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芹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先秦时期,诸子百家的文字作品,除老子独著《道德经》一类少数例子外,绝大多数是集体历时完成的。那时没有“著作权”的自觉,文字作品的主人向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给后人探究作品的作者及其思想造成很大的麻烦。《孝经》和《大学》的“主著权”是否归于曾子?就是本文要复审的两桩学术公案。
《孝经》的著作者有哪些人,长期争论不休。据考辨,大约有“八说”:
一是“曾参所作”说。西汉司马迁早有记载:“曾子,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死于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当代学者樊水说:“曾子师从孔子学习阶段,主要有《论语》句章、《孝经》、《曾子问》、《主言》。”(《曾子》第15页,中国旅游出版社2012年6月出版)
二是“孔子自作”说。东汉班固说:“《孝经》者,孔子为曾子陈孝道也。”(《汉书·艺文志》)又说:“孔子……已作《春秋》,复作《孝经》何?”(《白虎通义·五经》)
三是“孔子弟子所作”说。北宋司马光说:“圣人言则为经,动则为法,故孔子与曾参论孝,而门人书之,谓之《孝经》。”(《古文孝经指解序》)清代毛奇龄说:“此是春秋、战国间七十子之徒所作,稍后分《论语》,而与《大学》、《中庸》、《孔子闲居》、《仲尼燕语》、《坊记》、《表记》诸篇同时,如出一手。故每说一章,必有引经数语以为证,此篇例也。”(《孝经问》)
四是“曾参弟子所作”说。南宋晁公武说:“今其首章云‘仲尼居,曾子侍’,则非孔子所著明矣。详其文书,当是曾子弟子所为书。”(《郡斋读书志》)王应麟引胡寅语云:“《孝经》非曾子所自为也。曾子问孝于仲尼,退而与门弟子言之,门弟子类而成书。”又进一步指实:“冯氏曰:子思作《中庸》,追述其祖之语,乃称字,是书当成于子思之手。”(《困学纪闻》卷七)清代姚鼐说:“《孝经》非孔子所为书也,而义出于孔氏,盖曾子之徒所述耳。”(《孝经刊误书后》)
五是“孟子弟子所作”说。近代王正己说:“总之《孝经》的内容,很接近孟子的思想,所以《孝经》大概可以断定是孟子门弟子所著的。”(《孝经今考》)当代学者黄忠业在《〈孝经〉的作者、成书年代及其流传》中说:“《孝经》本是战国儒家论《礼》丛书的组成部分之一,于战国末年由孟、荀学派的儒者编著成专书,即所谓《古文孝经》。所谓《今文孝经》,实成书于西汉初年。而今本《孝经》,则是《古文孝经》和《今文孝经》的合编本,成书于汉成帝时期的刘向之手。”(《史学集刊》1992年第3期.)
