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小平
(四川旅游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0)
由于中国的传统文化致力于将现实人生艺术化,故令“吃”这一以维持人的生命存在的饮食活动在本质上被演化为一场审美的盛宴,使饮食内容,包括当下的饮食语境成为审美的对象。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作为与人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辅助人们进食的餐具,被赋予了与人审美愉悦的重任,从纯粹的工具跃身而为审美的对象,由日常的工具性器物成为了兼具文化功能的器物,成为文化的符号和“有意味的形式”,并在中国人的“吃”文化,甚至精神生活中,一直占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因此,对餐具的研究,尤其是对餐具审美文化内涵的研究,可以使我们从一个侧面看到中国传统文化在将现实人生艺术化方面的努力。
碗是中国餐具中最基本、通用性最强的器皿,也是餐具中出现最早的器皿之一,碗造型形态的多样性,可以说也是中国餐具中最为丰富的。而在中国餐具史上,从新石器时代到唐中期以前,碗一直不存在某一款式有专门名称并为人们特别推崇、喜爱的现象。但从唐中期开始,这一现象出现了变化,某些款式开始更受人喜爱并因之而流行。
唐中期开始比较流行的碗式有玉璧底碗、平底碗和四出碗。所谓四出,是指碗口部有四处下凹而形成四瓣花边状。通常下凹处的腹内壁都有凸起的竖向线纹,好似花叶的茎脉,故四出碗实质就是一种仿植物形态的花瓣形碗。其实,四出碗仅是唐代流行的众多仿植物形态的花瓣形碗的代表而已,其它如花口碗、荷叶碗、荷花碗、海棠碗、菱形花口碗等等,其造型都是模仿的植物形态,而且,这些模仿植物形态的碗还不仅限于陶瓷,金银材质的碗更因材质具有的延展性便于加工,以及钣金、浇铸、焊接、切削、抛光、铆、镀、捶打、刻凿等工艺技术在当时已被完全掌握,故碗多做花瓣造型,著名的如在西安何家村出土的鸳鸯莲瓣纹金碗、鎏金双狮纹莲瓣银碗等。玉璧底碗和平底碗的流行主要得益于碗的烧制技术的进步和使用功能的需要。因之其流行乃是技术和功能相互作用的结果,而四出碗的流行则和当时的文化风尚有关。
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讲,流行是一种社会心理现象,反映的是社会对某一事物、观念、行为方式的普遍认同,并迅速接受、效仿,及至很快放弃的过程。而从审美心理学的角度看,流行折射出的是人们在审美判断上对流行对象的认可与肯定,因此,对某一特定时期流行现象的分析,将有助于我们对这一特定时期审美风尚的认识。所以,对中唐时期流行碗式的分析,将可以使我们更好地认识碗,乃至餐具与中国人审美趣味的关联,进而更深刻地理解中国人对“吃”的诗性体认和为把自己的现实人生艺术化而做的努力。
除碗以外,唐代的盘、壶也多模仿植物造型,这种仿植物形态器皿的流行,有多方面的原因。
其一,佛教东传的影响。
东汉明帝永平十年(公元67年),佛教传入中国,宣扬慈悲普度、善恶报应、轮回转世等思想,认为只要依法修行,便能脱离苦海,进入“常乐我净”的涅槃境界,这些东西颇能满足当时部分人的心理需求,故佛教在中国开始流传。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离乱,兵祸连年,人命如草芥,两汉以来鼎盛一时的儒学衰微,旧有的价值观崩溃,“高人乐遗世,学者习虚玄”,这种社会风尚为言“空无”的佛教提供了发展空间。佛教因之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开始广泛流播。香火鼎盛的佛教,不仅信者甚众,而且广为兴建寺庙,大量建造巨型石窟造像,一时间天下名山多为僧所占,如后世杜牧所言“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中华大地佛像如林,甘肃、陕西、山西、河南、新疆、四川等地现存的许多石窟和数以千计的佛像,著名的如敦煌莫高窟、大同云冈石窟、洛阳龙门石窟,即是明证。除此而外,佛教在中国的流播,还对中国的哲学、文学、艺术、语言乃至日常生活等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中国的瓷器制作自然也免不了受其影响。何鸿在其《中国瓷器》[1]一文中论及佛教对越窑瓷器的影响时曾指出:
第一,佛教自东汉末年传入以后,不久便在瓷器上体现出来。最初是将佛像直接装饰到越窑瓷器上,如三国、西晋时期的瓷器;西晋以后逐渐出现忍冬草、莲瓣、飞天等纹饰,隋唐以后演变为中国民族化的佛教纹饰。
