行品评时,文龙多着眼的是人物表现在某方面的特点。如第二十五回写道:“宋惠莲,蟹也,一释手便横行无忌。潘金莲,蝎也,一挨手便掉尾螫人。西门庆,蛆也,无头无尾,翻上翻下,只知一味乱钻,仍是毫无知觉。”在这里,文龙分别以“蟹”、“蝎”、“蛆”喻比宋惠莲、潘金莲、西门庆三人,形象之极。又如第三十回有云:“此回写得韩道国可哂,应伯爵可耻,西门庆可恨,李瓶儿可疑,潘金莲可怕。可哂者,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可耻者,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可恨者,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可疑者,若言有意全无意,道是无情却有情。可怕者,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用“哂”、“耻”、“恨”、“疑”、“怕”五字,以描写韩道国、应伯爵、西门庆、李瓶儿、潘金莲之为人,既勾画准确,又用笔省净,堪值称道。又第三十三回有云:“此一回写金莲之淫,却是绘水绘声,绘山绘影。”以“绘水绘声,绘山绘影”八字,评点《金瓶梅》作者对潘金莲“淫”的描写,这在《金瓶梅》批评史上,实属前所未有。仅此三例,即可窥见文龙对《金瓶梅》全书人物描写所作的批评之一斑。
《金瓶梅》在情节的安排方面,亦颇多作者的匠心独运之处,文龙在三天内之所以能评点完前二十三回者,其原因应与此不无关系。从文学写作学的角度言,小说中的情节安排,往往是与人物、结构紧密关联的,而《金瓶梅》的作者,则正是一位深谙此中之奥妙者,所以,其于一部百回本的大书中,多有对情节的精妙安排。作为小说批评家的张竹坡与文龙,亦皆为深谙此中之奥妙者。如《金瓶梅》写“西门庆露阳惊爱月,李瓶儿睹物哭官哥”(第五十九回),张竹坡对其之评点为:“甚矣!作者之笔,真有疏而不漏之至理存乎其中,殆夺天工之巧者乎!然后知其以前瓶儿打狗唤猫,后金莲打狗养猫,特特照应,使看者知官哥,即子虚之化身也。”[5]以“巧夺天工之妙”六字进行赞许,评价极高。而文龙的回评则为:“上一回与下一回,均是半苦半乐,一喜一忧。如天时一日之间,半天晴日皎洁,后半天阴雨凄凉。又如地方百里之内,前五十山路崎岖,后五十大道平坦,渐有苍桑景象。正是消长机关,不似五十回前,得意顺心,逢凶化吉。从此六十回后,回光返照,乐极生悲。看《金瓶梅》者,当于此处留神,不可含糊看过也。”不仅将上下两回(指第五十八回、五十九回)之所写互为关联,而且还由此推及“五十回前”与“六十回后”之安排,即认为二者各得其妙,而自成特色。接下来,文龙即就此回(第五十九回)情节之具体内容进行了评点,因而乃有“此回官哥之死,若非作者点明诡计阴谋,几被金莲瞒过”等一大段文字的述论,以表明这一回中的情节安排,确属为作者“惨淡经营”之所获。由是而观,可知文龙之于《金瓶梅》的批评,乃是相当重视小说作者对其情节所作之种种安排的。
文龙对《金瓶梅》艺术成就的推崇与肯定,也表现在其结构方面。如第二回回评之“至下文之挨光者,不过文章之曲折”,第六十八回回评之“此回本为上回伏线,又为下回安根”,第七十六回回评之“此文法细密处”等,即皆属对结构的评点,因为其中的“曲折”、“伏线”、“安根”、“文法细密”诸词,乃皆为结构艺术品之属。而“结构紧严,心细如发”云云,则又可视之为文龙对《金瓶梅》结构艺术的总体评价。
在称道与肯定《金瓶梅》艺术成就的同时,文龙在其批评中,还曾于《金瓶梅》的某些不足之处,也进行了逐一指出并略作评点,如第九十二回的回评即为其例。其云:“九十回以后,笔墨生疏,语言颠倒,颇有可议处,岂江淹才尽乎?或行百里者半九十耳。陈敬济原是一愚夫,亦有愚不至此者。孟玉楼是何如人?所嫁又是何如人?纵不能深知,亦何能持一簪前往,径做此举。况此刻敬济,千金在手,又有冯金宝,正是鲜鲜之时,在家即起此念,到严州任意行之,全无悔悟。窃恐无此道理,不过为杨大郎拐逃地步耳,何必作此迁折,登堂矣,入室矣,见玉楼矣。”这是对《金瓶梅》自“九十回以后”所写,作者未能将书中人物与情节进行前后照应的指责。该回之回评又有云:“此皆信笔直书,不复瞻前顾后,似非以上淫情秽语,写得细腻风光。无怪阅者,咸喜看前半部,而不顾看后半部……我之探臆而出,随处叫破,正是要人细看下半部,以挽回一、二。”在文龙看来,《金瓶梅》的“后半部”,是确实没有“前半部”写得好的,之所以会如此,主要是因为作者“笔墨生疏,语言颠倒”、“不复瞻前顾后”等弊端所导致。