六是“汉儒附会”说。明代吴廷翰说:“《孝经》一书,多非孔子之言,出于汉儒附会无疑。”(《吴廷翰集·椟记》)清代姚际恒说:“是书来历出于汉儒,不惟非孔子作,并非周秦之言也。”(《古今伪书考》)
七是“曾子弟子或孔子弟子所作”说。当代学者汪受宽从“确定该书撰成年代的大体坐标”和“研究《孝经》的人名称谓”入手,得出结论说:“《孝经》绝不是孔子或曾子所作,而可能是曾子弟子或孔子弟子所作。”(《孝经译注·前言》第6至1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7月出版)
八是“曾子为主要作者”说。当代学者骆承烈、沈效敏写道:“从写作形式看,《孝经》开头就是‘仲尼居,曾子侍’,点出了曾子的名字。其内容又全是用孔子与曾子的问答方式表达出来的。从对《孝经》作者的争论看,曾子也是与《孝经》相关联的主要人物。《史记》是最早记载《孝经》作者的书,其《仲尼弟子列传·曾参传》说:‘曾参,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死于鲁。’由于对这段文字的理解不同,对《孝经》的作者问题产生了三种看法:一是曾子作,一是孔子为曾子而作,一是孔子曾子合作。以至后来的曾子弟子作,所有这些,都与曾子是分不开的。”由此得出结论:“《孝经》的主要作者是曾子。”(《曾子与〈孝经〉》第226页,中国社会出版社2011年10月出版)
以上“八说”,经过甄别,笔者认为,第八种说法“《孝经》的主要作者是曾子”比较稳妥可靠。因为骆承烈、沈效敏二位先生综合考察了《孝经》的内容和形式,对前“七说”中的合理成分和错误成分做了科学的扬弃。我想在此基础上变换文章学的视角,再作深入地论证:
①从文章阅读学视角看,“孔子自作”说之所以不能成立,首先表现在阅读司马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曾参传》的关键句子上出了问题。班固用“孔子为曾子陈孝道”曲解了司马迁“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的原意。肯定《孝经》为曾子主著,权威的依据是司马迁最早记录的话“孔子以为(曾子)能通孝道,故授之(曾子)业”。与历史最近的判断比与历史较远的判断更真实。事实是孔子把孝道口头传授给曾子,曾子根据孔子讲授的内容用文字加以整理,整理后不是经孔子修改定稿,而是由曾子弟子子思等以及后儒不断加工而成。如今,山东大学刘红霞的博士学位论文《曾子及其学派研究》,把《曾子》十篇中的“孝四篇”(《本孝》、《立孝》、《大孝》、《事父母》)与《孝经》对读,认为《曾子》行孝依靠道德自律,《孝经》强调“依法治孝”;《曾子》论“忠”基本精神在“敬”,《孝经》将君与父连在一起,“以孝说忠”;《曾子》强调君臣之间义务的双向性,《孝经》强调绝对忠君:因此两书有本质区别,从而断定:“《孝经》并非曾子所作。”这里存在着“误读”:《曾子立孝》只强调人子、人弟、人臣的单向义务,并不是双向的;《孝经·谏诤章》提出的争臣、争友、争子“不义则争”,不是绝对忠君的愚孝;《孝经》的孝治思想是对《曾子》孝道思想的继承和发展。
②从文章写作学视角看,“孔子自作”说之所以不能成立,还因为不区分“话语作品”和“文字作品”,不明白《孝经》有一个从“话语作品”转化为“文字作品”的过程。对于孔子来说,《孝经》只是他的话语作品,不可能是他的文字作品。司马迁所言“孔子……授之业”这个“授”指的是“口授”,而不是“笔授”;班固所言“孔子为曾子陈孝道”这个“陈”指的是“口头陈述”,而不是“书面陈述”。班固所谓“孔子……已作《春秋》,复作《孝经》”,这个“复作《孝经》”查无实据。更何况写作成长的一般程序是先“编”后“著”,《论语》开始编纂在《孝经》著作之前,其文章写作水平也不如《孝经》那样成熟。既然《论语》非孔子亲编,《孝经》更不会由孔子自作。
