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果山”到“大观园”
——理想人生与社会现实之比较

2013-04-10 22:03郑秀真陈新亮
关键词:花果山贾宝玉曹雪芹

郑秀真,陈新亮

(1.河北北方学院 文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000;2.河北北方学院 艺术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000)

从“花果山”到“大观园”
——理想人生与社会现实之比较

郑秀真1,陈新亮2

(1.河北北方学院 文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000;2.河北北方学院 艺术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000)

《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在花果山自由自在的生活,后来幸运地走上取经的道路,西行途中得到众神的慷慨相助,最终既为社会作出贡献也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孙悟空的人生经历体现了在明代心学思想影响下,以吴承恩为代表的文人士子对人生的美好憧憬。《红楼梦》中生活在大观园的贾宝玉,向往纯情任性,厌恶仕途经济,却被家庭责任、父命母爱、家族利益牢牢束缚,最终绝望弃世。贾宝玉的人生姿态体现了在清代严苛的社会文化背景下,遭受家庭巨变的曹雪芹对现实社会的理性思考。这两个艺术形象共同折射出中国传统文人济时救世的文化心态。

孙悟空;贾宝玉;理想人生;社会现实;济时救世

网络出版时间:2013-11-26 09:10

虽然中国古典小说作品中有许多人物形象表面上看似差异性很大,然细细品味,却能挖掘出其深层意蕴存在的共性以及其中的密切联系。这不仅有利于深入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而且有助于多角度地解读人物形象的丰富内涵。《西游记》中出生在花果山的石猴孙悟空与《红楼梦》中生活在大观园的贵族公子贾宝玉,这两位产生在不同时代背景,生活在不同环境中的人物形象,由于共同的“石“意象,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学界多次被比较和分析评论。以孙悟空、贾宝玉人物形象比较为题目的论文,至今已有十数篇之多,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可归纳为4种:一是朱彤的“从猿到人”的发展说。文章认为:“孙悟空、贾宝玉这两个不朽的艺术典型,也正是生动地、真实地概括了新兴市民社会势力的本质并展示出它‘从猿到人’历史发展的轨迹。”[1]二是石头精神。徐旭平、李丛玉认为,孙悟空与贾宝玉都体现了石头精神,“这两种精神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具有同样的坚定与执着……孙悟空更多地体现了石性的喜剧色彩,顽劣却又刚强有为;贾宝玉更多地体现了玉碎的悲剧色彩,无助地叹息”[2]。赵继承认为:“虽然孙悟空与贾宝玉的行为方式各异,他们的精神却是相通的,背离与顺从的目的都是要寻求精神的自由。”[3]三是悲剧说。李彬霞、李德恒认为:“孙悟空与贾宝玉形象存在着共同的悲剧意蕴,由叛逆到顺应现存秩序,最终以宗教作为精神归宿。”[4]朱玲认为,孙悟空与贾宝玉共同面临人生的困境。“无论是孙悟空的由石而玉,还是贾宝玉的由玉而石,又似玉非玉,似石非石。不管是何种追求,都无关对错好坏,最终的意义和价值都被消解,陷入了无路可走的迷茫。”[5]四是叛逆说。范雯媛梓谈到:“孙悟空和贾宝玉存在着神话与现实、仙界与人间、天生顽猴与世族公子等太多的差异。”[6]但从精神实质上看,这两个形象“又有着惊人的相似的叛逆性……在这些惊人的相似下,他们又显示着各自不同的特点。孙悟空选择了在沉默中爆发,而贾宝玉则选择了在沉默中灭亡”[6]。通过审视孙悟空与贾宝玉别样的人生,探析明、清两个特定时代背景下作者不同的处世姿态:一个执着于浪漫的理想,一个直面冷峻的现实,并进一步挖掘这不同现象的背后所蕴藏的两位作家相同的济时救世的文化心态。