第二,佛教的传入,丰富了越窑青瓷的装饰手法,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种是器面刻划,多用锐利的工具刻划莲花瓣纹,轮廓线较清楚;一种是凸刻法,凸刻法较多出现在小型器物上,如盘、碗、碟等,这与我国传统的压印和印贴纹饰有较大差别。一种是模印,花瓣较大,类似石窟造像的莲花座,模印多出现在莲花尊、莲瓣灯等大型器物上。
第三,佛教的传入丰富了越窑青瓷的装饰和造型内容,体现了中国工艺文化的多元性,既有民族性,又有世界性。
因此,我们有理由说,佛教主张不杀生、众生平等的慈悲精神以及忍冬草、莲瓣、飞天等植物纹饰随佛教的东传而盛行,推动了中国人对自然形态的审美认知,使人开始重视自然之美。
其二,金银器形的影响。
唐代是我国开始大量出现金银器皿的时代,唐代皇室贵族对金银器有着近乎狂热的追求。“器物者,一品以下,食器不得用纯金、纯玉。”[2]488“神龙二年(公元 706 年)九月,仪制令:诸一品已下,食器不得用浑金玉,六品已下,不得用浑银。”[3]572等对有关金银器皿使用的规定,赋予了金银器皿社会等级化的内涵,抬高了金银器皿的地位,直接推动了社会对金银器皿的疯狂追逐和崇拜。而中国金银器的制作,在中唐以前,多受西方,尤其是波斯的影响,波斯萨珊风格的金银器,在造型纹饰上,多模仿动植物,故唐代的金银碗多花瓣造型。另一方面,虽然金银器皿大受推崇,但其昂贵的价值却非人人都能拥有,而陶瓷复制品则能满足更为广泛的社会需求,于是瓷器器皿开始模仿金银器皿的造型,正如冯先铭先生在论及唐代河北定窑瓷器造型时所言:“器皿的造型刻意模仿当时盛行的金银器并融合瓷器的特点创造而成,有各种碗、盘、杯等,一般胎体较薄,多采用花口、起棱、压边的作法。这类瓷器制作精细,造型优美,胎质洁白细腻,瓷化程度极高,具有一定程度的透明性。”[4]331英国学者罗森(Jessica Rawson)在对中国不同地域的银器和陶瓷器比较的基础上也指出:“当膨胀的经济使得对银器需求增加而显贵追求奢侈品的人数也在增加的时候,细瓷就在银器形态基础上发展起来。寻找银器替代品并不是为了置入墓葬里,而是为了日常生活中的使用和陈设,因而质量的材料必须被找到。在中国北部特别是在定窑,白瓷的发展现在将从这个角度予以考虑。”[5]263
其三,审美观念的变更。
中国人对自然美的认识,始于魏晋。从中国艺术发展史的角度看,山水诗、山水画和园林建筑,都肇始于魏晋时代。到唐代,中国人有关自然山水方面的审美意识进一步觉醒,“山水由附庸而真正独立,似应在中唐前后。随着社会生活的重要变化和宗教意识的逐渐衰淡,人世景物从神的笼罩下慢慢解放出来,日渐获得了自己的现实性格。……对自然景色、山水树石的趣味欣赏和美的观念已走向画面的独立复制,获得了自己的性格,不再只是作为人事的背景、环境而已了。”[6]166山水、花鸟、草木等进入中国人的审美视野,成为人们的审美对象,于是唐人开始将欣赏的眼光投向了被前代所忽视的自然界中的花草植物。自然界的花草植物则因之对人们的日常生活产生影响。受此影响,碗盘等餐具将植物形态作为装饰、造型元素引入到餐具的设计中,自是顺理成章的事。
因此,唐代以四出碗为代表的碗、盘等餐具在造型上模仿植物形态,是上述三方面因素,在唐代开明的文化政策、开放的社会环境给唐人带来的开放的心态的背景下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餐具虽然是日常器皿,但它同样荷载着精神文化的因素:人们在满足使用功能的前提下,追求器皿在造型上的美观,而这种对器皿造型的美的追求,又受到一定时期社会审美风尚和审美趣味的影响,且与一定时期的审美追求高度吻合。
当然,我们也要看到,餐具毕竟属于工具性的器物,美固然重要,但功能永远是第一位的,而以四出碗为代表的花瓣口造型的碗因与人的嘴唇不太吻合,会给人的使用带来一定的不便,故在唐之后这类仿植物形态的花瓣碗就不再盛行。这也表明人们在餐具的制作上,虽然要考虑审美要素,但是功能性仍然是第一位的,实用和审美的统一始终是餐具等日用器皿最基本的造型原则。
[1]何鸿.中国瓷器十四讲[EB/OL].[2013-01-15].http://www.chineseantiques.com.cn/thread-6303-1-1.html.
[2]唐律疏议[M].刘俊文.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
[3]王溥.唐会要[M].北京:中华书局,1990.
[4]冯先铭.中国陶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5]罗森.中国古代的艺术与文化[M].孙心菲,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6]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