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痛苦的深处微笑

周海亮

父亲驾驶着货车，在一条偏僻的土路上奔驰。突然，货车扭起了秧歌，几近失控。他狠狠地踩下刹车，避免了一场可怕的灾难。他对七岁的儿子说，坐在车上别动，我下去看一下。汽车停下的位置，是一个斜缓的下坡。

父亲钻到货车下，仔细检查车子。正午的太阳高悬在空中，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没有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儿子在驾驶室里唱起快乐的歌。父亲轻轻地笑了，他握住扳手的手加大了力气。

突然，汽车滑动了一下。父亲不知道汽车为什么滑动，是刹车突然失灵，还是驾驶室里的儿子扳动了刹车。似乎汽车在他头顶飞速地驶过去，然后猛地一颤，就停下了。儿子的歌声戛然而止。那一瞬，巨大的疼痛让父亲几近昏厥。

他仍然躺在车底下。父亲想爬出去，可他的身体根本动不了。他感到一种令他无法忍受的剧痛。他不能辨别这剧痛来自身体的哪个部位，更不知道在那一刹那，车轮是从他的胸膛上还是两腿上轧过去的。那一刻，他只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他高喊着儿子的名字。

儿子推开车门，跳下来。他说我没事，我不知道汽车怎么突然动了。父亲朝儿子微笑，他说你没事就好，你把电话拿给我。

儿子说你要电话干什么，你怎么不起来？父亲说我累了，我想躺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你把电话拿给我，我给妈妈打个电话。疼痛一点点地加剧，如果不是儿子在场，他或许会痛苦地大叫起来。现在，他只能微笑着面对自己的儿子。儿子取来了电话。

他拨通了急救电话。可是，他根本无法讲清楚他所处的准确地点。他不知道急救车什么时候能抵达这里，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挨过这段漫长的时间。

接着，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她问他还好吗，他说还好，说自己正在休息。她问小家伙好吗，他说儿子在旁边呢。然后他扭过头，对蹲在不远处的儿子挤挤眼睛。她说那就好，早点回来，想你们了。他听到她在几千公里外轻吻了他，然后挂断了电话。他笑着对儿子说，你就蹲在这里，别回到汽车那里去。他不敢肯定，汽车会不会再一次滑行。

儿子有些不太乐意，他说天太热了，不喜欢蹲在这里，你还没把车修好吗？

他朝儿子微笑。他说还得等一会儿，我还没有休息好。现在，我们做一个游戏。我们朝对方微笑，看谁先坚持不住，记住，只能微笑。父亲盯着儿子，微笑的表情似乎凝固了。

此时，他在经受着怎样一种天崩地裂的剧痛。儿子对游戏产生了兴趣。他坐在地上，学着父亲的样子微笑。

很长时间后，儿子看到手忙脚乱的一群人。他看到很多人喊着号子，掀开了货车，将脸色苍白的父亲抬上了急救车。父亲看着他，仍是微笑的表情。

父亲保住了性命，却失去了两条腿，可他没有失去微笑。微笑像阳光一样在他的脸上流淌，让人踏实，充满了安全感。

后来，儿子长大了，一个人漂泊在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活动荡不安。他身心疲惫，一个人承受着太多的艰辛与痛苦。可是，面对自己的朋友，面对自己的妻儿，他总是深藏起所有的痛苦，而在脸上挂着和父亲一样的微笑。

他微笑着说，这是很多年前，那面对灾难的父亲，留给他的所有表情。

是的，微笑不是父亲的惟一表情，但是，微笑是所有父亲最重要的表情。在痛苦的深处微笑，那是爱与责任。

选自《半月选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