一、理想人生的美好憧憬

《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是天地孕育的花果山的宠儿。他作为独立自主的个体,一生执着奋斗,具有追求自由、平等,敢于反抗的乐观精神,最终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得到社会的认可。《西游记》对孙悟空这一生命旅程的精彩呈现,实际蕴含了作者对理想人生的美好憧憬。

理想是与一个人的愿望相联系的。它是以客观现实为依据,对未来的一种设想和希望。明代继承宋代的理学思想,“三纲五常”仍然是其核心的伦理道德,君臣父子、长幼尊卑等级森严,此外,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宗法制度使每一个人只要来到这个世界,就会被一只无形的巨网牢牢束缚,被牵制、被规范。基于这一客观现实的困扰,《西游记》的作者构想了孙悟空的出身来历,使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于天地之间。

书中第一回描写孙悟空是由花果山顶上的仙石感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7]2孕育而成,是纯粹的天地自然而生。他没有父母兄弟,不隶属于任何宗族派系。这意味着孙悟空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不用承担家庭的责任,更没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担心和忧虑。伴随生命的独立,孙悟空还享有生活的自由自在。他与群猴“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7]4。在这里,孙悟空无拘无束,快乐而自由地生活、成长。他“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7]4。在这里,生命的自由、自在、自为被阐释得淋漓尽致。独立的个体,自由的空间,充足的物质基础,这是吴承恩构想的人生最理想的成长环境。惟其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人才更具有创新的思维和探索冒险的精神。所以,美猴王毛遂自荐,为群猴发现了水帘洞这一绝佳的栖身之所。也正是这种勇于探索和冒险的精神,才有日后美猴王离开花果山,“云游海角,远涉天涯”,“要学一个不老长生”[7]4。

与远涉重洋、跋山涉水,历经十数载访仙求道的美猴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灵台方寸山上砍柴的樵夫。他虽然与神仙比邻而居,却不得从其修行。原因有三:一是独自奉养孀居的老母,并无兄弟姊妹分担;二是外有农事劳作,内有家务缠身,不得空闲;三是田园荒芜,衣食不足,需日日为生计辛苦奔波。在樵夫的映衬之下,美猴王的独立自由是那样美好而又令人憧憬。虽然,人生而为人,永远不可能拥有石猴的独立与自由,但摆脱家庭的羁绊,拥有自由的生活空间,能够自主发展,这是作者为世人畅想的理想的人生开端。

离开花果山的美猴王要寻求长生不老,与天地山川齐寿。为实现这一目标,他不远万里,访仙求道,拜师学艺,终于学得腾云驾雾与七十二般变化的本领,具备了通天的才能。从此,他开始了自我奋斗的历程,为尊严、为平等、为正义而不懈努力斗争。

孙悟空闯龙宫、闹地府、大闹天宫,经历一系列的波折后,最终走上保护唐僧西天取经的征程。在这一过程中,作者在揭示社会黑暗的同时,也从一个侧面描绘了使孙悟空脱颖而出的宽松的社会环境。如果说前者是客观存在的社会现实,那么后者则是吴承恩期望的社会理想。首先,揭示社会的黑暗。孙悟空武艺超群,神通广大,却仅被封作天庭御马监里的“弼马温”。即使他尽心竭力,把天马养得“肉满膘肥”,也毫无发展空间可言。愤然离去后再度被请上天宫的孙悟空,又被委任看管蟠桃园,“齐天大圣”不过是一个虚名,这也揭示了封建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大材小用,对人才的闲置和浪费。面对孙悟空的冒犯天庭,10万天兵天将以及各路神仙轮流上阵,却节节败退,这充分说明把守森严的天庭外强中干,至尊至贵的玉皇大帝昏聩平庸。其次,期望宽松良好的社会环境。孙悟空自恃本领高强,高喊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7]47,要把玉皇大帝赶出天宫。就统治者而言,这是大逆不道的犯上作乱,当杀无赦。《水浒传》中,宋江杀阎婆惜被充军发配,没有危及到生命,却因浔阳楼题诗疑似有造反的念头而被判死刑。这一故事情节说明:在封建社会,统治阶级对威胁其政权统治的造反,不要说行动,哪怕是思想的一闪念也绝不允许。孙悟空与如来斗法,以胜负决定玉帝是否搬出天宫,这直接威胁到玉帝的政治地位,况且整个天宫已被孙悟空搅闹得鸡犬不宁。但孙悟空失败后,并没有被如来佛祖的大掌捻为齑粉,只是被压在五行山下反省忏悔,佛祖手下留情的背后包含了玉帝的仁慈与宽容。后来,在观音菩萨的规劝指引下,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得以解脱,并担当起护卫唐僧西天取经的责任。他一路上降妖除魔,大显身手,同时为各方百姓排忧解难。在取得真经的同时,孙悟空完成了从一个“妖猴”到“仙圣”的转化。这其中观音菩萨的度化不可或缺,众位仙家的鼎力相助也不容忽视。大闹天宫时,孙悟空将各路仙家、星宿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颜面尽失。可是,当孙悟空取经途中遇到困难,前来寻求帮助时,神仙们都能不计前嫌,热情地施以援手。可以说,这是吴承恩憧憬的和谐美好的社会环境。