③从版本学视角看,“汉儒附会”说之所以不能成立,一因成书于战国末期的《吕氏春秋》有两处引用《孝经》的话,如《察微》篇引证说“《孝经》曰:‘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又如《孝行》篇说:“故爱其亲,不敢恶人;敬其亲,不敢慢人。爱敬尽于事亲,光耀加于百姓,究于四海,此天子之孝也。”显然来自《孝经》的《天子章》、《诸侯章》。二因1993年郭店战国楚墓出土的竹简中早有《缁衣》一篇,与现行本《礼记·缁衣》的内容基本相同。上述两例从根本上否定了《礼记》为汉儒所作的判断。三因曲阜鲁壁中出现的古文《孝经》,为秦时孔子裔孙孔鲋所藏,证明在战国时就有《孝经》。四因曾子的师兄子夏的弟子魏文侯曾作《孝经传》,更证明战国初期《孝经》已经成书。五因上博简《内礼》的出土,证明《曾子》十篇并非伪书,孝道思想早已积淀。这些不但说明“汉儒附会”说站不住脚,而且说明“孟子弟子所作”说也站不住脚。
④从文章本体学视角看,“孔子弟子所作”说和“曾子弟子所作”说之所以难以成立,多因为对《孝经》文本产生误解。例如,《孝经》之“经”(大法)不能误解为经典之“经”。又如,《孝经》开头交代“仲尼居,曾子侍”的背景,不能误解为这是“孔子曾子弟子所作”的证据。其实,“仲尼居,曾子侍”(一个老师安然地坐在正位,一个惶恐不安的学生站在旁边)的场景描写,恰好向世人交代了师生的主次关系,说明《孝经》是先师孔子单独传授给我曾参的,这是面对社会人群和未来历史而直呼师名和自报作者家门的。再如,《孝经》与《论语》、《曾子十篇》之间的差异,不能误解为《孝经》非曾子所作的理由。其实《孝经》中的“谏诤”与《论语》、《曾子事父母》中的“孝谏”没有根本冲突,所存“差异”恰好是“发展”。复如,《孝经》中出现的15次“子曰”,更不能误解为全是孔子说的话。先秦两汉以“子曰”的形式阐发自己的思想,已成为儒学阐释的惯例。《孝经》中的“子曰”既可理解为“孔子说”,又可理解为“曾子传述孔子的话”,还可理解为“曾子假托孔子之言,实为曾子的话”。典型例证是《孝经·谏诤章》的话:“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这段话,用“师之名”表“生之说”,名义上是孔子回答曾子的问题“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实际上是曾子自己的创见。因为它既超越了《论语》中的“孝谏”论,又发展了《曾子事父母》中的“孝谏”论。曾子“假师名立论”,寄寓了对先师的崇敬,又增加了话语的权威性,实为一种论证艺术,一种儒学传承的话语模式。我们从文本找依据,是确定文本作者的最佳途径。
⑤从文章主体学视角看,《孝经》的作者主体,既是“孔子弟子”和“曾子弟子”以及“汉儒”这个不断加工的延续的“作者群体”,更应该是“孔子弟子曾子为主要作者”这个“作者个体”。“《孝经》为曾参所作”与“曾子是《孝经》的主要作者”这两个判断有所区别,前者忽略了“作者群体”,有片面性;后者兼顾了“作者群体”,又突出了“主要作者”,比较全面。而汪受宽的“曾子弟子或孔子弟子所作”说,是一个亦此亦彼、模棱两可的模糊看法,它漠视了曾子主著《孝经》这个最直接的密切关系。如果肯定《孝经》为“孔子弟子所作”,就该具体肯定曾子的主笔作用;如果肯定《孝经》为“曾子弟子所作”,就该具体肯定子思的主笔作用。奇怪的是汪受宽偏偏把在后的“曾子弟子所作”置于在前的“孔子弟子所作”之后,流露了自己的倾向,而用一个“或”字连接,又反映了论者犹疑不决的思想状态。还是当代学者郭庆斌说得干脆:“《孝经》一书没有比曾子更近乎实际的作者,称曾子是其作者最为妥善。”(《曾子的孝道思想与今日之社会和谐》)
孔子授,曾参记。因为曾子的孝道是弟子中完成得最为圆满的,所以孔子嘱咐他作《孝经》。以师生的对白展开,希望得意弟子将孝道传承下去,发扬光大。虽然整个文字的记录是曾子主笔的,但实际上通篇贯穿的是孔子的思想。
《大学》的著作者是谁?因西汉戴圣初编的《礼记》、东汉郑玄的《礼记注》和初唐孔颖达的《礼记疏》均未涉及,加上《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经籍志》对之皆无著录,故千余年来,歧见纷纭。据考辨,大约也有“八说”:
一是“汉儒戴圣合编”说。《大学》原本是《小戴礼记》49篇中的第42篇,由汉宣帝时人戴圣根据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一批佚名儒家的著作合编而成。戴圣与其叔父戴德一同学习《礼》,且同受一师(后仓),他们可能依据共同的古本各自做出了删定,从而有了85篇《大戴礼记》和49篇《小戴礼记》之分。近代学者蒋伯潜在其所著《十三经概论》第二章“《礼记》题解”中认为:“此四十九之《礼记》为戴圣所传,盖自《汉志》(《汉书·艺文志》)所录之《记》百三十篇,《明堂阴阳》三十三篇,《王史氏》二十一篇,《乐记》二十篇中,选辑而成。”据《隋书·经籍志》载,《小戴记》49篇是由西汉初期河间献王所得“仲尼弟子及后学者所记131篇”递续删定46篇,再加上东汉马融补入《月令》、《明堂位》、《乐记》3篇而成。日本学者武內义雄认为《大学》是汉武帝以后的作品。(《两戴记考》,江侠庵编译:《先秦经籍考》上册第183页,商务印书馆1933年出版)而清代学者陈寿祺却力驳小戴删大戴以及马融补小戴之说,提出“百三十篇之记,第之者刘向,得之者献王,而辑之者盖叔孙通”的新见。(转引自皮锡瑞《经学通论》,中华书局1954年出版)当代学者金建州的《〈大学〉研究考论》认为《大学》是董仲舒所作。(南京师范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
二是“宋儒二程改正”说。施忠连主编的《四书五经鉴赏辞典》认为:“《大学》独立成书要比《中庸》晚得多。《汉书·艺文志》录有《中庸说》二篇,而《大学》则迟至北宋司马光才单独列卷。”(第3页,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4月出版)张明林主编的《四书五经大系》竟把《大学》作者署名为“北宋程颢、程颐”。(第299页,中央民族出版社2002年6月出版)而“二程”自己并未署名。
三是“无名秦儒所作”说。台湾新儒家徐复观根据《大学》引述《尚书·秦誓》以及《尔雅·释训》又引述《大学》等证据,推断《大学》乃是“秦统一天下以后,两汉政权成立以前的作品”;并臆测《大学》“成于董仲舒”,或是“某一个今日无从知道姓名的伟大儒者,为了反抗法家,乃将儒家的思想,有计划地整理综合而成的教本。”(《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244至246页,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出版)刘强编译的《给年轻人读的〈大学·中庸〉》认为:“《大学》旧说为曾子所作,实为秦汉时期儒家的作品”(第1页,蓝天出版社2009年4月出版)。
四是“战国后儒所作”说。清代人崔述认为:“凡文之体,因乎其时。……《大学》之文繁而尽,又多排语,计其时当在战国。”(《洙泗考信录·全录》)现代学者唐君毅认为:“《大学》应是先秦战国时期七十子后学之宗奉孟子之学者在酌取墨子、庄子、荀子思想的基础上所完成的作品。”(《中国哲学原论·导论篇》第209至210页,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年出版)
五是“春秋孔氏遗书”说。北宋哲学家张载(程颢、程颐的表叔)说:“学者信书,且须信《论语》、《孟子》。《诗》、《书》无舛杂。《礼》虽杂出诸儒,亦若无害义处,如《中庸》、《大学》出于圣门,无可疑者。”(《张载集》)北宋理学家程颢、程颐依据《张载集》进一步认为:“《大学》乃孔子遗书,初学入德之门。”(朱熹《大学章句》引)程颐说:“修身当学《大学》之序,《大学》圣人之完书也。”(《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明代心学家王守仁说:“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复其辞。”直接承认《大学》为孔子所作。(《王阳明全集》第2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出版)
