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的阅读史

2013-04-10 10:17王奇生
领导文萃 2013年7期
关键词:革命史学说黑格尔

□王奇生

作为近代中国一位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蒋介石的阅读习惯、阅读方式、阅读取向、阅读偏好以及阅读反应等,均值得我们饶有兴味去探讨。

以圣贤自待:进德修身

蒋介石是一个军人政治家,一生重视军队,重视武力,瞧不起坐而论道的文人书生。但他本人却酷爱读书。这一点,恐怕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蒋一生总共读过多少书,自然难以查考。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的蒋日记显示,一般每年约读书10种左右。20年代看书较多,一般在10种以上,多至20余种;30、40年代看书渐减,一般在10种以内,少则三五种。蒋的读书习惯不是快速的泛读,而是缓慢的精读。读每一本书他都要从头至尾读完,少有中辍。其中有少部分书是常年反复读,读三五遍甚至更多遍(《圣经》等宗教经典的日常诵读,不在本文考察之列,当作另论)。笔者粗略统计,1919-1945年间,蒋日记所记的阅读(含请专家讲读)书目近200种,其中中国古籍(经、史、子、集)80多种,新书(清末民国时期所著译)100多种。考虑到蒋未必将所有阅读过的书都记于日记中,其实际阅读数量可能要更多一些。

蒋所阅读的书籍,新书的总量看似超过古籍,其实蒋读古籍的时间居多,因很多古籍是反复阅读。蒋好看古书,读古文,1932年9月15日的日记中规定自己“每日早晨必看古书一篇”。蒋不仅自己读,还要求他的两个儿子读。蒋经国1937年从苏联回国后,蒋介石给他布置的首要任务即是读古文。

蒋对《大学》、《中庸》的解读,均是以立身处世和修身养性为基点。虽然认为《大学》之道,蕴涵着政治的基本原理,是中国古代最基本的政治哲学,其实也是从“修己治人”立论,先加强个人的内在德性修养,然后对外发扬而及“治人”“治国”。蒋反复强调,《大学》、《中庸》所说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段话,由“修身”做起,最终以“平天下”为目标,是中国固有政治哲学之精微博大、高明切实之处,为外国的政治哲学家所不及。

革命领袖自视:读革命史

蒋介石爱读古籍,并不意味着他不读新书。蒋读古籍,大多是常年反复阅读,没有明显的阶段性,而看新书则不同,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兴趣,而且很少重复阅读。

1919年新文化运动随五四爱国运动而声势日涨,已是33岁的蒋介石也多少有所濡染。当时中国知识界以办杂志、看杂志为时髦,蒋介石也一边“阅《新潮》、《新青年》、《东方杂志》,揣摩风气”,一边读《新村记》、《易卜生记》、《俄国革命记》等书,跟踪新思潮。五四时期看过这些书刊,至少不算落伍。

1920年1月1日,蒋在日记中预定全年的学课,除习俄语、英语外,“研究新思潮”亦列入其计划。查1920-1923年间蒋所阅读的书目,内有《杜威讲演集》、《马克斯经济学说》、《马克斯学说概要》、《共产党宣言》、《马克思传》、《德国社会民主党史》等书。

五四时期,各种各样的社会主义学说风行中国。在这样一种时代大潮中,蒋介石对马克思的学说也产生了阅读兴趣。1923年孙中山派蒋介石赴苏俄考察。正是赴苏俄考察期间,蒋比较集中地阅读了数本介绍马克思学说及其生平的书籍。日记中生动地记载了蒋介石在旅俄期间阅读马克思书籍的情形:开始觉得深奥难懂,多次阅读后,兴趣渐浓,以至于“乐不掩卷”。这大概是蒋介石一生接触马克思学说并对之产生浓厚兴趣的唯一一次。此后日记中再也没有相关阅读记录。

在蒋介石阅读史上,另一引人注目之处,是对各国革命史及与革命有关的书籍,怀有浓厚的阅读兴趣。时间大约从1925年一直持续到1935年前后。蒋先后看过《俄国革命史》、《法国革命史》、《土耳其革命史》、《俄国共产党史》、《俄国共产党之建设》、《列宁丛书》、《革命心理》、《变乱与革命技术》等书。尤其是《俄国革命史》和《法国革命史》两书,于1926、1929、1931年多次阅读。

由于蒋介石不能直接阅读西文原著,其阅读范围势必受到限制。比如有关西方哲学思想、政治学说等方面的书籍,蒋的阅读就十分有限,除五四时期接触过马克思和杜威的学说外,抗战时期阅读黑格尔,就要算是其阅读史上值得一记的事了。

1938年12月5日,蒋介石开始看《黑格尔辩证法》,随后还将该书指定为“干部应读书籍”之一。为什么突然对黑格尔的辩证法感兴趣?在当年12月7日的日记中,蒋介石给出了答案:“革命斗争而不知辩证法方法论,如何能不失败呢。”原来还是为了“革命斗争”的实际需要。

蒋介石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阅读兴趣,前后持续了将近三年的时间。这对政治人物蒋介石而言,自是非同寻常。更令人称奇的,是下面这则日记:

1940年12月18日,昨夜因晚餐后研究黑格尔哲学太迟,故又失眠不宁,今晨八时后方起床。

蒋介石竟然因“研究黑格尔哲学”太晚而失眠,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不是普通的“阅读”,而是“研究”。蒋介石并不滥用“研究”一词。而对黑格尔哲学,蒋介石日记中却不止一次地写着“研究”二字。蒋介石甚至直接摘引黑格尔的话作为格言记在日记中。

持续三年的阅读兴趣,几乎可以认定蒋介石在相当程度上认同甚至信仰黑格尔的学说。然而,1941年以后,情况又有所变化。1941年7月3日日记称:“黑格尔矛盾学说,与中国阴阳消涨学说对比,乃知中国哲学为可贵也。”本以为他信仰了黑格尔学说,没想到转了一圈,最终仍回归到中国传统哲学。

应该说,蒋介石在不同时期的自我角色定位,大致有三:圣贤、豪杰、革命领袖。蒋介石的阅读取向,基本上是围绕这三个自我定位的角色进行的:要做圣贤,故重视进德修身;要做豪杰,故关注兵略政术;要做革命领袖,故对各国革命史有持久的兴趣。与三大角色关系不大的知识性、消遣性、趣味性的书籍,甚少旁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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