二、社会现实的理性思考

如果说吴承恩满怀希望地描绘理想,那么曹雪芹则剔肤见骨地剖析着那个行将腐朽的社会。如果说《西游记》向世人展示了孙悟空激情飞扬的灿烂人生,那么《红楼梦》则描写了以贾宝玉为代表的年青人生命鲜血的渐渐冷却与枯竭。

《西游记》中孙悟空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应是受到明代中期王守仁心学思想的影响。“1509年,王守仁在贵阳书院开讲‘知行合一’、‘致良知’等学说,王学始张。”[8]439“1542年,吴承恩的《西游记》初稿或已著成。”[8]441王守仁心学的广泛传播,在客观上有利于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而一旦触发了人对于自己本心的发现,希望凭借个人能力去自由地实现自我价值的强烈愿望就会一发不可收。《西游记》正是明代个性思潮涌动,人生价值观念转向的生动反映。可以说,孙悟空这一艺术形象包含了作者的人生理想,也弥补了吴承恩满腹才华却仕途坎坷、沉沦下僚的人生遗憾。吴承恩期望积极乐观的人生能在良好的社会环境中绽放光彩,所以,《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做到了。

《红楼梦》中贾宝玉的悲剧人生以及他的痛苦、无奈与绝望,是曹雪芹对自己所生活的社会现实的理性思考的艺术结晶。明代中晚期激进的社会思潮形成一股潜流,涌动于清代社会的传统意识形态之中。一方面,张扬个性、崇尚人格独立的精神鼓荡着清人的心灵;另一方面,清代严苛的社会政治与文化专制又令人窒息。身处这一社会时代的曹雪芹又遭遇了由繁华到沦落破败的家庭变故。惟有承受命运巨变的人才有勇气直面社会现实,理性地思考和感悟人生。曹雪芹如实地描写了贾宝玉的人生状态是社会环境造就的,同时,贾宝玉鲜活的生命也是被社会扼杀的。贾宝玉无从选择,也无力改变。

尽管少年时期的贾宝玉与美猴王有很多相似之处:美猴王由一块仙石孕育而生,贾宝玉是女娲炼造的具有补天之才的灵石转世;美猴王居住在花果山衣食无忧,贾宝玉生活在大观园安享富贵;美猴王在花果山一呼百应,贾宝玉在大观园独尊其位。贾宝玉与美猴王一样曾经拥有优游舒适的生活,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一度成为年青人理想的天堂。然而,大观园与花果山毕竟有本质的不同,这是造成贾宝玉的人生命运与美猴王截然相反的原因。花果山是“世外桃源”,仙山福地;大观园是沐浴皇恩,由“人力造作而成”[9]456的人文景观,而且它就坐落在贾府之内。所以,大观园的一草一木都要听从王命,遵守礼法秩序。《红楼梦》五十六回,贾母说的很清楚:“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若他不还正经礼数……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9]1496-1497由此可知,以贾母为首的家长对宝玉这个“心肝儿”、“宝贝”的娇宠纵容是有限度的。美猴王可以随时离开花果山追求自己的理想,贾宝玉却被“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9]1235,没有一点自由。