六是“孔言曾述徒记”说。大体坐实《大学》作者的首推朱熹。他在《大学章句序》中说:“及周之衰,贤圣之君不作,学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风俗颓败。时则有若孔子之圣,而不得君师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独取先王之法,诵而传之,以昭后世。若《曲礼》、《少仪》、《内则》、《弟子职》诸篇,固小学之支流余裔,而此篇者,则因小学之成功,以著大学之明法,外有以极其规模之大,而内有以尽其节目之详者也。三千之徒,盖莫不闻其说,而曾氏之传独得其宗,于是作为传义,以发其意。”其意显然是:《大学》之“经”为孔子自著,《大学》之“传”为曾子亲作。他在《大学》首章之末,又说:“右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朱熹四书集注》第7页,岳麓书社1998年出版)其意又改为:《大学》之“经”为曾子记述孔子之教言,《大学》之“传”为曾门后学记述曾子之意。朱熹的学生曾追问:“子谓正经盖夫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何以知其然也?”朱子对曰:“正经辞约而理备,言近而指远,非圣人不能及也。然以其无他左验,且意其或出于古昔先民之言也,故疑之而不敢质。至于传文,或引曾子之言,而又多与《中庸》、《孟子》者合,则知其成于曾氏门人之手,而子思以授孟子无疑也。”(《朱子全书》第6册《大学或问》,第51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出版)尽管朱熹的《大学章句》“序言”与首章之末“按语”微有凿枘,但从朱熹回答弟子的问话来看,他对《大学》经文存疑,而对传文则明确肯定出于曾子及其门人。这就大致确定了“《大学》是孔子‘述’、曾子‘作’、曾门弟子‘记’”这个格局。
七是“曾门弟子所作”说。崔述首先对朱熹的说法表示异议,曾发表《〈大学〉非曾子所作》的文章,认为:《大学》之道“盖曾子得之于孔子,而后人又衍之为《大学》者也。”(《洙泗考信录·余录》,上海香务印书馆1937年出版),他否定了曾子本人的参与,而将记述者下推了一代或数代。郭沫若在《儒家八派的批判》》中把“子思之儒”和“孟氏之儒”、“乐正氏之儒”视为“一系”,曾写道:“宋代程朱之徒虽然把思孟归为曾子的传统,但他们的根据是很薄弱的。他们所表张的《大学》其实并不是‘孔子之言而曾子录之’及‘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他们之所以如此立说者仅因所谓传文里面有两处‘子曰’和一处‘曾子曰’而已。其实假如全是‘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那就不必还要特别表著一句曾子的话了。既特别引用了一句曾子的话,那就可以知道全文决不是‘曾子之意’的记录了。……故在我看来,《大学》是孟学,而且是乐正氏之儒的典籍。”(《十批判书》第128页、137页,科学出版社1956年10月出版)如此将《大学》归之于思孟学派和乐正氏之儒是向史实接近的,但否认“曾子亲作”未免武断。