有鉴于此,文龙即于其所批中,乃特地提醒读者:“看前半部,须知有后半部,休抛却前半部。”(第九十五回回评)此外,对于《金瓶梅》回目与内容之不相符者,文龙在其批评中亦多有涉及。如第十四回的回评,“花子虚明明死于伤寒,而目录大书曰:‘因气丧身’。果何气乎?为乃兄乃弟耶?”又云,“李瓶儿明明来拜生辰,目录大书曰:‘迎奷附会’。是夜果与西门庆睡乎?曰:未也,睡在潘姥姥床上也。然则何以言奷也?”所质疑者甚是。又第六十九回回评:“此回令人不愿看,不忍看,且不好看,不耐看,真可不必看。此作者之过也。”由此看来,《金瓶梅》确实存在着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
在第二十九回的回评中,文龙还曾如是写道:“作书难,看书亦难,批书更难。未得其真,不求其细,一味乱批,是为酒醉雷公也。”正因为“批书更难”,所以,文龙才以“置身世外而设想局中(第十八回评语)的态度,对《金瓶梅》进行了“正”、“反”两方面的批评,而使之成为“文评”的批评价值与意义之所在。
文龙之前的张竹坡,因曾称《金瓶梅》为“四大奇书”之第一,故而乃将其所批本取名为《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以下简称“张批”),既为“第一奇书”,其中自然就会存在着许多“奇”,而这些“奇”,即成为了张竹坡对《金瓶梅》成就认可的一个重要标志。文龙对《金瓶梅》的批评,如上所言,虽然是以张批本作为底本的,但其于书中“奇”的认识,却正好与张竹坡相反,即其认为《金瓶梅》并非为一部“奇书”。对此,第一百回的回评已有记载:
然则《金瓶梅》果奇书乎?曰:不奇也。人为世间常有之人,事为世间常有之事,且自古及今,普天之下,为处处时时常有之人事。既不同于《封神榜》变化迷离,又不似《西游记》之妖魔鬼怪,夫何奇之有?[3]511
在这条“文评”中,文龙乃明确指出,《金瓶梅》不是一部“奇”书。此则表明,文龙对于《金瓶梅》的认识,与张竹坡所称为“奇”者,乃是大有差异的。正因此,“文评”中乃有许多质疑、论辨,即是专门针对“张批”的。于是,一场关于《金瓶梅》批评的“文张之争”,即因此而导致。对于“文评”中的这类批评,“黄编”本中的“辑录者”曾以“按”、“编者按”、“辑者按”的形式,将其逐一指出,据之可知,共有21回24条(其中有3回为每回2条)之多。其具体为:第三回、第七回、第十二回、第十八回、第二十二回、第二十五回、第二十九回、第三十一回、第三十二回(2条)、第四十五回、第五十回、第五十八回、第五十九回、第六十四回、第七十五回、第七十六回(2条)、第八十三回、第八十六回、第八十九回、第九十一回(2条)、第九十七回。
“文评”中的这23条论辨式批评,所涉及的内容,主要表现在题旨认识、人物评价、艺术成就三个方面。其中,对人物的评价又为其最主要者。如第七回开首即云:“批书者,总以为玉楼为作者自况,不知从何处看出,而一口咬定,时时点出,是可怪也。”这里所说的“批书者”,即为张竹坡,因为“张批”于此回的评语为:“至其写玉楼一人,则又作者经济学问,色色自喻皆到”。其中的“又作者经济学问,色色自喻皆到”,便是文龙所说的“总以为玉楼为作者自况”。由此不难看出,孟玉楼是否为《金瓶梅》作者的“自况”,文龙与张竹坡的认识是各不相同的。正因此,在第二十九回的回评中,文龙又如是写道:“批者深恶月娘而深爱玉楼,至谓作者以玉楼自比,何其谬也”。其中所言之“批者”,亦为张竹坡。《金瓶梅》第二十九回所写,为“吴神仙冰鉴定终身,潘金莲兰荡邀午战”二事,张竹坡对此之批评,既有回评,又有夹批与旁批,形式多样。其夹批为:“看他写玉楼全无一毫褒贬,可知寓意在此人。”旁批则云:“一句丰采,二句性情,三句命运,四句作者患难,所以云作者必遭史公之厄而著书也。”此二“批”所言,即为“文评”中的“至谓作者以玉楼自比”云云,所以,文龙乃在此回之回评中郑重指出,其“何其谬也”?以一个“谬”字作结,表明文龙不仅不同意张竹坡的看法,而且还认为其所批乃大错特错,则二人对孟玉楼这一艺术典型的评价相去甚远,也就不言而喻。
