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智
我家住在山顶一处朝阳的坡坳里,山后就是一大片竹林。爹说,我家竹园的竹子是竹子中的精品,节长,有韧性,编什么都中看中用。
爹是远近闻名的篾匠。爹做的篾活结实耐用又好看,预定的活计一年四季做不完。
爹做篾活的时候,娘就坐在爹为她特制的竹椅里纳鞋底。爹疼娘,怕娘晒黑了,不叫娘下地干活,把地租给坎下邻居。
起先,爹只编些家什和日用品。忽一日心血来潮,将娘做针线活时的影像编进了筛里。
爹编的娘比画里的人物还要好看,特别是娘的眼睛非常传神。娘一阵惊喜,却故意嗔道:“把俺编进去,这活计可咋卖呀?”
“留下自个用呗。”爹说,“反正咱也不在乎这仨瓜俩枣的。”
娘才舍不得用呢,把它挂在了山墙上,谁见了都说好。
接下来,爹还编了一个娘喂鸡的斗笠。爹说,娘喂鸡时软腰塌塌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疼。
又过了些日子,山墙上挂满了娘的图像。爹望着只是笑,娘望着,眉眼儿越发明媚了。
一日,院里进来一个人,站在山墙下不发一言。
“闲来无事自己做着玩的,让客人见笑了。”爹淡淡地说。
客人没说一句话,转身走了。爹一头雾水。
第二天,这位客佬还是久久站在山墙下,一言不发。
“胡乱编的,别吓着您了。”爹见客佬深不可测的样子,换了一种语气说。
“还会何技法?”客佬终于开口。
爹一愣,说:“正编反编,凹编凸编,乾坤移位,阴阳变形,不知您问的是哪一种?”
客佬吃惊地睁大眼睛:“可否取篾竹一观?”
爹取来一截竹子,先把它分成30根篾条,每一根篾条用刀刮八九十次,直到透过篾条能看到附近竹园的景儿。然后再把这些篾条分成不到半寸宽的竹线,每一根竹线再分成40根比头发丝还细的竹丝,轻轻一吹,竹丝飘动。爹说活像耷在娘额前的刘海。
“高手!”客佬惊叹,“这些竹活我全要了,先生开个价吧。”
爹对“先生”的称呼还有些不适应,说:“叫陈篾匠吧,不过,这些竹活的主人不是我,你得问问我媳妇。”
“不卖!”娘说得很坚决。
客佬咬紧牙关:“每件两千块,卖不卖?!”
“一万块俺也不卖!”娘的胸脯一鼓一鼓的。
“恁高价,咋不卖?反正挂在墙上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客佬有些急了。
“不能吃不能喝,但俺看着心里舒坦,啥时也不卖!”娘温柔地看了爹一眼,“俺还要等死后给俺陪葬哩。”
唬得爹和客佬同时哑口。
不料,一句话竟成谶言。在我5岁的时候,娘得了绝症,爹变卖了所有家当,都无法挽救娘的生命。
爹变了,整天对着山墙发呆。
后来,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捣鼓些啥子。
一年后,客佬又来了。爹把门打开,迎客佬进屋。
叠编!客佬乍见摊在炕上薄如蝉翼、滑如绸缎的竹画,惊得两眼发直!
画上一明一暗,叠编着两个人物:明的是娘,笑意阑珊;暗的是一尊菩萨,头顶灵光四射。
客佬颤颤抖抖捧起竹画,口中喃喃道:“这就是曾经两度失传的叠编吗?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
未等客佬开口,爹就说:“人死了,东西也不能活着,正好,你陪我到俺媳妇坟上把它火化了!”
客佬腿一软,瘫在地上。
选自《百家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