八是“曾子主著”说。这是与“曾子独著”说相区别的新说。《大学》“相传为曾子所作”,已流行千余年,见诸各种版本。不但曾氏宗亲的著述(《曾氏古今》等)如是说,而且华夏民族儒学文化研究者有关《大学》的论著也如是说,即使怀疑“曾子所作”的批判者亦承认这个传统说法的存在。关于《大学》作者的争论,尽管至今未休,但是朱熹的“孔子之言曾子述之,曾子之意门人记之”说仍然占上风,绝大多数认可《大学》是生活在战国初期的“曾子所作”。考虑以上“七说”均有一定的根据和片面的道理,诸如孔子的传述,曾门弟子的记录,孙叔通或河间献王的初辑,戴德和戴圣的合编,董仲舒的审定,程灏和程颐的改正,朱熹的重编,这些春秋战国诸儒和秦儒、汉儒、宋儒的编改功劳必须高度肯定,其合理加工必须充分吸纳。所以,“《大学》为曾子独著”的判断是不周全的,表述为“曾子是《大学》的解经传主”(即《大学》之“经”由曾子“独解”,《大学》的“传”由曾子“主传”),比较切实。为了“诚意正心”,避免曾氏血缘亲情的偏颇,有必要转换文章学的视角,对以上“七说”再做甄别,对“曾子主著”说做深入地论证。
①从文章版本学视角看,“曾子主著”说能覆盖《大学》的版本变化情况。《大学》的版本分两类:一类是包含在《礼记》中的未独立的《大学》古本,包括叔孙通(?—前188)或河间献王(?—前130)初辑的131篇本和戴圣删编的49篇“小戴礼记本”以及董仲舒的“大学审定本”;另一类是从《礼记》中抽出来的独立的《大学》今本,包括程灏和程颐改定的“大学改正本”和朱熹重编的“大学章句本”。《大学》之所以不宜说“曾子独著”,就是要考虑各种《大学》版本的各自贡献。如梁涛在《〈大学〉早出新证》(《中国哲学史》2000年第3期)中不认同朱熹将《大学》分为经、传两个部分,认为《明道先生改正大学》本比朱熹的《大学章句》本更加接近古本《大学》的原貌,这是别有见地的。尽管如此,我还要说,朱熹对《大学》的“移文补传”之功决不可低估。他在“此谓知本”之后与“所谓诚其意者”之前,对阙文添加了一段:“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始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朱熹在《大学章句》中注释说:“右传之五章,盖释格物、致知之义,而今亡矣。闲尝窃取程子之意以补之。”这134个字是顺应原文思路所做的创造性补充,还原了遗失的内容,使“修身”的两个前提——“德智兼修”得到落实,既有“诚意正心”的主观心性改造,又有“格物致知”的客观实践基础;如此完善了文本,才有资格列为《四书》之首。“曾子独著”说之所以要改为“曾子主著”说,就是要尊重朱熹《大学章句本》已成为今日公认的《大学》范本这个经过历史检验的客观事实。
②从文章阅读学视角看,依据文本思想内容去推断文本作者是一条正路。不过,这条路要走正,不走歪,颇不容易。因为,见仁见智的多元阐释必然出现切合文本原义的“正解”和歪曲文本原义的“误解”两类情况。
否定“《大学》为曾子及其弟子所作”的许多学者,多半在阅读《大学》中犯了“误读曲解”的毛病。例一,晚清陈澧《东塾读书记》把《礼记》中的《大学》与《学记》对读,认为“‘知类通达’,物格知至也;‘强力不反’,意诚心正身修也;‘化民易俗,近者说服,远者怀之’,家齐国治天下平也;其‘离经辨志,敬业乐群,博习亲师,论学取友’,则格物致知之事也。”(转引自张心澂《伪书通考》第444页)二者是对大学制度的反映,是互相发明之作,是西汉以后的作品。梁涛的《〈大学〉早出新证》用郭店楚简《唐虞之道》早有“太学之中,天子亲齿,教民弟也”的记载,证实西周就有了“大学”,从而有力驳斥了“大学制度出现于秦汉之后”的谬说,并指出了二者的大不同:《学记》属于以经学传授为中心的大学具体设施;《大学》属于系统阐发“修、齐、治、平”人生理想的儒学大道。例二,冯友兰通过《大学》与《荀子》之《不苟》、《非相》、《解蔽》诸篇文句和文义的比较,认为《大学》出于秦汉之际的荀子后学。(《中国哲学史》第14页,中华书局1961年出版)这一判断把“主德重仁”的《大学》归之于“主知重礼”的《荀子》学派,扞格不通。例三,徐复观的“无名秦儒所作”说不但依据不足,而且推测前后相左,他把《大学》作者视为“抱持与六国之儒或西汉之儒相反立场、认同秦朝暴政及其法家观念者”,这与《大学》的德性伦理政治取向大相径庭,显然难以成立。“互文对读”本是精读经典的康庄大道,但比较阅读要根据阅读目的选择好对象。而陈澧、冯友兰、郭沫若、徐复观等著名学者偏偏将《大学》与《学记》比,与《荀子》比,与《孟子》比,这样与写此文以后的作品相比,比的结果只能看出《大学》的思想影响,而难以追寻文本的写作年代和作者。