在对孟玉楼的评价上,文龙与张竹坡的看法是如此的不一致,而于吴月娘的评价,二人之看法也是完全相佐的。上举“文评”第二十九回之“批者深恶月娘”,已见其端倪。“张批”对于吴月娘的批评,从总的方面讲,乃以贬为主。如第十四回中的“月娘为人,乃《金瓶梅》中第一绵里裹针柔奸之人”、“月娘之罪,又何可逭”、“乃月娘主媒,动手骗入房中”等,即足可证实之。对于张竹坡这种以贬为主的人物(吴月娘)评价,文龙乃极为不满,故而于所批中对其大加指责,甚至是多次批驳,如第十四回的“批者总以为月娘阴险”云云,即为其例。文龙的这一指责,主要是针对张竹坡于本回之评点而发。张竹坡在第十二回的原批为:“西门庆是混帐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在张竹坡看来,吴月娘除“淫”不如潘金莲外,其馀皆可称为《金瓶梅》中的坏女人第一。因此,他在第六十五回的两处夹批中,均如是写道:“月娘可杀”;“月娘可杀。理星入室罪已难辞,刘婆子又隐祸辙,吾将百割此等坏事妇人也。”张竹坡的“月娘可杀”之认识,用文龙的话来说,就是一种极度的“深恶痛恨”。所以,文龙在第七十五回的回评中认为:“批者亦何必深恶痛绝,以至于斯”;又于第七十六回回评中说:“批者何痛恶月娘,而竟与金莲一鼻孔出气”。正因为文龙对吴月娘的认识与张竹坡大不相同,故其在第十八回的回评中,即抒发出了如此一番感慨:“批此书者,每深许玉楼而痛恶月娘,不解是何缘故?夫批书当置身事外而设想局中,又当心入书中而神游象外,即评史亦有然者,推之听讼解纷,行兵治病亦何不然。不可过刻,亦不可过宽,不可违情,亦不可悖理;总才学识不可偏废,而心要平,气要和,神要静,虑要远,人情要透,天理要真,庶乎始可以落笔也”。这实际上是对张竹坡不点名的批评。总之,以上所述表明,在对孟玉楼、吴月娘两个艺术典型的评价中,文龙与张竹坡的认识是完全不同的。
对《金瓶梅》艺术方面的批评,“文评”与“张批”的认识也是颇具差异的,而这种差异所反映的,则为二人审美趣味的迥然有别。如“文评”的第三回为:“挨光一回,有夸为绝妙文章者,余不觉哑然失笑。文字忌直,须用曲笔,文字忌率,须用活笔。挨光一层,早被王婆子全已说破,此一回还过就题敷衍,略者详之,虚者实之,两回仍为一回也。”③对于这一回的“挨光”之所写,张竹坡认为,作者虽然一连用了九个“便休”,但其不仅没有给人“板滞”的感觉,而且是相当之绝妙,因而乃如是批道:“妙绝十分光,却用九个‘便休’描写,而一毫不板,奇绝,妙绝!”针对张竹坡的这种“妙绝”说,文龙的第一感觉就是“哑然失笑”,之后则和盘托出了令其“哑然失笑”的原因。由此看来,可知对于张竹坡的“绝妙文章”之说,文龙在其批评中是不以为然的。
文龙与张竹坡,虽然均为有清一代的重要小说批评家,但由于二人所处时代的文化背景,以及各自的生活经历、所受教育等方面之不同,因而在对《金瓶梅》批评时之于人物评价、审美趣味等方面存在着差异,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过需加指出的是,存在于“文评”中的正统观念,却是远非“张批”所能相比的。如第二十三回将“小人”与“女子”并列,认为“断不可使其得志”,第三十六回称《水浒传》中梁山义举,为“其实乃卖法小吏,占据山林,抗逆天兵”等,皆为其例。而此,大约即是导致“文评”在思想性方面要较“张批”逊色许多的一个重要原因。
注释:
①《文献》所载刘辉《北图藏<金瓶梅>文龙批评本回评辑录》,为上、中、下三篇,分别刊于1985年4期、1986年1期、1986年2期。
②《金瓶梅》实际只有九十八回,下文同,不另注。
③所谓“挨光”,即偷情的另一种说法。《金瓶梅》第三回的原文为:“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
[1]王辉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考论[C]//王辉斌.四大奇书研究.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62-77.
[2]王辉斌.张评本《金瓶梅》成书年代辨说[C]//王辉斌.四大奇书研究.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78-88.
[3]文 龙.金瓶梅回评[G]//黄 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
[4]刘 辉.谈文龙对《金瓶梅》的批评[J].文献,1985(4):54-66.
[5]朱一玄.金瓶梅研究资料汇编[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