贾宝玉因为形容身段、言谈举止酷似当年的国公爷,所以幼时就被赋予继承家业、振兴家族的厚望。《红楼梦》第二十九回,贾母对张道士说:“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9]763《红楼梦》第五回,荣宁二公的亡灵认为宝玉“聪明灵慧,略可望成”[9]198,同时,荣宁二公又指出“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无奈吾家运数合终”[9]198。贾家祖辈殷切的希望与凄怆语言的自相矛盾,点明了宝玉要承担的家庭责任实际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但这毕竟是家族复兴的希望,所以,作为父亲的贾政就义不容辞地成为督促教育宝玉的首要责任人。《红楼梦》第九回中,宝玉入学之初,贾政就严命“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9]290,但直到第七十三回,宝玉“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其他“就有一大半不能了”[9]1964-1965。这不正常现象的主要原因实在是因为宝玉兴趣不在于此。他背着父亲遍读古今小说和传奇脚本,手捧《西厢记》爱不释手,品味《牡丹亭》津津有味。父亲要他结交官场,他偏与戏子蒋玉涵交好。盛怒之下,贾政动用家法将宝玉打得遍体鳞伤,宝玉不但坚持不改,反而下定决心“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9]877。因为宝玉时刻在倾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他鄙视仕途经济,不喜欢时文八股;他厌恶“须眉浊物”,尊重聪明灵秀的女子。尽己所能,对周围美丽的女孩子们施以援手,帮她们解决困难,使她们快乐地生活,这是宝玉给自己确定的人生责任,他要坚持自己的选择。《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当晴雯调侃害怕自己打碎盘子遭宝玉责备时,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9]816-817这是贾宝玉对人生观、价值观的阐释。他主张人生随性,每个人都应该有主宰万物包括自己的人生道路和生活方式的自由。然而,贾政毕竟是自己的父亲,碍于父子情面,贾政的教导和训斥宝玉都要一一答应。学业上,每每贾政要检查时,宝玉都要挑灯夜战,即使勉强也要搪塞应付过去。为此,宝玉疲惫不堪。《红楼梦》第二十九回,贾母对张道士说:“他(宝玉)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9]763

如果说严父之命使宝玉疲惫不堪,那么慈母之爱更令宝玉心力交瘁。自从贾珠去世,宝玉成为王夫人唯一的儿子。宝玉的存在既是王夫人作为贾家媳妇价值的体现,也是巩固王夫人在贾府地位的保障。所以,王夫人对宝玉呵护备至。她强烈地期望宝玉能光宗耀祖,时刻提防有人“教坏了”宝玉。宝玉住在大观园,王夫人的“心耳神意”时时跟随,尤其注意那些容貌“水秀”、行止聪明的女孩儿。她时时记得自己“通共一个宝玉”,绝不能“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9]2096。因此,王夫人一巴掌下去,金钏跳井自尽;王夫人一声号令执行,晴雯抱病夭折,司琪撞壁丧生,四儿、入画、芳官等众戏子被逐出大观园。伴随聪明灵秀的女儿们一个个被母亲摧折、毁灭,宝玉内心珍视的那片净土支离破碎了。可以说,父亲的无情棍棒,贾宝玉挺住了;母亲的温情慈爱,贾宝玉却崩溃了。再加上在家族利益的权衡之下,宝玉失去了刻骨铭心的爱人,不得不接受无爱的婚姻。最终,他只能绝望弃世。

总之,聪慧俊秀的贾宝玉作为贾府子孙,被不可推卸的家庭责任、难以抗拒的严父之命、无法逃避的慈母之爱和不可动摇的家族利益,一点点吞噬掉了生命的活力。他逐渐被剥夺得一无所有,只剩下一具躯体的空壳。家庭是社会的微观展示,家庭环境浸润着无处不在的社会因素。所以说,贾府吞噬了宝玉,也是那个社会吞噬了宝玉。这是曹雪芹倾尽毕生心血要对后人诉说的。