肯定“《大学》为曾子及其弟子所作”的学者,则转换思路,由“下延”变为“上溯”,主要与写此文以前的作品相比,考察《大学》的思想来源,如此便能较准地追寻到文本作者和写作年代,从而获得切合文本原义的“正解”。例一,胡治洪的《论〈大学〉的作者年代及思想传承》(《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将《大学》与《尚书·虞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对读,与《尚书·商书》中的《仲虺之诰》、《伊训》、《太甲卜》对读,与《诗·大雅·思齐》对读,与《尚书·周书》中的《康诰》、《立政》、《洛诰》、《梓材》、《君陈》对读,与《论语·宪问》对读,引述了帝尧、虞舜、大禹、商汤、文王、武王、周公、成王、孔子等圣贤的教言,终于理出了源远流长的德性政治实践传统,追寻到了《大学》的思想渊源,得出了较为切实的结论:“《大学》的作者,就其内容来看,应该是既微别于致思心性天道的思孟学派、更大异于强调重知隆礼的荀子学派、而特重德性德行亦即内圣外王之道的曾子的后学”。例二,梁涛的《〈大学〉早出新证》,将《大学》与帛书《五行》对读,否定了朱熹将《大学》分为经、传两部分的合理性,指出“《明道先生改正大学》比朱熹的《大学章句》更接近《大学》的原貌”;将《大学》与郭店楚简《老子》对读,发现《道德经》第五十四章“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的德治思想,恰好是《大学》“修、齐、治、平”思想的最早来源;将《大学》与《中庸》对读,发现“《中庸》的思想比《大学》更成熟”,是曾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因而有把握地断定“《大学》应在《中庸》之前”。
③从文章写作学视角看,依据文本写作过程和写作方法去推断文本作者也是一条正道。这条路要走正,也不容易。《大学》从“话语作品”转化为“文章作品”,再从文字起草、缀文成篇到编辑调整、加工改造,前后有一个长达三四百年的制作过程。“孔氏遗书”说之所以不能成立,就犯了把孔子的“话语作品”当作其“文字作品”的错误。按照文章生产(写、编、读)的自然流程和文章主体(作者、编者、读者)地位的变化,必须将《大学》作者与《大学》编者、《大学》读者区别开来。否定“《大学》为曾子及其弟子所作”的许多学者,往往把孟子、荀子、孙叔通、河间献王、戴圣、程灏、程颐、朱熹等这些《大学》的编审者和解读者当成原始创作者(尽管文章编辑和阅读也是对文章的再生产),这就难免不犯“用中后期的文章再生产者取代前期的文章最早生产者”的错误。
认为“《大学》非曾子所作”的学者,往往不能从《大学》的写作方法特征去追寻《大学》的著作权人。郭沫若在《儒家八派的批判》中,抓住《大学》里仅两句“子曰”、“曾子曰”,就推断说:“引用了一句曾子的话,那就可以知道全文决不是‘曾子之意’的记录了。”这种肤浅简单的“批判”是以“引用孔、曾之言的多寡”为标准来判别文本作者的“误读”表现。云韬在《〈大学〉成篇年代新证》中仍然因袭旧说:“《大学》的写作思路超过孟、荀及其同时代人的逻辑笔法,这为《大学》写作在孟、荀之后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证据。”(《名作欣赏》2011年第32期)逻辑笔法的高低怎能视为判断作者和写作年代前后的根本标尺呢?不肖子孙赶不上先圣前贤的逻辑笔法,例子多的是!就一个人的思想发展和写作长进而言,后期胜过前期是大量存在的。《大学》的写法与曾子其他著作大不相同,它既不像《论语》那样以众弟子追述“子曰”为主体,也不像《孝经》、《主言》、《曾子问》那样以“孔子单授曾子”为主线,而只是在阐释“知止”时引用“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作为论据;在阐释“知本”时引用“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作为论据。作为《大学》的“经文”并无孔子的话,可见,程灏、程颐的“《大学》为孔子遗书”说不能成立。《大学》如此减少和淡化“子曰”,恰是曾子独立著作的新笔法。至于在论证“慎独”时特别引用“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读者决不能就此断定《大学》“非曾子所作”,恰恰相反,如此突出“曾子曰”,正鲜明地标示了《大学》与曾子的极为密切的关系,它不但是曾子弟子对师道尊严的崇敬,而且是主著者曾子的思想个性的张扬。李学勤在《从简帛佚籍〈五行〉谈到〈大学〉》(《孔子研究》1998年第3期)中指出,“古人或其弟子在记其言论时,往往直呼其名,此乃是当时著书通例。如《孟子》一书为孟子及其弟子公孙丑、万章等所著,而文中却通呼‘孟子’,《墨子》书中的‘子墨子’、《史记》篇末的‘太史公’,情况也是一样。而《大学》中既然有‘曾子曰’,那么朱子说《大学》系曾子所作,绝非无因。”
郭沫若等学者“否定《大学》为曾子所作”之所以说是“误读”,更表现在他们只看《大学》中“明引”孔、曾的话,不细察深思《大学》中“暗引”和“活用”孔、曾的话。例如,“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见之于《礼记·祭义》中的“曾子之言”,这不是曾子孝道思想在《大学》中的移用吗?看《大学》是不是曾子所作,不宜简单地看引用孔、曾的原话有多少,根本看“三纲八目”的《大学》写作构思创意如何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儒家思想体系。把《大学》与《论语》对读,你会发觉“修齐治平”的《大学》之道,正好创造性地系统表述了孔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的内圣外王的思想。如果把《曾子十篇》与《大学》对读,你会更加坚信曾子思想在两篇中一以贯之,一脉相承:《曾子立事》中“博学审问、慎思笃行”的为学致知之道,“临事而栗、终身为善”的君子为人之道,《曾子本孝、立孝、大孝、事父母》中“尊亲敬长、事君爱民”的移孝作忠之道,《曾子制言》三篇中行“礼”、进“德”、讲“义”的仁行天下之道,乃至《曾子疾病》中的“临终遗言”,《曾子天圆》中的“天人合一”,这一套涵盖“学道、士道、孝道、王道”的“曾子文章之道”在《大学》的“三纲八目”中几乎都有或明或暗的对应、继承和发展。单说《大学》中的11个“善”字,在《曾子十篇》中就有18个“善”字作了思想铺垫。当代学者刘光胜在《〈大学〉成书问题新探》(《文史哲》2012年第3期)一文中特意“由《曾子》十篇看《大学》与曾子的关系”,具体比较了《大学》中“曾子曰”以外的内容与《曾子十篇》的相同之处,肯定“《大学》的成书是以《曾子》十篇为思想背景的”;更可贵的是比较了《大学》与《曾子》十篇的不同之处,指出“《曾子》十篇是语录体,《大学》是主旨连贯的政论文,《曾子》十篇修心论尚处于萌芽状态,《大学》已完成内部道德世界与外在事实世界双向贯通的构建,其思想体系远比《曾子》十篇更为成熟、复杂,且《大学》与郭店儒简有诸多相同之处,《大学》成书很可能要在《曾子》十篇之后。”基于以上力证,我以为:曾子并非“述而不作”,而是领头建立了“有曾子特色的孔学”,《大学》堪称曾子文章著述中的巅峰之作。足见,以冯友兰为代表的“《大学》是荀学”和以郭沫若为代表的“《大学》是孟学”根据薄弱,实难成立,而“《大学》是曾学”则根据充足,可以高度自信并获得公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