三、济时救世的文化心态

《西游记》中的孙悟空积极乐观,勇于承担责任;《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偏僻乖张,潦倒不通事务,这两个表面上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实际蕴含了作者济时救世的文化心态。只是孙悟空更加凸显,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光彩,贾宝玉(当然更应该说是曹雪芹)的济时救世之志则被作者悄然抹去了亮色,隐含在人物形象的表层意象之下。

孙悟空在保护师父西行途中,专为百姓抱打不平。他先后解救了车迟国500名受苦受难的和尚,通天河天真烂漫的童男童女,比丘国1 111名笼中的幼儿,还有隐雾山被豹精所困的贫穷樵夫等。达则兼济天下,为百姓的安居乐业、国家的繁荣富强、社会的稳定发展而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是中国传统士子安身立命的人生基点。吴承恩由科考而入仕为官,济时救世当然成为他实现人生价值的终极目标,孙悟空这一艺术形象承载了作者的人生理想。

《红楼梦》描写了贾宝玉独具特色的人生状态:厌恶时文八股,拒绝走仕途经济之路,整天在内帷厮混,对所有聪慧、美丽的女子充满无尽的关爱、体贴甚至是崇敬之情。作为曹雪芹艺术化身的贾宝玉表现出的消极颓废与儒家倡导的济时救世的文化思想相去甚远。然而追溯贾宝玉的顽石本质,品味作品开端顽石补天神话的内涵,就能解悟贾宝玉为什么会消极颓废以及他不得不消极颓废的无限伤感。这是曹雪芹真实的生命体验,是他深埋心底难以磨灭的痛苦心声甚至是灵魂的呼号。神话中化身贾宝玉的顽石,经过女娲炼造,灵性已通,完全具备补天之才,却无端遭到弃置。所谓“无才可去补苍天”[9]86中的“无才”是作者的自谦,准确说应该是“无缘”,因被剥夺权利而无缘补天。“枉入红尘若许年”[9]86,直接说明不能补天的人生纯粹是“枉入红尘”,是丧失了生命意义的无价值的人生。顽石“自怨自愧,日夜悲哀”[9]85皆由不能补天之漏而生。由此可以肯定,济时救世是曹雪芹对生命价值的追求,他有着极为强烈的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抱负,对道义的担当、对现实的关切仍然是曹雪芹难以割舍的生命情结。曹雪芹家世显赫,祖辈时代为官,且和清朝皇室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生长于这样的家庭环境,使他尤其能看透仕途经济的罪恶及社会的污浊。表面繁华的康乾盛世实际已经千疮百孔、大厦将倾,其轰然坍塌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空有外壳的贾府正是这一社会的缩影。曹雪芹理性地看到任何个人的努力都将于事无补。所以,他笔下的贾宝玉懒与士大夫接谈,拒绝仕途经济,将入仕为官者称为“国贼”“禄蠹”。再联系曹雪芹由贵族而贫民的遭际,现实生活中他已完全被剔除了“补天“的资格,属于不堪入选之列,就像那块被女娲无端弃置不用的灵石。所以,《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痛苦,既是为他所依存的、无可补救的封建之“天”的终将坍塌而痛,也是为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痛,是深感人生无路可走,枉入红尘的痛苦与绝望。这也是缘何《红楼梦》开篇就流露出“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9]83的忏悔心理。

贾宝玉倾心于女儿世界,整天在内帷厮混。他宣称女儿是天地灵气所钟,是水做的骨肉。她们保持了混沌未开、天真烂漫的真性情,没有沾染社会上的污浊之气。贾宝玉置身其中,能保持人情人性的纯真。《红楼梦》第五回,宝玉在梦中来到太虚幻境,看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人迹不逢,飞尘罕到”[9]186,而且这里住着众位神仙姐姐,他马上欢喜想着:“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虽然失了家也愿意……”[9]186可见一个纯情洁净的世界是贾宝玉内心深处的渴求。这是文人士子不能兼济天下,只好作出独善其身的退而求其次的人生选择。然而纯情的女儿世界并不能使贾宝玉得到真正的心灵的安慰,作品中多次描写了宝玉想要化灰、化烟的思想。而且,宝玉的这一思想是在贾府烈火烹油、女儿世界繁华热闹之时就有了,并且随着众女儿的离散越来越强烈,随时准备离开熙熙攘攘的现实世界,遁世于无形,贾宝玉的这一思想,蕴含了曹雪芹终将无法背弃儒家“补天济世,奋发有为”人生价值观的痛苦心声——今生既然于世无益,不如早早离去。

花果山积极乐观的美猴王,执着奋斗,终成斗战佛,洋溢着吴承恩美好的人生理想。贾府大观园中聪慧俊秀的怡红公子,向往纯情任性,结果被社会、家庭无情地扼杀,凝聚着曹雪芹对社会人生的理性思考。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包含着文人士子共同的济时救世的人生渴望。正是由于这些文人士子对社会人生的深入思考,他们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生命体验,以生动的艺术形象融会于字里行间,时时激励、警醒着后世,催人自省,教人奋发,推动了人类文明不断地向前迈进。

[1] 朱彤.“从猿到人”——孙悟空、贾宝玉思想性格纵横谈[J].红楼梦学刊,1985,(3):45-70.

[2] 徐旭平,李丛玉.石头的言说:孙悟空、贾宝玉所体现的石头精神[J].广西社会科学,2006,(7):105-109.

[3] 赵继承.时代漩涡中的两块顽石——孙悟空与贾宝玉之比较[J].红楼梦学刊,2002,(4):193-199.

[4] 李彬霞,李德恒.贾宝玉和孙悟空形象悲剧意蕴探微[J].陕西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3):123-128.

[5] 朱玲.追求与消解——从“石”意象看孙悟空与贾宝玉的人生困境[J].文史知识,2010,(10):154-159.

[6] 范雯媛梓.从齐天大圣到混世魔王——孙悟空与贾宝玉的人物形象比较[J].宿州学院学报,2008,(1):81-84.

[7] (明)吴承恩.西游记[M].长沙:岳麓书社,1987.

[8]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9] (清)曹雪芹,高鹗.程甲本红楼梦(全六册)[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2.

FromFlower-FruitMountaintoGrand-ViewGarden—ComparisonbetweenIdealLifeandSocialReality

ZHENG Xiu-zhen1,CHEN Xin-liang2

(1.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bei North University,Zhangjiakou,Hebei 075000,China;2.School of Fine Arts,Hebei North University,Zhangjiakou,Hebei 075000,China)

Sun Wu-kong inPilgrimagetotheWestlived in freedom in Flower-Fruit Mountain,then luckily went on a pilgrimage for Buddhist scriptures.With the generous help of immortals,finally he not only made a contribution to the society but also realized the value of his life.Sun Wu-kong’s experience implies a wonderful vision of literati who Wu Cheng-en represented toward lif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heart-mind theory in the Ming Dynasty.Jia Bao-yu inADreamofRedMansion lived in Grand-View Garden.He was innocent and headstrong in nature and hates the official career.However,he was stuck with the burden of familial obligation,parents’ commands and love and family interest.Finally he turned to Buddhism in despair.Jia Bao-yu’s attitude embodied the rational thought of Cao Xue-qin suffering from family upheaval toward the reality under the severe and culture background in the Qing Dynasty.The cultural mentality of salv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i is reflected by both of the two artistic images.

Sun Wu-kong;Jia Bao-yu;ideal life;social reality;salvation

2013-09-23

河北北方学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基金项目(S201104)

郑秀真(1971-),女,河北衡水人,河北北方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

I 206

A

2095-462X(2013)06-0023-05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31126.0910.005.html

(责任编辑白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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